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形而上学正名
2012-12-22张云阁
张云阁
为形而上学正名
张云阁
形而上学不仅是一种哲学学说,更是一种思维方式。作为思维方式的形而上学,我们以往更多关注的是它的“表象思维方式”,而遗忘了它的“本体论思维方式”。从“表象思维方式”和“本体论思维方式”两个维度理解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挥之不去的疑惑得到合理的解释,形而上学存在的合法性得到彰显。
形而上学;表象思维方式;本体论思维方式
在中国百姓的认知中,形而上学无疑是被贴上了“负面”标签的,辩证法与形而上学被看成是一个对子,一个正确与错误、先进与落后、进步与保守的对子。辩证法成了正确、先进和进步的代名词,形而上学则成了错误、落后和保守的代名词。坚持辩证法,反对形而上学,不仅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话语,更是我们所倡导的在生产生活中坚持的行为准则。但令人疑惑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高喊这个口号,坚持这个原则,但形而上学并没有因此而离我们远去,反而如影随形般地与我们同行、同在。这又是为什么呢?笔者认为,问题的关键不是我们在思想上不坚持辩证法,在实际行动上不反对形而上学,而是我们本身对形而上学的认识出了问题,才导致了我们对形而上学的错误态度。对此,我们应该重新反思形而上学,重估形而上学的价值与意义。
一、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新解
一谈到形而上学,人们马上会想到它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用孤立的、静止的、片面的观点去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把自然界中的各种事物和各种过程孤立起来,撇开宏大的总的联系去进行考察,因此,就不是从运动的状态,而是从静止的状态去考察;不是把它们看作本质上变化的东西,而是看作永恒不变的东西;不是从活的状态,而是从死的状态去考察”[1]360,它的思维公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之外,都是鬼话”[1]360,这就是本文所指的“表象思维方式”。其实,“表象思维方式“仅仅是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一层含义,除此之外,形而上学思维方式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即“本体论思维方式“的意义,而这一点对于我们正确理解形而上学非常重要!
首先,形而上学就是本体论。本体论是“以论证性表象的思维方式来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2]的理论。本体论作为一种哲学学说,它始于巴门尼德,终于黑格尔,中世纪神学是它的异化表现形式。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本体论被称之为“第一哲学”。亚里士多德去世后,他的后继者安德罗尼柯在整理、编撰亚里士多德的手稿时,将亚里士多德对具体事物的研究书稿编辑成书,命名为《物理学》,而对于亚里士多德那些超越感性事物的、专门研究事物本质、探索事物发展规律的书稿,即“第一哲学”方面的书稿编辑成书后,一时找不到恰当的书名,无奈之下,便根据编排的前后顺序命名为《物理学之后》。《物理学之后》传入我国后,曾有人将其译为玄学,后来,严复先生在翻译此书稿时,针对该书专门研究超越具体事物之上的抽象问题,借用了《易经·系辞》中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说法,将《物理学之后》译成形而上学。形而上学这一译法因其准确地表达了亚里士多德“第一哲学”的特点,而被人们广泛认可并接受。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我们说形而上学同本体论是同义语。
其次,本体论是一种思维方式。本体论除了具有理论学说的含义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层含义被人们忽略了,这就是“本体论思维方式”。从大的方面说,哲学的意义就在于思维方式的意义。两千多年来的哲学发展,许多概念、原理、甚至体系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可能被尘封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失去了它的价值,但理论所承载的那个思维方式却仍然在发挥着作用,指导着人们的生产生活。一个哲学体系的确立,它必须以能为人们提供一个新的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视角为前提。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之所以被人们称为“哲学之父”,就是因为他提出了“世界的本原是水”的论断。这样一个今天看来极为普通的论断,在当年却是振聋发聩的。因为,在这里泰勒斯为人们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观察外部世界,不能看它本身是什么,而应该追问背后决定它是什么的那个存在是什么,正是这样一种思维方法的提出,奠定了泰勒斯“哲学之父”的地位。
