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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政治的基本特点与发展趋势

2012-12-20牛新春

现代国际关系 2012年12期
关键词:阿拉伯中东伊斯兰

牛新春

2011年初开始的中东北非政治动荡是一场内生性的、具有明显阿拉伯特征的群众反抗运动,结果是释放了被束缚已久的个人的、社会的和宗教的各种力量。①关于阿拉伯之春的性质,请参见李绍先:“当前中东剧变的内生性和阿拉伯性”,《现代国际关系》,2011年,第3期,第4页。同以前的政治运动不同,这场运动不是政党政治或意识形态斗争的产物,而是突发性的民众不满、反抗引发政权更迭、推动政治改革。由革命、政治改革释放的力量色彩斑斓,有追求民主的、有推销极端主义的、有寻求宗教自由的、有鼓吹民族自治的、有推动国家独立自主的。阿拉伯国家的现代化一直与西方影响相伴随,本国政府总是同西方强权相互倚重,压迫国内个人自由,限制国内政治、社会和宗教组织的活动空间。这场阿拉伯群众反抗运动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群众自发起来反抗政府压迫,抗议自从西方殖民、四次阿以战争以来阿拉伯民族遭受的耻辱,而且在短时间内取得重要成果,使阿拉伯民族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正如埃及总统穆尔西所说:“今天的埃及已不是昨天的埃及,今天的阿拉伯也不是昨天的阿拉伯。”②“Egypt Today Is Different From Yesterday”,http://kiaoragaza.worldpress.com/2012/11/17/Egypt-today-is-different-fromyesterday-molsi-warns-Israel/.(上网时间:2012年11月23日)

一、希望之窗

长期以来,中东地区被国际社会认为是没有希望迈入现代化的唯一地区。全球范围内,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拉美地区、东亚地区、非洲地区程度不同地向政治、经济和社会现代化迈进,唯有中东地区错过一次又一次现代化浪潮。学术界提出“中东例外论”,认为伊斯兰文化的特质决定了中东不可能发生现代化革命。③Benard Lewis,“Islamic Concepts of Revolution”,in P.J.Vatikiotis,ed.,Revolution in the Middle East,London:George Allen &Unwin Ltd.,1972,p.33.此次阿拉伯群众反抗运动打破了这个神话,个人、社会的力量得到释放,突尼斯、埃及、利比亚、也门等四国政权垮台,进入政治过渡时期。所有阿拉伯国家政权都受到冲击,未来一定程度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改革不可避免。阿拉伯民族的现代化终于打开了一扇希望之窗。

突尼斯、埃及、利比亚、也门已经完成民主选举程序,依据现代政治模式建立了全国性权力机构,为进一步推动各项改革措施奠定了基础。四国政权被推翻后,关于革命的悲观论调曾盛极一时,认为埃及将延续军事独裁、利比亚将成为一个失败国家、也门将陷入长期内战、突尼斯将陷入宗教对立。然而,一年后这些悲观论调都没有成真。尽管政治过渡面临巨大挑战,但处于过渡中的各个国家都大体上保持了政局稳定,都在沿着既定方针往前走。2011年10月突尼斯率先举行制宪议会选举,迈出政治过渡第一步,伊斯兰“复兴运动”与“保卫共和大会”、“争取工作和自由民主论坛”等政党组成执政联盟,负责政府日常运作,并制定新宪法。2012年10月,执政联盟就宪法草案达成基本共识,计划2013年6月23日举行新的议会和总统选举。2011年2月11日埃及的穆巴拉克倒台后,“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大权独揽,引起军事独裁的担忧。然而,穆尔西6月24日当选总统,8月12日出人意料地解除“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领导人坦塔维等人职务,初步控制国家核心权力。12月初,埃及“制宪委员会”在争执中通过宪法草案,预定15日对宪法草案进行全民公投、两个月后举行新议会选举。届时,国家权力的基本架构将具雏形。利比亚在“全国过渡委员会”领导下,通过北约的军事支持推翻卡扎菲政权。2011年7月7日,利比亚举行全国大选,选举产生由200名代表组成的国民大会,“全国过渡委员会”按期将权力移交给国民大会。目前,选举产生的“制宪委员会”正在起草宪法,然后提交全民公决。利比亚经济已经恢复到战前水平,2011年革命期间其GDP下降49%,2012年增长59%。利比亚国家认同正在形成,大部分民兵组织已经接受政府收编,中央政府的权威在上升,社会秩序在恢复。尽管联邦主义者要求自治,一些团体要求享有更大权力,但这些都不足以分裂国家。也门历史上长期遭受南北分治、内战困扰,2011年11月23日萨利赫下台后,副总统哈迪组建联合政府,2012年2月21日哈迪以99.8%的高票当选总统。目前,在首都萨那,中央权威基本建立,政治生活恢复正常;也门南部地区的“基地”组织虽未被完全清剿,但根据地已被全数拔掉;只有北部地区什叶派的胡赛部族武装控制着萨达山区,政府最终可能需要与叛军达成妥协。

