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图腾与国家标志:龙与中国国家形象传播
2012-08-29戴维
戴 维
壬辰龙年邮票曝光后,大众观点莫衷一是、争论激烈,有人认为龙形象设计“威武庄严,一身正气”,亦有人评价其“凶神恶煞,霸气外露”。从邮票的图案设计看,一条巨龙张开大口,正面朝前,红黄两色交织的龙身高高盘起,龙爪张开,威风凛凛。美联社、英国广播公司、《每日邮报》、《金融时报》、德国的《世界报》等均对该枚邮票进行了报道。一枚邮票的设计缘何受到如此广泛的关注?龙在中国早已超越物态形象的范畴,是一种符号化、抽象化的国家形象。由于邮票中的龙形象有“过于凶猛”之嫌,批评者认为这一形象会引起国外媒体的不同解读,可能会向世界传达出一个专横中国的形象。
一 龙与中国国家形象传播的历史回溯
一个民族的图腾与象征是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渐形成的,这种图腾或象征或许是对某种根本不存在的事物的想象性、随意性的表现,但它在交流过程中却能成为一种文化的隐喻或精神的象征。和俄罗斯的北极熊、美国的白头鹰一样,龙被视为中国的民族图腾。虽然龙并没有像美国和俄罗斯的象征物那样被直接确定为国家或政党的标志,但是实际上其作为一种文化凝聚与积淀,早已成为中国官方和民间公认的国家形象的代表符号①翟石磊:《文化图腾与国家形象——跨文化交际视野下国家形象符号化比较研究》,《中国矿业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前几年便曾有学者因提出“中国形象标志将来可能不再是龙”而遭到全国诸多网友的口诛笔伐。
古学家发现,早在七千多年前至哥伦布时期,中国龙艺术就已传入美洲。汉代时期中国龙的艺术大量传入日本,很多日本的古建筑的形象大都是汉唐明清时期龙的形象,与中国龙相差无几。而东南亚的龙凤艺术,明显具有中国长江文化系的特征。在欧洲,17世纪出版的《基督教远征中国史》便有“皇家标志的金龙”,“龙在中国是皇权的象征”的描述,1735年编写《中华帝国全志》的法国人杜赫德明确地将龙升格为“中国人的国家象征”。就中国龙文化的国际化传播来看,“在欧洲历史上,当16至18世纪中国形象尚未衰落的时候,龙被视为中华帝国皇权的象征——尊贵而时尚;19世纪之后,当中国形象衰败之时,中国龙的形象也逐渐怪诞,并被丑化”。①何星亮:《世界视野中的龙文化:东亚把“龙”当瑞祥的象征》,《北京日报》,2012年1月30日。龙形象与中国国家形象在国际传播格局中呈现出相辅相成的关系。
龙正式作为中国官方形象出现在国际舞台上应该从清朝末期算起。19世纪60年代,西方国家打开中国门户,高举着各国的国旗在中国出现。为了适应近代外交的需要,清政府开始意识到代表政府的官方旗帜的重要性。1868年,清政府派出的第一个外交使团出访西方,龙旗以中国国旗身份进入国际视野:“蒲使制大黄旗一面,蓝镶边,中绘龙一,长三尺,宽二尺。与使者命驾之时,以为前驱。”1888年,《北洋海军章程》正式确定大清国国旗为长方形黄龙旗:“应将兵船国旗改为长方式,照旧黄色,中画青色飞龙。”②施爱东:《哀其不幸 怒其不争:大清龙旗50年》,《民族艺术》2011年第1期。1906年,清朝陆军部的军歌《颂龙旗》,一度作为代国歌,歌词曰:“扬我黄龙帝国徽,唱我帝国歌。”到了19世纪末期,在各种场合中,龙旗已经被国际社会普遍认可并使用。虽然大清龙旗这一国旗形象并没有存在很长的时间,但是作为中国的国旗,龙旗建立起了龙与中国国家形象的直接联系。
二 龙与中国国家形象传播的问题反思
(一)龙与封建专制:龙作为国家形象标志被责难的原因之一
龙在历史上与封建皇权的紧密关联,是其作为国家形象标志被责难的原因之一。在历史语境中,龙既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同时又是封建皇权的象征。尽管今天华夏儿女大都自称“龙的传人”,但是在历史上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只有封建帝王才被称为“真龙天子”。
