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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玉茗堂评花间集》新论

2012-11-03郭娟玉

文学与文化 2012年3期
关键词:花间汤显祖评点

郭娟玉

一前言

大蜀广政三年(940),赵崇祚选辑《花间集》十卷,欧阳炯为撰《花间集序》,这是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词选集,第一篇词学批评。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汤显祖评点《花间集》并自撰《玉茗堂评花间集序》,这是《花间集》传播史上的第一部评点本。前者是词的滥觞时期,后者则是词的中衰时期,虽然相隔六百余载,兴衰有别,然而词的体性却同样处于茫昧的状态,辑选者、评点者都有意廓清当代词坛的困惑。汤显祖在原本《花间集》的基础上再创作,其评点与序言所反映的词学观,与原创者虽各自标志着时代的印记,却隐然可见其承袭与新变。

万历八年(1580),温博为茅一桢刊《花间集》校雠点句,自叙所用符号为“点者读,圈者句,句韵角也”①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635页。。汤显祖身为评点名家,既承袭前人“校雠点校”的方式,又有新变。他评点《花间》,除了为作品“句读”以外,卷后附有“音释”,而这些只是阅读的基本,最具创新意义及词学价值的在于“评”。他批评的方式,一种是用文字:用眉批、夹批、尾批等发抒见解;一种是用符号:用“◎”“ ”“○”“、”“|”等于词句旁点次,而二者往往相辅而发②汤氏圈点作品,于佳处常用四种符号:以“◎”为最佳,以“ ”为次佳,再次为“○”,末为“、”。至于不妥处,则于句旁画一长线“|”,或加上旁批或眉批,如评牛峤《江城子》“鵁鶄飞起郡城东”即在该句旁标画竖线,并于眉批云:“起句率意”(卷2,第14页)。见文后所附书影图像。。汤显祖以词藻艳发为世所称,又用心于《花间》,论者多谓其戏曲沾馥《花间》之余彩。而其论曲文字,在批点《花间》词中,亦复可见。是知汤显祖的戏曲理论影响着《花间》的评点,而赏爱、用心于《花间》,故在其戏曲中亦可见得摹习《花间》的痕迹。

汤显祖《玉茗堂评花间集》今存最完整的善本,是明万历庚申四十八年(1620)乌程闵氏刊朱墨套印本①本文所据即明万历庚申四十八年(1620)乌程闵氏朱墨套印本《玉茗堂评花间集》(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案:以下征引此书词句但标其卷数、页码于后,不一一附注,以省篇幅。,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有此本。就《花间集》的注本而言,多数都征引了汤氏评语,其中征引最多的是1935年上海开明书局所刊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总共引录了101则。然而多数论者既未睹明万历乌程闵氏刊本,亦稀见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根据的多为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所收20则,以及华连圃《花间集注》所录11则,总共只有31则而已。如吴文丁《汤显祖评花间集及其它·摘要》云:

汤显祖在他诀世的前一年,出版了朱墨套印《玉茗堂评花间集》,但今难窥全豹。商务印书馆1935年出版的《花间集》收录了汤显祖11条《花间集》评语,这11条评语与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由徐朔方笺校的《汤显祖全集》所收录的汤显祖20条《花间集》评语无一相同,因此,特将11条汤评佚文检出公诸于世。②吴文丁:《汤显祖评花间集及其它》,《抚州师专学报》2000年第3期。

又如罗莹《汤显祖与〈花间集〉及其词学思想》也持相同的看法:

现存的汤显祖对《花间集》的批评主要是指由徐朔方笺校,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汤显祖诗文集》1477页收录的20条评语及193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由华钟彦笺注的《花间集》11条评语,这二者没有相同之处,由于徐朔方先生在汤评前附笔“评语有离原书无以自见者”,可见另11条可能是佚文。现就这条评语分析之。③罗莹:《汤显祖与〈花间集〉及其词学思想》,《辽宁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

由于数据不足,难以通观全豹,论据自难周全。此外,汤显祖在《玉茗堂评花间集序》揭示了他的词学观,却往往为论者忽略;而在《花间》的评点中,其观点亦多与其重要戏曲理论相契合,颇值得再作深入探讨。