从具体方面说,本体论就是一种思维方式。“本体论思维方式”以主客二元对立为前提,试图通过追寻事物背后那个本真的存在来求得解决问题的密码。两千多年的传统哲学,无论是巴门尼德的“存在”、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还是中世纪的神学,或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莱布尼茨的“单子”,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他们最终都是要解决一个问题:给眼前我们所感观到的大千世界作出一个终极解释。这是一种典型的以追求终极存在、永恒本体和绝对真理为目标,“由预设的本质去解释现存世界的前定论式思维方式,从初始本原去推论现存事物的还原论式思维方式,从两极对立追求单一本性的绝对论式思维方式”[3]。“本体论思维方式”在哲学史上占据统治地位达两千多年,一切唯心主义(包括黑格尔唯心主义)和一切旧的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唯物主义)都没有跳出这一思维方式的窠臼。一切唯心主义抓住“精神本体”不放,坚持思维对存在的绝对优先地位,“以脱离内容为自由,并以超出内容为骄傲”;一切旧的唯物主义抓住“自然本体”不放,坚持存在对思维的绝对优先地位,“完全沉浸在材料里,因而很难从物质里将自身摆脱出来而同时还能独立存在”[4]。以往,我们只是强调形而上学“表象思维方式”的方法论意义,而遗忘了形而上学“本体论思维方式”的方法论意义。笔者以为,只有从“表象思维方式”和“本体论思维方式”两个方面来理解形而上学,多年来我们坚持辩证法,反对形而上学,却一直被“形而上学化”的疑惑才能得到合理性的解释,形而上学存在的合法性才能得到强有力的支撑。
二、人类放逐不了形而上学
现代哲学是以反叛形而上学开始的,但他们反叛的是作为以研究存在为根本目的的理论学说,他们终结的是一种哲学形态,作为思维方式的形而上学并没有被终结,也是终结不了的,它与人类同行。
首先,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是人们生存与交往的基础。在日常生产生活中,我们要想保证正常的思想交流和社会活动,就必须要以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作为逻辑基础。生活常识层面,我们与人交往、进行思想交流就是要遵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鬼话”的思维方式,否则的话,你就会陷入思维的混乱之中而被他人所拒斥;再比如,在法律层面上,我们要求定罪的事实要清楚、准确,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非此即彼,而不能既是又不是,亦此亦彼,等等。这一切都说明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就是我们日常生活所遵循的基本行为方式,背离了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人们的思想难以交流,人们的生活难以正常进行。为此,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明确指出,形而上学“在日常应用的范围内”,在它所适用的“这个界限”内“是极为可敬的东西”[1]360,在《自然辩证法》中,恩格斯再次强调形而上学是“足以满足日常应用”[5]321的。
其次,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体现了人类的本质要求。我们知道,人来源于自然,是自然之子,但人又总是不满足于做自然之子,不停地反叛自然,欲做自然的主人;人是一个感性的存在,生在此岸,每天为衣食住行而奔波,被物质所“纠缠”,但人又总是不满足于此岸现状,不断地打破此岸现状,渴望“神性”,为实现彼岸世界那美好的明天而努力着。人的这种看似矛盾的做法,实际是由人的本性决定的。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说:“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6]在这段名句中,马克思恩格斯明确指出人的本质属性就是实践性。人的实践属性表现为人总是不满足当下,总是要不停地超越当下,从“此在”向“在”过渡,以期实现人的价值与意义。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不满足于当下经验事实的认知,试图从事实后面去发现事物的本体;虚化感官现存事物,向往神秘的本体存在;抛开可见的现存世界,去追求一个不可见的本体世界,等等。这一切正好满足了人类具有的超越现实存在、追求永恒和理想存在的形而上本性的要求,表达了人的超越性、创造性、理想性的价值取向,体现了人的形而上学的终极关怀。因此,形而上学作为一种思维方式完全是属于人的,是人类所特有的,只要人类存在,就必然存在形而上学思维方式。
