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苏联的“荣誉法庭”:表现与危害
2012-12-21郝宇青
郝宇青 董 航
战后苏联的“荣誉法庭”:表现与危害
郝宇青 董 航
二战后不久苏联设立了“荣誉法庭”。就其目的而言,它是为了维护布尔什维克的政治形象和荣誉,为了维护苏维埃政权和斯大林式社会主义的政治形象和荣誉。就其表现而言,主要有:从其目的上看,“荣誉法庭”旨在意识形态领域清洗苏联内部的资本主义倾向;从其手段上看,“荣誉法庭”充满了道德的灌输与说教;从其运行上看,“荣誉法庭”演化成为一种政治运动;从其内容上看,“荣誉法庭”违背了法律的精神;从其结果上看,“荣誉法庭”带有鲜明的人治特征。就其危害而言,主要有:造成人人自危的政治文化氛围;阻滞了苏联社会的成长;导致法治精神的缺失;有损于苏共政权的合法性基础。
二战后;苏共;荣誉法庭;人治;法治
在苏联历史上,也就是在二战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曾经存在过一个特殊的事物,即“荣誉法庭”。说它特殊,一则是因为它虽名为法庭,但是和真正意义上的法庭相去甚远,它并不是按照法律法规来进行审判的,而是基于党纪和政治道德来处分的;二则是因为纳入“荣誉法庭”进行审判的对象,并不是普通的公民,而是有一官半职的党员干部,属于“干部法庭”;三则是因为审判的形式是内部的而非公开的,属于“内部法庭”;四则是因为审判的结果与法律无涉,只和道德良心有关,属于“道德法庭”,它采取的具体措施是党内的处分,或者是易地工作等。
毫无疑问,以斯大林为首的苏共采取这种非常措施,其目的就在于掩盖苏共内部的腐败堕落行为,以此来维护苏共在广大民众中的形象,进而维护苏维埃政权和斯大林社会主义建设路线的权威。然而,这种做法却给苏共执政带来了严重的危害。在此,笔者试图对“荣誉法庭”的表现和危害加以阐述,以就教于方家。
一、“荣誉法庭”设立的社会背景
二战结束后,国际关系领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特别是大国间的关系开始由合作逐渐转为冷战对抗。与此同时,在苏联国内出现了严重的饥荒,这不仅对广大民众的生活构成了直接的影响,民众所谓的“盗劫集体农庄财产”的违法犯罪现象呈蔓延态势,而且在官僚队伍中间也普遍出现了偷盗国家财产、非法占用国家财产、通过地位和特权将国有财产据为己有的渎职犯罪现象,并有成为特权阶层的危险。
不论是在理论上,还是在苏联官方的宣传上,都把党政干部队伍看作是苏联社会主义的先进代表,是苏联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践行者,并且在整个苏联社会中发挥着引领作用。然而,此时在官僚队伍中间却出现了与理论和宣传相背离的大规模的腐化堕落现象。因而,党政干部的腐败现象在广大民众中间产生了较为明显的不满情绪,而这又有损于苏联社会主义制度的先进性和优越性,有损于苏共执政的合法性。但是,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把党政干部的腐败行为提交法院,进行公开的审判,对于苏联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和苏共的政治形象将更为不利——不仅会增加国内民众的不满,削弱人们对苏共的政治信任,而且也会成为西方国家攻击的口实。因此,对于苏共来说,“党内的惩处、内部的解决、易地工作的办法就成了惟一的选择。于是,就有了‘荣誉法庭’的发端。”〔1〕
关于设立“荣誉法庭”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驻德国占领区苏军高级将领将大量“战利品”运回苏联享用,这在苏联最高领导层看来是十分危险的。因为从德国带回的不仅仅是西方的物质,更重要的是带回了西方的文明。像朱可夫这样的高级将领都认为外国的东西比苏联的东西好,都宁愿享用西方的物质文明,这一点在斯大林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因为这无疑是在否认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成就和社会主义优越性,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反驳了苏联官方所宣传的“西方世界是腐朽和没落的”结论。因此,在斯大林看来,这种情况就是没有了苏维埃的爱国主义,就是不忠诚于苏联、布尔什维克党和斯大林本人。因此,为了防止外来影响的渗透,防止外国文化的影响,防止苏联人对外国文化和一切物质事物的崇拜和模仿,就成了斯大林决策中的当务之急。成立“荣誉法庭”就是要为已经在悄然失去光辉的布尔什维克的荣誉而战。〔2〕