海湾君主制国家在阿拉伯群众反抗运动中涉险过关,但未来实施一定程度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改革不可避免,大部分国家有向君主立宪制过渡迹象。摩洛哥、约旦酝酿宪政改革,两国君主都表示愿意部分交权,扩大行政机构、议会权力,向某种形式的君主立宪制政体过渡。摩洛哥国王穆罕默德六世2011年3月9日承诺修宪,7月1日新宪法获全民公投通过,11月25日依据新宪法举行议会选举,35个政党参加选举。根据新宪法,议会由直接选举产生,首相由议会选举产生并有权解散议会、组成内阁,此前这些权力都属于国王。约旦国王在强大压力下,一年内更换四位首相,不得不承诺未来首相将由议会选举产生。2012年5月9日,约旦议会通过一项法律,国家鼓励实行多党制,解除此前对政党的诸多限制。10月4日,国王解散议会,新议会选举将诞生约旦历史上第一位选举产生的首相。2012年1月,巴林国王哈巴德提议修宪,建议选举产生的下院有权批准内阁、提出对内阁的不信任案,议员可以质询部长。卡塔尔国王2011年11月1日承诺2013年举行首次议会选举。沙特2011年9月22日举行仅允许男性参与的市政选举,国王阿布杜拉9月25日宣布,2015年妇女将获得选举和被选举权,参加协商会议和城市议会选举。

惊回首,短短两年时间,阿拉伯国家在政治现代化历程上已经走了很远。在其他地区这些进展可能不足为道,但在这个曾经被称为“现代化例外”的地区,国王权力受到制约,民选机构职权扩大,民众的权利意识复苏,不仅是巨大的进展,而且预示着无限的希望与机遇。

二、荆棘之路

个人、社会能量得到一定程度释放后,长期受压制的权利意识、宗教意识、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复活,这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尽管这场动荡是反抗运动、解放运动,既是不可避免的、没有人能控制的,也是积极正面的,但其过程是漫长的、痛苦的、且并非不可逆的,代价也不可预知。中东政治从此进入一个新时期,由僵化、停滞、稳定时期进入充满活力、动荡、冲突的阶段。约瑟夫·熊彼特曾把资本主义称为“创造性破坏”,我们也可以把这场政治运动称为“创造性破坏”。

首先,在政治过渡阶段随着中央政府权力弱化,多年来被压制的多元认同将重新浮出水面,民族国家在认同上和地理上都存在碎片化风险。当世界其他地区的人民都团结在民族国家认同的旗帜下时,中东地区很多人的种族认同、宗教认同、部落认同却超越、对抗国家认同,对民族国家构成极大挑战。这既是因为中东国家未经现代化洗礼,部落认同等传统因素根深蒂固,也是因为西方殖民者埋下了祸根。中东并非一直是冲突地区,在奥斯曼帝国统治期间,阿拉伯人与其他各族人和平共处,不存在边界流血冲突。①Beverley Milton-Edwards,Contemporary Politics in the Middle East,Polity Press,2011,p.30.一战结束后,英法两国获得在中东地区的委任统治权、托管权,它们根据自己的需求重新划分边界,建立新的民族国家。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就是新创造出来的国家。新规划没有考虑到原有的语言、种族、宗教、部落情况,后患无穷。单单黎巴嫩一个国家就包括五个族群:马龙基督教、德鲁兹、逊尼派穆斯林、什叶派穆斯林、希腊天主教,直到今天各宗派之间的斗争仍未结束。与此同时,同一宗教、同一民族则被划分得支离破碎。库尔德人在地理、文化上都属于一个民族,却未能形成一个民族国家,而被分割到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境内,现在仍在为民族独立或自治血战。过去,强大的中央集权镇压了与国家认同相抵触的其他认同,现在民族认同、部落认同、宗教认同重新被激发出来。2003年美军推翻伊拉克萨达姆政权后,阿拉伯学者就提出“国家认同下降、宗派主义上升”的命题。②Jusri Hazran,“The Arab Revolutions:A Preliminary Reading”,Middle East Policy,Fall 2012,p.118.