笔者有幸得见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乌程闵氏朱墨套印本,前统计汤氏评语,计有眉批176则、夹批19则、尾批5则,总共200则。本文因此根据明末乌程闵氏朱墨套印本,首先从《玉茗堂评花间集序》上溯欧阳炯《花间集序》,揭示其词学观点,论析其承袭与新变。至于评点内容,则提掇紧要并参合其自序及戏曲理论,着重于探析其评点的特色与精神。

二 《玉茗堂评花间集序》的承袭与新变

分析汤显祖《玉茗堂评花间集序》,可以发现与欧阳炯《花间集序》,也就是原编与再创造者间的系联,有承袭也有新变。因此,下文乃就两者间的关系,分从“溯源正体”、“推尊唐调”、“由俗入雅”三方面来探讨。

(一)溯源正体

词是音乐文学,欧阳炯《花间集序》开宗明义,即是分从这两个角度立说的:

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①赵崇祚编:《花间集》,台北鼎文书局,1974年影南宋绍兴本,第1页。他首先从文学的角度,确立了歌词的艺术特征是“美”的,是要经过词家精心修饰,达到巧夺化工,更胜于天然的精美妍丽。其次,从音乐的角度,确立歌词的特性,须是乐曲美听,而倚声之词与音律谐和无间,悠扬动人,响遏行云。欧阳炯从词的音乐性,将源头上推到古曲《云谣》、《白雪》,为的是纠正时人鄙视词体的看法,欲从词的起源来推尊词体,提高“曲子词”的文学地位。

汤显祖论词体的起源,也具有相同的意识,唯径路稍有不同:

自三百篇降而为骚、赋;不便入乐,降而古乐府;不入俗,降而以绝句为乐;而绝句少宛转,则又降而为词。故宋人遂以为词者,诗之余也。(《玉茗堂评花间集序》,第1~2页)

汤显祖也是本着“入乐”的角度,经由“乐府”这条径路溯源,但他最终上溯到“三百篇”。按,欧阳炯《花间集序》缕述歌词的发展曾说:

《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争高门下,三千玳瑁之簪。竞富樽前,数十珊瑚之树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②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第1页。

所谓《杨柳》、《大堤》之句,是从古相传下来的“古乐府”;“芙蓉、曲渚”一类的歌词,则是豪门贵户制作的古诗。汤显祖由“乐府”上溯词体的本源,一方面承袭《花间集序》的理论系统,一方面也受到当代意识的影响。

“复古溯源”是明代文人的普遍意识,论词亦不例外。除“三百篇”而外,“六朝诗”也是溯源的焦点。从词与音乐的关系,主张词为乐府之变的,如徐师曾云:“按诗余者,古乐府之流别,而后世歌曲之滥觞也。”王世贞亦云:“词兴而乐府亡矣,曲兴而词亡矣。”③王世贞:《艺苑卮言》,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第385页。又根据长短句的形式,及对词体艺术风格的认识,认为词的本源来自六朝艳丽的诗风。如王世贞《艺苑卮言》云:

盖六朝诸君臣,颂酒赓色,务裁艳语,默启词端,实为滥觞之始。……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④王世贞:《艺苑卮言》,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385页。

杨慎《词品》云:

大率六朝人诗,风华情致,若作长短句,即是词也。……予论填词必溯六朝,亦昔人穷探黄河之意也。⑤王世贞:《艺苑卮言》,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425页。

对于六朝人诗,汤显祖曾如此自我剖白:“世路未嫌千日酒,才情偏爱六朝诗”①汤显祖:《初入秣陵不见帅生,有怀太学时作》,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诗文》,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卷七,第213页。案:以下征引此书文字均径标页码于其后,不一一附注,以省篇幅。,从才情说明了自己的审美取向。而在评点《花间集》时,也引用王、杨之说,显露了同样的观点。如评温庭筠《梦江南》“千万恨”云:“风华情致,六朝人之长短句也。”(卷一,第14页)评顾敻《临江仙》“幽闺小槛春光晚”云:“颂酒赓色,务裁艳语,毋取乎儒冠而胡服也。”(卷三,第23页)评孙光宪《生查子》“暖日策花骢”云:“六朝风华而稍参差之,即是词也。”(卷三,第31页)不过,汤显祖虽然倾爱六朝诗的风华情致,从言情的内涵与精致的语言艺术肯定两者间的关系,却只是“摘艳六朝”。和王、杨之说的“必溯六朝”不同,他认为“陶弘景之《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阳帝之《望江南》”是“唐调”的开山而已。他明确揭橥词的体性——“入乐”,推尊唐调,上溯词体的本源,最终要经由“唐调”而返之“三百篇”。

