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井洋文“民俗文化多元论”思想研究
2012-12-08郭海红
郭海红
(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坪井洋文“民俗文化多元论”思想研究
郭海红
(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20世纪70年代以后,日本民俗学研究在指导思想和研究对象方面都发生了改变,学术界开始反思柳田国男时代的方法论体系。坪井洋文以“无年糕的正月”民俗事象为切入点,通过对“芋头正月”和相关口头禁忌传承的考察,推论了与稻作文化体系具有同等价值的旱作文化体系的存在,以及两种不同文化体系间的碰撞和纠葛过程,进而阐述了日本民俗文化是由旱作、稻作、渔捞、狩猎等多种文化体系构成的民俗文化多元论思想。坪井批判了柳田的稻作文化一元论学说,推动了20世纪末期旱作农耕文化研究的热潮,并且为日本文化多元论的研究提供了借鉴。
坪井洋文;民俗文化多元论;芋头正月
近年来,随着环境民俗学研究的兴起和发展,坪井洋文的学说得到进一步推动。针对坪井的从源头出发、在追溯历史视角上展开的旱作文化、稻作文化、渔捞文化、狩猎文化的劳作类型研究,安室知、菅丰、野本宽一等研究者在“批判地继承”的思想指导下,更多地站在民众的主体性立场上,提出复合型劳作生计的研究视角。民俗文化研究由强调多元论开始向强调复合论阶段过渡,以往割裂的研究开始发展为更加重视内部关联性的研究。
坪井洋文“芋头文化”理论的提出,被宫田登评价为“不打年糕的正月是民俗学重要的课题研究对象”[1](P7)。坪井的研究从观点到态度极大刺激了20世纪中后期的研究,引领了近30年对柳田民俗学批判和再反思的研究思潮,成为了特殊时期下跨越“柳田”与“后柳田”的存在者之一,出色地完成了民俗学在不同辈人之间、不同社会现实下的传递和交接。
一、多学科交叉研究的学术背景
(一)学术界文化起源论研究大背景的形成
日本人热衷于本国、本民族文化的研究,而稻作农耕民文化又构成了日本人、日本民族鲜明的文化特色,因此学术界展开了很多关于稻作起源、传播的研究,民俗学科也积累了大量有关稻作文化研究的成果。追溯历史,自弥生时代水稻耕种技术传入日本,伴随着生产力水平的不断提高,民众对水稻、大米的依存度愈加增大,赋予了稻米更高的价值内涵,稻作文明得到了高度发展,尤其以中世为分界线,稻米逐渐在宗教、政治、文化、经济方面确立了稳固的象征意义。16世纪以后,在以稻米收获量为基准的生产力衡量机制下,日本文化中对稻米的推崇更是达到了极致。稻作农耕文化长期占据着正统和主导地位,使得自绳纹时代以来延续下来的杂谷耕种历史被稻作的国家文化所吞噬。一直以来以稻作为中心的农事仪礼、生产生活方式被自然而然地视为日本民族生活文化的全部,其余的山民、渔民文化则被搁置一边。
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冈正雄从比较民族学立场出发,展开了对日本文化基础构造的研究,提出“种族文化”概念,论证了日本列岛文化构造的多元化特点:日本民族及其文化的构成不是单一文化、同一体系文化的分化和发展,而是由不同体系多元化的种族和文化混合累积而成的异质异系构造。其代表观点便是对多元种族文化的五分法:①母系、秘密结社、芋头类种植——狩猎民文化。②母系、陆耕稻作——狩猎民文化。③父系、“外婚”(xala)氏族、旱作耕种——旱作——狩猎民文化。④男性、年龄阶梯制、水稻栽培——渔捞民文化。⑤父权、“祖先”氏族、支配者文化。[2](P21)