中东地区复杂的历史造成百衲布式、马赛克式的认同困局,几乎每个国家都面临程度不同的认同问题。共同的国家、民族、历史和文化认同,是一个民族国家稳定的重要前提。但是,在中东地区,部落认同、宗教认同很多时候会超越、对抗国家认同。科威特、巴林、沙特、也门的国王家族都植根于部落,利比亚有500多个部落,瓦尔法拉、阿祖维、卡达法三大部落发挥关键作用,目前纷纷提出自治要求。也门全国近180个部落,各部落都有自己的传统领地和武装力量,对中央保持相对独立。宗教认同困扰中东每个国家,是最近几十年来重要的冲突根源之一。在沙特,逊尼派占85%,什叶派占15%;在巴林,什叶派占70%,逊尼派占30%;在伊朗,什叶派占91%,逊尼派占7.8%。在此次阿拉伯群众反抗运动中,伊朗支持巴林什叶派造反,沙特就派兵越境镇压。也门什叶派的宰德教派和逊尼派的沙裴教派各占50%,两派之间长期内战,现政府受到沙特支持,伊朗则支持什叶派胡赛叛军。利比亚历史上由昔兰尼加、的黎波里塔尼亚、费赞三个省组成,现在“制宪委员会”就是由三个省同等数量的代表组成。西方国家是在国家认同的基础上发展出民主政治,而中东一些国家要通过新兴的民主政治建构国家认同。③Dirk Vandewalle,“After Qaddafi:The Surprise Success of the New Libya”,Foreign Affairs,November/December 2012,p.13.叙利亚动荡几近两年,反对派始终是逊尼派穆斯林,清晰地反映出族群矛盾的深刻。在一个缺乏强大国家认同、公民意识的国家里,民主程序没有办法解决族群矛盾。民主程序强调利益妥协、少数服从多数,而部落认同、宗教认同则重视忠诚和原则。2003年、2005年后伊拉克什叶派通过选举获得执政地位,黎巴嫩“真主党”进入执政联盟,两国的民主机制基本失灵,任何一件事情都无法在国家层面上获得共识。

同时,由于中央政权管控能力下降,中东地区出现地理上的碎片。根据1979年的埃以和平协议,西奈半岛非军事化。埃及与以色列在这里有长达250公里的边境,当前埃及正在丧失对西奈的控制力,西奈正在成为暴力、恐怖活动的天堂。2003年美国推翻萨达姆政权后,伊拉克库尔德人被解放,北部库尔德人地区处于半自治状态,由库尔德地区政府(Kurdistan Regional Government)管理。也门北部什叶派的胡赛部族武装事实上控制着萨达山区,叙利亚正在失去对南部戈兰高地的控制权。

其次,政治伊斯兰复兴与政治现代化之间需要通过长期冲突、竞争、磨合、妥协,最终形成具有中东特色的现代政治文化。中东和欧洲是世界上宗教情结最浓厚的两个地区,欧洲经过历史上数次宗教改革,已经解决宗教与政治冲突问题,确立了政教分离原则,中东则仍受这一问题困扰。1967年阿拉伯国家在阿以战争中挫败,失去耶路撒冷、西岸被占领、西方式的世俗政权威信扫地,伊斯兰力量试图用伊斯兰方式管理国家,中东掀起一场伊斯兰复兴运动,政治伊斯兰势力崛起。最近,多年来一直处于地下的政治伊斯兰力量以民主政治为工具走到了前台。2011年10月23日突尼斯制宪议会选举,伊斯兰政党“复兴运动”获40%选票,为第一大党;11月摩洛哥立法会议选举,温和伊斯兰政党“正义与发展党”获得27%的选票,为第一大党;11月28日埃及议会选举,穆斯林兄弟会的“自由与正义党”与萨拉菲派的“光明党”得票数达70%。在利比亚,议会选举中“全国力量联盟”击败穆斯林兄弟会的“正义与发展党”,但“全国力量联盟”也视伊斯兰为政治目标之一,而且因为在卡扎菲时期遭到强力镇压,穆兄会力量一时尚未组织起来,未来其力量一定会壮大。①Dirk Vandewalle,“After Qaddafi:The Surprise Success of the New Libya”,Foreign Affairs,November/December 2012,p.13.

