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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庄子“技”之态度的反思

2012-09-25郭继民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7鲁东大学文学院山东烟台6405

关键词:海德格尔庄子人类

郭继民, 卢 政(.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 . 鲁东大学 文学院, 山东 烟台 6405)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曾经将“物”之于人的状态分为两种,即应手状态和在(上)手状态,“应手状态”属于基础生存论的范畴,彰显的是人与世界的整体性关系----大略对应庄子的“混沌状态”。庄子哲学视野下的“人与物”的关系即“应手”或“天人合一”式的(此亦为“环保主义”提供本体论支持)共融、守候关系。然而,遗憾的是,人类自诞生之日起,无论对物还是对人自身似乎均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意识:这种占有意识表现于人,则是对人的奴役;表现于物,则为“技”的态度。无疑,技对人类生存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同时技亦带来诸多负面影响,甚至导致人类“连根拔起”之命运?技:是邪?非邪?确乎是人们面临的问题。

庄子对技的态度似乎充满混沌性:有时他鄙视技----有机械者必有机心。有时又肯定、推崇技----“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1]256。“技近于道矣!”[2]107在庄子视野里,“技”似乎如其言论一样“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此亦给后人对庄子的解读带来障碍。为了对庄子之技有一个较为完整的理解,笔者仍从庄子视野出发,结合西方哲学相关理念,试图从“技”对人类生存境遇、道德、生态之影响进行分析,进一步理清隐匿于技背后的人、物之关系。

一、 从人之生存境遇对“技持有悲观态度”

整体而言,庄子对“技”是持否定态度的,虽然《庄子》中多有对“技”的赞美,如庖丁之“屠技”、吕梁丈夫之“游技”、承蜩老人之“粘技”等等。不过,我们须明了,大凡庄子笔下对“技”的赞美,绝非针对技术本身,而是对“道”本身的赞美。即言,庄子所认同的“技”皆为合于“大道”的艺术体现[注]关于庄子艺术之“技”、身体之“技”,笔者曾作过专门论述,参见郭继民:《艺与道:诗意的生存----庄子“技”之态度的后现代解读》,《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其所反对的乃是功利性的技。

在庄子看来,假若人类仅仅蜕变为“追逐”外物的“工具”而非目的性的存在,人生还有何意义?所谓的技术进步、社会进步又有何意义?对于技所造成的困境,也许经历了技术异化的现代西方人才真正与庄子“心有戚戚焉”[注]庄子之“技”同现代工业技术有着明显区别,庄子之技毕竟是朴素的“机械”,对社会影响较小,现代工业技术则是几乎“转动”了整个星球,主宰着人类的命运。另庄子之技毕竟是身体的知识,后文笔者将展开论述。。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H.马尔库塞认为,技术的进步压抑并摧残了人性,使得人成为只满足物质追求的“单面人”,使“整个的人都变成了机器,甚至机器的一部分”[3]15。他将此异化模式概述为“技术的进步----物的工具化----被奴役的人”,此与庄子技之模式颇类同[4]。法国现代技术哲学家雅克·埃吕尔亦认为:“技术像个不速之客闯入社会,使得人类不得不尽力承受机器所造成的重压,这样就产生了我们生活在其中的非人性化社会。”[4]美国社会学家J.里夫金写道:“我们每天都发觉世界比前一天更加杂乱无章,似乎一切都不起作用了”[5]1,因为根据熵定律,有效能量消耗的越多,混乱的程度就越大,而技术的现代化加速了能量的消耗,因此里夫金给出一种庄子式的悲观结论:“自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不论我们做出什么努力,世界总是在堕落之中”[5]232,此种命运,岂不悲哉!有后现代主义倾向的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则从“社会进步的立场”对技术文明进行批判[注]这段论述,是马克斯·韦伯受晚年托尔斯泰思想的启发而为之。:

对于文明人而言,死亡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文明人的个体生命已被置入无限进步之中,……亚伯拉罕以及古代的农人,“年岁已高,有享尽天年之感”,……但是文明人置身于观念知识和问题不断增长的文化中,只会“疲惫于生活”而无“享尽天年”之感。对于精神生活所不断产生的一切,他只会捕捉到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而且他捕捉到的往往是昙花一现的而非终极的东西。因此,生命对他来说是一无意义的现象。[6]