20世纪60、70年代,中尾佐助、佐佐木高明等植物学家、人类学家对中国喜马拉雅山麓、西南、江南地区进行了一系列实地调查,注意到了“照叶树林带”生态群落的存在。作为“照叶树林带”特有的文化事象,中尾佐助列举了诸如“掌握着如何去除蕨菜、葛、石蒜等野生块根作物和坚果类涩味的技法;保留着将茶树叶发酵加工后饮用的习俗;掌握养蚕抽丝生产绢制布料的技术;会利用特有树木的树脂生产漆器;具有栽培和利用柑橘和紫苏的习俗、以及加入酒曲使粮食发酵酿造米酒的传统”[3](P73)。通过综合运用生态学、地理学、植物学、文化人类学等多学科的共同研究方法,他们把“照叶树林带”形成的具有多样相同文化特征的集合体称之为“照叶树林文化”。在对“照叶树林文化带”的跨学科研究成果上,佐佐木等人论证了绳纹时代是建构日本文化基础的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期的假说。这期间,东部日本的桴栎树林带(落叶阔叶林带)已经奠定了采集、狩猎、捕捞等劳作生产的基础;进入绳纹时代的中、晚期,旱作农耕文化从中国南方的照叶树林带传入西部日本,对多元化、多重性绳纹文化的建构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照叶树林文化”的研究揭示了先于稻作之前的绳纹时代日本文化就已经表现出了多元和多重构造。
对于照叶树林文化论的形成脉络,铃木正崇曾经作了概括整理:“照叶树林文化以中尾佐助《栽培植物和农耕的起源》的研究为发端,经过了上山春平编《照叶树林文化》、佐佐木高明《稻作以前》、《照叶树林文化的历程》的研究进一步展开,从文化传播论角度给民俗学带来了极大的影响”[4](P148)。“照叶树林文化论”认为刀耕火种杂谷栽培文化在绳纹时代从中国经由照叶树林文化带传入日本,其文化要素体现为“广泛分布着芋头、薯蓣等块根作物和谷子、高粱、旱稻等杂谷栽培的火田农耕,这种以栽培杂粮和块根类为主的刀耕火种农耕是照叶树林带生活的支柱”[3](P73)。绳纹时代末期,以栽培杂粮和块根类为主的照叶树林带刀耕火种农耕文化构成了日本最早的基础文化,也是孕育水田稻作和稻作文化的母体文化。尽管这种整体文化论的出发点是建立在日本稻作农耕起源说和传播论的基础之上,但其研究成果引发了学术界对旱作耕种研究的更多关注,间接影响到了以火田为代表的旱作认识论。简而言之,“照叶树林文化论”的提出,佐证了日本绳纹时代已经存在火田农耕的观点,证明了日本农耕形态的出现不是在弥生时代以后,也不是唯一的稻作农耕,从而有力地批驳了柳田(国男)和石田(英一郎)的稻作一元论学说,并与后来民俗学界的民俗文化多元论研究有着不可分割的传承联系。
(二)民俗学内部柳田国男的稻作一元论学说
众所周知,柳田国男的民俗学研究在确立之初尽管以山民为研究对象,但他于20世纪30年代以后长期的研究生涯则都是以稻作民及其信仰仪礼为重心展开。他尤其对年糕情有独钟,视年糕、团子、米团一类的大米食品为构成神圣世界的重要要素,把年糕与日本人的信仰观念、家族意识密切结合在一起。其中以周圈论和重出立证法为代表的方法论体系,也都是建立在日本稻作文化一元论、日本文化同质论的观点之上。柳田的晚年更是被彻底束缚在了稻作文化圈的研究中,临终前一年完成的著述《海上之路》即是围绕稻作栽种的传入途径进行的考证,提出了大胆的西南海岛途径假说,在学界激起了万丈波澜。柳田甚至被称为“背负着瑞穗国(日本国的美称,源于饱满新鲜的稻穗之意)使命,终其一生的稻作思想家”[5](P188)。
民俗学者赤坂宪雄对柳田思想进行了长期、系统的研究,列举了柳田稻作中心史观的具体体现,并指出《雪国之春》(1928)中对东北地区皑皑白雪下隐藏的稻作农耕民形态的研究,浓缩体现了柳田的稻作中心史观,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他指出“柳田民俗学的生命之源建立在对日本列岛全部是被种植水稻为生的常民所覆盖的认知论基础上,只有栽种水稻的常民才是日本人,不种植水稻的杂谷耕种民、漂泊一族、山民以及其他异类民族都被排除在了视野之外”[5](P163)。对于柳田来说,“离开了稻作和稻作民俗就无法谈日本文化和日本人”[6](P27)。柳田的这种强烈的、排他的一元文化论极大影响了当时众多的民俗研究者以及人文科学领域的研究。1962年柳田离世,1973年日本社会结束了其高速经济增长期,全面进入到城市化和现代化进程中,柳田时代下的研究对象此时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方法论体系在研究中也开始显露出缺陷。面对学科的困境,民俗学者们不得不进行理论的反思。
