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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族属再议*

2012-12-22

广西民族研究 2012年3期
关键词:哀牢山南诏老挝

何 平

哀牢是中国古籍中提到的一个民族群体的名称。最早记载哀牢历史的是东汉杨终的《哀牢传》,惜已失传。之后,常璩的《华阳国志》、范晔的《后汉书》当为现存记录哀牢历史的最早记载。此后,郦道元的《水经注》,杜佑的《通典》,李肪等撰的《太平御览》,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田汝成的《炎徼纪闻》,杨鼎的《南诏通纪》等均有哀牢的记载。但是,由于后来哀牢人似乎突然不知去向,因此,关于哀牢的族属也就成了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的一个问题。笔者此前也曾经对这个问题谈过一点看法,[1](P174-215)但是,由于近来又有学者提出了新的观点,所以,本文打算再对这个问题谈一些自己的看法。

过去,曾经有一些人认为,哀牢是今天分布在云南和东南亚的傣泰民族的先民。但是,由于有史书记载说南诏是“哀牢之后”,而一些西方学者和泰国学者又根据哀牢人是傣泰民族先民的说法和南诏是“哀牢之后”的记载,把南诏说成是泰族建立的国家,这种说法又一度被“大泰族主义”所利用。后来大量的研究成果也证明,南诏确实不是泰族建立的国家。因此,我国许多学者在批驳南诏是泰族建立的国家的观点时,也彻底否定了哀牢是傣泰民族先民的观点,而提出了另外一些不同的见解。在这些见解中,影响最大的就是哀牢是属于氐羌系统的“昆明人”的观点。[2]例如,有学者就明确地提出:“哀牢夷不是泰 (掸)族。汉唐以来中国史籍明白谓哀牢夷与氐羌同源,是‘昆明人’的一部分,是南诏的先民,也就是今天彝语各族的先民。”[3](P294-304)

认为哀牢人是“昆明人”的学者最主要的根据之一就是《华阳国志·南中志》中的一段记载,该记载说,哀牢“绝域荒外,山川阻深,生民以来,未尝交通中国也。南中昆明祖之,故诸葛亮为其国谱也。”一些学者据此认为,哀牢人是“昆明人”的祖先。但细细推敲,“南中昆明祖之”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

首先,按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来理解,昆明人的祖先是哀牢人。可是,这和史实是相矛盾的。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西自同师以东,北至叶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同师在今云南保山一带,叶榆为今大理及洱源一带,也就是说,从今云南大理往西一直到保山一带地区,都是“巂”、“昆明”的分布地区。《史记》将西南夷较大的部落都列了出来,如夜郎、滇、邛都、巂、昆明、徙、笮都、冉陇等等,但无论如何,我们在《史记》中都找不到关于哀牢的记载,说明昆明人之前不可能存在所谓的哀牢人祖先。“哀牢”一词是到了东汉时期才出现的,史籍关于昆明人的记载要早于哀牢人。换句话说,昆明人要比哀牢人出现得早,“昆明人”在《史记》中即有记载,而关于“哀牢人”的最早记载则见于东汉杨终的《哀牢传》,后者怎么会成为前者的祖先呢?

其次,《华阳国志·南中志》和《后汉书·西南夷传》都记载,哀牢王九隆死后,其后裔“乃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对比一下史书对“昆明人”和“哀牢人”的记载可知:“昆明人”“毋君长”,而“哀牢人”则不但有王,而且还“分置小王”;昆明人“随畜迁徙,毋常处”。而哀牢人是“往往邑居,散在溪谷”。《后汉书·西南夷传》记载哀牢的情况时则说,哀牢“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知染彩文绣,罽氈帛叠,兰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虽然哀牢人当时并不一定就进入了较为发达的阶级社会,但其社会无疑要比昆明人先进。因此,说哀牢人是昆明人的祖先是说不通的。

第三,史书记载哀牢“生民以来,未尝交通中国”,公元1世纪哀牢才与内地有了交往。而“昆明人”早在公元前数世纪就与内地发生了联系,如果哀牢人是昆明人的祖先的话,又怎么会说他们“生民以来,未尝交通中国”呢?

