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与文学的互动共生:评姜异新《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
2012-12-17王凤仙
王凤仙
(济南大学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22)
启蒙与文学的关系是一个传统的学术课题,这意味着开拓创新的艰难,而正因为如此,一旦有所突破,其学术价值也就格外可贵。姜异新的《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9月出版),在传统的主题研究和影响研究模式之外,另辟蹊径,“以启蒙为方法,对文学的现代转型做一次观照,以文学为方法,对中国近现代启蒙做一思想的冒险”,深入系统地探讨了启蒙与文学之间复杂、动态的互动共生过程,开显了一个“虽熟悉却陌生的世界”。正因为阐释视角与阐释方法的新异,该著颠覆了以往学术史和教科书上的诸多定论,发现了许多被思维定势所遮蔽的场域。
康德认为,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要敢于认识”是启蒙的口号。20世纪福柯又站在后现代性的立场上解释,启蒙就是对当下的质疑,对“现在”的批判。从康德的启蒙理性到福柯对启蒙理性基础的批判,著者视为启蒙思维的同一过程,启蒙精神“不可或缺的二维”,从中锻造出“启蒙的辩证思维方式”。《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的独到之处,在于以启蒙的辩证思维为理论工具与阐释框架,探讨了三次启蒙运动和20世纪中国文学现代转型之间互动共生的过程,对不同时期的启蒙主体、启蒙策略与启蒙话语,作了深刻、精当的阐释分析。同时,基于具体现象的整体研究,打破了学界“三次启蒙运动的发展轨迹似乎是进化论”的思维定势,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作了非常有意义的探索。
具体来看,该著的尝试与突破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
《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以启蒙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把文学与启蒙互为方法来打量,发现了启蒙与文学的内在理路,探析了三次启蒙运动与文学现代性转型的深层思维逻辑。长期以来,20世纪启蒙与文学是清晰、明朗的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正如著者所说“长久以来学界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一个毋庸置疑的共识性立论是,中国文学现代转型最基本、最主导的形式,乃是由现代文化启蒙运动所引发的文学革命运动。”然而,在著者看来,这种思想层面上的简单判定无视二者自身的存在逻辑。文学不只是思想的载体,启蒙也不只是几个简单的观念。回到思维原点的探索,才能发现各自最真实的存在状态以及二者之间内在的逻辑关系。
著者在导言中归纳了自18世纪康德到20世纪福柯,西方对启蒙本质的追寻与反思,将启蒙的精义概括为“自主式质疑辩证思维方式”:首先,“启蒙是启发人们成为自己的主人,意识到个人应有的权利”;其次,“在获得了自主意识的基础上还要强调质疑,这不仅意味着启蒙运动是个批判的时代,要不懈地对传统确定的事实提出质疑,更重要的是,要坚持福柯式的警惕,即在理性还不成熟的状态下,要时刻葆有自我质询的哲学态度,防止因对理性的过分依赖而导致‘自我’膨胀为另一种神性权威”。同时,著者在中国文化中也寻到这种启蒙辩证思维的隐含,从而发现了启蒙辩证思维的普世性。以“自主式质疑辩证思维方式”视角观照启蒙与文学,许多共识性的定论便现出简单化的一面。如,五四新文学是文化变革的一部分,是实现文化变革的重要手段;新时期是五四启蒙精神的回归等等,这些结论都引起了著者的质疑。