(二)推尊唐调

欧阳炯论《花间集》成书之旨,一方面从反面着眼,批判南朝宫体对歌词造成不良风气;一方面从正面着手,肯定唐五代文人词的成就。他是这样说的:

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有唐以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在明皇朝,则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词四首。近代温飞卿复有《金筌集》,迩来作者,无愧前人。②赵崇祚编:《花间集》,第1页。

他明确指陈南朝宫体华而不实,流风所扇,竟使歌词堕入低俗不雅的倡门风习。至于唐代,声歌大盛,自李白、温庭筠以降,多有佳作。因此,选辑唐五代十八家诗人五百阕歌词而成《花间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其选词目的,“显然是要用这本精选的诗人高雅之作,来取代南朝以来流行的鄙俗的内容空洞的歌词,使上层社会不必唱那些不文、不实的作品”③张以仁:《花间集序的解读及其涉及的若干问题》,《花间词论续集》,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6年,第14页。。就这一点而言,历来论者多有误解,如罗莹《汤显祖与〈花间集〉及其词学思想》一文即节录“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句,而云:“序文中指出词作与宫体、倡风的关联。”④罗莹:《汤显祖与〈花间集〉及其词学思想》,《辽宁广播电视大学学报·文学研究》2004年第4期。后人曲解文意,遂使赵崇祚、欧阳炯等人极力反对的“宫体”、“倡风”,成为《花间集》的烙印,这是解读《花间集序》或论析汤显祖的词学思想,宜先辨明的。

《花间集》成书之时,词体方兴,赵崇祚等人面对的,一方面是诗词之辨,即文人填词“非诗非词,亦诗亦词”⑤郑骞:《从诗到曲》,台北顺先出版公司,1982,第103~104页。的问题;一方面是雅俗之辨,即“宫体倡风”、”言之不文”等弊病。因此,欧阳炯作序,首先辨明词的体性,其次标举唐五代文人雅词为典范,来矫正当代的风气。汤显祖评点《花间集》时,是词体的中衰期,所面临的问题显然要复杂许多。自元代兵燹以后,不仅词谱亡佚,明人无乐可按,无谱可守,填词大抵遵循前人的文字格律,词已不复可歌。且当时所存词集寥寥,南宋词集尤其罕见,通行可见的厥为《花间集》、《草堂诗余》二集。如温博为《花间集》作补编,曾说:“古今词选无虑数家,而《花间》、《草堂》二集为最著也。”⑥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第634页。王昶《明词综·序》云:“及永乐以后,南宋诸名家词皆不显于世。唯《花间》、《草堂》诸集盛行。”⑦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第776页。关于“花草”盛行的情况,明末词人徐士俊有极为生动的描述:“《草堂》之草,岁岁吹青;《花间》之花,年年逞艳。”①冯金伯:《词苑粹编》卷八引徐士俊语,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940页。虽然“花草”并称,然而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汤显祖评点《花间集》以前,事实上《花间》的流播远远不及《草堂》。试观汤氏之言:

《花间集》久失其传,正德初,杨用修游昭觉寺,寺故孟氏宣华宫故址,始得其本,行于南方。《诗余》流遍人间,枣梨充栋,而讥评赏鉴之者亦复称是,不若留心《花间》之寥寥也。(《玉茗堂评花间集序》,第 3~4 页)

从这段话可以得知当时习见的不外“花草”二集,而《花间》方始初行,词人视野颇受局限。《草堂》原为南宋书坊为当日市井选歌说唱需要而编辑的一部“依类选歌”的歌本,选录的作品以北宋为主。作为流行歌本,为了依类选唱的需要,编者广开选源,内容题材极为丰富。可惜的是,作品精粗并存,高下不一,名篇佳制固然琳琅满目,近俳近俚的恶札亦俯拾即是。在明人心目中,《花间》犹唐音,《草堂》则是宋调。

