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龙王信仰与佛教关系研究
2012-08-29张培锋
张培锋
龙一直被视为中华民族最重要的原始图腾之一,中华民族自称“龙的传人”由来已久。东汉之前,中国尽管有不少关于“龙”的传说,如认为龙能“致雨”等等①如《吕氏春秋》之《有始览第—》、《恃君览第八》皆谓“以龙致雨,以形逐影”,《淮南子》卷四《墬形训》载“云母来水,土龙致雨,燕雁代飞”等,都显示了佛教传入中国之前中国人关于龙的认识。,但是尚没有形成“龙王信仰”,中国传统的水神概念也比较简单。大量史料证明,“龙王信仰”是伴随佛教的传入及其在中国的发展而日渐被民众接受的,成为一种流传甚广的民间信仰。佛教关于龙的种种传说丰富和发展了中国的龙文化。
一 佛教经典关于龙和龙王的记载
作为一种博大的宗教理论,佛教对于世间生命形态的描述非常全面,建构了宏大的宇宙运行图景,即所谓六道轮回之说。六道中的众生数量无限,种类繁多,各自随其前生业力,或享受福报,或受苦受难,尽管有差别,但都处在轮回之中。龙亦为六道众生之一,是住于水中之蛇形畜类。而群龙之首称为“龙王”,具有呼云唤雨的神力,亦为守护佛法的异类。佛经中还有“天龙八部”的说法,又称为八部众,即天(deva)、龙(na)、夜叉(yaksa)、阿修罗(asura)、迦楼罗(garuda)、乾闼婆(gandharva)、紧那罗(kijnara)、摩睺罗迦(mahoraga)。这些众生皆为守护佛法而有大力者,相对于人类而言,都属于“神”的统系。八部众中,又以天、龙二众为上首,故标举其名,统称“天龙八部”。佛教的这些说法,与中国固有的龙观念结合,逐渐形成一种信仰。
《高僧传》的这段记载类似神话,但若以佛教理论来解释,似乎并不神秘。因为龙本属六道众生之一,它们也懂得守护佛法,所以看到有道高僧欲兴佛事,便以其力量来帮助。呼风唤雨,在人看来是神奇,而对龙而言,乃自然能力。这里最关键的所在在于高僧的品德是否能够感染打动龙。实际上,佛教经典记载的佛陀之降伏龙众,都是以其德行,无德之辈当然不可能做到。这是龙王信仰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人天沟通、感应的基本原则。
此后,佛教经典中关于龙的记载日益增多,佛门对龙的面貌、特征等的描述也日益丰富。如北魏般若流支所译《正法念处经》卷十八《畜生品》载:龙王摄属于畜生趣,乃愚痴、嗔恚之人所受的果报,其住处称为戏乐城,分为法行龙王、非法行龙王二种。法行龙王的嗔恚心比较小,能够忆念福德,随顺法行,以善心依时降雨,令世间五谷成熟,属于善类;而非法行龙王不顺佛法,不敬沙门,以恶心起恶云雨,令一切五谷皆悉弊恶。②《大正藏》第17册,第106页上。可见,在正统佛教中,龙的地位并不高,它们仅仅是有些神通的畜生道众生而已,其中也有善有恶。这或许可以解释其后中国人关于龙的复杂认识和感受。
《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卷上记载:龙王或行于地上,或居于空中,或恒依妙高山,或住于水中。或一首、二头乃至有多头之龙王;有无足、二足、四足乃至多足之龙王等。③《大正藏》第19册,第417页。可见,佛教对于龙形象的描述也是多方面的,龙似乎是变化无常的动物,并没有固定不变的面貌。这些描述都给龙增添了更多的神秘色彩。