第四,从《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的“南中昆明祖之,故诸葛亮为其国谱也”这句话来分析,也可断定哀牢与昆明没有关系。“南中”一词出现于魏晋时期,也就是说,到了魏晋时期,仍有“昆明”这一族称存在,而且明确指出是居住在南中地区。就此而论,魏晋时期的“昆明”的祖先理所当然是秦汉时期的“昆明”,怎么可能又有一个哀牢人祖先?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上面几个方面,申旭先生都曾在其《哀牢问题研究》一文中作了详尽的分析,[4]我这里就不再展开论述了。

有学者根据《新唐书·南诏传》中说南诏“本哀牢夷后”和《资治通鉴》中记载说南诏“归义之先本哀牢夷”等记载,从而断定哀牢是南诏的主体民族乌蛮也即后来的彝语各族的先民。[5](P294-304)实际上,这是一个误解。因为,首次提到南诏是哀牢人后裔的是樊绰的《云南志》,该书卷3云:“蒙舍,一诏也。居蒙舍川,在诸部落之南,故称南诏也。姓蒙,贞元 (785~805年)中,献书于剑南节度使韦皋,自言本永昌沙壹 (壶)之源也。”“永昌沙壹 (壶)”即哀牢人的祖先九隆的母亲。南诏“自言本永昌沙壹 (壶)之源”,即自己说自己是哀牢人的后裔。其后,《旧唐书·南诏传》也说南诏“自言哀牢之后”。可是,到了《新唐书·南诏传》和《资治通鉴》,却变成了南诏“本哀牢夷之后”和“归义之先本哀牢夷。”于是,南诏似乎真的成了哀牢夷的后裔。实际上南诏只是“自言”是哀牢人的后裔。至于南诏为什么要“自言”是哀牢之后,许多学者都作了探讨和解释,我在此前也对此谈了我的看法,[6]这里也就不再赘述了。

另外,许多属于氐羌族群的民族早期都有父子连名的习俗,南诏早期的父子连名制已是大家所熟知的了。我这里还想补充的是缅族的父子连名制。缅甸的主体民族缅族也是从氐羌族群中演化出来的一个重要的民族,属于今天缅彝语支中的一个重要民族,而缅族在其形成的初期也曾经有过父子连名的习俗。例如,缅甸史籍记载的缅族早期的几位王的名字分别是:骠苴低、低蒙苴、苴蒙伯、伯梯利、梯利干、干兜立等。[7](P597-598)从南诏和缅族的情况来看,属于氐羌族群的几个重要民族早期似乎都有父子连名的习俗,但东汉杨终《哀牢传》记载哀牢早期几位父子相继的王的名字则是禁高、吸、建非、哀牢、桑藕、柳承、柳貌、扈栗等,[8]看不出有什么父子连名制的痕迹,这与氐羌系统几个重要民族早期的命名法是截然不同的。因此,哀牢人不是“昆明人”的祖先,也不是南诏的主体民族“乌蛮”的祖先,因而也不是氐羌系统的民族的先民。

近来,又有学者提出了缅甸的克伦人是哀牢后裔的看法。[9]但是,论者只是把缅甸克伦人的穿鼻、戴鼻环和耳环、著尾、文身等习俗同中国古籍中关于哀牢的一些习俗联系起来作出的判断,证据并不充分。而且,缅甸的克伦族也是属于藏缅语民族,即古代氐羌系统中演化出来的民族,如果哀牢与古代的昆明、乌蛮或其他属于氐羌系统的民族没有关系的话,也不可能是今天缅甸克伦族的祖先。

明董难在其《百濮考》中还曾认为: “哀牢即永昌濮人。”也有学者据此认为,哀牢人即是“濮人”。[10](P22)但是,这也并没有足够的根据。杜佑《通典》卷187提到:“诸濮与哀牢地相接。”似乎已经说明了“濮人”与“哀牢”的区别,不应将他们相混淆。

