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 鱼
2012-12-18赵志明
赵志明
我跟妻子说,我去钓鱼了。如果我不想待在家里,我就只有到外面去,到了外面能干什么,就只有钓鱼了。其实我不是不想待在家里,我只是更想到外面去。
每次我去钓鱼,我都会跟家人说,说了N多年。我的妻子慢慢变老了,母亲就更老了,儿子长大了。我的妻子不喜欢钓鱼,真的,她从来没自己钓过鱼,也没看过我钓鱼。我钓到鱼,她会马上就把鱼开膛破肚,做成一道菜。好象我钓鱼的目的就是让她做菜。她做鱼的手艺越来越好,但她吃鱼的胃口越来越差了。
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喜欢钓鱼,直到我结婚,直到妻子生了孩子,我才开始钓鱼,那是听别人说,鱼汤很补身体。我盼望能钓到鱼,以为所有的鱼我都可能钓到,我希望每天都能带回鲜美的不同的鱼类:鲫鱼、鲤鱼、昂公、甲鱼、青鱼,甚至黑鱼。我的母亲那时候很感激地给妻子做鱼汤,女人做月子的时候需要人服侍,而妻子生的又是一个儿子。
我因此迷上了钓鱼。一有机会我就出去钓鱼,有时候甚至夜里想钓鱼了,我就穿衣起床。妻子惊醒了,问我起来做什么。我告诉她我去钓鱼。可是晚上鱼儿也睡觉,怎么能钓到呢,何况也看不见。
但是晚上钓鱼真的是很写意的事情。夜光静静地被河水反射开来,晚上生成的凉意和露水不停地落在身上。晚上鱼儿也许真的在睡觉,不吃食,反正我没有在晚上钓到过。水面有时候会不平静,极小的破水声传来,就像一个含在嘴里的梦,一不小心被吐了出来,于是从很深的水底浮上来,在水面破裂开来。鱼儿也许也在晚上做爱,偶尔泄露一点声音。
每次我晚上出来钓鱼,母亲和妻子都有一些担心。我能听到她们叹息辗转。甚至我回来的时候,她们也会展转叹息,像熟睡中自然的动作,像梦话。
惟一能在晚上陪我出去的是我的儿子。可是开始的时候太小了,母亲和妻子根本不让带。小孩体虚,容易撞到不干净的东西,晚上尽量不外出,走夜路也要在眼睛上蒙个东西。再大一些的时候,比较放心了,他自己又害怕起夜晚来。到现在甚至以后,他有了自己的爱好,更不会陪我钓鱼了。
妻子对我钓鱼的看法一直在改变着。开始我和她都很轻易把钓鱼看成是夫妻间恩爱的一种体现。后来她觉得我喜欢钓鱼到发疯,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是她的原话。在我们关系紧张的时候,她疑神疑鬼,觉得钓鱼掩盖了我的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那鱼怎么解释啊,花钱买的呗。最重要的是,她不爱吃鱼了。如果我不力劝,她就一点不动筷子。如果我表现的有点生气,她就顺从地吃一口,但她晚上肯定是不理我的。嘴巴紧闭,身体也紧闭。她抱怨说,吃了鱼,她嘴里总有一股鱼腥味,有时候更严重,就是鱼肠子烂了的味道,或者像淤泥味。她因为这个借口,不跟我说话,也不跟我亲热。其实晚上睡醒后,谁的嘴巴里没有一些肚肠子味呢。
母亲随着年纪变大,越发的任性起来。她对我不满意的时候,就把矛头指向鱼。那个时候,只要桌上有鱼,她就不吃饭了,也不喝水。严重的时候,她就会在地上躺一会,而且肯定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这让我很没有面子。她会在地上蠕动身体,同时向我的父亲哭诉。我的父亲早就过辈了。她说抚养儿子的艰辛,越夸大越体现儿子的忤逆,有时候还加上媳妇。但是现在不会了。去年冬天她也走了,同我的父亲会合,我把他们的骨灰合葬在一起。她在病中也任性,有一天非得要吃香蕉,吃不到就会死掉。我知道她挺不了多长时间了,但我还是想让她吃上香蕉。那天下着雪,很冷。我让儿子去城里买香蕉,我自己拿了鱼竿就去钓鱼了。我走了很远,出了村,一直走到坟地那边。我开始钓鱼。我跟父亲说,母亲快抗不住了。
雪天野地的,没有一个人迹,连鸟也没有,只有雪花不停地落下来,积起来。我钓着鱼,想到雪能够覆盖鬼住的坟墓,却不能够覆盖人住的房屋。第二天,我的母亲就走了。
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有的时候你都能看见,甚至闻到一股巨大的鱼腥味。一般这种味道在村庄附近闻不到,只有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比如乱坟摊旁边。那种鱼腥味突然逼近,逼迫的你不能动弹,然后又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朵乌云突然遮住太阳,瞬间云影就走了。阳光射在水面,我觉得似乎打了一个盹。
我觉得那是一条非常大的鱼,比房子还大;或者是一群鱼,它们结伴游玩,在水里呼啸来去;也有可能不是鱼,那是什么呢?也许是死亡。很多人不敢钓鱼,不敢孤身一人钓鱼,不敢在偏僻的地方钓鱼,就是怕这个。