两部在中国影响巨大的大乘佛教经典《妙法莲华经》和《华严经》,都对龙和龙王有众多的描述和赞扬。由于在隋唐之际,以这两部经典为中心,形成天台宗和华严宗,因此这两部经典读诵者甚多,对社会的影响巨大,这两部经典中关于龙的文字影响也是很大的。其中《妙法莲华经》卷一提到有八龙王,并列出它们的名字:“难陀龙王、跋难陀龙王、娑伽罗龙王、和修吉龙王、德叉迦龙王、阿那婆达多龙王、摩那斯龙王、优钵罗龙王。”这八大龙王的名称定型之后,又与民间传说结合,经过复杂的演变,形成东、西、南、北四大龙王的谱系。
《华严经》卷三十五用偈赞的形式,对龙王兴云布雨、护持世间与佛法的功绩给予肯定:
譬如阿耨达,自在大龙王。兴云覆世间,普雨润大地。
长养诸丛林,百谷药草等。譬如大龙王,名曰大庄严。
先布密重云,然后降大雨。如娑伽龙王,有四妙宝珠。
密置深宝藏,众生无能见。端严而方正,常住于大海……①《大正藏》第9册,第621页中。
从早期的《海龙王经》、《正法念处经》到后期的《妙法莲华经》、《华严经》,可以看到佛教中龙的形象越来越正面化,龙已然成为佛法的护持者,众生福祉的给予者,其重要性甚至超过天众。这或许与隋唐时期龙王信仰已经成为中国人重要信仰之一有关。
二 龙王信仰形成于隋唐之际
佛教经典有关龙王的记载在两晋时期即已传入中国,但是,这并不能代表此时已形成龙王信仰。从宗教社会学角度看,一种宗教对社会产生巨大影响,并不能完全以经典的出现为标准,通常,某些经典须流传数百年时间,经过几代人的传播、灌输,才能够逐渐深入人心,最终形成某种固定的信仰。龙王信仰在中国的发展,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太平广记》卷二九三《费长房》条载:
费长房能使鬼神。后东海君见葛陂君,淫其夫人。于是长房敕系三年,而东海大旱。长房至东海,见其请雨,乃敕葛陂君出之,即大雨也。(出《列异传》)
这是说,东汉时道士费长房能够驱使鬼神。因东海神君无德,淫辱了葛陂湖神君的夫人,于是费长房将东海君拘囚了三年,导致东海大旱。费长房来到东海,见百姓们纷纷求雨,就命令葛陂君释放东海君,随即就下了一场大雨。②在古代文化背景下,诸如费长房这样的神秘法术是得到普遍承认和崇信的。如《后汉书·方术传》中所载费长房得符弃符一事就是很好的证明。传云:“长房辞归,翁……又为作一符,曰:‘以此主地上鬼神。'……鞭笞百鬼,及驱使社公。……汝南岁岁常有魅,伪作太守章服,诣府门椎鼓者,郡中患之。时魅适来,而逢长房谒府君,惶惧不得退,便前解衣冠,叩头乞活。长房呵之云:‘便于中庭正汝故形!'即成老鳖,大如车轮,颈长一丈。长房复令就太守服罪,付乞一札,以敕葛陂君。魅叩头流涕,持札植于陂边,以颈绕之而死。……后失其符,为众鬼所杀。”在鬼神世界,佩带道符的法师具有崇高不可抗拒的法力。这也是研究龙王信仰中一个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如在祈祷仪式中,需要各种符、咒配合。
《太平广记》卷二九四《晋孝武帝》条云:
晋孝武帝,殿北窗下见一人,著白帢,黄练单衣,自称华林园水池中神,名曰“淋涔君”。帝取所佩刀掷之,空过无碍。神忿曰:“当令君知之。”少时而暴崩。(出《幽明录》)
是说东晋孝武帝,在大殿北面的窗下看见一个人,穿着白色的夹袄,黄绢单衣,自称是华林园水池中的水神,名叫“淋涔君”。孝武帝摘下自己的佩刀向他砍去,但是什么也未砍到。那神人忿然地说:“我应当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不久,孝武帝就暴死了。
由两篇小说可知,东汉直到东晋时期,人们观念中的水神多称为“君”,大抵是从先秦时水神称“君”(如“湘君”)的传统而来,并非“龙王”。这反映出自东汉以迄东晋,中国人观念中的水神尚非龙王。南北朝时代,中国人心目中的水神仍非龙王。这可以从杨炫之所著《洛阳伽蓝记》的若干记载看出:
《大统寺》条载:时虎贲骆子渊者,自云洛阳人,孝昌年戍在彭城。其同营人樊元宝得假还京师,子渊附书一封,令达其家,云宅在灵台南近洛河,卿但至彼,家人自出相看。(樊)元宝如其言至灵台南,了无人家可问,徒倚欲去,忽见一老翁来问,元宝向道之,老翁云:“是吾儿也。”取书引元宝入,遂见馆阁崇宽,屋宇佳丽。坐,命婢取酒,须臾见婢抱一死小儿而过。元宝初甚怪之,俄而酒至,色甚红,香美异常,兼设珍羞,海陆俱备。饮迄辞还,老翁送元宝出,云后会难期,以为凄恨。老翁还,元宝不复见其门巷,但见高岸对水,渌波东倾,唯见一童子可年十五,新溺死,鼻中出血,方知所饮酒是其血也。及还彭城,(骆)子渊已失矣。元宝与子渊同戍三年,不知是洛水神也。
《洛阳伽蓝记》这样一部重要的佛教史籍,其中所记水神仍然不是龙王,这表明当时中国人还未普遍接受“龙王”观念,更谈不到有什么信仰。如“龙王庙”这样的名称,在南北朝时也是不存在的。
史籍中,较早将龙王与水神结合的事例,出现在唐初。据唐代笔记小说《仙传拾遗》和《宣室记》记载:
(孙思邈)与宣律师相接,每来往参请宗旨。时大旱,西域僧请于昆明池结坛祈雨,诏有司备香灯,凡七日,缩水数尺,忽有老人夜诣宣律师,求救曰:“弟子昆明池龙也。无雨时久,匪由弟子,胡僧利弟子脑将为药,欺天子言祈雨,命在旦夕。乞和尚法力救护。”宣公辞曰:“贫道持律而已,可求孙先生。”老人因至,思邈谓曰:“我知昆明龙宫有仙方三十首,若能示予,予将救汝。”老人曰:“此方上帝不许妄传,今急矣,固无所吝。”有顷,捧方而至。思邈曰:“尔但还,无虑胡僧也。”自是池水忽涨,数日溢岸,胡僧羞恚而死。①《太平广记》卷二十一,中华书局,1961年,第142页;又宋赞宁《宋高僧传》亦载此事,但记载小异,见《宋高僧传》卷十四,中华书局,1987年,第328页。
这段记载具有重要史料价值,也富有甚深意味,分析于下:
1.所记“昆明池龙”拥有“龙宫”,且宫中藏有“上界不许辄传”的“仙方”,可见此老人即为池中龙王。
2.胡僧以法术祈雨,欲以龙脑为药,龙王命在旦夕,于是向道宣法师求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道宣乃律宗高僧,品德崇高,受到龙王的推崇。但是道宣称自己并无法术能够救龙王,让他去找孙思邈,在孙思邈的帮助下,破解了胡僧的法术,而孙思邈乃仙道中人。这里的人际关系非常耐人寻味,体现了当时佛道两教融合、互通的趋势。而道宣竟然站在胡僧的对立面上帮助龙王,更体现了当时佛教中国化的情形,中国佛教距离道教似乎比印度佛教(胡僧)更亲近一些。
3.驱使龙天、祈祷求雨等,后来成为道教的拿手好戏,但是同样与佛教有关系。可以说,龙王信仰的真正形成,是隋唐之后佛道两教融合的结果。
4.孙思邈答应帮助龙王,但又有要求,即能看到藏于龙宫中的“仙方”。这一点体现了宗教中的某些世俗原则,如同世间交易。比如在一些宗教仪式中,一定要向神灵奉献诸多的供品,并表达虔诚信奉的心理,如此才能获得神灵的帮助,祈祷成功。
从以上四点分析,可以看到龙王信仰在中国之所以形成的大的文化历史背景,这就是佛教与道教融合,而宗教日益走向世俗化,信奉宗教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满足世间愿望、需求,而非超越性的目标。由此,能够给人们带来“实益”的龙王,特别在农业文明发达的中国受到信仰和崇拜,乃至在某些历史时期,龙王庙遍布全国各地,就成为很自然的结果。
佛教典籍中有关祈雨仪式的记载并不是很多,据笔者考察,比较详尽的仪规载于《百丈丛林清规证义记》卷二,为保留原始史料故,引证如下,从中可以大体看到正统佛教主持祈雨仪式的基本情形:
次依《大云轮请雨经文》,陈设结坛。择洁净地,方广十二步,以为道场。筑坛其中,东向,高一尺,方十步。取洁净黄土,泥坛四周。坛中设床,方广二丈,为高座,覆以青幄。幄中,设主坛僧座一,高桌一。两傍设诵经矮座并矮桌,如其人数。凡座褥、桌帏,皆以青色。
从高座东,量三肘外,设青帏、高桌一,桌上设供器及乳糜杂果,供龙王,一身三头,并诸眷属。
西向,从高座南,量五肘外,供龙王,一身五头,并诸眷属。
北向,从高座西,量七肘外,供龙王,一身七头,并诸眷属。
东向,从高座北,量九肘外,供龙王,一身九头,并诸眷属。
南向,坛四角,各竖青幡七,一幡下,各燃油灯一,灯前四角,各设花瓶,插诸鲜花。坛之四周,或一步,或数步外,以席为墙。四面有门,门各画二行龙守护,即用以结界。龙首皆向门而蜿蜒,其尾互相钩结。门外有屏,亦以席为之。
选高行持戒僧,一人主坛。两序亦择戒行清净僧唪经。又选僧二人,入坛为侍者,以供添香注水之役。僧皆青衣,薰沐斋祓,悉如经说。昼夜严净,虔诚结愿,讽诵经文。至一七日,或二七日,远至三七日,自然感召天和,甘霖应祷矣。……①《卍续藏》第63册,第387页下。
前文已谈到,龙王信仰实际上是隋唐之后,佛、道融合的产物,相比而言,以天道为归宿的道教中涉及龙王信仰的文字似乎更多一些,但这些晚期道教经典很多本身即源于佛典,因此也属于两教融合的产物。
如《太上洞渊神呪经》卷十三《龙王品》、《太上元始天尊说大雨龙王经》等,对于龙王信仰的描述都极为详尽。如《龙王品》谓:“道言:昔于三天之上,以观世界。伏见诸天诸地,疫炁流行,人多疾病,国土炎旱,五谷不收,两两三三,莫知何计。尔时,天尊乘五色云,来临国土,作大神通,变现光明,与诸天龙王、仙童玉女七千二百余人,宣扬正法,普救众生。大雨洪流,应时甘润。汝等莫生不信,殃沉九祖,幽魂苦爽,名系鬼官之中,百劫千生,终无出日。若能勤心,受持读诵,功德深远,人民无灾,各各延寿长年,无有中伤。”
《太上洞渊召诸天龙王微妙上品》谓:“道言:告诸众生,吾所说诸天龙王神呪妙经,皆当三日三夜,烧香诵念,普召天龙,时旱即雨,虽有雷电,终无损害。其龙来降,随意所愿。所求福德长生,男女官职,人民疾病,住宅凶危,一切怨家及诸官事,无有不吉。如有国土、城邑、村乡,频遭天火烧失者,但家家先书四海龙王名字,安著住宅四角,然後焚香受持,水龙来护。”又“道言:善男子善女人,家事龙王,若能书写,常安龙处,及着库藏之中,皆以清水浄菓,依时供养。或是月朝月半祭龙之日,读诵经文,呼召龙王,家当富贵,无有虚耗,库藏盈溢。此经神验,不可称量。”
在此,龙王已然成为具大法力、普救世间的重要神灵。但从这些经典来看,佛教的来源仍然是清晰可见的。道教有关龙王信仰的所有经典皆形成于唐代之后,充分说明龙王信仰形成于这一时期,而道教龙王信仰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两教融合后而形成的。
明清时期,龙王信仰已然在中国定型,少有变化。各地遍布龙王庙,成为人们祈祷祭祀的重要场所。许多佛教寺院、道观中也设有龙王殿。以下材料来自《日下旧闻考》一书,记载了清代龙王信仰的有关情况,引述如下:
时应宫在紫光阁后,雍正元年建。前殿祀四海、四渎诸龙神像,东西为钟鼓楼,正殿祀顺天佑畿时应龙神之像,后殿祀八方龙王神像。前殿恭悬世宗宪皇帝御书额曰“瑞泽沾和”。
这则材料乃清代道观中涉及供奉龙王的情景。又有:
碧桐书院之西为慈云普护,前殿南临后湖三楹,为欢喜佛场,其北楼宇三楹,有慈云普护额,上奉观音大士,下祀关圣帝君,东偏为龙王殿,祀圆明园昭福龙王。……慈云普护,四十景之一也。与欢喜佛场额皆世宗御书。龙王殿额曰“如祈应祷”,关帝殿额曰“昭明宇宙”,皆世宗御书。又龙王殿额曰“功宣普润”。联曰:“正中德备乾符应;利济恩敷解泽流。”皇上御书。