史书在记载哀牢时,提到了哀牢的起源与九隆神话有关。《华阳国志》和《后汉书》均记载,哀牢人的祖先沙壹 (又写为沙壶)于水中捕鱼,触沉木而有孕,生子十人,后沉木化为龙。由于哀牢人认为他们的祖先是龙,所以哀牢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这些记载反映了哀牢人的拜龙习俗和文身习俗。因此,一些认为哀牢是傣泰民族先民的学者多从其拜龙等习俗与后来的傣泰民族的习俗联系起来,证明哀牢的习俗是傣泰民族的习俗,哀牢是傣泰民族的先民。关于这一方面,学者多有论述,这里也不再重复。但是,认为哀牢是“昆明人”或氐羌民族的学者则予以否定,认为九隆神话乃是我国氐羌各族的拜龙神话。[11]

由于文化习俗会传播和流动,同一种文化习俗会为许多民族吸收,成为一种共同拥有的东西,确实不好将其与某一个具体民族联系在一起。例如,佤族有猎头的习俗,东南亚海岛地区也有一些民族有猎头的习俗,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他们是同一个民族。所以,如果仅从文化习俗方面来探讨,恐怕一时很难说清。因此,要搞清楚哀牢的族属,还得从其他方面入手。

也有学者试图从语言学的角度入手来探讨哀牢的族属。

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记载:“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居于牢山,尝捕鱼水中,触沈木若有感,因怀妊,十月,产子男十人。后沈木化为龙,出水上,沙壹忽闻龙语曰:‘若为我生子,今悉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小子不能去,背龙而坐,龙因舐之。其母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因名子曰九隆。及后长大,诸兄以九隆为父所砥而黠,遂共推以为王。后牢山下有一夫一妇,复生十女子,九隆兄弟皆娶以为妻,后渐相滋长。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皆著尾。九隆死,世世相继,乃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

这个传说提到,九隆的母亲说的是“鸟语”,并说在这种“鸟语”中,“九”的意思是“背”,隆的意思是“坐”,“九隆”的意思就是“坐在背上”。有学者认为,这种“鸟语”就是傣泰语,“九”这个字在古汉语里发音为gao,而gao这一发音在傣泰语言中恰好就有“背”和“靠”等含义,如现代傣语中称靠背椅为gaoyi,凡有靠背的椅子,如手靠椅、摇椅、藤椅、帆布椅、沙发、摺椅、旋转椅、靠椅等,都有gao这个音。大概gao最初有“靠背”的意思。所以“谓背为九”是有道理的。至于坐,傣泰语发音也同“隆”(nong)。因此,哀牢应该是傣泰语民族的先民。[12]

另外,明代杨鼎在《南诏通纪》里也记载了九隆的传说,文字上和《后汉书》的记载相比,有所增删:“(哀牢)其先有蒙伽独,妻摩黎,羌名沙壹。居哀牢山,捕鱼为生。后死哀牢山水中,不获其尸。沙壹往哭。见一木浮触而来旁漂沈,妇坐其上,平稳不动,遂常洗絮其上,若有感,因怀妊,生九子,复产一子。一日,行往池边,见沈木化为龙,忽语曰: ‘若为我生子,今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小子不去,背龙而坐,因舐之,唤其名曰习农乐。母见之,乃鸟语,谓背为九,谓坐为隆。习农乐后有神异,诸兄见其为父所舔而与名,又有神异,遂推以为王,主哀牢山下。又有奴波息者夫妻,生十女子,习农乐兄弟皆妻之,渐相滋长。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衣著尾。”

《南诏通纪》比《后汉书》又多了一条语言材料。按《南诏通纪》的说法,沙壹妇人的最后一个儿子有两个名字:其父即沈木化成的龙“唤其名曰习农乐”。其母见他坐在龙的背上,所以给他取名为“九隆”。同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呢?有学者认为,照汉语的字的含义很难理解,用傣泰语就很好解释。在傣泰语里,“习”是“十”,“农”是“兄弟”,“乐”是“小”,“习农乐”就是“小十弟”的意思。九隆在十兄弟中排行最小,因而被叫做“小十弟”。[13]

