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者之歌
2012-12-18杨德盛
杨德盛
出租房
我的身体是不到七平米的出租房。除了床,一切显得拥塞和破烂。除了梦,除了排列整齐的书籍,它们多么像我洁白的牙齿。除了早餐,我还要咀嚼飘零。
我的打工生活打翻了我的五脏六腑,打乱了我的七经八脉。除了书,我还要放置一部电脑。除了青春,我的四肢百骸还要承受超强分贝的疼痛摇滚。除了爱情,我要找一个合租者分摊我的水电费。除了文身,如果一定还要有点什么,除了力气,我别无所有。
哦,睡眠、感冒和诗歌,一只逆向的手提袋,一则出租广告:廉价出租房每月450元。除了人民币,除了港币,除了美元,我别无所有。
工地在歌唱
清晨,挤在阳光融融中显得亲切,我听见工地在歌唱,我们在歌唱!我听见钳子的歌唱,它昂然的歌声不绝于耳;我听见扳手的歌唱,它用独特的风格歌唱。
看,打开生活的奔流电在歌唱,它接通生活的开关,红色的生存载体。奔啊!蹿啊!钢筋的歌唱是我难得听到的高吭,它直直的感叹,唱得天空都升起来了!工地的每个角落都有安全帽的歌唱,它们像结伴来的星星,跳起劳动的舞蹈!
歌唱!螺丝钉的歌唱,铆钉的歌唱,他们坚定持久的尾音在铁皮上跳跃。远处传来打桩的歌唱,夯夯夯。啊,雄浑的工地之歌!
年轻的,年老的建筑工,亮开你们的嗓子,甩开你们的膀子,抡起大锤!雄壮啊!吭——唷!劳动之歌,多么铿锵有力!
冲 凉
数九寒冬里冲凉,对着水龙头唱着歌。
哆!他浑身哆嗦,牙齿冷得发颤,被钢筋砸断的手指冻成了弯勾,数九寒冬里冲凉,对着水龙头唱着歌。
唻!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嘴唇冷得发紫,思念故乡的眼睛挂着冰屑,数九寒冬里冲凉,对着水龙头唱着歌。
咪!他浑身一片紫红,牙齿冷得上下打架,冰冷的水沿着黝黑的肩头滑下,数九寒冬里冲凉,对着水龙头唱着歌。
发!他的肌肉在抖动,嘴唇一片乱颤,昏黄的白炽灯照着他苍凉的脊背,数九寒冬里冲凉,对着水龙头唱着歌。
嗦!他的肌肉冻成冰块,身子由不得弯了下来,十指的茧虫凝成小铁蛇,数九寒冬里冲凉,对着水龙头唱着歌。
啦!他的头发冷得根根竖起,眉毛倒立,无情冰冷的水滑过被钢片割开的伤口,数九寒冬里,对着水龙头唱着歌。
西!他的头发冻成冰凌,眉毛结满霜花,一个跟头摔在地像条黑黝黝的钢筋。
装修工
我的青春充满了油漆的色彩,我的呼吸在甲醛里游走,我的脉搏在跳动着110万伏的电流。
我的姓名被埋在施工证上,我的爱情也被写在这张卡上,包括淘金的梦想都缩写在这张卡上。
风惯于把这些带走,我还能剩下些什么?
多少天,我们装饰着别人的家,又被驱使在它的屋檐下。多少年,我们回不了自己的家,一场失根的漂泊。
但愿风把一切吹着,吹着我不肯低下命运的头颅。
打 槽
电钻突突,灰尘扑扑,掘起的钢筋和混凝土反流出夕阳。翻腾、进入、搅动……细小强悍的钻头损耗着青春380伏的大功率。
红色的开关衔着一支宁静的橄榄,双手紧握,身子前倾,背跨悬虹,一只故乡的百灵鸟在他的额上奔跑。打槽突突,尘土落下,仿佛现代版的诗经,滚动出黝黑的诗意和新时代的劳动之歌。
手!我有一双劳动者的手,一把大钳的手拧紧生活的螺丝钉。手!我的双手爬满了茧虫,在钢筋和混凝土的搅拌中磨砺出生存的勇气。
手!左手被机器吃掉过大拇指,食指在一次操作中破开,握着四季的血色黄昏。
手被榔头砸开,鲜红的花!手被电吞食,无数次被电烧糊!手被夹在钢筋,烙下它的螺纹!
你闻到了吗?甲醛的味道!你闻到了吗?油漆的腐朽!你闻到了吗?浊鼻的汗味!你闻到了吗?潮湿的底层味!
实在不敢相信,左手拿着老虎钳,右手握着汗水的诗意;实在不敢相信,身体裹着汗水,内心却爆发出诗句!
起 床
起床,他梦里的一条瞌睡虫在故乡的池塘假寐,身体的一条龙开始在异乡的工棚折腾,一把牙刷的歌唱,拧着黎明前一样黑的湿帕,生活在东方露出鱼肚皮。
它开始滑过冬天的天空,它蔚蓝色的梦想还荡着远方的橄榄树。啊,远方!他停止不了流浪的脚跟。
打工,他听不到降落在草丛的鹧鸪、童年的梦话和梦话里的妈妈。时针和分针在钢蓝的时钟里开始恋爱、拥抱,说着深情并茂的话:我爱你,生活!
月 光
月光照在榔头上,它砸下八磅乡愁!月光在脚手架上奔跑,它挺住蜷曲喊叫!月光流淌在老虎钳口,它钳紧母亲乡村的白发!
月光在弯管器上静止,它弯下九十度,月光在螺丝钉上尖叫,尖锐的尖叫!月光被铆住在一块钢板上,它内心一片苍白!
月光,撒在刀口上,像盐撒在伤口。他骨子里一场月光,照在灵魂上笑!
朦胧的月光,在钢管上也不过三米!它滚动着,像一颗巨大的汗珠砸下来!
未 来
我的两眼都是钉子,被现实生活钉在楼板上,看不到更为遥远的未来。
我的双手逐渐变成榔头,狠命的捶打着打工生活。我的骨骼也变成黝黑的钢筋。我的身体抽出一片内心工地,种植着焊花和野草。在三十八楼上,我盼望着单薄的薪水,一场淋雨的乡思。我的青春正停靠在脚手架上,像蜻蜓等待露水。
我有着更深的梦境,一幅大楼憧憬的图纸,纵横着、交织着的曲线。只见花开,不见花落的爱情,或者在乡下早已命定的婚姻。
我要如何挣脱这种疼痛的生活,被榔头砸开的劳动之花,被钢筋刺破的手掌,被铁钉钉上的脚。知道吗?我十指的茧,我望着太阳给我浓烈的生活,我的未来在加班失神的眼瞳里。
我穿过工地,累压着我崇高的理想,像铁制扣件。我有着这样的未来,在追薪、讨薪,被压榨中拆取生存的罅隙。
深南大道的公共汽车不会为一个异乡人多停一秒,我小心的告诉未来,七月的汗水正从老虎钳滴下来,一滴,一滴……在我的额头,广阔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