这则材料乃清代藏传佛寺中供奉龙王的情景。龙王信仰就是这样融入中国人的宗教生活,成为中国古代从宫廷到民间最重要的信仰之一,大约从唐代之后形成,一直持续到民国年间,长达一千余年。
三 文学作品中关于龙王和龙王信仰的描述
唐代之后,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关于龙和龙王的描写,在佛教文化和道教文化的大背景下,推动了龙王信仰的普及。其中唐人李朝威所著传奇小说《柳毅传》,描写了书生柳毅帮助洞庭龙女脱离苦难的故事,影响很大,元代尚仲贤的杂剧《柳毅传书》、明代的《龙绡记》、清代的《蜃中楼》等都取材于此。
《柳毅传》叙述唐仪凤年间(676—679),书生柳毅赴京应考不第,归家途中路过泾阳,遇一牧羊女托其往洞庭湖传书,并嘱往湖之阴寻一大桔树,解下衣带,束以他物,击树三次,会有人接待。柳毅依言行事,有人出水领其下湖见洞庭龙君。原来牧羊女为洞庭君之女,误嫁泾川龙子,受尽虐待。洞庭君观书后哀痛不己,其弟钱塘君怒不可遏,挟雷带电往泾阳除恶,救回龙女。回宫之后,钱塘君欲恃强力将龙女许配柳毅,柳毅以义所不当峻拒。后辞别龙君载所赠珍宝归家,心里却怅然若有所失。初娶张氏、韩氏,皆相继去世,再婚于卢氏。“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后世传说,柳毅后来成了水神。附近凡涉江湖者,必诣庙祭祀。
在这篇故事中,龙是与人一样有感情的动物,龙的世界也与人类世界一样,有善有恶,有的性情暴躁,有的善良仁义,而且龙能够变化成人的形状,甚至与人结婚,这样的情节也只有放在宗教文化的背景下才能得到充分理解。①据《僧护经》载,海龙王变为人形而出家修行,但是在睡眠中不能隐形而现龙身,故佛为此而说龙于初生、临终、交媾、嗔怒、睡眠等时,必为本形,不能化为异类之身。这些描写都在佛教理念和民间传说的基础上,进一步丰富了龙的形象,拉近了人与龙的距离。这个故事经过元明时期戏剧的改编、铺演,直到现代还被改编为越剧,在民间流传甚广,无疑增强了龙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值得注意的是,《柳毅传》中的三位龙王——洞庭君是洞庭湖的龙王,钱塘君是钱塘江的龙王,龙女的家翁是泾河的龙王——都是江河湖泊中的龙王,这是可以从佛教经典中找到依据的,即河流湖泊之中皆有龙王存在。
元代李好古所作《张生煮海》杂剧,说的是潮州人张羽和东海龙王第三个女儿琼莲相恋,中秋节的晚上,张羽到海上去寻找琼莲,遇见一个道姑,送给他银锅、金钱和铁勺,教他舀海水在锅里煎熬,锅里水浅,海水就会随着变浅,这样就能够迫使龙王许婚。张羽这样做了,龙王果然被迫把琼莲许配他成婚。张生煮海故事可能也有佛教经典的来源,或者说受到过佛典的某些启发,即《贤愚经》卷九《大施抒海品》菩萨抒海迫使龙神送还宝珠,以度济一切众生的故事。经中描写主人公得到海中宝珠,海中诸神王前来夺取,宝珠落到水里,主人公以器具舀海水,精诚感动天神。
明代长篇小说《西游记》中关于龙王的描写同样产生了巨大影响。这部小说以丰富的想象力描写了东海、西海、南海、北海以及泾河、祭赛国碧波潭万圣龙王等形象,叙述了孙悟空在东海龙宫借走了东海龙王敖广的天河定海神针(即如意金箍棒)、魏徵梦中斩降雨误点的泾河龙王等故事。这些故事尽管神奇,但也没有离开佛教经典关于“龙性多嗔”这样一种基本概括,龙的性格大体上是一致的。