也有学者不同意这种解释,认为史书中记载的哀牢人的语言不是傣泰语,例如,说把“习农乐”解释为傣泰语的小十弟与傣泰语的语法不符等。[14]

耿德铭先生在其《哀牢国与哀牢文化》一书中似乎又认为,哀牢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群体,而是许多民族群体的总称。[15](P13-16)但这种解释恐怕又过于含混,与后来史书中记载的哀牢的历史发展线索不符。

由于古籍中提供的语言学线索很有限,加之汉字又非拼音文字,要想把古汉语的几个字还原成某种语言原先的发音并由此来确认是哪一种语言的词汇,确实是非常困难的,很难用这几个词来断定哀牢是说什么语言的民族。要探讨哀牢的族属,还需要其他更为直接的资料。

那么,还有没有其他线索呢?我认为,从目前所能利用的资料来看,恐怕最难以否认的还是中国古代的哀牢与后来的老挝的历史联系。即在中国史籍中记载的早期的哀牢人在记载中消失之后,后来越南和中国的一些史籍都把老挝叫做哀牢,或者说都提到老挝出现了哀牢人。

史籍记载哀牢出现在老挝的最早时间为公元6世纪。据越南的史籍《大越史记全书》外纪卷四《赵越纪》记载,赵越王庚午三年 (梁大宝元年,550年),李天宝兵败,率余众万人“奔哀牢境夷獠中。”《大南一统志》清化省山川条云:“马江……自云南九龙江发源,经哀牢入兴化枚州。”

《越史通鉴纲目》前编卷四也有同样记载,并引黎阮荐《舆地志注》云:“哀牢部落甚繁,在在有之,皆号曰牢。今考诸书,则哀牢今属云南,唯族类甚繁,散居山谷,故我国 (指越南——引者)沿边、老挝万象以至镇宁、镇蛮、乐边诸蛮,俗皆以为牢。”

《越史要》卷一说得更清楚:“国史梁简文帝大宝元年,李天宝与族李佛子起兵抗梁,为陈伯先所败,入九真,走哀牢,筑城自居,号桃郎王。按九真今为清 (清化)义 (义安)静 (河静),桃郎所居地,盖即邻清义之哀牢,而非隶云南之哀牢也,明甚。”

中国的史籍《皇明象胥录》卷3也载:嘉靖九年 (1510年),“(莫)登庸立子方瀛为国大王,而僭称太上皇,率兵攻蟪清化,蟪败走义安及葵州,复穷追,走入哀牢国,哀牢即老挝也。”徐延旭《越南山川略》也说:“越南有大横山……山西北接隅为万象国,古之哀牢国也。”李仙根《安南杂记》又载:“交趾东北界广西,东界广东,西界云南,西南界老挝即古哀牢。”并且,越南人在历史上还多次入侵老挝的哀牢国。[16](P320-321)

陈序经先生认为,今天老挝的“老”便是“哀牢”转变而来的,“从哀牢而转为牢,又从牢而转为‘老’,至于哀牢的哀字可能是一个附带的叫法,如亚三亚四,如阿王阿陈的阿字一样。”[17](P9)段立生先生也认为,“哀牢”的族称实际上是“牢”,也就是“老”。“哀”是傣语里的一个虚词,相当于汉语中阿王阿陈的“阿”。现代傣族平民男子的乳名,首一字发音必为“岩”(读若ai),即“哀”的同音异写;可能当时这些傣族先民自称为“牢”,“牢”在傣语里是“我们”的意思,而别人称他们为“哀牢”。[18](P137)因此,许多学者都认为,中国古书中提到的哀牢与今天老挝的主体民族老族有着渊源关系。

我比较赞同这种解释,但我不同意段立生先生对“牢”字的解释。“牢”或“僚”或“老”(有时也写做佬)是广义的傣泰语民族中一个古老的族称,除了中国和今天的老挝以外,今天泰国的中部以北地区的泰人、特别是泰国东北部地区的那些说泰语的人,在古代也一度统统称为“老”。而“牢”或“老”这个词的最初含义是人。泰国学者集·蒲米萨认为,牢或佬一词还不是指一般的与兽不同的人,而是指文明的人,指统治阶级,相当于印度的雅利安人,以文化民族自居。与“老”相对应的是“卡”,指那些说孟高棉语的民族和其他山区民族。[19](P137)后来, “老”这个词又一度演变成了带有高贵社会地位的称号,在泰国北部和老挝的史籍里,记载坤真以前的“银扬王国”(又译恩央王国)国王的称号大部分都以“老”字开头。[20](P9)