著者在条分缕析中对启蒙主体、启蒙策略以及启蒙形态进行考察与辨析,为诸多定论一一“去蔽”,提出了创新性的见解。比如,五四的“全面反传统”不是反对传统,而是全面反叛、质疑传统,是开启现代思维模式的启蒙策略,不能化约成“启蒙等同于文化批判”的皮相成果;周作人在审美的日常生活中完成对旧有思维方式的转换,启蒙与审美相互渗透,密不可分,把启蒙与审美分成两个阶段或两个对立的侧面来评判周作人是不符合实际的。在这种辩证思维的观照下,被认为体现自我精神的《女神》,“由于无视生命的歉然,忽略生存的悖论”,而“以一种神化的宣泄方式把对自身的迷恋投入到群体精神的怀抱”,这正是福柯所警惕的“因对理性的过分依赖而导致‘自我’膨胀为另一种神性权威。”新时期的新启蒙,只是将五四启蒙传统的表象作为成果,而没有吸收现代理性的思维方式,新时期的文学又回到戊戌维新“使用”的思维方式,只不过启蒙标尺挪为西化,等等。类似的创见在著作中有很多,不再一一列举。《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在“自主式质疑辩证思维方式”的理论框架内,发现了启蒙与文学互动共生的内在理路,是对以往思想史研究的重大突破,显示出著者学术研究的独创性与理论探索的锐气。
二
《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在“生命体验”的原点上,考察了启蒙与文学互动共生的复杂样态。思想是抽象的、概括的,而文学是具体的、感受的,如何基于各自的规律与特性,把求同的思想史与求异的文学史沟通起来呢?作者在“生命体验”的连接枢纽上,发现了二者沟通的有效途径,“只有尽力逼进启蒙与文学携手并进的过程中那些多样丰富的原生态生命体验,在真正的文学本体意义上呈现启蒙进入的方式,才能合理把握文学现代转型的主流动脉,才能发现思想史抽象的过程中难以感受到的生命鲜活和心灵密码”。切入研究对象的生命体验,突破了常规思想层面的主题研究和影响研究。
在“生命体验”这一精神原点上考察启蒙与文学,隐藏在表面真实背后的事物原貌被有效地开掘出来。比如,晚清文学观念、文学形式以及审美取向的转换,由于个体真实生命体验的缺乏,而呈现出主体意识转型的相对滞后及文学现代转型的表里不一;五四时期文学范式的变革,并非因为文学的历史遭遇到了思想史中同样存在的问题,而是创作主体的生命体验发生了变化;五四启蒙者倡导人的文学,表现出思想启蒙的功利色彩,但更以自身现代转型的主动诉求,在启蒙与反启蒙的斗争中诉说着自己的心灵史;郭沫若《女神》的创作首先是从个体生命体验出发,而不是以时代启蒙精神为指导;鲁迅的生存启蒙不是从某一启蒙命题出发,而是通过文学直视生命路上的苦难,其作品中并不存在贴着标签的启蒙者和被启蒙者,而是一个个孤立的生存个体;胡适的语言启蒙不仅仅是语言形式的变革,更是穿透着生命体验的活力;周作人的生活启蒙浸润在审美的真性情中;陈独秀的革命启蒙始终伴随着灵魂深处的冲突,有着难以抹杀的神性之维等等。也许因为著者的学术研究浸润着自身的生命诉求,她更容易感知思想文化背后个体性的生命体验,并能体贴入微地进行考察与辨析,从而开掘出“思想史抽象的过程中难以感受到的生命鲜活和心灵密码”,以及演进规律背后的“多样性、个人性、逆向性,乃至是无时间性,和不确定性”。对启蒙主体与创作主体生命体验的探析,是该著又一鲜明特色,表现着该著的学术个性。
著者在后记中谈到,“这个传统题目承载了过于沉重繁复的历史,描绘如此曲折宏大的历史过程,并加以横向延展和纵深的比较,一直就不是我的本意,当然也是我力所不能及的。最吸引我的是将启蒙与文学相连的那个迷人场域,那是有迹可循的心灵过程。”正是基于对研究对象心灵过程的考察,著者剥开了政治、社会、伦理、思想等层层话语的包裹,揭示出启蒙与文学沟通互动的动态面貌,以及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内在驱动力,使启蒙与文学的研究过程中,始终不离文学自身的特点。
三
精彩、独特的个案分析是该著另一亮点。该著分别选取了不同时期的经典个案进行分析,其个案分析的独特之处在于,除了对文本进行贴近精神原点的深入研究外,还在文本内外的沟通中,对个案进行了多维度的考察。
具体而言,该著的个案解读不是局限于文本内部,而是将其放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作为一个动态的多维的存在去审视。既开掘出文本的内涵,又在文本与作者、社会、接受等种种关系构成的复杂网络中,呈现各个历史时期启蒙话语的原生态面貌。比如,对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的考察不止于其鲜明启蒙主题的论析,而在文本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中发现“乐观的启蒙想象与深重的现实忧患之错位”、“逐新艺术追求与滞后的主体意识之错位”、“明确的启蒙导向与冷落的接受反映之错位”,从而在多种复杂的关系中揭示出近代启蒙话语的样态以及启蒙思想与文学现代转型的关系。再比如对鲁迅《阿Q正传》的个案分析,著者一方面发现了文本复杂丰富的蕴涵远非“改造国民性”一种话语,另一方面又发现了文本内外“悲观启蒙反思与乐观文化思潮之错位”、“超然叙述人的自我审视与启蒙权威话语缺乏自我质疑之错位”、“透视人性主旨与唯一启蒙期待之错位”,从而揭示出启蒙话语的制度化特征以及五四文学在寻求自我独立时与想象共同体建制之间紧张、背离的关系。多维度的视野中,有许多耳目一新的发现。
