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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新青年》编撰的几个史料问题——也谈主撰的 “引领”兼与张宝明教授商榷

2012-10-21王玉春

文化学刊 2012年6期
关键词:新青年陈独秀胡适

王玉春

(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辽宁 大连 116024)

《新青年》作为“民初乃至整个20世纪中国影响最大的思想文化杂志”,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思想史乃至新闻传播史上都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近年来学术界也从文学史、思想史、传播史等不同视角对《新青年》杂志做了大量的充分的研究。其中张宝明教授的《“主撰”对<新青年>文化方向的引领》(以下称《引领》)一文,通过大量的史料与分析详细地阐明了作为主撰的陈独秀在《新青年》的创刊、转折与发展的精神历程中所起到的举足轻重的杠杆作用,可谓是目前学术界从编辑社会学角度对 《新青年》研究的重要学术成果。不过,该文在具体论述过程中有几处提法与事实有所出入,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作者对《新青年》编撰问题的相关看法与判断。因关乎到“五四”文学史与文化史的史实问题,特此指出并谈几点粗浅的看法,敬请张教授以及各位专家批评指正。

一、《新青年》的编辑思路

《引领》一文在论述陈独秀对刊物的“引领”时认为:在《新青年》“由一人主撰到轮流编辑、由个人领唱到多重唱、由一人导航到齐头并进的短暂过程中”,在“诸如思想争鸣、文化选择、贞节问题等等讨论都可以让轮流主持者各领风骚、独占鳌头”的“放”得最开的时段,陈独秀“对其情有独钟的定位却一刻也没有让步过、退缩过”。为证明这一观点,作者在下文写道:

割舍不断的政治情怀既使陈独秀一直保持着与时俱进的鲜明特征,也同时埋下了群体分裂的隐忧。在《新青年》作者读者两不旺的“青年”期,他为了拉住主力胡适,不仅在创刊号上以“批评时政,非其旨也”相标榜,更是“爽快”地答应了“二十年不谈政治”的约定。然而,待到《新青年》杂志门庭若市,主撰站稳了脚跟时,他便试水似地开始了 《国内大事记》、《国外大事记》等具有敏感政治色彩栏目的尝试、开设。1918年7月陈独秀发表的《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即是主编食言的信号,而11月15日“关于欧战的演说三篇”的专栏则更是主撰言不由衷的暴露。

这段文字描述存在以下几点歧义:

第一,作者认为陈独秀“为了拉住主力胡适”而“在创刊号上以‘批评时政,非其旨也’相标榜”,这无疑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1915年9月15日,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时,胡适尚在美国留学,两人之间还互不相通。同年10月6日,作为老乡的汪孟邹将《青年杂志》的创刊号寄给在美国的胡适,并附信介绍陈独秀和杂志的情况以及对其约稿:“今日邮呈群益出版青年杂志一册,乃炼友人皖城陈独秀君主撰,与秋桐亦是深交,曾为文载于《甲寅》者也。拟请吾兄于校课之暇,担任青年《撰述》,或论文,或小说戏曲均所欢迎。每期多固更佳,至少亦有一种。炼亦知兄校课甚忙。但陈君之意甚诚,务希拔冗为之,是所感幸。”《引领》一文也承认“从这封信的内容看,此时的陈独秀与胡适还不曾直接通信,甚至没有接触。”实际上,陈胡二人于1916年始有书信交往,直至胡适的 “八事”、《文学改良刍议》在《新青年》的第2卷先后发表,方才引起巨大反响。两人之间可以说是互相成就了彼此,因此,说陈独秀发表在创刊号的文字是为了“拉住主力胡适”,显然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

第二,该文写道“待到《新青年》杂志门庭若市,主撰站稳了脚跟时,他便试水似地开始了《国内大事记》、《国外大事记》等具有敏感政治色彩栏目的尝试、开设”。这里出现了明显的史料错误,因为《国内大事记》和《国外大事记》这两个栏目是自《新青年》创刊起就有的。两栏刊载的文章数目情况详见下表:

因此,这两个栏目并非是待到杂志“门庭若市”、主撰“站稳了脚跟”才“开设”的。恰恰相反,这两栏是直到第4卷时才被“取消”的。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被“转移”了,因为就在这一年底陈独秀创办了《每周评论》,而《国内大事记》和《国外大事记》则是该刊固定的两个专栏。更有意味的是,第4卷正是《新青年》开始实行集体轮流编辑的时候,对“具有敏感政治色彩”的栏目的调整,恰恰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同人群体合力对杂志编辑思路的影响与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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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该文写到“1918年7月陈独秀发表的《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即是主编食言的信号”。按照这种说法,所谓的“主编食言的信号”,其实早在1917年7月1日《新青年》第3卷第5号,陈独秀在回答读者来信时便已发出。面对读者顾克刚责问杂志为什么谈政治问题时,陈独秀颇为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本志主旨,固不在批评时政,青年修养,亦不在讨论政治,然有关国命存亡之大政,安忍默不一言。”其后在《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一文中他又再次强调:“政治问题,往往关于国家民族根本的存亡,怎应该装聋作哑呢?”更何况,“我现在所谈的政治,不是普通政治问题,更不是行政问题,乃是关系国家民族根本存亡的政治根本问题。此种根本问题,国人倘无彻底的觉悟,急谋改革,则其他政治问题,必至永远纷扰,国亡种灭而后已!国人其速醒!”虽然创刊号上陈独秀在回答读者来信时表示“批评时政,非其旨也”,重申以“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目的刊物定位。但随着时局的变化,特别是1919年以后欧战结束、巴黎和会召开以及由此催生出的学生运动,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身为国人又岂能置身事外。正如陈独秀所说“在现实社会中,谈政治也罢,不谈也罢,谁都逃离不了政治,除非躲在深山人迹绝对不到的地方,政治总会寻着你的。”之后的胡适也有过类似的表达:“以前我们是不谈政治的,结果政治逼人来谈”。主撰对刊物编辑思路变化所作的解释,正说明了主撰的编辑思路并非是从一开始就设计好的,而是随着时事的变化“在运动中逐渐成型”的。因此,将主撰对办刊思路的探索过程简化为“一刻也没有让步过、退缩过”的引领,显然是不准确的。

二、《新青年》的编辑过程

《引领》一文虽然在篇首提及《新青年》同人共同唱和的实绩,但是,其整篇的论述却过于强调主撰个人引领的作用,而低估了同人群体的“共同唱和”。在具体论述中,诸如“‘欲摘故纵’、‘先放后收’的办刊套路”、“严防死守,把关严厉”、“不占优势誓不罢休”、“多少带有‘指点江山’的颐指气使味道”……之类的语句比比皆是,连“读者论坛”也成了“陈独秀为自己坐稳主撰位置而精心设置的一个暗哨”,不免予人以主撰一人独断之感。

陈独秀任意敢为的性格的确容易造成霸道的印象,加之其“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的余地”的激烈言辞更是历来为人所诟病,这也使得不少研究者容易被“语言”所遮蔽而草率得出结论。有学者认为,以陈独秀为代表的《新青年》同人之所以有这样的言论态度,一是因为这些人物的思想中都含有“尼采层”;二是为了通过激烈的言辞以破除旧说;三是由于当时国家“烈火焚居,及于眉睫”的危亡处境而“急不择言”。①此观点可参见赖光临在《中国近代报人与报业》中的详细论述。赖光临.《中国近代报人与报业》[M].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陈平原先生就将这种作风概括为“学问家与舆论家”的“相得益彰”。对此胡适在后来的回忆中也不得不承认“当时若没有陈独秀‘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的精神,文学革命的运动决不能引起那样大的注意。”可见,这些激烈的言辞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已经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对此研究者不能光听其如何“说”,更要看其如何“做”,否则很容易产生误读。

事实上,作为主撰的陈独秀之所以能引领着《新青年》使之成为“民初乃至整个20世纪中国影响最大的思想文化杂志”(陈平原语),恰恰得益于其在“硬性”(刚性)的牵动和“软性”(柔性)的包容之间存在着一个“伸缩自如的缓冲地带”。其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打破省界意识的作者群体。强大的作者队伍是办刊成功的重要因素。《新青年》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大批第一流知识精英的精诚合作。在吸纳人才方面,陈独秀前期利用《甲寅》的作者群,后期又发挥北大学府的人才优势,充分彰显了“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民主办刊风格;第二,轮流编辑实现互补。从1918年开始,《新青年》编辑部改组,由陈独秀个人主编转变为集体轮流编辑,从而避免了个人主编的单一和封闭。对此学界已有了很多相关研究成果,这里就不再展开详细论述。