也有学者认为,后来的一些中国史书是在15世纪以后才把老挝叫做哀牢的,时间都比较晚,而越南史书《大越史记全书》虽然记载了赵越王庚午三年 (梁大宝元年,550年)李天宝兵败率余众万人“奔哀牢境夷獠中”的时间比较早,但这部史书也是13世纪才开始编撰的,对这段事迹只是一个追记,很可能是把后来出现的哀牢套在以前的事上。因此,中国古代的哀牢与后来中越史书中用来称老挝的哀牢不是一回事云云。[21]

可是,既然老挝的名称之一哀牢或后来出现在老挝的哀牢与中国古籍中记载的那个哀牢不是一回事,为什么后来的中国和越南的史书又要把老挝叫做哀牢呢?更何况越南古代一直使用汉字,其史书也是用汉文写的,并不存在翻译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否定老挝与哀牢有联系的学者并没有予以解释。

其实,早期的哀牢与后期的用于称呼老挝或出现在老挝的那个哀牢之间还是有联系的。从中国史书的记载来看,哀牢这个名称在中国消失以后,在哀牢人活动的地区,出现了一个叫做“僚”的群体。而且,这个叫做“僚”的群体不仅分布在中国西南广大地区,而且也出现在了今天老挝北部地区。《太平寰宇记》卷177载:“爱州,西至生僚界水路一百九十里。”爱州为523年分交州所置,在今越南清化一带。由此往西的水路仅朱江一条,顺朱江向西行一百九十里即到今老挝桑怒省,说明当时老挝东北部已有僚人居住。

因此,有学者认为,后来被中国史书称为“僚”的群体,就是早期的哀牢。戴裔煊先生就认为:“僚人之‘僚’,哀牢之‘牢’,俱为‘骆’之异写,亦即Lao之对音……。”[22](P223)当然,也有学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例如,陈碧生先生即认为:“我国古代的哀牢夷种属颇繁,主要分布于澜沧江和怒江的上游流域一带,与老挝相距数千里,山川阻隔,历史上从无接触交通,自不容混为一谈。”作者接着认为,中国诸史书如《明史》、《皇明象胥录》等有关“哀牢”的记载,“是沿袭越南史籍之误而来”。他的结论是:“越南之‘牢’,与我国古代之‘僚’,近代之‘佬’和今日之‘寥’,本来都是老挝族名‘laos’ (应为Lao——引者)的对音,先被越南史籍误书为‘哀牢’,《皇明象胥录》和《明史》未加识别,因袭沿用,也称老挝为哀牢。”[23](P319)可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如果中国之“哀牢”与老挝之“哀牢”没有联系的话,那么,中国古代的“僚”怎么又能是老挝族名“Lao”的对音呢?

我认为,只是由于误载的缘故才导致了它们“混为一谈”的看法是不能成立的。第一,中国和老挝都有关于哀牢的记载,这决不是历史上的偶然现象,说明二者必有一定的联系;第二,从出现的顺序来看,中国的哀牢在先,老挝的哀牢在后,后者当为前者迁去而带去的名称。《越史通鉴纲目》引黎阮荐《舆地志注》曰:“哀牢部落甚繁,在在有之,皆号曰牢。今考诸书,则哀牢今属云南,惟族类甚繁,散居山谷,故我国 (指越南——引者)沿边老挝、万象以至镇宁、镇蛮、乐边诸蛮,俗皆以为牢。”这段叙述可以说明,哀牢的居住地原为云南,因靠近越南、老挝边界,所以,一部分迁到了老挝。