文本内外多维度的沟通考察,不仅呈现了不同时期启蒙话语的样态,而且也是“对那些20世纪中国文学中不证自明的预设、前提和讨论基础的质疑与追问”。在多维度的考察中著者发现,《新中国未来记》中“改造国民性”的启蒙话语实际是一种集体想象,埋伏着走向启蒙反面的可能;《阿Q正传》是一个多解多义的复杂文本,在文本蕴涵的多种话语中只有“改造国民性”话语被广泛接受,而对人性超前性思索的部分则被遮蔽,无疑是启蒙话语的制度化特征;新时期,“改造国民性”已作为一套制度话语,被许多作家当做标签在其笔下贴来贴去,如高晓生的陈奂生系列小说、冯骥才的《神鞭》、《三寸金莲》等,全然失去了灵魂拷问与人性深度,显现了启蒙者自身思维方式的缺陷。著者在文本内外多维度的考察中完成了对启蒙常识的深度反省,而这种不凡的尝试也正是“以文学为启蒙的方法”的运用与实现。
《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对典型个案多维度的考察,是启蒙与文学互为方法的具体实现,开显了文学现代转型过程中的具体历史面貌,同时也揭示了具体历史面貌中所蕴涵的规律性特点。多维度的个案阐释中,个体与整体、局部与系统有机统一,论述过程处处彰显着著者开阔的学术视野与独到的学术眼光。
四
该著的研究思路和学术方法,也值得称道。三次启蒙运动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无疑是个宏大的题目,要驾驭如此宏大的课题,没有恰当有效的研究思路和方法,是难以实现的。著者运用“宏观跳跃式史论和微观切片式比较研究”的方法,聚焦文学史中三次启蒙高潮进行“微观切片式比较研究”,同时又上下勾连,作“宏观跳跃式史论”。从这种研究思路出发,依据不同的历史阶段,该著分为三大部分,对每一历史阶段进行“聚焦并放大”,同时以启蒙主体、启蒙策略、启蒙话语为线索并列推进。
在“微观切片式”研究中,著者聚焦近代启蒙,发现了启蒙群体的文化中心意识及介入精神,在诗界、文界、小说界革命中发现了其启蒙策略的“使用传统反传统,使用反传统实现传统”的悖论。聚焦五四,发现了鲁迅的深沉忧患、周作人的超然幽暗、胡适的方法实践、陈独秀的激进情怀以及五四文学的救赎精神,发现了五四“全面反传统”的实质与限度,以及生存启蒙、语言启蒙、生活启蒙与革命启蒙的多样形态。聚焦新时期,发现了复出作家群、“文革”后作家群、知青作家群三个群体不同受难图景中共同的文化精英意识以及居高临下的启蒙心态,发现了“文革”话题文学中启蒙策略的政治学、伦理学逻辑以及“文化”话题文学中“使用西化反西化,使用反西化实现西化”的悖论。在“微观切片式比较研究”基础上,自然而然地进行宏观史论:文化中心意识、文化原罪意识、文化精英意识是三次历史阶段启蒙主体各自的特点,同时它们又有内在的关联;文学参与启蒙的策略由晚清文学改良的“使用传统反传统,使用反传统实现传统”到五四文学革命的“全面反传统”,再到新时期寻根文学的“使用西化反西化,使用反西化实现西化”,呈现出20世纪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迂回曲折;“改造国民性”话语由戊戌维新中的奠基,到五四的全面反省,再到新时期寻根文学的被制度化,呈现启蒙主体与接受主体现代意识获取的艰难。全书有深度剖析,有宏观论述,脉络清晰,体系严密,内容完整。
著者在纵横开阖的论述中,揭示出三次启蒙运动与20世纪中国文学现代转型之间互动共生的过程,以及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艰难历程。“宏观跳跃式史论和微观切片式比较研究”的方法使论者论述时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此研究方法在该著中的成功运用,为宏大课题的研究提供了方法论意义上的有益启示。
《互为方法的启蒙与文学》对20世纪启蒙与文学进行思维原点与生命体验原点的考察,呈现出一种新的启蒙观与文学观,正因为对启蒙与文学的理解与传统文学研究有了质的区别,著者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不论是对启蒙与文学互动共生的全新理论阐释,还是富于个性的学术思路与研究方法,该著都称得上一部具开拓性、创新性的著作,在20世纪文学现代转型的研究中,其意义与价值不可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