通过以上论述可以看出,民俗文化多元论研究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得以形成的背景可以分为两大方面内容。①学术层面。六七十年代来自文化人类学、植物学的新的研究成果和对柳田方法论的反思共同促成了该理论的形成。②民众对民俗、对自我发现的渴求。伴随着高度经济增长期,战后在日本国民中形成了高涨的民俗热,坪井曾经指出其中一个引人注目的倾向便是普通民众开始对山林中的生活者、海边的生活者、飘泊不定的宗教者、民间艺人、工匠等非稻作农耕民的民俗显示出更加浓厚的兴趣。究其原因,是因为民众已经认识到单单依靠对稻作的执著,不能形成完整的自我发现和自我理解,个人与稻作文化并轨的认识论具有局限性。
二、“民俗文化多元论”思想体系的介绍和评价
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坪井通过对日本各地刀耕火种、旱田栽培作物如芋头、高粱、稗子的民俗调查,遴选出了最具代表性的“芋头正月”民俗事象,真正从与稻作文化相抗衡的角度,树立了区别于稻作的旱作文化体系,并提出了日本文化整体上是从旱作文化向稻作文化的历史过渡的观点,集中构建了有力的民俗文化类型论学说。旱作农耕在日本文化中占据有重要位置的观点的提出,将日本的稻作一元论发展为多元文化论学说。从此,民俗文化论从一元说发展为多元说,对日本民俗文化的讨论开始以“稻作(民)文化·旱作(民)文化·渔捞(民)文化·狩猎(民)文化”的模式展开。
(一)芋头和稻米:坪井洋文的日本文化论
对于柳田对稻作文化研究的积极主动、正面的切入,坪井从反向出发,通过对旱作文化内涵的强调,显露出稻作研究的相对局限性。坪井在长期广泛的田野调查基础上,获取了有关“无年糕正月”的诸多民俗资料,力证了日本文化的原型是以芋头类、谷类、豆类为代表的旱作类型,而非以大米为代表的稻作类型;日本文化经历了从旱作文化到稻作文化的历史过渡。所谓“无年糕正月”,坪井洋文界定为“存在于家、家族或地区范围,以元月一日为起点在一定期间内,不打年糕、不吃年糕、不供奉年糕的禁忌传承”[7](P23)。“无年糕正月”的事象表现多种多样,在很早以前曾经受到部分学者的关注,但正是坪井不服输的个性特点和“败北者”的人生经历,使他最终将之发展成为日本民俗学中重要研究课题的研究对象。
坪井在其代表作之一《芋头和日本人》一书中,详细论述了其设想的民俗文化多元论观点的理论基础。首先,坪井对学界已成定论的柳田的稻作一元论进行了阐释。坪井认为:柳田的稻作一元论是以稻作为轴心,在研究民俗文化体系时提出的一种假说,该假说并不代表柳田对稻作之前、稻作以外的文化的否定,而只是没有把稻作和非稻作加以相对化。柳田对于稻作研究的考虑是“假设以稻作为象征性轴心,在这种假说成立的前提下,诸多的民俗要素由此便可以构成体系化的共同体”[6](P27)。而如果其他人都以这种假说为出发点开展研究,那么肯定有些不属于该文化圈的文化会被忽略,或者只被作为亚型看待一并归入。而这也正是坪井认为应该从根本上予以重新看待的问题所在。其次,作为从同等价值观角度论证稻作与非稻作的先行研究成果,坪井推出了佐佐木高明的旱作文化先行说。佐佐木在考古发现尚不充分的背景下,从人文科学角度试论了在绳纹中、晚期,先于稻作之前,西日本就广泛分布有杂谷、块根类作物栽培,即“照叶树林文化带”类型的农耕文化。坪井高度评价了他的研究,进而相对于佐佐木的假说只是指出了稻作与旱作两者是完全不同类型的文化,坪井表明自己的研究目的是“剖析与稻米具有同等价值的杂谷、块根类栽培作物与稻米之间在怎样的相互作用下建构了日本人以及日本文化、其过程表现如何。……不固执于任何单方的价值体系,而是通过对不同价值体系相互间的融合、纠葛过程的考察,追问日本文化的存在意义”[6](P39)。坪井把日本文化看作是稻作和旱作两种同等价值文化中的要素融合、纠葛的产物,把承担两种文化的集团分别称之为“平原民集合”和“山地民集合”,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对以芋头为代表的价值体系的假说。
