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没有第二个《落水兰亭》
2012-03-20初国卿
初国卿
(作者系《沈阳日报》专副刊中心主任)
暑热倦怠,拿出王羲之的《兰亭序》来看。
此《兰亭序》为“坚净居丛帖”之《清乾隆内府摹刻落水兰亭并跋》。“坚净居丛帖”数种原本为启功所藏,北师大出版社的影印本精良考究,几与原拓相仿。每临习一过都要想一想这帖名中的“落水”二字,其中所包蕴的前尘影事一件件尤为让人感叹。
东晋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王羲之和谢安等41人,在山阴(今浙江绍兴)之兰亭聚会“修禊”,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王羲之在诗卷前写下一篇序言,即《兰亭序》。传说这篇手稿原迹已作为唐太宗李世民的殉葬品,埋入昭陵,后世仅有摹本和刻本流传。摹刻本有多种,其中摹本以冯承素的“神龙本”为佳,刻本以“定武本”最著名。
定武石刻出于何人所摹,历来众说纷纭,但多数意见认为是唐人欧阳询。唐太宗时此刻石在宫中,拓本极少。公元947年,辽国皇帝耶律德光灭后晋,携刻石北运,中途刻石流落真定(今河北正定县)。真定当时为州治,唐时置义武军,宋时因避太宗赵光义之讳,改名定武军,所以此石后称《定武刻石》,拓本即称《定武兰亭》。到了宋代庆历年间,刻石为李学究所藏,后又为州帅得到,存于官库中。未几,薛向领定州,他与也是书家的儿子薛绍彭一起翻刻一石,竟将原石换出。薛氏父子在翻刻时,故意将原石“湍、带、右、流、天”五字刻损一二笔,以暗记其真伪。所以后来《定武兰亭》就有了“损本”和“不损本”之分。有时“损本”反而成了真本。
到了宋徽宗大观年间,宰相蔡京见官库“兰亭石本”不实,即知薛家做了手脚,于是让皇帝下诏索取真石刻。薛绍彭的儿子薛嗣昌不敢隐瞒,将真刻石呈进宣和殿。靖康之乱,宫里珍宝被掠一空,唯独刻石无恙。后来,留守汴梁的宗泽将刻石送给驻跸扬州的宋高宗赵构,赵构十分珍视。1129年金兵进逼扬州,宋室仓惶南渡,赵构不得已命内臣将兰亭刻石投到了扬州石塔寺井中,以备事后再取。赵构在杭州死后,此石下落无人知晓。
过了整整300年,明宣德四年(1429),东阳人何士英任两淮都转盐运使,时扬州石塔寺僧淘井,于是刻石重见天日。何士英遂将缺了一角的刻石呈进皇上,上称何士英天下清官,于是赐其石携归东阳。到了明代万历年间,东阳县令黄文炳特地去何家参观这块珍贵的兰亭刻石,并欲将其装进轿子带走。何氏子孙见而哗然,拉住黄文炳不让离开。致使这位县令恼羞成怒,将刻石扔出,摔为三段。此后刻石一直由何氏子孙按孟、仲、季三房分开保存,直到民国。新中国成立后,此刻石收藏于浙江博物馆。
《定武兰亭》拓本极为难得。据宋人周密《齐东野语》所述,此兰亭拓本最早由南宋大词人、书法家姜白石所藏,经萧季木、俞松手再归赵孟坚(字子固)。赵子固是南宋著名画家和收藏家,他得到此帖后心中非常高兴,连夜乘船回家,行至吴兴霅溪升山下,不幸船被大风吹翻。好在水不深,但行李衣物等已全部浸在水中了。浑身湿透的赵子固什么也顾不上,双手高举那本《兰亭帖》高呼:“兰亭在此,余不足惜也。”过后他在此帖前题了八个字:“性命可轻,至宝是保。”这就是“落水兰亭”的来历。
其实,赵子固的《落水兰亭》在南宋时已是名物。俞松《兰亭续考》已经著录,后来元人赵孟頫、袁桷、柯九思、陶宗仪都谈到过这一本。据清乾隆时人吴升《大观录》记载,《落水兰亭》上曾有赵子固二跋,其中一跋中说:“季秋廿五日扬风帆自霅城东关言归,道升山,山风逗帆,覆舟几殒,命由此刻也。造物见护,存一线生意不死,而此宝亦略淹湿,起之溪流中,其他行李尽不顾。披湿泥泞即投小寺烘焙不损坏。记造物之恶剧也如是。聊记云尔首尾:三十三年心好目玩,终获为我物,几死犹不恨也。”可见“落水”的故事并非后人“伪托”,乃确有其事。但赵子固是否题过“性命可轻,至宝是保”八字,则难以考证。