1947年3月28日,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约·维·斯大林和联共 (布)中央书记安·亚·日丹诺夫签发了《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关于苏联各部和中央各主管部门中的荣誉法庭的决议》(以下简称《决议》),批准了苏联部长会议和联共 (布)中央《关于苏联各部和中央各主管部门中的荣誉法庭》的决议草案的修正案。在《决议》附件的第一条中就明确了设立“荣誉法庭”的原因和理由,即“为了用苏维埃爱国主义和忠诚于苏维埃国家利益的精神教育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并使其深刻认识到自己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以便同有损于苏维埃工作人员的荣誉和尊严的不良行为作斗争”,其负责审查“苏联各部和中央各主管部门的领导人、工作人员和科学工作者的反爱国主义、反国家、反社会的行为和活动,如果这些过失行为和活动不在刑事处罚之列”。〔3〕
一般情况下,“荣誉法庭”由经各部门选举产生的五至七人组成,其运作程序通常包括四部分:首先是由各部部长和主管部门领导人,或者是工会组织,或者是各部以及主管部门的党组织向“荣誉法庭”提交案件,确定审判内容及被告;其次由法庭成员根据庭长的委托对事实进行核查,并确定被传唤的证明人;而后“法庭”在公开的大会上审理案件,包括审查所收集到的有关案件的材料,听取证人提供的情况,核查相关证据;最后是判决部分,“荣誉法庭”的判决由法庭成员的简单多数票通过,并可以对被告做出公开谴责、公开警告、移交侦查机关和法院等三项惩罚措施。并且,被告对于“荣誉法庭”的判决不得提出上诉。〔4〕
总之,战后的苏联设立“荣誉法庭”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维护布尔什维克的政治形象和荣誉,为了维护苏维埃政权和斯大林式社会主义的政治形象和荣誉,而展开的与苏联中央机关中的领导人和工作人员的贪污、腐化、侵吞国家财产、渎职犯罪现象以及“反爱国主义、反国家、反社会”的行为和活动做斗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在当时的国际环境下,“‘冷战’越来越明显有变成大规模世界性冲突的危险”,〔5〕“荣誉法庭”更多地关注了反对西方的任务。这在某种程度上应验了中国那句古话:“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也正是因为如此,“荣誉法庭”运动从一开始就是对知识分子不利的。我们可以看到,在决议中把“科学工作者”与“苏联各部和中央各主管部门的领导人、工作人员”并列,就预示着它将是对“科学工作者”的一种不祥的征兆,预示着它将由主要是肃贪的运动演变为一场意识形态的整肃运动。
这可以从“荣誉法庭”所审理的最著名的案件——“克柳耶娃和罗斯金”案件——窥见意识形态整肃的意蕴。克柳耶娃和罗斯金是夫妻,分别是苏联医学科学院通讯院士、微生物学家和莫斯科大学教授、细胞学和组织学教研室主任。他们二人多年来从事肿瘤治疗研究,并于1946年3月宣布制成了治疗癌症的“克—罗”制剂,这一消息引起了世界医学界的广泛关注。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通过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在征得苏联官方同意后与其展开合作,他们在卫生部的指示下进行了包括参观实验室、赠送《癌症生物疗法》一书的手稿和十支“克—罗”制剂 (托赴美访问的医学科学院秘书帕林转交)的交流活动。但同年8月7日,根据斯大林指示正在具体制订意识形态新方针的日丹诺夫得知这一事件后,认为不应该将美国人带到苏联实验室。〔6〕次年2月17日,两位教授被召至克里姆林宫并在斯大林主持召开的书记会议上遭到了责问,该会议最终决定“逮捕帕林 (后被苏联真正的法庭判处8年监禁),并撤去米季列夫的卫生部长之职,将克柳耶娃和罗斯金交‘荣誉法庭’审判”。〔7〕