坪井从五个方面入手具体论述了旱作文化的价值体系。1.通过对视年糕正月为禁忌、予以否定的集团的仪式分析。从中推论出杂谷、块根类作物最初是被用作正月祭神和仪式的食物,但在后来尤其是近代以后,受到国家权力推行的瑞穗国思想的渗透,渐渐被年糕正月吸纳、同化,至今全国各地只有一小部分家族、宗族、村落集团固守着最初的芋头正月仪式,视年糕正月为禁忌。2.对视正月年糕为禁忌的集团的神话传承分析。坪井通过对全国资料的整理分析,把视年糕为禁忌的神话母题分为“追思祖先体验型”和“赤色转换型”两种类型,并通过对母题内在原理的分析,进一步明确了稻作与旱作的对立、并行关系,以及两者世界观构成的异质性。3.对仪式体系(正月以外的农耕仪礼和时令节庆)和旱作文化要素的分析。把研究视角扩至整体的民俗世界来考察旱作文化要素的定位。但对于该方面的研究,坪井并没有深入展开,只是提出了这种可能性。4.对仪式体系和旱地作物栽培体系对应关系的分析。5.对旱作文化的民俗志分析方式。可以看出,坪井的论述主要是围绕第1、2方面展开,而对于第3、4、5方面只是表明了对该领域研究可行性的认识,而在现阶段并没有完成深入、系统的论证。
坪井的另一部代表作《选择了稻米的日本人》被视为前者的姊妹篇。与前者《芋头和日本人》相比,后者更多的是站在民俗学特有的问题意识角度,在民俗学方法论指导下进行了文化多元论研究。它的进步之处可以归纳为两点:1.通过以空间差异为比较基准进行的类型论研究,丰富了旱作民、稻作民异质文化体系的研究,推论了山地民和平原民不同的农业观。在以前的研究中,坪井以农业形态为比较基准,确立了旱作(民)研究与稻作(民)研究类型论,后来受到地域类型论启发,坪井进一步扩展了民俗文化多元论的研究内涵,在《选择了稻米的日本人》一书中,他把视角瞄向了山地与平原、山地民与平原民的对照研究。正如坪井提到的,稻作文化和旱作文化的载体分别为平原民集合和山地民集合,因此该书中坪井首先重点对有关山地长期以来形成的文化体系研究、山地民的理论研究成果进行了学术史整理,列举了千叶德尔、柳田国男、宫本常一、桥本铁男等人的山地民观。而后在这个共同搭建的平台之上,推论出自己的山地农业观(旱作民价值体系)——“土地理论”、平原农业观(稻作民价值体系)——“种子理论”的建设性方法论。2.从没有选择稻米的日本人入手,通过对“日本人为何选择了稻米”的问题考察,深化了对旱作民和稻作民所代表的不同价值体系之间关系论的研究。在本书的核心部分“选择了稻米的日本人”章节中,为了论证在稻作传入的偶然性之后,为何长期以来日本人选择稻米作为主要农作物,其背后被赋予的文化价值是什么的问题,坪井分别列举了渡部忠世从文化史角度、筑波常治从科学史角度、玉城哲从农业经济学角度所做的研究,指出所有的研究都只是一种建立在以稻作为中心、把稻作神圣化的立场之上的阐释,和统治阶层把稻子作为政治手段并通过神话和仪式方式强化自己统治的理论同出一辙,其结论或是宿命论、或是环境决定论,却都触及不到“日本人为何选择了稻米”的问题本质。而通过没有选择稻米的立场的研究,坪井得到了启示,他通过对全国各地正月的祭神和节日用食物的民俗事象调查,明确了由芋头、年糕、杂谷、蔬菜构成的独立或组合的多样化形态特点,强调了“理解这种多样化形态的本质,明确了只能从民俗文化多元论的视点”[8](P129)的一贯主张。坪井从异质文化集合的接触考虑,把切入以上的民俗事实阐释为不同文化体系之间的融合、纠葛过程。