《落水兰亭》在赵子固去世之后,据清人梁章钜《退庵所藏金石书画跋尾》所记,南宋时先后由贾似道、张斯立、李叔固等人收藏。明代流传情况不详。明末清初时先后由白函三、孙承泽、高士奇、王鸿绪、曹文埴、蒋溥等人收藏,后归清内府,著录于 《石渠宝笈续编》:二十八行,纵八寸五分,横二尺八分,浓墨,白麻纸拓本。后从内府流出,下落不明。
然而,《落水兰亭》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到了民国时期,还有其他拓本仍在精彩地演绎。
“民国四公子”之一的袁克文(字寒云)是袁世凯的次子,他从小师从硕儒严修,其书法尤为精妙。他在临帖上面花费不少工夫,对《兰亭序》特别钟爱,曾搜集了多种《兰亭序》的拓片,其中最珍贵的就是《落水兰亭》帖。
袁氏的《落水兰亭》帖原为广东新会人吴步蟾早年得自山东聊城海源阁杨家,帖后有鲜于枢的跋,帖内还夹有清代著名学者包世臣、著名校勘学家丁晏致海源阁创始人杨以增讨论《落水兰亭》帖的信札。洪宪时,吴步蟾因上书劝阻帝制,在北京被一伙热衷帝制的爪牙所难,几遭不测。最后,连回广东也成了问题,不仅难以脱身,而且还没有路费。于是,他怀揣祖传的《落水兰亭》帖求售于当时的国务院秘书长王式通。颇通碑帖的王式通见帖后留吴就餐,其间恰好袁克文来访,得知内情后,袁承诺吴步蟾:“我送你到天津,然后再乘船回南方。”于是袁克文就将《落水兰亭》帖留下,陪同吴步蟾一起赴前门火车站。可是,到了车站袁克文才发现自己竟然也囊空如洗,一文不名,只好向仆从借了五元钱,买了一张车票送吴步蟾去了天津。上了车的吴步蟾感动地说:“《落水兰亭》应改名为《五元一命兰亭帖》了。”
得到《落水兰亭》的袁克文爱不释手,日日临摹,并按吴步蟾的一句戏言,特地将此帖题为“五元一命兰亭帖”。回到广东的吴步蟾终日以村塾自隐,及至段祺瑞执政时,有京兆尹某人又邀请其北上参政,吴坚辞不就,并说:“我可没有第二个《落水兰亭》帖。再说,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寒云公子。五元难得,一命难全,我再也不进京了。”此帖后来辗转到了于右任的手中,成为于氏鸳鸯七志斋的重要藏品。相信此帖不会不和于右任一起渡海到台湾,于右任去世后,此帖归属不详。
《落水兰亭》属于《定武兰亭》真本中的“五字未损本”,即“湍、带、右、流、天”五字未损。我曾见过1925年文明书局的经折装影印本,乾隆题引首“兰亭真面”。首页亦有“墨林至宝。弘光元年王铎书”字样,又有翁方纲题云:“世间伪传落水本有赵子固手题 ‘性命可轻,至宝是保’数字,今因云谷二兄以此询余,书之以破惑。”翁氏认为世传有赵子固题“性命可轻,至宝是保”八字者是伪本。帖后也有翁氏题跋,但前后矛盾,令人生疑。文明书局本的底本为近代收藏家,安徽人裴景福(字伯谦)之物,后来经启功先生鉴定此藏本为赝本,原来是广东高要人何氏兄弟按内府翻刻本造出来的,翁方纲和梁章钜的跋也是伪造的,“乃知裴伯谦受骗于前,文明书局又复推波助澜于后也”,而乾隆重刻的内府藏本才是真的。
启功先生坚净居所藏乾隆内府翻刻本《落水兰亭》,第一行“会”字损,第三行“群”字中“君”字残,“领”字上无“山”。全帖有界栏,字迹清晰,拓印精美,临摹起来颇为顺手,虽然为近年影印,但与清拓无几。学王右军书,临定武刻本,只此一件足矣,用当年吴步蟾的话说,也是“我可没有第二个《落水兰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