最后,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人们常说,思路决定出路,意在强调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视角与方法对事情成败的重要性。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思维方式起着同样的作用。人类早期出现的朴素辩证法思维方式,它表现的是对客观事物流变的直观反映,如“我们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摸到同一个一模一样的变迁的实体”,“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流,我们存在又不存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永远不断地更新”[7]等等。赫拉克利特这些精彩的语言,虽然处处闪烁着辩证法的光辉,但他还是不能从思维与存在的统一中用概念的逻辑去表达事物矛盾运动的本质,实际上是一种脱离了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原则”来单纯描述“存在”的运动,所以,这种辩证法在回答“运动的真实性”时,还得重复“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之外都是鬼话”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这也就决定了朴素辩证法必然会被形而上学所取代。
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代替古代朴素辩证法思维方式是人类认识史上的一大进步。它实现了人类对“现象的总画面的一般性质”的把握向“构成这幅总画面的各个细节”[1]359把握的飞跃,促发了科学思维方式的产生,推动了西方世界的自然科学的发展,促使了资本主义工业革命发生,帮助资产阶级完成了战胜封建地主阶级的革命。恩格斯说:“真正的自然科学只是从十五世纪下半叶才开始,从这时起它就获得了日益迅速的进展。把自然界分解为各个部分,把各种自然过程和自然对象分成一定的门类,对有机体的内部按其多种多样的解剖形态进行研究,这是最近400年来在认识自然界方面获得巨大进展的基本条件”。[1]360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形而上学“曾经辉煌的历史时期”。
今天,形而上学思维方式虽然在人们的生产实践中不再占据统治地位,但它的那种静态的、分门别类的研究方法,精密细致、扎实探索的科学精神,仍然是人类社会的发展和进步所不可或缺的。
三、辩证法取代不了形而上学
人们有这样一种看法:认为形而上学和辩证法作为两种思维方式,是有先后之分、高低之别的,随着黑格尔“自觉辩证法”和马克思的“合理辩证法”的出现,形而上学的历史使命也就终结了。其实,这种观点在理论上是说不通的,在实践中也是行不通的。
首先,哲学家们从来也没有全盘否定过形而上学。康德可谓是哲学史上解构形而上学的第一人,他“首先提出‘像形而上学这种东西究竟是不是可能的’问题”[8]3,但康德解构形而上学的目的不是要消灭形而上学,而是为了重建“未来的形而上学”,他认为:“人类精神一劳永逸地放弃形而上学的研究,这是一种因噎废食的做法,这种办法是不能采取的。世界上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有形而上学:不仅如此,每人,尤其是每个善于思考的人,都要有形而上学。”[8]163黑格尔是哲学史上第一个将形而上学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与辩证思维方式对立的哲学家。他对辩证的思维方式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认为它“将会公认为唯一的真正的与内容相一致的方法”[9]1,而对于形而上学思维方式,黑格尔则明确指出,它“坚执着严格的非此必彼的方式。譬如说,世界不是有限的,则必是无限的,两者之中,只有一种说法是真的”[9]101,这是“企图用有限的名言去规定理性的对象”[9]98,其结果“形而上学便成为独断论”[9]101,是应该予以批判的一种思维方式。但即便这样,黑格尔仍然坚信人类不能没有形而上学的关照。他说:“一个有文化的民族竟没有形而上学——就像一座庙,其他各方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9]2
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中,恩格斯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批判是最为激烈的(笔者认为,恩格斯主要批判的是形而上学“表象思维方式”),他甚至说形而上学是“低等数学”,辩证法是“高等数学”[5]302,对形而上学批判的思想已经成为我们今天反对形而上学的理论依据。但恩格斯在批判形而上学的缺点和局限性的同时,并没有彻底否定形而上学,相反,对于它存在的意义予以了充分的肯定。恩格斯认为,不仅在“日常应用的范围内”,形而上学是“极为可敬的东西”,“在依对象的性质而展开的各个领域中是合理的,甚至是必要的”[1]360,即使是“科学上的细小研究,形而上学的范畴仍然是有效的”[5]318-319。可见,哲学家们重来没有全盘否定过形而上学,更谈不上用辩证法代替形而上学的说法了。