稻作民集合和旱作民集合作为内在理论互不相同的集合,在相互接触、碰撞的过程中会存在共存、(下位一方)否定(上位一方)、融合、交换、同化的过程,而“芋头正月”、“年糕正月”便是两种异文化集团在接触过程中在正月的时令节令领域表现出的生成结果。站在旱作文化集合的立场,能够感受到他们面向异质文化时所表现出的抵抗、选择,由此也可以说稻作文化一元论只能是作为统治方的一种幻想存在。之所以有“选择了稻米的日本人”的观点,正是日本民俗学长期以来偏重同化过程研究的表现。“对于年糕正月予以否定、视为禁忌的仪式,都只是在和异文化接触中生成的民俗之一。所谓民俗便是非稻作民(举例)在接受第一次文化冲击或第二次文化冲击后,一方面主动地进行拒绝、反抗、整合,另一方面努力恢复面临被破坏的本集合秩序体系的行为过程”[8](P167)。在对“日本人为何选择了稻米”的课题考察中,坪井从没有选择稻米一方的角度,而是运用民俗文化多元论的方法论,推论了异质文化集合在接触时生成的关系作用力,并以此给出了阐释答案。
(二)思想体系的现实指导意义
坪井的民俗文化多元论思想不仅从大的方面——方法论体系为民俗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而且在若干领域的具体研究中起到了推动作用。
生产民俗的研究以往多侧重于技术论、物质论角度,坪井学说立足于从不同价值体系的碰撞、抵抗、融合、纠葛的角度考察生产形态,为生产民俗领域的研究提供了崭新的视角。安室知通过对坪井学说批判的继承,结合稻作民狩猎水鸟、稻田中发展渔业的案例,提出了“复合劳作生计论”观点,从“规避风险”角度阐释了多种劳作类型复合存在的生活实态。菅丰则从“内部赋予的价值观”角度分析了处于从属、次要位置的生计劳作的原理,阐释了民众的劳作实态。在文化多元论的启示下,民俗学者们通过更加细致的田野作业,将生产民俗的研究从以往不同劳作类型的相对独立的研究发展成为更加重视内部关联性的研究。
坪井洋文引领了民俗学内部旱作文化研究的热潮,促使民俗学界对旱作文化研究给予了更多关注,在短时间里形成了旱作研究的小热潮,如野本宽一、白石昭臣等民俗学家展开了刀耕火种文化、麦子与稻子的相关研究。野本宽一著《火田耕种民俗文化论》是一本围绕火田耕种及其相关民俗的全面、综合、庞大的著述。野本在多处叙述中流露出了来自坪井思想影响的痕迹,他便是在这种无形的影响下对坪井类型论中的一个异质文化集合——火田耕种文化圈进行了主题考察。该书围绕火田耕种的基础民俗文化实态、火田耕种民的上层民俗文化、火田耕种的地域研究等主要内容,通过长达8年时间的广泛、深入的田野调查,在获取了翔实的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成功阐释了火田耕种的文化体系。白石昭臣著《稻子和麦子的民俗》(1994),以麦子为对象考察了旱作文化体系。他的研究继承并发展了坪井洋文的旱作文化论,指出在旱作耕种中心地区,仪式活动、祭祀活动的主角是麦子,位于正的位置,但在被稻作文化覆盖以后,形成了稻谷为正、麦子为负的秩序。
在多元思想的推动下,赤坂宪雄通过对东、西日本文化论的研究,批判了“一个形象的日本”,提出“脱离农本主义的束缚”,进而从地域类型论角度丰富了日本文化多元论的研究。赤坂基于自己在东北地区开展的田野作业,从方言、地名、农具(以簸箕为例)、饮食文化差异(米与肉的对立)、污秽观和被歧视民观念的不同(对从事皮革和屠宰为生的群体的认识观的不同)等民俗文化入手,以民俗元素分布的地域差为比较基准,追溯历史,又旁征博引考古学、语言学的研究成果,论证了在考察日本文化时,应先着眼于南北差异,继而着眼于东西差异的顺序。赤坂指出南、北的文化领域是在绳纹以来以不同种族、文化为背景的前提下形成的,更是与生态学环境密不可分的领域,只有在南、北论的基础上,把视线转向东、西方位的日本文化研究,才能准确理解日本的民族史观。赤坂宪雄与坪井洋文的研究尽管建立在不同的理论指导下,前者以地域空间上体现的共性集合作为类型划分的基准,后者以民族源流的不同带来的农耕文化的不同为比较基准,但其立足点都归结为对日本民俗文化多样性的认识和对日本文化、种族多元构成的阐释,是对以单一、同质性视角表述日本文化的倒戈,是重构日本民俗学方法论的尝试。