此次“荣誉法庭”的审判历时三天。1947年6月5日的第一次开庭审理中主要“查明”了如下几项事实: (1)克柳耶娃和罗斯金教授的实验成果是“一项极其重大的科学发现”;(2)他们与美国人联系并赠送生产工艺资料的行为“使苏联在这一重大科学发现中的优势 (优先权)受到威胁,并给我们国家的利益造成严重损失”; (3)他们四处“炫耀”自己的成果就是为了引起美国的注意,并在得逞后立即被收买; (4)他们存在着欺瞒“荣誉法庭”的事实。〔8〕这些内容在随后的日丹诺夫给卫生部“荣誉法庭”的《声明》中有较为充分的体现,其中着重强调了他们违反规定与美国人联系的“事实”。〔9〕
在6月6日的第二次庭审中,公诉人库普里亚诺夫的发言更是突出了此次运动与“反爱国主义、反国家、反社会”行为进行斗争的主题。发言历数了历代沙皇统治者“千方百计淡化和贬低俄国人民的成就,在所有外国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历史,并宣称“俄国科学史令人信服地证明,所有靠剥削其他民族的劳动而获利和发财的反动派都对俄国学者的发现垂涎三尺,并在沙皇俄国反动阶级的协助下试图截获、剽窃和占有伟大的俄国人民的科学和文化成果。”同时,发言还将矛头直指苏联知识分子,认为“只要我国某些知识分子和学者的头脑中还保留着崇尚资产阶级文化、崇洋媚外、对外国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奴颜婢膝的奴隶精神,苏联人民就不能认为已经彻底完成了社会主义社会的任务,对我国人民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任务和我国实现文化革命的任务。”〔10〕
最终,在6月7日的“荣誉法庭”上对克柳耶娃和罗斯金教授提出公开警告,并且将此判决书的副本归入二人的档案。〔11〕
二、“荣誉法庭”的表现
从表面上看,战后苏联设立“荣誉法庭”,是为了维护布尔什维克、苏维埃政权和斯大林式社会主义的政治形象和荣誉,它也的确曾经发挥过这种作用,但是,在本质上,“荣誉法庭”这一形式基本上秉承了苏共政权运行的逻辑,因而这种逻辑也就构成了考察“荣誉法庭”表现的逻辑基础。
具体来看,“荣誉法庭”的实质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从其目的上看,“荣誉法庭”旨在意识形态领域清洗苏联内部的资本主义倾向。在某种意义上,苏联社会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社会,并特别注意将西方资本主义世界与苏联民众隔离开来,这样才能让民众失去与外部世界进行比较的能力,并沉浸在官方宣传的社会主义优越性之中。然而,由于在二战期间,大批的将士因为战争而走出了国门,看到了资本主义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在二战中大国合作的范例使苏联国内民众——尤其是知识分子,对美英等资本主义国家产生好感。分明地,这种状况对于一向封闭的政权是十分不利的。因此,在二战后,伴随着冷战的开始,苏联领导层不能不采取措施肃清资本主义的影响,纯洁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以此来巩固苏共的执政地位,提升社会主义的凝聚力。也因此,在1947年3月12日杜鲁门主义出台后,苏联在28日即颁布了《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关于苏联各部和中央各主管部门中的荣誉法庭的决议》,这不能仅仅说成是一种巧合。此次声势浩大的“荣誉法庭”审判运动是由斯大林亲自授意,其相关文件的起草和措施的落实工作则是由其心腹日丹诺夫、苏斯洛夫和库兹涅佐夫负责的。从一定意义上说,借助于“荣誉法庭”的道德审判,不仅可以肃清资本主义思想观念的影响,而且可以通过对“反爱国主义、反国家、反社会的行为和活动”的斗争,使苏联民众尤其是知识分子再度封闭起来,从而确立起盲目的爱国主义以及对布尔什维克、对苏维埃政权、对斯大林式社会主义的盲目崇拜。“克—罗”案的公诉人库普里亚诺夫即曾指出,“很难相信,苏联知识分子和苏联学者中还有人不知道苏联爱国主义者的真正的人道主义就是忘我地、忠实地为自己的社会主义祖国服务,就是不断地增强祖国的实力和威力。苏联学者尤其清楚,只有在我们苏维埃国家中科学才能真正完全地为人民利益服务。苏联学者应该全心全意地、彻底地忠于自己的祖国”。〔12〕