显而易见,伊斯兰势力执政后将推动政治、社会伊斯兰化,必然引起世俗力量反弹。中东已经发生革命的国家都是以前的共和制国家,长期以来这些国家政治上的合法性建立在世俗的阿拉伯民族主义之上,是中东地区世俗化程度较深的国家,世俗力量已经不容忽视。最近,因为穆尔西强推带有伊斯兰色彩的宪法草案,2012年11月27日埃及世俗派举行百万人大游行,自由派、科普特基督教、旧政府官员都上了街,平时互相争吵的左右各派世俗力量在反伊斯兰化的旗帜下团结了起来。与此同时,伊斯兰化并非伊斯兰势力的唯一目标,国家、社会的现代化也是其重要目标之一,关键是如何协调二者间关系。现代化脱胎于西方,而伊斯兰教的独特属性及其同现代化所体现的西方文化与意识形态之间的碰撞和冲突,使中东国家在实施朝着现代化方向发展的社会变革时,必然要首先考虑如何理顺宗教与世俗、传统与现代、古老东方文明与现代西方文明之间的各种关系,以便获得宗教上的合法性。②彭树智主编:《中东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97页。

宗教与政治之间的紧张关系也曾在世界其他地区存在过,要不就是宗教改革,要不就是现代政治本地化,或者两者同时进行。穆斯林兄弟会在地下期间,长期仇视政治、宗教多元化,反对女权运动,现在则要看现代化能否与伊斯兰化共存。伊斯兰力量想影响现代政治,前提是其接受现代政治影响。现在,伊斯兰力量已经接受现代政治的民主选举、多数统治原则。中东伊斯兰国家的政治发展将呈现出世俗化与伊斯兰化交互影响、交互融合的复杂趋势,而不是简单的伊斯兰化。③刘中民:“转型阿拉伯国家不会全面伊斯兰化”,《东方早报》,2012年7月19日。从宗教方面看,战后中东国家在推进现代化时,伊斯兰教的自我调节机制和自我更新机制为之提供了可选择的历史借鉴和参照系。④彭树智主编:《中东史》,第398页。从政治方面看,伊斯兰政党必须学会妥协才能在政治斗争中生存。在摩洛哥议会选举中,伊斯兰“正义与发展党”未过半数,不得不与“独立党”、“进步与社会主义党”、“人民运动联盟”等旧政府政党、世俗政党联合执政。突尼斯伊斯兰政党“复兴运动”在修宪过程中,与世俗政党妥协,放弃将伊斯兰教法写入新宪法,维持突尼斯世俗国家属性。埃及宪法草案也是一个各方妥协的产物,照顾到伊斯兰与世俗各方的利益。显然,伊斯兰力量已经在现代政治框架中学习生存。一位美国学者指出,与其用伊斯兰和世俗的划分来分析革命后的中东社会,还不如说有股政治力量要把伊斯兰和现代化结合起来。⑤Jusri Hazran,“The Arab Revolutions:A Preliminary Reading”,Middle East Policy,Fall,2012,p.117.现代化过去没有能够推动大规模的伊斯兰改革,并不能说明未来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⑥Beverley Milton-Edwards,Contemporary Politics in the Middle East,Polity Press,2011,p.152.

第三,政治动荡将是一个长期过程,基本政治共识形成、公民社会建设、政治和经济制度创立避免不了冲突、对立、妥协。这场群众反抗运动没有政治思想、政党统领,对未来的制度缺乏设想与共识。目前,相关各国的选举已经初步完成,宪法草案相继出台,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通过选举产生了执政党、中央政府,只是解决了谁执政、谁掌握权力的问题,如何利用手中的权力达到目标则是更大的问题。什么样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和安全机制才能通向光明大道,没有现成的模式、经验可以照搬,需要转型国家自己探索。民主政治并非仅仅建立选举制度,最重要的是建立基本政治共识。例如政府的大小和强弱、多数党和少数党的权利、军队与政府的职权划分、司法和行政之间的关系等,既是一个政治较量的过程,也是政治动员过程,形式可能包括宫廷内斗、政党竞争、街头政治。在形成政治共识之前,社会政策、经济政策都难以提上议事日程,也就是说老百姓所渴望的“牛肉”还看不见。在过渡时期,各派政治力量都无暇顾及经济结构改革,却专注于扩展政治影响,利用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①Salman Shaikh and Shadi Hamid,“Between Interference and Assistance:The Politics of International Support in Egypt,Tunisia,and Libya”,the Brookings Project on U.S.Relations with Islamic World,2012 U.S.-Islamic World Forum Papers,p.5.