大约从元代开始,逐渐形成了四海龙王的谱系,即大龙王有四位,掌管四方之海,而小的龙王可以存在于一切水域中。龙王形象多是龙头人身。龙王被认为与降水相关,遇到大旱或大涝的年景,百姓就认为是龙王发威惩罚众生,所以龙王在众神之中是一个严厉而有几分凶恶的神。特别是华东一带广大地区,由于多受旱涝灾,民间为祈求风调雨顺,多建有龙王庙来供拜龙王。《西游记》等小说中的描写,不过是这种民间信仰的表现而已。四海龙王的谱系分别为:
南海广利王敖钦;
东海广德王敖广;
北海广泽王敖顺;
西海广顺王敖闰。
唐宋之后,中国民间建筑的一些龙王庙,有些其主要依据竟然也出自小说。如吴越王钱缪所作《吴越王建庙碑》①见《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云:
盖闻四灵表瑞,则龙神功济于生民,百谷熟成,则水旱时关于阴隙。钱塘湖者,西临灵隐,东枕府城,澄千顷之波澜。梁大同中,湖庙尝置。唐咸通年,刺史崔彦曾重修之。自予建节,一郭军民,尽承甘润。固有龙神居止水府,兴旱涸之风雨。钱塘湖龙君与洞庭湖龙君、青草龙君,雁行之序,各通天波,原无祠庙。予统吴越山河,乃特于湖际选定基垌,兴土木之功。镜水清流,其湖周百余里,济物利人,亦无龙君之庙。予遂与钱塘龙君一时建立殿堂,同表奏闻,乞加懿号。果蒙天泽,并降徽章,其所奉敕旨,具录如后:钱缪普扇仁风,久施异政。其钱塘湖龙王庙宜赐号广润龙王,镜湖龙王庙宜赐号赞禹龙王,牒至准敕。
对此,曹仕邦先生在其《试论中国小说跟佛教的“龙王”传说在华人社会中的相互影响》②文载《佛教与中国文化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中册,中国台湾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总会编,1995年,第567~583页。一文中作过分析,指出:碑文称“钱塘湖龙君与洞庭湖龙君、青草龙君,雁行之序”,所谓“雁行之序”指这三位龙君属兄弟关系。而钱塘龙君与洞庭龙君是昆仲这一讲法,正是出自唐代中叶李朝威所撰小说《柳毅传》,前此华夏典籍无此描述。由此可以推断,吴越王建立龙王庙是受到小说所宣传的“龙王”观念的影响,而嘉应庙是目前所能找到的最早奉祠龙王的庙宇。宋代之后,龙王庙日益增多。曹仕邦认为,这是僧尼历来的讲经说法加上小说的推波助澜,“龙王”信仰日渐深入人心的缘故,于是奉祠这位水域中最高神祇的庙宇便建立起来了。如嘉应龙王庙的建立便是因为钱塘湖的水量关系到附近农业的盛衰,故人们奉祠湖中龙王以祈求“兴旱涸之风雨”。这一点充分说明,小说这种专记“怪力乱神”的文体,其中多有其他史料所不及之处,特别对于研究民间信仰来说,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不可完全以“荒诞无稽”来看待。
总之,中国的龙文化并非单纯属于中华民族的文化,它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不断融入诸多外来因素,逐渐发展形成的。特别是龙王信仰,明显地受到了佛教的影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当然,中国人在吸收佛教的同时,没有忘记本民族的传统,所以龙王信仰在中国又被本土化、民族化,产生了众多美丽的传说。中国佛教也适应中国社会的这一要求,在自身教理、教义方面突出了龙众的作用,形成了有别于印度佛教的一些关于龙的新观念。因此,研究佛教与龙文化的关系,是理解不同地域和民族文化之间相互交流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