2.从其手段上看,“荣誉法庭”充满了道德的灌输与说教。在很大程度上,“荣誉法庭”的目的不在于将事实真相审理清楚,还“被告”以清白或给予其应有的惩罚,而是强迫“被告”接受法庭所认定的“事实”,从而使“被告”在道德层面陷于被动,这便成为达到“荣誉法庭”目的的最为有效的手段。其中,公诉人的发言更是完全以道德说教的方式为主,充满了对被告“不光彩行为”的慷慨激昂的道德谴责以及对国家的政治忠诚的表白。例如,在“克—罗”案审理过程中,当谈及罗斯金在美国刊物上发表论文的时候,公诉人库普里亚诺夫说道,“我们感到愤怒的是,罗斯金忘记了他是伟大的苏维埃国家的学者,整个进步人类都团结在苏维埃国家周围,而他却千方百计要把自己的成果发表在外国的杂志上,根本不管该杂志是庸俗的还是反动的。”〔13〕而美国大使送给两位教授的礼品—— “自来水笔”也被拿来大做文章:“这个‘不值钱的’礼品包含着美国人对苏联人的全部鄙视,就像他们给黑人一串项链或希望通过交换小首饰来获得真正有价值的能够发财的东西一样。罗斯金和克柳耶娃不明白,自来水笔中的墨水玷污了苏联学者和苏联公民的尊严和荣誉。”〔14〕在如此猛烈的“道德”进攻下,两位教授陷于被动,只能“俯首认罪”。
3.从其运行上看,“荣誉法庭”演化成为一种政治运动。由于苏联实行的是高度集中的政治经济体制,政治动员是这一体制的重要特征之一,而在这一特征的规制下,政治运动也就成为苏联政治生活的常态。几乎所有的事务,尤其是那些涉及国家前途和命运,涉及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制度之争的问题,都会以政治运动的方式呈现出来。“荣誉法庭”就是按照政治动员的逻辑演化成了政治运动。自苏联卫生部、商业部和财政部在《决议》颁布后的最初两周内成立了“荣誉法庭”后,1947年4月至10月间,计有82个政府部和中央主管机关组建了自己的“荣誉法庭”,〔15〕着手对全部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和知识分子进行“再教育”运动,越来越多的“在外国人面前卑躬屈膝的行为”遭到“揭露”:例如水文气象观测站的负责人奥多罗夫向美、英泄露绝密研究资料,农业部全苏农艺学研究所负责人什雷科夫给外国人寄送多年生苜蓿的样品,交通部的教授波波夫将自己的论文《正 (交)焦距理论》刊登在美国杂志上等等。〔16〕一时间,苏共和苏联政府中的工作人员及知识分子人心惶惶。同时,“荣誉法庭”自身也是自1946年以来苏联国内种种清除资产阶级思想和反对非马克思主义运动的一部分。整个批判活动以对《星》和《列宁格勒》两家文学刊物的处理为导火线,迅速蔓延至戏剧、电影、音乐、美术等文艺领域,并以“荣誉法庭”所审理的“克—罗”案为新的“里程碑”,标志着自然科学和技术界也卷入了此次运动。
4.从其内容上看,“荣誉法庭”违背了法律的精神。首先,“荣誉法庭”的设置没有任何法律上的依据,其所有的合法性来源均出自日丹诺夫的构想以及斯大林的批示;其次,“法庭”的审判过程没有遵循必要的法律程序。从《决议》附件中对于审判过程的规定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荣誉法庭”的庭审缺乏“被告”辩护程序,这导致面对主席和公诉人大段的慷慨激昂的道德谴责,被告几乎没有任何为自己公开辩解的机会,或者说,这种辩解的效果趋近于零。从目前公布的档案材料中可知,在整个庭审过程中,克柳耶娃仅为自己说过一句话:当第一次庭审最后,主席向其询问是否认为自己犯有从事反国家和爱国主义活动罪时,她说道: “我认为,我犯了不少错误,特别是在今天的这个案件中,包括把书交给帕林这件事。但是,我不能承认自己犯有故意从事反国家和反爱国主义活动罪。”〔17〕但这仅有的自我辩护却即刻被拿来当作新的治罪证据, “荣誉法庭”在判决书中即有这样的表述:“克柳耶娃和罗斯金教授在荣誉法庭面前没有做出苏联公民应有的表现,而且依然执迷不悟……在最后陈述时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诚实和诚恳态度来承认对他们的指控。”第三,“法庭”的审判不讲求证据,而且其取证方式也有许多非法之处。据称,自事发之后,克柳耶娃和罗斯金教授的家内就被安装了窃听器〔18〕,因此一些夫妻间的私人对话也被堂而皇之地摆上法庭,作为其“反爱国主义、反国家、反社会”的罪证。例如,克柳耶娃在家中对罗斯金所说的“真叫人恼火,这些个小人就是不让人安心工作。我们还从没有受到过中央的如此指责。为什么他们要讯问你,简直不可理喻”,〔19〕就被当作呈堂证供;而在日丹诺夫1947年5月30日给苏联卫生部荣誉法庭的声明中也采用过类似的证据:据说,克柳耶娃曾向罗斯金抱怨说,“政府不关心苏联学者或把他们的成果当作同某个大国进行政治游戏的砝码”。〔20〕这再一次表明,苏联政权对社会的控制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并对其所“不信任”的公民无所不用其极地进行严密监控,使其社会中的个人不仅毫无自由甚至连必要的安全感也丧失殆尽。