除了以上两点,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即《新青年》品牌栏目“通信”栏的多元开放姿态。通信栏作为《新青年》“最具创意的栏目设计”(陈平原语),它的开辟与繁荣,成为报刊编辑史上极为成功的典范。通信栏的意义不仅是作为出入历史的“资料库”,它的价值还在于其为众多声音的共存提供了话语空间,“许多重要的问题和思想都在这里得到认真的讨论和发展”,《新青年》“通信”栏成为“中国杂志上第一个真正自由的公众论坛”。《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中第1编“初期的响应与争辩”和第2编“从王敬轩到林琴南”中收录的40多篇文章中便有约一半的文章选自《新青年》的“通信”栏。②参见赵家壁主编、郑振铎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M].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尽管这样的论坛还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排他性、不平等性,但绝非《引领》一文所说的“社外的读者兼作者不过是任由主撰拿捏的棋子”,“这些读者兼作者的‘论者’成为主撰在调兵遣将时招之即来、挥之能去的兵勇”。“通信”栏是《新青年》主撰及编辑部同人合力经营的品牌栏目,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同人的参与一方面,保证了通信栏的正常运行,使栏目一直能够保持回信与来信同步刊发甚至一信多复的状态;另一方面,编辑部同人之间不同的编辑理念又形成互补,既容纳了感性、偏激的言论,又于众声喧哗中展露了思想的锋芒,从而营造了多重对话的言论空间,使之成为《新青年》“最生动最丰富的部分之一”[10]。

三、《新青年》同人的分裂

关于《新青年》同人的分裂,《引领》一文归因为“引领与既成思路的紧张”,认为陈独秀“割舍不断的政治情怀”埋下了“群体分裂的隐忧”:

……胡适等人一再责怪 “政治色彩过于鲜明”,甚至“联合抵抗”,几乎造成了分裂在即的局面,于是乎才有了《每周评论》的创刊。正如后来胡适所说:“在某种意识上说,这张小报的发行原是尊重我只谈文化不谈政治的主张。”

事实上,《每周评论》的创办既非因为《新青年》同人“分裂在即”的局面,更无关乎胡适“只谈文化不谈政治的主张”。

首先,《每周评论》创刊于1918年12月22日,适时《新青年》同人尚未达到“分裂在即”的局面。直至1920年1月,陈独秀离开北京到了上海,《新青年》的编辑阵容发生了变化,李汉俊、李达、陈望道等社会主义者加入其中,《新青年》同人分化为“北京同人”与“上海同人”,这时才是真正“分裂在即”。而且“政治色彩过于鲜明”也不是胡适等人对陈独秀的“指责”,而是陈独秀的原话。1920年12月16日,陈独秀在给胡适和高一涵的信中首先提到“《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他说:“《新青年》编辑部事有陈望道君可负责,发行部事有苏新甫君可负责。《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弟近亦不以为然。”胡适马上回信到:“但此是已成之事实,今虽有意抹淡,似亦非易事。北京同人抹淡的工夫决赶不上上海同人染浓的手段之神速。 ”[11]因此,“《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是胡适在回信中“引用”的陈独秀的原话,而很多研究者在论述中都将其作为胡适等人首先提出的对陈独秀的批评,显然是对史料理解的误差,在此一并指出。

其次,《每周评论》不是为了胡适“只谈文化不谈政治的主张”而创。对于当事人胡适事后的种种解释,学者在引用时是需要斟酌的。舒衡哲先生在对五四“记忆”如何延续的探讨中,就提示了学者处理有关问题时应有这样的“自觉”。①参见舒衡哲著,李国英等译.《中国的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此外,罗志田的《历史记忆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一文也涉及到这一问题,参见罗志田著:《近代中国史学十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陈平原先生也指出“《新青年》同人‘自我建构’的能力很强,其‘五四叙事’异彩纷呈,令人叹为观止。对于此等由当事人提供的“证词”,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12]。1918年底《每周评论》创刊时,胡适尚在安徽奔母丧,未闻其事。并且,《每周评论》创刊后,《新青年》也没有转而“不谈政治”。