(三)日本民俗学方法论的重构
综合上述研究,坪井的观点可以归纳为以下两点:1.日本文化的原型是以芋头类、谷类、豆类为代表的旱作类型,而非以大米为代表的稻作类型。日本文化整体上是从旱作文化向稻作文化历史过渡的观点。2.日本文化是稻作和旱作两种同等价值文化的要素间融合、纠葛的产物,承担两种文化的集团分别为平原民集合和山地民集合。坪井学术思想的意图是想通过对“芋头正月”、“选择了稻米的日本人”的民俗事象及其深层的原理的解析,对日本民俗学自确立以来被视为根本命题的理论、方法和概念从原点上进行思考和重构。
坪井从对日本文化的多元化把握角度出发,阐释了“选择了芋头的日本人”,给日本民俗学界带来了重大影响。对于坪井的贡献,学界普遍认为是他对柳田民俗学偏重稻作一元文化论的批判,扶正了以往被视为从属性、边缘化的旱作文化的位置,从相对化视角提出了旱作文化(民)类型、渔捞文化(民)类型等,并赋予其与稻作平起平坐、具有等同价值的话语权,确立了民俗文化类型研究的范式。具体到劳作生计层面,安室知对坪井的平原民之种子理论对山地民之土壤理论的观点给予了高度评价,指出了观点的建设性,并且辩证地评价了坪井对稻作研究的贡献。安室知指出:“坪井的业绩,更准确地说是他对稻作文化的批判使稻作文化的本来面貌得以恢复。……正是坪井的研究,使得柳田以后停滞不前的稻作研究得以被推上更高层次”[9](P10)。
笔者认为,坪井的民俗文化多元论思想尽管只是对两种文化体系间纠葛关系提出的一种假说,但却通过以多元概念替换一元概念,从根本理念和思考问题的原点上给予了民俗学完全、彻底的颠覆,是着眼于民俗学的方法论、日本基础文化构成的大视野基础之上,对日本民俗学体系的大手笔建构。随之而来的是在我们思考民俗学课题寻求答案时,便会多出一种论证的思路。当然,究竟哪一种方法论在阐释时更加有效、更加具有说服力,还需待后来的研究来验证。
三、结语
坪井洋文从对日本关东、中国地区广泛存在的“芋头正月”事象的关注入手,在大量田野调查的基础上,认识到只有将日本人、日本文化他者化,才能更加深入地理解日本本质文化、民俗文化的构成。坪井的这样一种立场,不可避免地将以“一国民俗学”研究著称的柳田学说的局限性放大,而此时相邻学科的研究成果又适时地发挥了作用,促使坪井最终完成了对民俗学方法论的假设。
坪井曾经强调其所关注的并不在于绳纹农耕、旱作农耕是否先行于稻作农耕等问题,也无意从民族学领域考证稻作农耕文化和旱作农耕文化的起源和系统论,而只是对不同领域研究成果的借鉴和吸收,一切以为民俗学独自的问题研究指明方向为宗旨。但通过坪井的研究,仍然不难看出其学说中带有的浓厚的人类学色彩。对于学说中存在的不足,以安室知为代表的学者们曾经批判地指出:“①坪井洋文的研究与前人的研究类似,都是以追溯‘无年糕的正月’这一源头为出发点进行的论述,而忽略了对‘无年糕的正月’自身的民俗功能和民俗意义的研究。②只关注了伴随有相关口头传承的个案,而忽略了对作为事象存在、却不伴随口头传承的个案的研究”[9](P103-106)。以犀利著称的大月隆宽甚至以其独一无二的激进腔调批判说:“坪井的研究缺乏科学性,给民俗学抹黑,是功成名就的民俗学者的消遣”[10](P150)。