5.从其结果上看,“荣誉法庭”带有鲜明的人治特征。以“克—罗”案件为例,它从案发到审判,再到结案根本就是苏联领导人根据政治需要一手炮制的结果。首先必须明确的是,所谓的两位教授与美国人私自往来并赠送“克—罗”制剂一事都是按照苏联相关程序办理的,美国大使最初是经过了苏联官方的同意,并通过苏联卫生部与两位教授取得的联系。因此可以说,“克柳耶娃和罗斯金的研究及其研究成果价值的评价与公布都是在联共(布)中央和斯大林的密切关注下进行的,并得到首肯的”,但仅因为斯大林态度的转变,“时隔没有几天就说他们的行为是‘间谍’”〔21〕。其次,“荣誉法庭”审判前后及过程中的关键文章都是完全根据主要领导人授意撰写的,其中在开庭前以苏联卫生部党组织的名义要求把克柳耶娃和罗斯金送上“荣誉法庭”的呼吁书就是由日丹诺夫亲自起草的,并在1947年5月7日将呼吁书草案送交斯大林审阅;而公诉人库普里亚诺夫在“荣誉法庭”上的发言稿也是由中央宣传鼓动部部长亚历山德罗夫、卫生部部长斯米尔诺夫和总检察长戈尔舍宁起草,并由日丹诺夫参与定稿的。第三,遭“法庭”审理对象的命运具有不确定性。在这场风波中,与克柳耶娃和罗斯金同时成为牺牲品的还有原医学科学院学术秘书帕林,以及原卫生部部长米季列夫,其中帕林被真正的法庭判以8年监禁,米季列夫遭到撤职,而两位教授则被送上“荣誉法庭”,因其只“处理尚未构成刑事犯罪的‘反爱国主义、反国家、反社会行为’”〔22〕。然而从事发经过来看,很难判断四个人的行为有何本质区别以致判决差异如此之大,这和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曾强烈谴责的苏联刑法“五十八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三、“荣誉法庭”的危害
虽然“荣誉法庭”只存在了两年时间,①1947年3月28日颁布的《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关于苏联各部和中央各主管部门中的荣誉法庭的决议》在附件的第六条中规定“法庭任期为一年”,但1948年7月7日,苏联部长会议和联共 (布)中央做出决定:将荣誉法庭的任期再延长一年。但是,它对于苏联社会却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其实,它的目的只有一个,即维护苏共执政的合法性地位。从政党执政的角度来看,这本无可厚非,但由于它所采取的措施和运作的方式具有摩尼教式的极端色彩,因而在本质上它所产生的效果只能是表面的、短暂的、脆弱的。而且,从民众和社会的视角出发,“荣誉法庭”的危害则是巨大的。
具体而言,这些危害主要有:
1.造成人人自危的政治文化氛围。设立“荣誉法庭”的初衷是为了打击在党政干部中间存在的贪污腐化现象,藉此来维护布尔什维克的政治形象;为了打击在党政干部中间的资本主义化倾向,藉此来维护苏维埃政权和斯大林式社会主义的政治形象。但是,由于它不恰当地采取了政治运动的方式,从而在党员干部中间产生了恐慌。库兹涅佐夫在联共 (布)中央机关工作人员选举“荣誉法庭”报告中就指出:“斯大林同志说,各个资产阶级国家……总是经常地互相派出大量的间谍分子。因此,没有理由认为,他们派到我们国家的间谍要少一些。正相反,资产阶级国家派到我们国家的间谍要比派到任何一个资产阶级国家多2-3倍。”〔23〕对于这一说法,有学者把它解读为:“上层人物开始受到威吓,扬言有回到1937-1938年恐怖时期的可能。”〔24〕需要注意的是,“荣誉法庭”的审理对象扩大到了知识分子队伍之中,因而在知识分子中间产生了恐慌。其实自1937年的“猎巫行动”开始,苏联的知识分子阶层,尤其是文学和思想界就处于国家的严格控制之下,知识分子甚至失去了“内心的流亡”的自由,因为“没有任何领域独立于党的方针之外,而且拒绝说上面命令你说的话,就是不服从,就会受到惩罚。”