至于陈碧生先生所说的哀牢“主要分布于澜沧江和怒江的上游流域一带,与老挝相距数千里”云云,实是把后来西迁的那一支哀牢同南迁的哀牢“混为一谈”的缘故。

虽然《南中八郡志》在记载永昌的时候说:“永昌,古哀牢国也。”《华阳国志》也说:“永昌郡,古哀牢国。”后来记载哀牢的活动也多是在今天云南西部一带地区。但是,事实上,永昌只是哀牢从他们的故地西迁以后分布和活动的主要区域。《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说:“永平十二年 (69年),哀牢王柳貌,遣子率种人内属,其称邑王者七十七人,户五万一千八百九十,口五十五万三千七百一十一。西南去洛阳七千里,显宗以其地置哀牢、博南二县,割益州郡西部都尉所领六县,合为永昌郡。”这段记载已经明确告诉我们,永昌的哀牢是从别的地方迁来的,因为哀牢从别的地方迁来“内属”,所以显宗才“以其地置哀牢、博南二县,割益州郡西部都尉所领六县,合为永昌郡。”永昌并不是哀牢的故地。

实际上,中国许多史籍在提到哀牢的起源时,都明确地提到了他们真正的故地。《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在谈到哀牢的起源时说:“哀牢夷者,其先有妇人名沙壹,居于牢山……。”《南诏通纪》在记载九隆的传说时也说:“(哀牢)其先有蒙伽独,妻摩黎,羌名沙壹。居哀牢山,捕鱼为生。后死哀牢山水中……。”所以,哀牢最初的居住地是牢山或哀牢山。哀牢并不是一开始就“主要分布于澜沧江和怒江的上游流域一带,与老挝相距数千里”的。后来在滇西地区设哀牢县和后来许多史书都称永昌为哀牢故地以及提到的哀牢在当地的活动,所指的都是迁徙到当地的哀牢。

哀牢山在哪里呢?《云南地名探源》说:“进云南之山,称哀牢者,一是保山县东南二十华里处的哀牢山,属怒山山脉南延之余脉,二是礼社江 (即元江)以西、无量山和把边江以东的哀牢山脉,云岭南延支脉之一。”[24](P128)还有学者认为,哀牢山有三座,除了上面提到的这两座以外,保山还有一座哀牢山。[25](P129)

有三座山以哀牢为名,显然是哀牢迁徙所导致的。正如昆明城这个名称是因为古昆明夷迁徙带来的一样。那么,哪一座哀牢山是古哀牢人的发源地呢?耿德铭先生在其《哀牢国与哀牢文化》一书中认为,哀牢的发源地在今天保山一带。[26](P129)

我认为,史书记载说哀牢的祖先居住的这个牢山或哀牢山应该就是今天云南南部礼社江 (即元江)以西、无量山和把边江以东的哀牢山脉,云岭南延支脉之一。哀牢人最先居住的地方,应当就在这个哀牢山下一带地区。近年来,许多探讨傣泰民族起源的学者都把这个民族群体的发源地锁定在今天的广西和与广西接壤的云南东南部和越南北部地区接壤的一带地区。[27]这一片地区包括了今天云南南部的哀牢山一带,而居住在哀牢山一带的哀牢人应该是傣泰民族先民诸多群体中的一支。出现在今天老挝的哀牢,则应该是后来向南方迁徙发展的哀牢。这正是后来老挝被叫做哀牢的缘由。

明代张含在其《宙载》中就认为:“哀牢有二……云南所有哀牢,乃介乎博南、腾越间者;交趾所攻哀牢,乃介乎车里、八百间者。”这是完全正确的。虽然史书中并没有哀牢向今天老挝迁徙的明确记载,但是,从有关史书的记载来看,哀牢这个群体中的一些人确实是一直在迁徙流动。

例如,据《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记载,“建武二十三年 (47年),其 (哀牢)王贤栗,遣兵乘萆船,南下江汉,击附塞夷鹿多”。这是见于记载的哀牢人的第一次沿江南下。四年之后,建武“二十七年 (51年),贤栗等率种人户二千七百七十,口万七千六百五十九,诣越巂太守郑鸿降,求内附。”越巂即今四川省越西县,说明大批哀牢人曾北上达四川。接着,“永平十二年 (69年),哀牢王柳貌,遣子率种人内属,其称邑王者七十七人,户五万一千八百九十,口五十五万三千七百一十一。西南去洛阳七千里,显宗以其地置哀牢、博南二县,割益州郡西部都尉所领六县,合为永昌郡。”[28]