再次,胡适本人亦未能做到“不谈政治”。胡适在留美归国之际就以 “讲学复议政”自任,其后在《新青年》第5卷第4号开辟了《什么话?》栏目,在首期栏目中,其所搜集的“或可使人肉麻,或可使人叹气,或可使人冷笑,或可使人大笑”的报刊资料中,就有不少涉及政治的地方。如其辑录的一则关于时任大总统徐世昌的言论:徐世昌就总统职宣言书中,有句云,“惟是事变纷纭,趋于极轨,我国民之所企望者,亦冀能解决时局,促进治平耳。而昌之所虑,不在弭乱之近功而在经邦之本计;不仅囿于国家自身之计画;而必具有将来世界之眼光。”[13]其中所暗含的针砭之意,较之陈独秀通过国内外大事记两栏来曲曲折折地评论时政,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及至《努力周报》创刊,就更加鲜明地“代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站到议政、干预政治的前台”。正如他自言:“我们本来不愿意谈实际的政治,但实际的政治,却没有一时一刻不来妨害我们。 ”(《争自由的宣言》)

可见,《新青年》同人产生分歧的关键不在于“是否”谈政治,而在于“怎样”谈政治。适时知识分子“谈”政治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直接干预政治:或以个人身份加入政府成为职业官僚,或联合组党;二是间接干预政治:以知识精英的身份留在民间社会,与政治系统保持一定的距离,通过大众传媒工具批评时政。从五四同人后期的分化来看,陈独秀所代表的广场型知识分子选择了前者,创建了中国共产党,并将《新青年》作为党的公开机关刊物。而以胡适为代表的书斋型知识分子则选择了后者,以边缘知识分子的身份对政治发言,追求“不依傍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各人思考的结果”[14]的独立精神。知识分子在价值追求与角色认同上的重大差异,无疑成为同人分裂的重要原因之一。此外,导致同人分裂的还有同人间性格的差异以及人事的纷争等诸多复杂因素。

《新青年》同人分裂的原因如此头绪纷乱、问题驳杂,恰恰说明了历史的复杂性,它是由种种主客观因素综合在一起而最终造成的。由最初发行量仅一千份的无名小刊,发展成为 “民初乃至整个20世纪中国影响最大的思想文化杂志”,《新青年》的辉煌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同样,它的结束也是方方面面的共同结果,诸多因素纠结在一起才最终导致了同人的分裂。这一方面说明了历史发展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从现代文学社团的发展来看,从“新青年”到“少年中国”到“创造社”再到“语丝社”,同人的分裂与分化几乎成为文人团体不可逆转的宿命。这其中处于引领地位的主撰固然有不容推卸的责任,但绝非张宝明教授所说的,有一个“刚柔并济的‘动感地带’”就可以避免得了的。将一个包含着诸多矛盾的复杂历史归因为个人的失误,既对历史人物有失公允,也有违历史发展的规律,在抹煞历史的丰富性的同时,也遮蔽了历史发展的必然性。

[1][7]陈平原.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上)[J].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3):116-155.

[2]张宝明.“主撰”对《新青年》文化方向的引领[J].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2):90-99.

[3]耿云志.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7册)[M].合肥:黄山书社,1994.260-261.

[4]陈独秀.答顾克刚[J].新青年,1917,(5):6.

[5]陈独秀.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J].新青年,1918,(1):1-5.

[6]胡颂平.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册)[M].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358.

[8]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五四运动回忆录(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157.

[9][美]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M].周子平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93.

[10]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研究室.五四时期期刊介绍(第1集)[M].北京:三联书店,1979.39.

[11]任建树等.陈独秀著作选(第2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223-224.

[12]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走进五四》自序[J].博览群书,2003,(6):77-78.

[13]什么话? [J].新青年.1918,(4):435.

[14]引言[J].独立评论.193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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