其次,在哲学史上,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结伴而行,脱离形而上学的辩证法发展阶段和脱离辩证法的形而上学发展阶段都是不存在的。古希腊哲学时期,赫拉克里特的思想被称为是朴素辩证法的典范,但这种朴素的辩证法,由于没有把“发展的普遍原则和世界、自然界、运动、物质等等的统一的普遍原则联结、联系、结合起来”[10]216。在回答具体问题时还是要陷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之外都是鬼话”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窠臼。芝诺曾因主张“飞矢不动”而被称为是形而上学的代表人物,但“芝诺从没有想到要否认作为感性确定性的运动,问题仅仅在于运动的真实性”[10]216,正是在追问“运动真实性”的时候,芝诺无法用概念的逻辑去表达运动,才质疑了运动的真实性,从而开创了否定辩证法的先河,亚里士多德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将芝诺称为“辩证法的创立者”。中世纪神学表面上将形而上学变成了“婢女”,实质上它本身就是形而上学,是形而上学的一种异化表现形式。无论是奥里留·奥古斯丁的“上帝存在的知识论证明”,还是托马斯·阿奎那的“上帝存在的证明”,他们都是想通过对上帝存在的证明,来给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存在的合法性一个终极解释。从笛卡尔开始的近代哲学,表面上看是哲学从追问“世界的本原是什么”向追问“人的认识能力何以可能”的转向,即所谓的“认识论转向”,而实质上是从本体论形而上学向认识论形而上学转向。德国古典哲学被称为是充满了辩证智慧的哲学,黑格尔是哲学史上当之无愧的辩证法大师,但黑格尔又是最大的形而上学主义者,“绝对精神”在黑格尔哲学中成了无所不能的上帝,两千多年的传统哲学在黑格尔哲学那里得到了最完美、最集中的体现,本体论作为一种哲学形态发展到了它的顶峰。现代哲学以拒斥形而上学起家,但哲学家们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放逐了形而上学,人类将失去终极关怀,人的意义和价值将无法得到彰显,人类将会重新面临生存的危机。
最后,辩证法和形而上学是人类共有的把握世界的两种思维方式,缺一不可。在人类的认识史上,辩证法和形而上学两种思维方式相辅相成,相互作用,成为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思想武器。“辩证法在考察事物及其在观念上的反映时,本质上是从它们的联系、它们的联结、它们的运动、它们的产生和消逝方面去考察的”[1]361,因此,辩证法能够“正确地把握了现象的总画面的一般性质”,但它也有自己的“短板“,在“说明构成这幅画面的各个细节”方面有着明显的先天不足,而“认识这些细节”,“把它们从自然的或历史的联系中抽出来,从它们的特性、它们的特殊的原因和结果等等方面来分别的加以研究”[1]359,这正是形而上学的长处。而形而上学“虽然在依对象的性质而展开的各个领域中是合理的,甚至是必要的,可是它每一次迟早都要达到一个界限,一旦超过这个界限,它就会变成片面的、狭隘的、抽象的,并且陷入无法解决的矛盾,因为它看到一个一个事物,忘记它们相互间的联系;看到它们的存在,忘记它们的生成和消逝;看到它们的静止,忘记它们的运动;因为它只见树木,不见森林”[1]360。而这正是辩证法发挥作用的时候,因为辩证法“不知道什么严格的界限,不知道什么普遍绝对有效的‘非此即彼!’,它使固定的形而上学的差异互相转移,除了‘非此即彼!’,又在恰当的地方承认‘亦此亦彼!’,并使对立通过中介相联系”[5]318。在人类的认识史上,辩证法与形而上学两种思维方式正是在这样相互作用、取长补短中,推动着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68.
[3]高清海.高清海哲学文存:第1卷[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7:83.
[4]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40.
[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67.
[7]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23.
[8]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
[9]黑格尔.小逻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10]列宁.哲学笔记[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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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0X(2012)01-0001-05
(作者系海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