政党制度是中东各国首先需要补的课,也是现代民主政治的基础。历史上由于政府的强力镇压,中东各国普遍缺乏成熟的政党文化、政党组织。然而,旧政权垮台后又迫切需要立即举行政治选举,各国政党几乎都是仓促上马。现有政党既缺乏明确的意识形态、政策路线图,也没有充分动员群众,缺乏相对稳定的选民基础。在几个过渡国家中,除伊斯兰政党外,其他政党的政治主张大都模糊不清,多数都是团结在一个有影响人物的周围,个人影响胜过思想凝聚力。突尼斯2011年10月选举中,有84个政党登记,党派庞杂而重叠,政治力量分化、政治壁垒分明需要一个过程。在成熟的政党制度出现前,往往会出现多数专制、少数极端的现象。现代政治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公民社会的发育过程,人权、言论自由、法制的尺度和平衡点应当在哪里,不是靠选举能选出来的,而是在公民社会中培育出来的。在现阶段,各政党、各公民社会团体还处在互相妖魔化阶段,社会在向两极对立方向移动,建立民主制度所需要的沟通、妥协机制尚需时日。在经济问题上,国家与市场关系是经济结构的基本问题,各国都还处在政治斗争阶段,未能顾及经济改革路径问题,但这是任何政府都避不开的议题。埃及过去50年在这个问题上几起几落,纳赛尔时期搞社会主义,实施国有化、计划经济;萨达特时期开始向市场经济过渡,实施“混合型”经济发展模式;穆巴拉克又重新强化国家控制,实施国家资本主义。新政府如何提振国家经济,如何把伊斯兰化与现代经济相结合,如何实现包容性增长,让所有公民发挥潜力,这些都未提上议事日程。

三、权力真空

个人、社会潜能得到释放,不仅改变了中东各国的国内政治版图,而且也影响到外交政策,引起地区战略格局重组。与此同时,美国在中东地区战略收缩态势明朗,也是当前中东形势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变量。内外因素相结合,中东战略格局将进入一个新时代,进入一个缺乏新强权的时代,呈现一种权力真空状态。

美国对中东地区的干预意愿和能力双双下滑,这是半个世纪以来的新情况。中东地区原有的权力格局是:美国主导、以色列协助、阿拉伯盟友配合,美、阿、以联手平衡伊朗。2009年奥巴马一上台就做出了中东战略收缩的决定,在军事干预利比亚时美国只同意跟在欧洲国家后面,在叙利亚问题上美国一再避免军事干预。②关于奥巴马决定减少在中东战略投入的情况,请参阅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多尼隆的讲话,http://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2/11/15/remarks-national-security-advisor-tom-donilon-prepared-delivery.(上网时间:2012年12月8日)在美国的重要盟友穆巴拉克倒台时,美国听之任之,没有在关键时刻伸出援助之手。奥巴马第一任期里,美国同以色列的关系一直不佳,这恐怕不是偶然的,而是与美国战略收缩、不愿承担太多责任有关。对海湾君主制国家,美国过去两年大幅增加军售,要求它们自行承担防卫责任,把美国解脱出来。在美国意愿下降的时候,中东发生阿拉伯群众反抗运动,导致美国的能力也开始削弱。过去,美国在中东的行动能力主要依赖其盟友;现在,人民在各国外交决策中的分量增加,阿拉伯国家外交趋于自主独立。埃及、沙特明显同美国拉开距离,如果美国再想在中东打一场战争,可能没有几个阿拉伯国家愿意协助。

以色列是中东唯一的军事超级大国,但其处境急剧恶化,行动能力受到极大制约。强大的军事力量,加上背后又有美国撑腰,让以色列可以随意打击伊拉克、叙利亚核设施,威胁攻击伊朗核设施,也可以随时占领加沙地区。以色列是中东地区唯一拥有精密武器库和先进弹道导弹的国家,2009年军费开支100亿美元,超过埃及、叙利亚、约旦和黎巴嫩等所有邻国的总和,每年还接受美国30亿美元的军事援助。③Fareed Zakaria,“Israel Dominates the New Middle East”,The Washington Post,November 21,2012.以色列最大的弱点是受到中东民意的普遍厌恶,以前民意在中东政治中作用有限,未来随着民意影响力的增加,以色列受到的制约增大。在美国干预中东事务意愿下降、反以民意成为中东政治中一股强大政治力量后,以色列军事超级大国的地位大大削弱。在长达两年的阿拉伯群众反抗运动中,以色列一直谨小慎微,保持“战略沉默”。2012年11月14日最新一次针对加沙的“防务之柱”军事行动中,以色列不再敢为所欲为,而是在一周后同哈马斯签署停火协议,同意放松对加沙的封锁。但是在2009年针对加沙的“铸铅行动”中,以色列入侵加沙地区,造成1400多人死亡。此外,边界的不确定、不稳定也是以色列另一大软肋。目前,所有以色列周边都处在动荡中,从加沙、西奈半岛、约旦到黎巴嫩、叙利亚概莫能外,这些都是以色列面临的潜在威胁。