龙与皇权本无关系,龙在上古时期是通天神兽,后演化为一种图腾崇拜或者民间信仰。秦汉以来,龙逐渐为统治阶级所利用,皇帝自称“真龙天子”奉上天旨意统治人民,龙为君相,龙成为诠释统治者统治地位合法性的工具,从而也出现龙为帝王专用的情形。宋以后,统治阶级规定了龙的形体、使用权限,形成了帝王的专利,皇帝对龙的垄断权从法律上规定下来,不许民间随意制造。如《宋会要辑稿》中曰:“元符杂敕诸服用,以龙或销金为饰,并服遍地密花透骨锦背绣背服,及以纯锦遍绣为帐幕者,徒二年,工匠加二等,许人告捕,虽非自用,与人造作同,严行禁之。”③濡川:《龙的文明》,《文物春秋》2000年第5期。自明朝,龙袍被指定作为封建帝王的正装,以丰富、华丽的龙纹来展现帝王的权威。就清朝国旗来看,黄龙旗也是在“朕即国家”的皇权理念下确定的,尽管龙旗被赋予国旗的称号,但开始只是官用,禁止民用。语言方面,与“龙”字相关的词汇也逐渐成为皇帝的专指词汇,皇帝的子嗣被称为“龙子”,身体被称为“龙体”,容貌被称为“龙颜”,死亡被称为“龙驭宾天”,等等。封建帝王垄断龙的使用权的目的是加强专制统治,对龙的冒犯常被视为对专制皇权的冒犯而招致大祸,如《韩非子·说难》曰龙:“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在龙形象与专制皇权融合的历史语境下,不少文学作品中龙形象的塑造便传达出反专制的寓意。例如《封神演义》中哪咤不仅称龙王为“老泥鳅”,更是拳打恶龙,手揭龙鳞。
在“砸烂封资修”的“文革”时期,龙被划入“封建主义”的范畴,属于“四旧”,与龙相关的文物、民俗均遭到清洗。河南安阳县自明代完好保存至今的九龙壁,被砸成了一堵颓壁。舞龙、赛龙舟等中国传统民俗活动亦被列入“四旧”,遭到横扫。而有“龙”字的地名、路名则被换成了具有革命意义的名字,“车龙头”叫“车把手”,“水龙头”叫“水开关”,“龙的传人”的说法更是销声匿迹。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龙形象与封建主义的联系走向极端。“文革”之后,龙形象获得平反,龙重新回归中国大地。但龙在历史上与封建皇权的关联,仍是龙文化的现代传播中争议较多的问题。中国龙文化的国际化传播,需要建立在国内民众统一龙的价值认同的基础之上。
(二)无法回避的东西方文化差异:国际化传播中“共同经验范围”的缺失
北京奥运吉祥物的评选中呼声极高的中国龙最终落选,奥组委给予的解释是“龙的形象中外理解上有歧义”。基于民族历史、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等差别,东西方文化对于龙形象的理解截然不同。形式方面,东方龙与西方的dragon存在显著差异:东方龙是“九似”合一虚拟而成,而西方龙的原型则类似恐龙、蜥蜴。西方的dragon往往拥有类似蝙蝠的翅膀,大腹便便,体型粗壮;东方龙没有翅膀也能翱翔九天,体态修长。
龙在东方是吉祥嘉瑞的象征,《礼记·礼运》中曰“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它们的出现都是吉兆。诸多历史文献中均有中华民族是龙的传人的记载。《史记·天官书》中记载“轩辕(黄帝)黄龙体”,《帝王世纪》又载神农氏母女“游于华阳,有神龙首,感女登于常羊,生炎帝”,中华民族的炎黄始祖与龙关系密切。而在西方的传说中,dragon是一种怪兽,是“凶残、邪恶、犯罪”的象征。《圣经》故事中,与上帝作对的恶魔撒旦被称为“the great dragon”,如《圣经》启示录中对于dragon的描述:“天上又现出异象来:有一条大红龙(an enormous red dragon),七头十角,七头上戴着七个冠冕;它的尾巴拖拉着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龙就站在那将要生产的妇人面前,等她生产之后,要吞吃她的孩子。”在西方的神话中,杀死dragon的行为被看作英雄义举。英格兰的圣徒圣·乔治(Saint George)以除掉恶龙而闻名,其屠龙传说广泛出现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如西方时政漫画便借用该典故嘲讽恐怖主义,漫画中美国总统奥巴马化身为英雄圣·乔治,用挂着美国国旗的长矛刺穿dragon(dragon的头部已被置换成本·拉登的脑袋)。dragon在英语里亦是个贬义词,如与中国文学作品中“小龙女”的美好形象不同,美语中的“dragon lady”指代的是“母夜叉,凶狠女人”。华裔学者赵启光(1992)总结了东西方龙外表形态与象征意义的差异,如下表所示①Qiguang Zhao.A study of dragon:East and West.Peter Lang Publishing Inc.,1992:p.4.:
一方认为龙是吉祥瑞兽,一方认为龙是“撒旦”、“恶魔”,东西方龙文化的差异构成了“东方传播者”与“西方受众”之间“共同经验范围”的缺失。“共同经验范围”(a field of experience)由传播学者威尔伯·施拉姆(Wilbur Schramm)提出,指的是传播者和传播对象之间所具有的共同语言、共同经历和共同感兴趣的问题,即双方对传播所应用的各种符号应有大致相同的理解,“共同经验范围”越大,共鸣程度越高,传播效果越好。东西方文化背景下对于龙的理解大相径庭,无疑给龙文化的国际化传播造成了障碍。
(三)被西方媒体主导的话语权:“他塑”格局下中国龙形象的扭曲
就中国龙文化的国际传播实践来看,中国龙形象多由西方主导构建,中方往往以“沉默的对话者”的身份出现,自我发出的声音很小。与中国的国家形象传播类似,中国龙形象在国际传播中呈现出严重的“他塑”现象,长期处于“被塑造”的地位,甚至沦为西方制造中国威胁论的工具。
《凤凰周刊》曾对英国主流大刊《经济学家》做过一次不完全的抽样调查,统计结果显示,在2003年至2006年间,该杂志报道中国的漫画中,以龙作为象征主体的有18幅,比例大致占漫画总数的60%,这些漫画大多强化了西方对中国的刻板印象,扭曲的龙形仍是突出中国威胁的主要手段。①白水:《漫画“中国龙”——西方政治漫画中被误读的中国》,《凤凰周刊》,2007年3月10日。漫画中很多龙的形象实际上是dragon或有dragon的影子。
西方媒体很难摆脱政治影响,往往按照本国的政治和意识形态需要设定中国信息报道的框架。中国龙形象便曾一度被媒体利用,作为炮制中国威胁论的工具,“赤龙崛起”、“赤龙威胁论”便是典型代表。尽管中国文化背景下红色象征着吉祥、喜庆,但西方文化背景下,红色则是血腥、暴力、邪恶的象征,赤龙更是与《圣经》中的“撒旦”联系在一起,掺杂了西方符号隐喻的中国龙形象变得含混与复杂。赤龙论刻意建立社会主义中国与“红色毒龙”之间的关系,以赤龙为工具歪曲中国形象。
西方影片也频频强化着国际公众对于中国龙形象的负面认知。影片《红龙》(Red Dragon)用红龙来象征残暴杀人狂,尽管整部影片的叙事与中国毫无关系,但影片依然插入了一个特殊情节,让杀人狂在树上刻下汉字“中”的记号②黄佶:《译龙笔谈》,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1a2c400100y7hn.html,2011-11-01。,让剧中人解释该记号——在麻将牌里代表“红龙”(红中),将红龙与中国联系在一起。影片《木乃伊3:龙帝之墓》(The Mummy:Tomb of the Dragon Emperor)中,表征中国的文化符号被滥用,兵马俑化身木乃伊,而由李连杰饰演的秦始皇则变身为“大肚皮、蝙蝠翅膀、会喷火”的三头龙,中国龙形象与西方恶龙形象融为一体。影片《阿凡达》(Avatar)中,中国龙形象被喷绘在“侵略者”的飞机上,且正好出现在人类军团强行拆除纳威人家园之时,负面隐喻明显。基于龙符号与中国国家形象的对应关系,上述影片中的龙形象可以看作是西方媒体对中国想象的一种镜像表达,它们是意识形态与刻板印象作用的产物。
美国新闻学者沃尔特·李普曼(WalterLippmann)指出,大众媒体通过构筑“拟态环境”(Psedoenvironment)影响着人们对现实世界的认知,“拟态环境”并非现实世界镜子式的再现,而是“传播媒介通过对象征性事件或信息进行选择和加工、重新加以结构化以后向人们提示的环境”。西方媒体所呈现出来的中国形象,往往并非中国社会及文化的真实再现,而是构筑一种西方意识形态所需要的中国形象,也就是营造他们所需要的“拟态”。在中国龙文化“自塑”失语的情况下,国际公众只能通过被西方媒体操控的“拟态环境”了解中国龙文化的信息,对中国龙的刻板成见可能会不断加深。
三 龙与中国国家形象传播的展望与对策
(一)跨文化传播中的文化自觉:明确龙文化在现代传播中的定位
2007年,一项在海内外华人间开展的“中华龙和中华龙文化的社会认知度”调查发现,大部分华人缺乏对中国龙文化的自知。在关于“中华民族的象征”的问题中,有87.7%的被访者选择了中华龙,并认同“龙的传人”的称谓。但在涉及“为什么称为龙的传人”的问题时,78.4%的被访者选择了不知道或者不清楚。①《关于中华龙和中华龙文化的社会认知度调研》,《科技智囊》2007年第10期。