他们觉得我肯定是碰到过这种巨大的令人恐怖的鱼腥味的,而我又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又让他们觉得怪异,同时他们又越来越急切地看到我的意外。
每天,甚至是夜晚,我拿着鱼竿走出村庄的时候,他们肯定是留意着的。我一回来,他们肯定都知道。
比起成人来,孩子们更喜欢我一点。他们都喜欢钓鱼,在这一点上他们很像是我的儿子。可是他们用一根树枝,缠上一根他们妈妈纳鞋底补衣服的白线,线上拴着缝衣针弯起来的钩子,蹲在码头边钓鱼。码头附近有什么鱼,除了呆子鱼,他们什么也钓不到。但是钓到呆子鱼他们就很高兴了。他们把钩子送到码头的石缝里,呆子鱼看到了,就慢慢移过来。这种钩子怎么能钓到大鱼呢,钩子一用力就会被鱼嘴拉直了,鱼也就脱钩了。不过说实话,他们还太小,总有一天,他们会走出村子的范围,他们会发现钓鱼的好地方,会发现鱼窝。那时候,他们就像我的儿子了。可我要这么多儿子干什么用?只要他们能发现并享受钓鱼的乐趣就够了。
他们会找机会问我关于钓鱼的事。
“听说你钓到过五十多斤的鱼,是真的吗?”
是真的。那条五十多斤的鱼力气可真大。我在岸上它在水里,我感觉到它的暴怒和狡黠。我感觉到它用力的时候就顺着它一点,而它呢,总是想出其不意地用力挣脱。我们较量了四个多小时,它终于安静下来,但我没法把它提上岸。它就保留了那么点力气,抗拒我把它提出水面。我妥协啦。我没办法把它拎在手上,或者扛在肩上。它一点不像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它是水里的。我只有跳到河里,沿着岸把它引向村庄,引向码头。
那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它跟在我后面就像一头牛,被我牵着鼻子走。有时候它也会发点牛脾气,不肯走了,在某个地方盘旋,像是和某块熟悉的地方告别。有时候它突然沉下去,好象听到了某种召唤。
越是靠近村庄,越是靠近这条鱼生命的终点,我犹豫了,考虑是不是把它放走,让它回到水的深处,把它藏起来,和它建立某种感应,在我钓鱼的时候,它会在水面时隐时现。它会赶跑我的鱼,它会让我眼前的水面热闹起来。可是已经晚了,这样的大鱼一旦精疲力竭,基本上就不可能复原了。即使把它放了,它也是死路一条,在某个水草丰茂的地方静静腐烂。
它是很大,有墙那么大,比床还要大。比他们的人还高,但是他们还会长个子,长的很快,比树慢一点,但比鱼可快多了。鱼长到一定程度,再长就慢了,很慢很慢,只横长不竖长了。力气很大,在水里,力气不比一头牛小多少。从头到尾都圆滚滚的,鳞片有碗口那么大。这是一个成功,但它更像是一个失败。她们都不爱吃鱼,独把那条鱼用盐码起来,每天割下一块来,煮熟了给我吃。因为这条鱼,她们想出了一个好计策,这条鱼不吃完,我就不能往家里再带鱼回去,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坛子装咸鱼了。也许他们以为这样一来,我钓鱼的兴头会多少受到一点压制。不,我还是照常出去钓鱼,只是我不往家带鱼了。
我有一个好朋友。一个人一生总要会有一两个好朋友吧,哪怕他对你真的一点不重要,也不妨碍他成为你的好朋友。他是有下风的,也就是狐臭。如果一个人站在狐臭患者的下风头,他就能很强烈地闻到,所以叫下风。有下风的人一般会有两种性格,一种是自卑,因此自闭,不敢出现在人多的地方,更不要说站在上风头了。这种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散发的气味隐藏起来,比较喜欢冬天,即使在夏天也要穿长袖的衣服。还有一种是自私,近乎无耻。自卑的人不敢做的事情他都做,自卑的人刻意做的事情他一概不做。
我的好朋友毫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会在夏天穿着短袖,正对着电风扇坐下,把腋下的气味吹得满屋子都是。每次他来我家的时候,我的妻子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对一个有下风也胆敢坐在上风头的人,你有什么办法。我的妻子除了在他面前说风凉话,在我面前数落他,肯定也和很多人拿他,特别是拿他的腋下说闲话了。她肯定很奇怪,怎么会有女人愿意跟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的。
我的理解是:他们感情好,就闻不到这些了。或者是,他们感情好,这些就能忍受了。
有时候我的妻子会故意把头埋到我的腋下,使劲嗅啊嗅啊。这个时候我很是担心,担心她会闻到类似我的好朋友身上的味道,那她还会跟我生活在一起吗?