阿拉伯国家作为一个整体,外交上的独立自主性增强,但埃及、沙特等大国内部压力大,很难发挥地区领导作用。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沙特、埃及等国为了维持对国内的统治、保持和以色列之间的冷和平,在外交上同美国保持一致,漠视巴勒斯坦的建国事业,致使巴勒斯坦问题边缘化。埃及总统穆尔西上台后,明确表示要执行平衡外交,其把首次区域外出访安排在中国,平衡美国的意图非常明显。不顾以色列的强烈抗议,埃及部分放松对加沙地区的封锁。2007年以来,以色列随心所欲地孤立、封锁、打击加沙,阿拉伯国家对此视而不见,只有伊朗、叙利亚、黎巴嫩真主党给予加沙支持。此次,阿拉伯民族大觉醒后,加沙从最大的“人间大监狱”变成了中东外交的十字路口。2012年11月14日加沙冲突前后,10月23日卡塔尔埃米尔带着4亿美元的援助访问加沙,成为加沙封锁以来首次到访的国家元首。11月16日埃及总理、突尼斯外长在以色列军事打击期间访问加沙,随后土耳其和阿盟10国外长集体来访。土耳其曾经是以色列最友好的伊斯兰朋友,现在却称以色列是“恐怖主义国家”,并对加沙宣称:“你们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你们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你们的未来就是我们的未来。”①“Will the Ceasefire Lead to Peace?”The Economist,November 24,2012,p.47.以色列向哈马斯证明了“铁穹”反导系统是有效的,但哈马斯证明他们现在能获得阿拉伯国家的支持。未来,加沙地区、西奈半岛、戈兰高地、西岸这些在美以强权压制下的地区热点问题都有可能升温。

在调停加沙冲突过程中,埃及的大国地位得到凸显。然而,加沙冲突反映出来的埃及地区大国地位是不真实的。阿拉伯反抗运动除反对独裁政府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就是反美国、反以色列,长期受到本国政府和美以军事力量打压的反抗情绪浮上水面。2012年5月,马里兰大学进行的一项民调显示,97%的埃及人视以色列为主要威胁,②“Egypt's presidential‘Election’and Public Opinion:What Do Egyptions Want”,http://www.brookings.edu/research/reports/2012/05/21/-egyptian-election-poll-tehami.(上网时间:2012年12月5日)这让任何民选政府都难以一成不变地维持同美国的盟友关系。但埃及因为自身的脆弱性,严重依赖美国的经济、军事援助,新政府需要在反美情绪与依赖美国之间寻找平衡。同时,以色列又是中东地区唯一军事超级大国,埃及无力承担军事对抗的后果,其安全环境依赖良好的埃以关系。因此,埃及的伊斯兰执政者会发表激烈讲演,会向加沙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但不会与加沙并肩作战,而是会同以色列维持和平协议。③Fareed Zakaria,“Israel Dominates the New Middle East”,The Washington Post,November 22,2012.埃及政治革命后,同沙特之间的意识形态差距扩大,为了显示和发挥独立外交功能,埃及开始同伊朗接触,首次允许伊朗军舰通过苏伊士运河,这让沙特非常不舒服。为了在伊朗和沙特之间维持平衡,穆尔西上任后第一站出访沙特,随后访问伊朗,成为1979年后首位访问伊朗的埃及总统。但为照顾沙特的感受,他在伊朗仅停留几个小时,未会见伊朗最高领袖。埃及经济上严重依赖外援,军事上同以色列差距太大,政治上将长期动荡,意识形态上同沙特冲突,不可能发挥一个地区大国的作用,其在加沙冲突中的影响只是一个特例。

在阿拉伯国家中,似乎只有沙特有实力、有意愿在外交上投巨资。但是,地区环境不利于它发挥领导作用。阿拉伯反抗运动对沙特的心理打击不小,沙特成为阿拉伯世界的保守派、反动派,未来其影响可能主要局限在海湾地区,并且主要是自保和防御性外交。在政治上,沙特会越来越孤立,当其他君主制国家都不同程度地向君主立宪制过渡时,沙特行动最慢,未承诺任何实质性政治改革。在国内,沙特面临日益觉醒的民众,政治改革压力会持续上升。在阿拉伯地区,沙特正发挥维稳作用,防止阿拉伯反抗运动持续扩大,波及国内稳定。沙特强化“海湾国家合作委员会”职能,筹划沙特与巴林合并,都是维稳措施。沙特对埃及革命、穆斯林兄弟会政权抱有强烈敌意,担心政治革命大火烧过边界,但沙特也希望穆兄会能尽快稳定局势。埃及、沙特互不满意,但都离不开对方。埃及离不开沙特的经济援助,沙特离不开埃及的大国地位。在地区层面,沙特还要代表逊尼派穆斯林与伊朗、伊拉克的什叶派穆斯林斗争。这些已让沙特力不从心,使之很难再有能力发挥地区影响。在加沙军事冲突、叙利亚内战中,沙特均未能发挥领导作用、展现地区大国地位。