汤显祖也是以“花草”对举,他留心《花间》意图藉由评点广为流传,固然是为了《花间集》久失其传,似也有意以《花间》取代《草堂》。主要的原因,可以从他讨论宋调、唐音的看法中探得:

乃北地李献吉之言曰:“诗至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尝考唐调所始,必以李太白《菩萨蛮》、《忆秦娥》及杨用修所传《清平乐》为开山。……(《玉茗堂评花间集序》,第2页)

汤氏评点《花间集》,倡言由“唐调”而反之”三百篇”,可以说将《花间集》与“唐调”画上等号。他引用李献吉之言,批驳“宋人主理”,可见“主情”或“主理”才是去取的关键。按《花间集》虽以言情为主,亦偶有“主理”之作,如毛熙震《临江仙》词云:

南齐天子宠婵娟,六宫罗绮三千。潘妃娇艳读芳妍。椒房兰洞,云雨降神仙。 纵态迷欢心不足,风流可惜当年。纤腰婉约步金莲。妖君倾国,犹是至今传。(卷四,第18页)

汤显祖评云:

长短句盛于宋人,然往往有曲诗、曲论之弊,非词之本色也。此等漫衍无情,亦复未能免此。(卷四,第18页)

他批评宋人以诗为词、以议论入词,有“曲诗、曲论”之弊,而孙光宪此词“漫衍无情”亦不免于此弊,凡此皆非词之“本色”。由此可见汤氏认为“情”才是词之本色,而这也是他推尊唐调的主因。

明人尚“情”,尤其明代中后期,随着理学反拨之势大盛,“尊情”论亦大行。如沈际飞云:“情生文,文生情,何文而非情?”不仅高揭“情”为文学之所起,并主张“男女之情”为情之至极,他说:

人之情,至男女乃极,未有不笃于男女之情,而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间,反有钟吾情者。②沈际飞:《诗余四集序》,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第668页。

至于汤显祖,更进一步提出“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汤显祖全集》,第1351页),并自认“一生为情作使”。和《草堂诗余》的芜杂不同,《花间集》以“情”为主体内容,编选者又强调淳厚的感情及优美的艺术表现,凡此皆与汤氏持论相惬。可见汤氏用心于《花间》,推尊唐调,正是建立在其“主情”理论的基础上。

(三)由俗入雅

《花间集》编选的范围集中在唐五代文人,标举“诗客曲子词”;作品题名加署官衔,突出作者的身分;揭示编选目的,宣称“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花间集》的成书,标志着词体从民间而文人化,反映了文人崇雅抑俗的意识,也开启了词体由俗入雅的趋向。自此,词由民间过渡到文人,雅、俗之辨成为词论的重要议题,词体的雅化,到了南宋臻于高峰。然而过度雅化的结果,使词体失去了生命力。

明代传奇大盛,词多附庸于曲家之手,虽暂存一息,却混淆了词、曲的界限,以鄙俚亵狎为病。汤显祖评点《花间》曾说:“词虽小技,亦须多读书者方许为之。”(李珣《浣溪沙》“访旧伤离欲断魂”,卷四,第25页)所谓“多读书”,显然是有意识地要藉由文人(而且是多读书的文人)一挽明词的鄙俗。赵崇祚藉由精选唐五代文人词的方式,用《花间集》提供歌唱的范本,矫正时俗。而汤显祖则试图从评点入手,导引读者欣赏《花间集》,甚至由这条径路而反溯“三百篇”:

余于《牡丹亭》、二梦之暇,结习不忘,试取(《花间集》)而点次之,评骘之,期世之有志风雅者,与《诗余》互赏。而唐调之反而乐府,而骚赋,而三百篇也。诗其不亡也夫!诗其勿亡也夫!(《玉茗堂评花间集序》,第4~5页)