有吗?我问她,你闻到什么了?
还没有,她说,不过快要闻出点什么了。
她认为我闻不出我好朋友的下风,是因为我和他关系好。
但我也奇怪,为什么别人都能闻到,我就闻不到呢。
有一次,我就跟他说,别人都说你是个臭子,你到底是不是呢?
他张大嘴巴看着我,肯定有很多话他想说却没有说来。他看上去很吃惊,也很难受,似乎要下定决心,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说完他就怒气冲冲地从我的身边走开了。
这个时候,我闻到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很像坏鸡蛋的感觉,但又有一种温度在里面,那是腋下珍藏的体温。味道倏忽远去。
我跟妻子说了我的嗅觉,疑虑重重。
妻子很高兴,摆脱了这个朋友,她别提有多高兴了。
你知道一年到头,他吃了我们家多少吗?妻子说。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说。
他来吃我们家,怎么不见你吃他家去啊,没喊你是吧,告诉你,他就是那人。
喊了,我没去,你不是要我在家吃饭吗。
我要你在家吃,可没让你把什么人都往家带啊。别的人还好,他一来,得,不用吃饭了,赶紧憋着气吧。
你这不是跟嫌人穷势利眼一样吗。
我嫌人穷,我势利眼,现在你发现啦,早干吗去了。
行行。你这女人啊,就是不能说你什么事。我还是钓鱼去。
我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坐下,拔了根草放嘴里嚼。春天的草有一股青香,那么多草,都绿了,散发出这种香味,让你想美美睡上一觉,躺在草根部位,躺在草的叶尖。也许呢,草会呼啦一下长得很高,把你的身体都遮掩起来,遮得严严实实的。你可以看白云在天空飘,也可以看白云在水里的倒影。
春天一到,鱼就欢快起来了,鱼一欢快,给人的感觉就是鱼多了起来,多到水里面都是鱼。只要掀开一点水面,你就能看到鱼的眼睛。还有,你随便拔一把草扔在水面,马上就引来鱼,它们突然窜出来,噙住草的一端,一点点往下拽,然后突然一用力,就把草拽走了,拽到水的深处,安静地美餐一吨。真的,我觉得生活在水里的鱼最渴望的不是水里的水草,是长在岸边田野的草,它们也许做梦都想游出水域,游在空气里,大口地吞吃云朵,大口地吞吃被风轻轻摇晃的草,那些长在地里的草。这样的鱼,你会不会觉得它其实就跟牛羊一样?而且,如果我朝水面吐口唾沫,那唾沫立马就被鱼分食了。不止我的唾沫,我发现只要我随便往河里扔东西,它们就会一哄而上。我把鱼钩扔下去,它们就争着咬我的鱼钩。它们就这样被我反复钓起,也许它们渴望这样。
知道了这点,我想不钓到鱼都难。
自从我的家人表现的不太爱吃鱼后,我就没法再往家里带鱼了。用盐码起来的鱼已经没地方放,甚至村里的猫都知道我的家里都是鱼,它们成群结队,遍布屋顶、窗口,不停地表达着对鱼的渴望。这让人很烦。它们对鱼的渴望也许都超过了老鼠。你猜会怎么样,它们有可能和老鼠达成协议,通过鼠洞,悄悄潜入我的家。还好,老鼠天生会打洞,而猫再怎么想学也学不会。猫是不会打洞吧,虽然它们会缩骨功,可以在洞里自由进出,但它们不会打洞。
就像我,我肯定是天生会钓鱼的,所以我才爱钓鱼,才能钓那么多鱼,而且,是轻易就钓到的。我的好朋友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他从我这边拎鱼回家。他也喜欢吃鱼,但他从来不钓鱼。他全家都爱吃鱼,但他家没一个人爱钓鱼的。以前我能把鱼带回去,他就直接去我家拿。在我的家人还没吃厌鱼的时候,她们不喜欢他来拿鱼。很简单,鱼是我花时间钓到的,而他不花时间去钓,也能吃到鱼。关键是,我把时间花在钓鱼上,他却把时间花在不是钓鱼的事情上。他的庄稼比我的好,他的房子比我的大,甚至,他的两个儿子都结婚了,而我的儿子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人比人,真是气死人的。虽然我不气,可我的妻子很生气,因为我只会钓鱼,钓鱼能钓到儿媳妇吗?我不气。我也不会跟人比较,那些都不重要。只有在我不能去钓鱼的时候,我才会生气,因为拿可以钓鱼的我和不能去钓鱼的比,只有这样,我才会生气。