土耳其近年来积极推行“南向”政策,希望在中东地区发挥主导作用,但到目前为止处境却非常困难。土耳其加入欧盟受阻,伊斯兰的“正义与发展党”上台后,把外交重心转向中东地区,试图在这里确立大国地位。土耳其有这个经济实力,也有一定的政治资本。土耳其2011年GDP(按购买力平价计算)为1.28万亿美元,而沙特、埃及分别是7330亿、5330亿美元,其将世俗化与伊斯兰融为一体的“土耳其模式”在中东受到推崇。然而,土地理位置是其南进政策的一大软肋。土耳其是一个逊尼派穆斯林为主的国家,周边却是什叶派、犹太人国家,叙利亚是什叶派执政、伊拉克是什叶派当权、伊朗是什叶派大本营、以色列是犹太国家。土耳其埃尔多安政府上台后提出“零问题外交”,试图跨越宗教界线,努力改善土叙、土伊等关系,同时维持同以色列的友好关系。这些措施在和平时期或许有效,但在阿拉伯群众大反抗运动中,什叶派与逊尼派冲突激化,阿拉伯与以色列矛盾恶化,土耳其必须选边站。当然,关键时刻土耳其站在了逊尼派穆斯林一边。结果,“零问题外交”变成“零邻居外交”,土耳其同所有南部邻国关系恶化,包括以色列、伊朗、叙利亚、伊拉克。此后,土放弃“零问题外交”,转向隔海相望的埃及,在埃及经济困难时期雪中送炭,希望能把埃及作为其中东政策的支柱。土耳其宣布,向埃及提供20亿美元贷款,其中10亿美元支持货币储备,10亿美元作为对埃及的基础设施投资;还要将对埃及的投资增至15亿美元,将来再增加到20亿美元。2012年前9个月两国贸易额增至38亿美元,到年底可能达到50亿美元,计划未来几年达到150亿美元。这与迟迟不愿提供援助的阿拉伯国家形成明显对比。但是,土耳其在中东地区发挥领导作用的梦想显然比以前更遥远了。

伊朗未受阿拉伯群众反抗运动的直接影响,但在中东权力结构中的地位却大打折扣。2003年萨达姆倒台后,伊朗的地区影响力曾盛极一时,形成了所谓的什叶派新月区。当时,伊拉克落入什叶派手中,黎巴嫩什叶派通过选举进入执政联盟,阿富汗什叶派在乱局中自主性增加,什叶派影响力达到顶峰。在阿拉伯反抗运动初期,伊朗似乎仍然处于有利位置,其阿拉伯对手们都陷于政治动荡中,巴林、沙特的什叶派都起来反抗中央政权。然而,沙特、巴林果断镇压了国内的什叶派反抗运动,反而是伊朗在阿拉伯世界最密切的盟友叙利亚陷入长期内战。叙利亚还是伊朗影响阿拉伯世界的中转站,伊朗提供给哈马斯、真主党的资源都通过叙利亚中转。哈马斯因为在叙利亚问题上与伊朗立场相左,逐渐疏远伊朗,转投埃及、卡塔尔、土耳其。与此同时,2012年7月以来美国对伊朗的经济制裁进入关键阶段,伊朗能源出口、金融体系首次受到严厉制裁,石油出口从制裁前的每日250万桶下降到100万桶。石油出口占伊朗财政收入的一半以上,伊朗货币2012年连续四次贬值共达60%,经济形势非常严峻。核问题、叙利亚问题短期内都不可能解决,将牵扯伊朗主要精力,失去哈马斯也让伊朗的信誉大受影响。