哀牢、博南是向滇西发展的哀牢人聚居的地方。这时哀牢人已从早先聚居的哀牢山向周边迁徙发展,其活动范围北达四川,南至鹿多,西边已越过了澜沧江,唯东面是汉王朝直接统治下的益州郡,故哀牢势力没有东渐。

西迁的哀牢后来到底到哪里去了?这是一个还需要继续深入研究的问题。但南迁的哀牢有一部分后来很有可能迁入了老挝。老挝的老族被称为哀牢,正说明他们的先民源自中国的哀牢,否则后来的人们怎么会把老挝叫做哀牢呢?专门研究老挝历史的美国学者斯图亚特·福克斯就认为,哀牢就是后来进入到今天老挝东北部和越南西北部“西双楚泰”(即今天奠边府一带)的泰老民族的先民。[29](P36)老挝老族的许多史籍在记述他们的早期历史时,都会提到传说中的始祖坤博隆率众迁徙到今天的老挝之前居住在一个叫做勐天的地方,而这个勐天也就是今天越南西北部地区的奠边府。

我甚至还认为,今天中国云南南部哀牢山下的花腰傣等傣泰语民族或他们的支系,有一些可能也是中国和越南史籍中提到的后来分布在当地的哀牢人的后裔,甚至是最早的哀牢人的后裔。因为,这一带与目前大多数学者公认的傣泰民族起源地是连在一起的,应该就是傣泰民族起源地的一部分。后来我们所见到的分布在云南和东南亚的诸多傣泰民族都是从这一带地区迁徙过去的。而且,像越南西北部的泰族一样,花腰傣也一直没有像其他傣泰民族群体一样接受佛教,而是依然保持着他们最古老的原始宗教。有学者将花腰傣中的傣雅支系的语言同西双版纳的傣泐语和德宏的傣讷语进行了比较后,也认为花腰傣中傣雅的语言和文化比其他傣族的都要古老。[30](P74)

傣雅人的“雅” (有学者又译写为“亚”),在傣语中有多种意思,若在工作或上课时说“雅”,即下班、放学之意;若对开会、赶集或赕佛的人说“雅”,即散会、散场之意;若对夫妻关系说“雅”,则是离婚的意思。据西双版纳的传说,从前佛主云游到傣族地区,傣那、傣泐、傣绷、傣艮等都赶去赕佛,聆听佛主讲经说道,惟有傣雅来迟了。傣雅人来的时候,佛主已走,佛事已散,所以这支人就被称为“傣雅”,不信佛教。又据傣雅人的传说,在古老的年代,在傣族大迁徙中,大队伍已经往南走远了,看他们披荆斩棘砍路,砍倒的芭蕉树都抽心发芽长大长高了,我们自认追不上,是“散落”在后面的一支,故称“傣雅”。[31]这表明,傣雅人是傣泰民族迁徙过程中“滞留”在故土的一部分人的后裔。

既然云南南部元江以西、无量山和把边江以东的哀牢山脉一带也属于傣泰民族发源地的一部分,而史书中记载的哀牢的故土就在哀牢山,且后来属于广义的傣泰民族中一支的老挝的主体民族老族又被称为哀牢,那么,说哀牢是今天傣泰语民族中的老族和相近的某些民族群体的先民的一部分,应该是说得过去的。

[1]何平.从云南到阿萨姆:傣泰民族历史再考与重构[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0.

[2]马耀.云南二十几个少数民族的源和流[J].云南社会科学,1981(1);黄惠焜.哀牢夷的族属及其与南诏的渊源[J].思想战线,1979(6);黄惠焜.略论哀牢夷族属非濮——关于“哀牢夷源出濮人”的商榷[A].黄惠焜.从越人到泰人[C].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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