〔25〕由于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而产生了恐慌,而恐慌的结果就是知识分子为了生存,不再去思想、不再去说话,只是一味地服从和跟风,只能在各种党的方针裹挟下起起伏伏。对于苏联社会的这种氛围,英国思想家伯林尖锐地指出:在苏联的社会分层中,“一群真正有教养的、有洞察力的、道德尚未泯灭且通常天赋超群,但被吓得战战兢兢,对政治不闻不问的‘专家’居其中”,而那些“张牙舞爪而又趋炎附势的、半吊子马克思主义的市侩居于其上”。〔26〕如此一来,越是能独立思考、越是能有创新性思维的知识分子越是会遭到打压,而那些党的方针的传声筒、领导层的提线木偶却可以飞黄腾达,这无形中也造成了精英的逆向淘汰,不利于苏联社会的长远发展。
2.阻滞了苏联社会的成长。二战期间大批将士走出了国门,看到了苏联社会主义之外的世界,再加上二战期间苏联和美英等资本主义国家建立了战时的合作关系,增加了苏联国民对这些国家的认识和情感。可以说,这股吹来的外部世界的风,对于打破僵化的、保守的文化、观念等将是很好的契机。但是,由于苏联政权是一个高度集权的体制,这一特点注定了它无法接受社会主义之外的文化和观念,因为在斯大林看来,只有苏维埃制度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制度,只有苏维埃文化才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化。按照这一逻辑,任何其他的文化都是腐朽的、没落的、没有生命力的。在这种情况下设立“荣誉法庭”也就有了阻止外来文化影响的深刻意味。西班牙学者费尔南多·萨瓦特尔曾经这样指出:“公民教育的基础是哲学反思,而不应压缩为一套‘政治正确’的礼貌教养。”〔27〕然而,“荣誉法庭”恰恰就在于要给人们一套“政治正确”的文化和观念,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利于苏联社会的成长的。值得指出的是,在“政治正确”的约束下,苏联民众形成了“群体思维”的病征,即“思想保守,集体‘寻找理由’,对可能会导致重新思考的警告与信息加以贬低,以及对敌人的抱有成见的看法,要么视之为十分邪恶,因而不值得与之谈判,要么视之为‘十分虚弱和愚蠢,因而群体没有必要改变其风险很大的选择’。”同时,这种情况又会导致群体成员“尽量地贬低自己的怀疑与反驳的重要性”,进而形成所谓的“自我审查机制”。〔28〕而这样的具有群体特征的公民必将是不健康的公民。
3.导致法治精神的缺失。毫无疑问, “荣誉法庭”的设立是对“法治”的滥用,因为这是强制用“法”的形式来规定道德。而在自由的国家中,法律是社会规范的低限,具有强制性,而道德则是社会规范的高限,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个体的选择并且很大程度上是主观性的产物,不具有可测量性。“荣誉法庭”这种要求每个公民皆为圣人的超高标准,以道德规范来制定的刑罚在无形中便将许多无心犯罪的公民变成了国家的罪犯,而“只要国家把一个公民变成罪犯,它就是砍断自身的活的肢体。有道义的立法者应当首先认定:最严重、最有害而又最危险的事情,是把过去不算做犯罪的行为列入犯罪的领域。”〔29〕此外,“荣誉法庭”的惩罚并没有针对真正的“犯罪”后果,因为所有的罪行都是官方炮制的结果,在这样的情况下,“人民看到惩罚,但是看不到罪行,正因为他在没有罪行的地方看到有惩罚,所以在有惩罚的地方也就看不到罪行了。”〔30〕而在另一方面,对于“爱国主义”的过分宣传使得另外一部分人找到了道德和法律的双重避难所,因为一个人只要以“爱国主义”为旗帜,任何恶劣的行径都是可以容忍,甚至是被鼓励的。这就为苏联社会广泛存在的窃听、告密、刑讯逼供等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从某种意义上说,“荣誉法庭”是“目标证明手段合理”的典型事例,而此时苏联官方所宣传的“爱国主义”,便堕落成了“流氓无赖们的最后藏身地”。