可见,美国影响力下降后,没有一个地区大国能够填补美国留下的权力真空,中东地区未来将进入一个相对的权力真空时期。从长远来看,这有助于地区和平与稳定。几十年以来,在以色列帮助下,美国与中东独裁者合作,构建中东地区的战略格局,维护美国利益。美国国务院一位官员说,任何损害人民权利和尊严的稳定都是一种幻觉。①Salman Shaikh and Shadi Hamid,“Between Interference and Assistance:The Politics of International Support in Egypt,Tunisia,and Libya”,the Brookings Project on U.S.Relations with Islamic World,2012 U.S.-Islamic World Forum Papers,p.7.美国和以色列主导下的中东和平就是建立在这种幻觉之上的,1978年以来的阿以和平不是建立在公正合理的基础之上,不是建立在人民的尊严之上,而是建立在武力威胁和独裁专制之上。现在,人民的权利和尊严意识觉醒了,美国对中东的兴趣下降,独裁者走人,原有的地区权力格局在崩溃。伊拉克恢复什叶派多数国家的特性,埃及的伊斯兰特性恢复,由本地区国家主导的权力平衡有了机遇,中东正在恢复它的本色。现在的穆尔西政权比萨达特对以色列更有价值,萨达特能让以色列人与埃及国家实现和平,而穆尔西可以向以色列提供的是与埃及人民实现和平,甚至与伊斯兰世界实现和平。①Thomas C.Friedman,“Morsi’s Moment”,The New York Times,November 24,2012.

结语

狂风暴雨、排山倒海的革命已经结束,阿拉伯反抗运动将进入一个动荡、改革、调整的新阶段。阿拉伯世界的政治版图、地区格局已经发生变化,而且未来仍处在变化之中。革命是一个短暂过程,但革命过后的调整将是一个长期动荡过程。如果说中国对中东的政策要待尘埃落定的话,那么第一阶段的尘埃已经落定,而第二阶段的尘埃短期内难以落定,对中东政策要习惯在沙尘天气里运作。

随着美国战略收缩、中东主要大国忙于内部事务,中东短期内将出现一个权力真空期,中国何去何从值得深入思考、讨论。中国已经作为一个经济大国影响着中东,而且经济影响还会持续上升。2011年中国与中东国家贸易额达到2680亿美元,同比增长36.5%。2009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对中东出口最多的国家,同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进口中东石油最多的国家。从总量上讲,中国目前是对中东经济影响最大的国家。更重要的是,随着美洲石油开采量增加,2020年美国石油产量将超过沙特,石油可能由卖方市场变为买方市场,石油进口国将拥有更大的影响力。但是,在政治安全领域美国仍享有绝对主导地位。多年来,中国视中东复杂的政治安全环境为险滩,尽量绕着中东热点问题走,不深度介入中东内部政治冲突,政治安全政策多是被动、反应式的。中国在中东的政治安全影响有限,既没有政治上的盟友,也缺乏大规模军售、军援等工具,更没有军事盟国、军事基地。现在,随着中国经济影响上升、中东出现权力真空,中国面临重要选择,是逐步推进中国的政治安全影响力,开始深度卷入中东事务,还是仅仅作为一个经济大国影响中东?

近年来特别是2011年的阿拉伯反抗运动以来,中东主要大国都表现出“向东看”的倾向,期望加强对华关系,愿意有美国之外的选择。2012年9月穆尔西访问中国,这是他首次正式访问中东以外的国家。穆尔西决定访问中国而非美国,是埃及外交独立的一个信号。中国在中东地区没有殖民包袱,也没有特定的对手、盟友,中东国家普遍欢迎中国发挥更大的作用。动荡发生的两年时间里,中东地区18国元首访华、17国外长访华。中国是唯一一个同中东各主要力量保持友好交往的大国,波斯人、犹太人、突厥人、阿拉伯人同中国的关系都不错。这是中国进一步涉入中东事务的优势。但是,优势同时也是弱势,由于没有盟国,中国的政治安全影响力非常有限。要想增加政治安全影响力,就必须增加这方面的投资,而且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代价。鉴于中东地区水深浪急滩多,这个代价可能十分高昂。目前为止,曾经深度介入中东的英、法、俄、美等大国都因代价过高而相继撤离。

中国是否要在政治安全领域进一步卷入中东,首先要回答的就是意图、目标是什么。历史上,大国卷入中东,有的是看到了中东重要的战略位置——地处欧亚非三大洲之间,是地缘政治中的中心地带,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英法就是这样,今天是否还有这个必要?有的国家是为了制衡另一个超级大国,冷战时期的美苏就是这样,今天是否还有这个必要?当然,经济利益特别是石油利益是大国卷入中东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因素,今天是否仍有这个必要?是不是没有政治安全方面的主导权,中国的经济利益就得不到保障?这些问题都需要深入研究、辩论,不是这篇小文章所能囊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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