坪井洋文于1988年正值研究颠峰期时去世,留下了许多尚未解决的课题。尽管坪井的学说中存在着不完善之处,然而透过他所论述的“不打年糕的正月”的民俗事象,建构在亚洲视野之上的诸多学科的诸多问题点,如赤米的信仰问题、稻作农耕的起源问题、农耕法的历史演变问题、考古发现、生态植被问题、个别性与普遍性的关系问题等,交织呈现出来,而其根源都与日本民族的深层次文化息息相关。坪井更是通过自身的研究,向我们展示了如何从一个问题不断外延展开,达到更深层次的讨论,并最终触及本质问题的过程。他的学术思想给与我们极大的启示,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1][日]宫田登.历史和民俗之间——从海与城市的视角[M].日本:吉川弘文馆,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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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日]坪井洋文.神道的神和民俗的神[M].日本:未来社,1989.
[8][日]坪井洋文.选择了稻米的日本人[M].日本:未来社,1985.
[9][日]安室知.年糕和日本人——“年糕正月”和“无年糕正月”的民俗文化论[M].日本:雄山阁,1999.
[10][日]大月隆宽.坪井洋文.民俗再考——多元化世界的研究视角[J].日本民俗学172号,1987.
(责任编辑 王东昕)
Hirofum i Tsuboi’s“Pluralism of Folk Culture”
GUO Hai-h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angdong 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Since the1970s,there have been obvious changes in the studies of Japanese folklore in terms of guiding principles and research objects because the scholars concerned have reconsidered the validity of the research methodology by Yanagita Kunio.Hirofumi Tsuboi gave an analysis of some typical folk events and their oral taboos and confirmed the coexistence of rice culture and dry-land farming culture and their conflicts and fusion.Hirofumi Tsuboi later criticized the monistic theory of rice culture proposed by Yanagita Kunio and advocated the“pluralism of folk culture”that comprised the cultures of rice culture,fishery,hunting and dry-land farming culture,which promoted the studies on dry-land farming culture in the end of the20th century and offered a new angle to the study of the Japanese multi-cultures.
Hirofumi Tsubo;pluralism of folk culture;Yutou Month
K890
A
1672-867X(2012)01-0023-06
2011-03-17
郭海红(1972-),女,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民俗学博士。
山东大学自主创新基金“现代日本民俗学思想研究”(项目编号:IFW10041)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