国内公众的龙文化自觉与共识,是中国龙文化国际化传播的基础。社会学家费孝通指出,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②费孝通:《费孝通论文化与文化自觉》,群言出版社,2005年,第478页。。中国龙文化经过数千年的发展与积淀,已经成为中华民族最重要的文化符号之一,不能因为其在历史语境中与皇权专制的联系就宣扬弃龙论,这是一种割断历史的做法,即使是被称为“反封建斗士”的鲁迅,也对弃龙论进行了申斥:“复次乃有借口科学,怀疑于中国古然之神龙者,按其由来,实在拾外人之余唾……嗟乎,龙为国徽,而加之谤,旧物将不存于世矣!顾俄罗斯枳首之鹰,英吉利人立之兽,独不蒙垢者,则以国势异也。”
另一方面,新时期龙文化的发展也并不意味对传统的全盘坚守,需要结合新的时代环境,创造性地转化传统龙文化的精华,确定龙文化在现代传播中的定位。目前对于新时期龙文化的定位的观点聚集在“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民族团结的象征”、“民族凝聚的纽带”等方面。“龙九似合一的形象,最初就是中华民族团结合力的象征”③钱其琛:《开掘研究龙文化精神内涵》,《东方艺术》2000年第3期。,与龙相关的民俗活动“舞龙和赛龙舟都需要运用集体的合力来完成”④庞进:《广义图腾、精神象征、文化标志、情感纽带——中华龙的定位》,《甘肃行政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这些都建立了龙文化与民族团结的关系。学者庞进用“容合、福生、谐天、奋进”来概括龙的现代精神。笔者认为,民族团结合力是龙文化当代精神的核心内容。同时,基于龙符号与中国国家形象的密切关系,若从国际化传播的层面考虑,中国龙文化的定位亦可考虑结合内部与外部公众视角,在中国数千年的龙文化传承与人类的普世价值中发展中国龙的定位,拉近中国龙与国际公众的距离。
(二)重构话语权:从中国龙的翻译开始
语言学家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认为,符号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统一体,其中“能指”指的是有意义的词语或符号,“所指”指的是词语或符号代表的事物。能指与所指的对应关系要受到社会文化、民族历史、宗教信仰、风俗习惯等诸多因素的制约。就中国龙与西方dragon来看,二者的符号的“所指”截然不同,但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却被划上等号。1815年,英国传教士罗伯特·马礼逊(Robert Morrison)编译了《华英字典》,这是历史上第一本英汉字典,马礼逊在编译字典时直接将中国龙译为西方象征“恶魔”的dragon。由于马礼逊的广泛影响,以及英语的霸权地位,“dragon”作为中国龙的翻译逐渐传播开来。
中国龙文化重构传播话语权的第一步,可考虑从纠正错误翻译开始,从源头上切断龙与dragon之间的联系。就中国龙的重译来看,“long”和“loong”提及较多,获得了较多学者的支持。例如,学者黄佶认为,“Loong”的两个“o”字母,形似龙的双眼,“loong”在文字上又和“long”相近,给人“长”的感觉,可算作是一个与汉字相通的象形字。而“long”的译法直接采用了注音法的翻译方式,2005年的欧亚经济论坛市长圆桌会议上,国家形象课题组首次向世界传达了以“long”替代或并用于“dragon”的设想。“loong”、“long”两种译法均有不少先例。就“loong”的译法而言,中国香港地区与台湾地区、新加坡以及海外华人大都将姓名中的“龙”翻译成“loong”,例如李小龙的翻译是Lee Siu Loong,新加坡总理李显龙是Lee Hsien Loong;中国自主研发的龙芯的英文名是Loongson;翼龙无人侦察机的英文名是Wing Loong等等。“long”的翻译方面,龙舟已正式更名为“Longzhou”;2012年6月创中国载人深潜记录的蛟龙号被翻译为“Jiaolong”;艺龙旅行网的英文简称是“long”,等等。以韩国首都更名作为参照,“汉城”在叫了611年之后更名为“首尔”,并正式通知中国方面。中国及中国龙文化形象传播应以“积极对话者”的姿态参与国际传播,完成自我文化身份的重新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