扯远了。
等到我的家人不喜欢吃鱼的时候,她们倒是盼着他来拿鱼,因为腌鱼的气味越来越重了,沉重地覆盖了我们的生活。难道我们一辈子注定要和腌鱼联系在一起吗?我的妻子哭了,她的眼泪干后留下了的盐粒正好用来码鱼。这是开玩笑。可是他把鱼拿走后,我就会又开始往家带鱼。这真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好吧,既然她们不爱吃鱼,我就不往家里带鱼了。既然我的好朋友爱吃鱼,那他就可以直接到我钓鱼的地方去取。
他总能找到我的鱼窝,好象我身上有一种味道,他寻着气味就能把我找到。他慢慢地从河埂上出现,有时候我能在水面看到他半个身子的倒影,有时候是先听到他的声音。那时候就我们两个人。我很想他哧溜下河埂,是为了看我钓会鱼,或者陪我待会。不,他从不,他仅仅是为了把我养在网里的鱼拎回家。最多关照一声:天晚了,还钓啊!然后他不等我回答,就拎着鱼走了。我钓鱼,一直是我一个人,一个人来,一个人回,至于手上有没有拎鱼,拎多少,我觉得并不重要。
是的,一点都不重要。就好象我钓鱼,难道非得钓到鱼吗?
钓到鱼的欢快,为时很短。就好象一个人的口感,就好象女人生孩子坐月子,就好象孩子突然长大,等着结婚成年一样。钓到鱼甚至成为一件悲哀的事情,因为黄昏日落,你不知道把鱼儿贻阿谁。我把鱼钓起,又放回大河。我不知道我再钓起的鱼是不是以前我曾经钓到过的。我把鱼钓起,又放生。这件事让我的好朋友很不高兴。
把鱼给我吃吧。他要求道。
我不给,还是钓了放,放了钓。
他不能理解。不光如此,他觉得我在他面前这样做是对他的侮辱。他以后不再来我面前乞讨了,我再也不是他的朋友了。
是这样吗?我突然想起我困扰多年的问题。我问他,别人都说你是个臭子,你到底是不是呢?
他从我身边走开了,我闻到了一股味道,入鼻难忘。这么说,他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也许,他甚至成了我的敌人。
我甚至学那姜太公,不用鱼钩,只垂一根线在那水里。
后来,我连竿子什么的都不用了。
再后来,我甚至不用到水面坐着了。
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只要我想,我就能觉得面前是一个清清水域。一些鱼在里面,很多很多的鱼,它们生活在水里面。我垂饵钓起它们,它们的肚肠我埋在土里,养殖蚯蚓,它们的肉被吃掉,被浪费掉。然后,我还能钓起它们吗?从一个平面到另一个平面,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一种梦想到另一种梦想,一种生活到另一种生活。
多少年过去了。我的母亲安在?我的妻子比我更显老,我的儿子他结婚了,那又如何?
终于有一天,我的妻子,我怀疑她快要死了,我也是。她朝我微笑着,巨大的皱纹像水面被狂风鼓动。是的,她说,你好久没去钓鱼了。是吗,也许有一百天了吧。我的妻子她告诉我,不止一百天,不止十年。
时间不重要,我知道。我还知道,我一直是在钓着鱼的。于是,我跟妻子说,我去钓鱼了。妻子说,好吧,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