欧阳炯《花间集序》所论,涵括歌词的音乐、文学及内容三方面的要求,是《花间集》的选词标准,也为“歌词”确立了体性。汤显祖反复从“入乐”的角度推尊《花间》,然而从他自述“才情”偏好六朝诗,甘心“为情作使”的表白看来,真正让他“不忘”、“用心”于《花间》的,应是其动人的华采与言情的内涵。尤其是“情”,主“情”可以说是汤显祖文学理论的核心,其《耳伯麻姑游诗序》云:

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以憺荡人意,欢乐舞蹈,悲壮哀感鬼神风雨鸟兽,摇动草木,洞裂金石。(《汤显祖全集》,第1110页)

他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谈到戏剧的起源时说:

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盖自凤凰鸟兽以至巴渝夷鬼,无不能舞能歌,以灵机自相转活,而况吾人。(《汤显祖全集》,第1188页)

就他看来,自上古之世,人即因抒发感情的需要而有歌有舞,遂至演化为载歌载舞的戏剧。

词被视为小道,与其宜于言情的体性有莫大的关系。自唐宋以降,词人往往困惑依违于小道与正道之间,如黄庭坚《小山词·序》云:

余少时间作乐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独罪余以笔墨劝淫,于我法中,当下犁舌之狱。特未见叔原之作耶?虽然,彼富贵得意,室有倩盼慧女;而主人好文,必当市致千金,家求善本。曰:独不得与叔原同时耶。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娱,苦节臞儒,晚悟裙裾之乐;鼓之舞之,使宴安酖毒而不悔,是则叔原之罪也哉!①施蛰存主编:《词籍序跋萃编》,第51页。

反映了文人既难掩对于小词的热情,却又畏惧世人“笔墨劝淫”的非议。因此,往往一方面以小道鄙视之,以求豁免于道德的指摘;一方面带着畏罪的心理,耽溺于歌词的写作与品赏。无独有偶,汤显祖也遇到了相类的情况,当他倾注心力于戏曲创作,僧达观也曾一再加以劝阻,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其《寄达观》云:

迩来情事,达师应怜我。白太傅、苏长公终是为情使耳。(《汤显祖全集》,第1351页)

从“情生诗歌”的角度,不仅自比于白居易、苏轼,也视戏曲的文学价值与白、苏的作品等齐。他坚持信念,至死不渝,于逝世前两年,曾在《续栖贤莲社求友文》中说:

岁之与我甲寅者再矣。吾犹在此为情作使,劬于伎剧。(《汤显祖全集》,第1221页)

他既“为情作使,劬于伎剧”,又自白“于《牡丹亭》、二梦之暇,结习不忘”遂而点评《花间》,自也是“为情作使”。

汤显祖不仅揭示“有志风雅”者,须经由《花间》上溯“三百篇”,也屡屡以“风雅诗骚”作为评点的标准。如评韦庄《女冠子》其一:“直抒情绪,怨而不怒,骚雅之遗也。”(卷一,第29页)评张泌《酒泉子》其一云:“抚景怀人,如怨如慕,何似摽梅诸什。”(卷二,第18页)评孙光宪《清平乐》其二云:“徘徊而不忘思,婉孪而不激慎,词中之有风骨者。”(卷三,第33页)虽然标举“三百篇”来凸显《花间》的重要,但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其“尊情”论的具体实践。他主张“情”是文学的本源,更肯定自我多情的一生;他推尊《花间》,肯定其言情的成就,是从本质上去肯定。从尊情而尊词,承袭赵崇祚推崇唐代“文雅”的意识,更上推到“风雅”;又与后来常州派透过“比兴寄托”提升词体的方式不同,而是藉由对“情”的肯定,从词的本体来建立价值。汤氏所论不多,但具有相当进步的意义。

三 “至情”观的张扬与辨析

汤显祖《牡丹亭题记题辞》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汤显祖全集》,第1153页)

这是汤氏为“至情”所下的定义,而《牡丹亭》正是他张扬“至情”的代表作。同时,他批点《花间集》时,也发出了同样的喟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评韦庄《谒金门》,卷一,第24页)可见“情”是词的灵魂,也是他评价《花间》的总纲领。

然而,写情易流荡无极。是“情语”或是“淫语”?是“淫艳”或是“至情”?世人往往混淆。如温庭筠《女冠子》词上片云:“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汤显祖自“宿翠”一句而下尽批“○”,并于眉批云:

“宿翠残红窈窕”,新妆初试,当更妩媚动人。情语不当为登徒子见也。(卷一,第12页)

这段话包举了两层意涵:其一,此词摹情写态,旖旎缱绻,但汤氏肯定这是出于真挚爱情的流露,此等艳语可视为情语。其二,这种情语,世人或不谙其深致,但以淫语视之,此所以有“登徒子”之叹也。此外,韦庄也有一阕描写艳情的作品:

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 (《江城子》)

汤显祖于“恩重”句批”○”,并评云:

全篇摹画乐境,而不觉其流连狼藉,言简而旨远矣。(卷一,第24页)

韦庄从外在情态的描写,塑造女子“娇多”的动人形象;但词旨不在“娇多”,而是藉此凸显其内在的情思“情多”。爱恋狎昵出于深情,反映的是人性的本然流露,与着重于色欲的描写不同,汤显祖因此“不觉其流连狼藉”,而称赏其“言简旨远”。爱情的进程不外相悦、相爱、相别、相思,词人多刻画黯然销魂的离愁别思,如摹画欢会的“乐境”,往往招致淫艳的疵议。按前述二词的批语,汤氏以“情语”与“登徒子”、“言简旨远”与“流连狼藉”两两相对,显然是针对“情”与“淫”的困惑,以“真情”为准绳,揭示其间的分野。

辨明了“淫艳”,还要区别“浮艳”。如评顾敻《献衷心》云:

以下三词颇无佳句,但开曲藻滥觞耳。昔人谓诗情不似曲情多,其流之弊,唐人先已作俑。(卷三,第20页)

“诗情不似曲情多”,谓空有华美文采而缺乏深情流注。汤氏虽重文采,但强调丽藻须为“真情”而设,否则即堕入浮艳的流弊。而和“寻常艳语”不同的,是情真、景真之作。如韦庄《荷叶杯》其二云: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卷一,第23页)

汤显祖于上片批“ ”,再于“如今”句批“○”又批一“惨”字,评云:

情景逼真,自与寻常艳语不同。(卷一,第23页)

韦词上片写男女相识、相期的爱悦,下片写相别、相见无期的惆怅;相携时的爱恋愈甜美,相别的失落即愈苦涩,情感的张力经由对比而透显。可见“真”字是词骨,可以写“艳”,但须出自“真情”。

除了客观评骘,汤显祖往往卸下评论者的角色,深入词情,随词中人物啼笑,而感慨系之。如评顾敻《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云:

若到换心田地,换与他也未必好。(卷三,第20页)

又如评孙光宪《更漏子》其二:

至得情深江海,自不至肠断西东,其不然者命也,数也。人非木石,那得无情?世间负心人,岂木石之不若耶?(卷三,第33页)

若是知心人,何须“换心”?若是至情,何至肠断西东?评论的不是作品“情”的艺术表现,而是有感而发,按词中所描写的“情”的内涵,阐述“至情”的意义。另外,缘于自我的身世、性情,亦有不少会心而感伤之言,如顾敻《虞美人》有“旧欢时有梦魂惊,悔多情”句,汤氏评:

情多为累,悔之晚矣。情宜有不宜多,多情自然多悔。(卷三,第11页)

再如于韦庄《菩萨蛮》其五“洛阳才子他乡老”句,批云:

可怜可怜,使我心恻。(卷一,页21)

汤氏“为情作使”固自不悔,言“多悔”者在彰显其“多情”,多情人自能解语,深会词中人的“多情”。对于韦庄的感叹“洛阳才子他乡老”,更是心有戚戚焉,反复直白“可怜可怜”,在韦庄的形象中迭合着汤显祖的身影,亦使后世读者“心恻”。除了客观的鉴赏,汤氏亦发抒自我与作品的交感神会,在感性的批语中,流露出动人的多情形象。

四 汤评中反映的美学旨趣与语言艺术

汤显祖在《牡丹亭·标目》中曾叙述著作缘起,调寄《蝶恋花》云: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汤显祖全集》,第2067页)