4.有损于苏共政权的合法性基础。“荣誉法庭”的建立充分显示了苏维埃政权要打造“道德的政府”的欲求,而苏维埃政权的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建立在这种道德之上的。为了维持这种执政合法性,苏联领导人特别强调对于自身政权的忠诚度。在具体运作中,他们的做法是将善与美看作是可以统一划线的客观事物,并将自身的善恶观强加给社会的所有人。但事实证明,在强调整体主义达至极端的社会,往往是个人道德感达到最低点的社会。本来,道德应该是公民个人自身参与选择的事物,这样才能很好地将道德内化并体现在行动之中;而外在的强制的道德标准则很难得到个体的认同,他们对于这种道德标准的遵守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避免严厉惩罚,或者只是一种被宣传鼓动所引发的盲从。但必须指出的是,强制之下的被迫服从是很容易激起公民内心的反感的。现代政府应该是建立在被统治者“同意”基础上的,而“荣誉法庭”的设立不但没有成功地增加公民对苏维埃政权的政治认同感,相反,它却削弱了苏共执政的合法性基础,造成了人们的政治疏离感的增加。
四、结语
如前所述,战后苏联设立“荣誉法庭”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维护布尔什维克的政治形象和荣誉,为了维护苏维埃政权和斯大林式社会主义的政治形象和荣誉,而展开的与苏联中央机关中的领导人和工作人员的贪污、腐化、侵吞国家财产、渎职犯罪现象以及“反爱国主义、反国家、反社会”的行为和活动做斗争。其实,“荣誉法庭”对集体道德和政治忠诚的强调是和斯大林时期的政治逻辑一以贯之的。而且,由于在“荣誉法庭”运作过程中,将道德作为类似法律的标准在全社会强制推广,并对知识分子等社会精英阶层展开清洗式的再教育,在社会范围内造成了诸多动摇苏共执政合法性的因素,尤其是在知识分子之中产生了诸多负面作用,加大了他们与苏维埃政权之间的离心力。
虽然“荣誉法庭”存在的时间不长,但是它运行的逻辑及其所产生的政治后果却是值得我们加以认真反思的。虽然在斯大林之后的执政者或多或少地进行了这样那样的改革,但在政治运行的过程中,他们对集体道德和政治忠诚方面的强调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注定了苏联走向败亡的命运。因此,在国家治理中,道德是靠不住的,实现政治制度化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所在。
〔1〕〔2〕闻一.“荣誉法庭”—— “为布尔什维克荣誉而战”〔N〕.学习时报,2007-01-29.
〔3〕〔4〕〔6〕〔8〕〔9〕〔10〕〔11〕〔12〕〔13〕〔14〕〔15〕〔16〕〔17〕〔20〕〔22〕〔23〕沈志华.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22卷〔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567,568-569,531,538-541,542-545,547-549,588,550,552,551-552,565,573-574,546,544,565,580.
〔5〕〔24〕【俄】鲁·格·皮霍亚.苏联政权史 (1945—1991)〔M〕.东方出版社,2006.26,28.
〔7〕〔18〕〔19〕〔21〕闻一.“荣誉法庭”—— “为苏维埃社会主义而战”〔N〕.学习时报,2007-03-14.
〔25〕〔26〕〔29〕【英】以赛亚·伯林.苏联的心灵:共产主义时代的俄国文化〔M〕.译林出版社,2010.141,156.
〔27〕【西】费尔南多·萨瓦特尔.政治学的邀请〔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序言.
〔28〕【美】凯斯·R.桑斯坦.极端的人群:群体行为的心理学〔M〕.新华出版社,2010.110-111.
〔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1965.140-141.
【责任编辑:刘 明】
D751.24
A
1008-9187-(2012)05-0033-06
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苏共执政合法性资源的再生产研究”(2007FZZ001)
郝宇青,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董航,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硕士研究生,上海 200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