所谓“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最是才子词人含毫沉吟的写照。“情难诉”,具体说明了自己创作的主题内涵——诉情;“肠断句”,则反映了心中的悲剧意识。汤显祖虽叹“情难诉”,但《牡丹亭》正是以诉情流芳。如何“磨句诉情”,是他日夜寻思的焦点,撰写《牡丹亭》如是,余暇评点《花间集》当亦如是。两者相互濡染,《花间集》成为他“磨句诉情”的珍本,而“磨句诉情”又成为他点次《花间集》的中心。对于“诉情”,汤显祖在《花间》中领略心法,丰富了戏曲创作,进而“点次评骘”,不仅导引读者品评鉴赏,亦着意于度人金针。

汤显祖在开篇评温庭筠《菩萨蛮》词,即为读者标举词家典范,揭示“词之言长”的美学旨趣:

今读之,李(李白)如藐姑仙子,已脱尽人间烟火气。温如芙蓉浴碧,杨柳挹青,意中之意,言外之言,无不巧隽而妙入。(卷一,第1页)

其次,举飞卿《杨柳枝》而论:

《杨柳枝》唐自刘禹锡、白乐天而下凡数十首。然惟咏史、咏物、比讽、隐含,方能各极其妙。如“飞入空墙不见人”、“随风好去入谁家”、“万树千条各自垂”等什,感物写怀,言不尽意,真托咏之名匠也。此中三、五卒章,真堪方驾刘白。(卷一,第8~9页)

又评韦庄《浣溪沙》其五“想君思我锦衾寒,忆来惟把旧书看”二句云:

想君、忆来二句,皆意中意,言外言也。水中着盐,甘苦自知。(卷二,第20页)

他主张词作应具有“意中之意,言外之言”,强调韵外之旨,以含蓄为美。而词要有深致,尤须注重起、结:

短词之难,难于起得不自然,结得不悠远,诸起句无一重复,而结语皆有余思,允称合作。(评欧阳炯《南乡子》,卷三,第3页)

秉持这样的观点,对于“结得不悠远”、“无余思”之作,批语颇为严厉。如于韦庄《天仙子》其四眉批云:“以上四首俱佳绝,卒章何率意乃尔,岂强弩之末,江淹才尽耶!“(卷一,第26页)又于其《天仙子》其五末结“刘阮不归春日曛”句批云:“若此结句确乎当删。”(卷一,第27页)汤显祖从正反两方面来例示言外之言,韵外之旨的审美追求,反映了正确的体性观,也揭示了他评点的标准。

汤显祖的笔力,论者多拱伏,而论其戏曲的语言成就,则往往直溯《花间》。如沈际飞《题紫钗记》云:“惟咏物评花,伤景誉色,秾缛曼衍,皆《花间》、《兰畹》之余,碧箫红牙之拍。”(《汤显祖全集》,第2569页)陈继儒《批点牡丹亭题词》:“以《花间》、《兰畹》之余彩,创为《牡丹亭》,则翻空转换极矣!”(《汤显祖全集》,第2573页)然而,汤显祖虽然摘艳、取法于《花间》,却能“翻空转换”,诚如沈际飞所云:

柳生騃绝,杜女妖绝,杜翁方绝,陈老迂绝,甄母愁绝,春香韵绝,石姑之妥,老驼之勚,小癞之密,使君之识,牝贼之机,非临川飞神吹气为之,而其人遁矣。(《汤显祖全集》,第2589页)

戏剧中所有的语言皆为塑造人物而设,人物所以灵动有神,正展现了汤显祖高超的语言艺术。准此以观,词中所有的语言亦为词中人物而设,自必随情宛转,繁采多姿。即以密丽著称的花间鼻祖温庭筠,对于其语言艺术,汤显祖也有不同角度的评赏:

四调中,纤词丽语转折自如,能品也。(评《酒泉子》,卷一,第7页)

口头语,平衍不俗,亦是填词当家。(评《更漏子》其四,卷一,第6页)

短调中能尖新而转换,自觉隽永可思,腐句腐字一毫用不着。(评《南歌子》其一,卷一,第10页)

扑蕊、呵花四句,从未经人道过。(评《南歌子》其五,卷一,第11页)

可见汤显祖固然衷心赏爱“纤词丽语”,亦不废“口头语”、“尖新语”,总为曲尽真情而已。此外,还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段话:

填词平仄断句皆定数,而词人语意所到,时有参差。古诗亦有此法,而词中尤多。即此词中字之多少,句之短长,更换不一,岂专恃歌者上下纵横取协耶!此本无关大数,然亦不可不知,故为拈出。(评顾敻《酒泉子》,卷三,第18页)

当“格律”与“语意”冲突时,汤显祖主张“语意所到,时有参差”,舍词律而就词情,与其“磨句诉情”的精神正相吻合。

整体而言,汤显祖虽然重视词藻,雕章琢句,多揭示词人手法为读者点拨。如评牛峤《玉楼春》:“隽调中时下隽句,隽句中时下隽字,读之甘芳浃齿。”(卷二,第14页)评牛希济《临江仙》其七“万里平湖秋色冷”一句云:“‘冷’字下得妙,便觉全句有神。”(卷二,第31页)评阎选《虞美人》末结“尽思量”云:“‘尽’一作‘尽’,‘尽’字更有深会。”(卷四,第 13页)讲究隽调、隽句、隽字、起结等具体的创作方法。然而,这些批语虽精要,却显得零碎。如结合其眉批、夹批与符号并观,可知其衷心关注的焦点,一在于“真情”,一在于“自然”。可以说,“曲尽真情”是作品的灵魂,“由乎自然”则是创作的锁钥,如此把握,方才可见汤显祖评点的精神。

结 语

汤显祖一生“为情作使”,有“玉茗堂四梦”传芳,也有《玉茗堂评花间集》为世人巧度金针。

分析汤显祖《玉茗堂评花间集序》,可以发现与欧阳炯《花间集序》,也就是原编与再创造者间的系联,有承袭也有新变。汤显祖承袭欧阳炯《花间集序》揭示的体性观,并以至情观为立论主轴。从“情生诗歌”的角度观照词体,因此推尊主情的唐调——《花间集》,从歌词的本体肯定其文学价值与“风雅”等齐。就词体的发展而言,“尊体”始终是词人致力的论题,晚唐赵崇祚选辑“诗客曲子词”而成《花间集》,拟由文人雅词来提升词体;清代常州词派推尊《花间》鼻祖温庭筠,则是从“寄托”说词,二者皆影响深远。汤显祖藉由“情”的肯定,从词的本体来建立价值,他的观点虽然湮没在言志传统的洪流中,然而其理论本质焕发的进步意义,仍不容后人忽视。

要掌握汤显祖评点《花间集》的特色,有几条数据显示了重要意义:第一,汤显祖评韦庄《谒金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段话正是出自《牡丹亭题记题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第二,汤显祖在《牡丹亭·标目》中说:“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第三,汤显祖在《玉茗堂评花间集序》中说他自己是在“《牡丹亭》、二梦之暇,结习不忘”,而取《花间集》点次、评骘的。

我们可以这样说:从曲到词,“情”始终是汤显祖观照的中心焦点。如何“磨句诉情”,则是他日夜寻思的问题。《花间集》是他“磨句诉情”的珍本,而“磨句诉情”则是他点次《花间集》的中心。这可以分成两方面来说明:一是关于“情”的部分。除了区别“情”与“淫”,还要区别“浮艳”,并要例示情真、景真之作,甚至卸下评论者的角色深入词情,随词中人物啼笑而感慨系之。评论的不是作品的艺术表现,而是词中所描写的情的内涵,阐述至情的意义。一是关于如何诉情的部分。首先揭示“意中之意,言外之言”的审美要求,而在具体创作上,例举许多隽调、隽句、隽字等创作方法。值得注意的是汤显祖虽然赏爱“纤词丽语”,亦不废“口头语”、“尖新语”,强调“浑成自然”;当格律与语意冲突时,主张舍词律而就词情。可以说“曲尽真情”是作品的灵魂,“由乎自然”则是创作的锁钥,而这正是他评点的精神,也是他要度与读者的金针。大体而言,汤显祖的评语虽嫌零碎,未成理论系统。然而在词学中衰之际,以文坛评点名家的手眼导读,不仅辨明若干词学论题,也为读者开启眼界,更为《花间集》的流播再掀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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