也许,上述西方社会学家对技术的态度过于悲观,我们姑且回归理性立场,回到物之进步层面对待技、追问技术。

实际上,正是欲望之膨胀及其围绕“欲望展开之技”构成了所谓的“社会进步”,难怪黑格尔认为“恶(欲)是人类进步的动力”。“欲”受技所驱动,至少技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然而,技又是如何逐步展开进而把人类置于非人境地的呢?对此,庄子乃至不少西方社会学家多从技导致的社会、人生“境遇困顿”展开批判,然而鲜有“精致而深刻”的剖析和推理。当然,我们亦不能苛求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对科技给人类造成“连根拔起”[注]海德格尔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就人类在月球上的照片发出“人类的命运被连根拔起”之感叹,表明其对技术的态度。的过程进行分析----例如技的本质何在?技是如何把人紧紧束缚住,又如何将人变成非人?不过,庄子关心的技之问题并未随其离去而湮灭。两千多年后,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注]海德格尔被看做后现代哲学的先驱,如王治河、高宣扬等学者皆持此观点,笔者亦赞同之。在经历了技之异化后用其特有的“追问”方式对技进行了入木三分的深刻剖析,可谓完成了庄子的“夙愿”。

在西哲海德格尔看来,技乃人之“天命”式的东西,是“不得不”进入的旅途。一如庄子关注于生存本身一样,海德格尔对技的追问亦是根源于对人类所处“非人”之命运的处境之中[注]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批判始于早期著作《存在与时间》,是对西方对象性思维的一种反叛,后期在诸多讲座中更是贯彻此思想并进行刨根问底的深刻追问,《技术的追问》即为典范。。他从科学的起源追问开始,认为科学应该是“数学性的”[注]海德格尔认为:“数学性的”,就是我们对事物采取的这种基本立场,通过它,我们按照事物已经给予我们的样子,而且按照它们必须和应当给予我们的样子去接受它们。。但他并不是简单地认为所谓“技术不过是科学的具体应用”,而是把技术作为“解蔽”的一种方式。技术乃是在解蔽与无蔽状态的发生领域中,在……真理发生领域中成其本质的[7]。这里的“解蔽”可以理解为认识的敞开,敞开意味着必须有一种“基本的立场”做前提或基础,人们的认识乃至真理须在某种前提下才有可能达成。自然,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前提:如古希腊时期靠理念来认识、规范事物;在中世纪靠上帝的启示来完成;而现代科学这种敞开则建立在人类主体----我----之理性中。这意味着,主体是认识的基本前提,是“对存在者的存在、物的物性进行规定的法庭”[8]101,其他一切事物都与之相对被认识、被测量。在海德格尔眼里,现代科学使现代技术得以可能,不是因为技术是被应用的科学,而是因为技术也依赖于主体的奠基性“摆置”。在与这种主体的联系中,事物被揭蔽为可计算、可控制的,当代理解一切存在事物的模式是技术的框架,事物只有纳入“技术格局”中才合乎现代科学的要求。这种“科学框架”是人的理性赋予的,因此,所谓物的解蔽实质上是从对待物的角度着眼的。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主体对物的科学认识是以人规整、占有物的方式展开的,简谓之:人占有物。

当人们对物的认识、理解搁置在技术的框架下时,技术俨然成为海德格尔所谓的“座架”。“座架”意味着人们对物的认识须在技所开辟、限定的范围内活动,而技术所开辟的世界则被理解为,“为了人类的使用被开启、被展露、被储藏的养料”[8]282。海德格尔举例指出,农民整理田地,意味着照料与维护,然而农学家则是通过“技术”攻击自然、规范自然,是对物的索取。同样,技术下的莱茵河也不再是充满自然审美意向的莱茵河,而是被理解为水源与动力的供给,是在人力调整下的能量流。在技的构架下,近乎一切都处于被索取的状态之中:“隐藏在自然中的能力被开采,被开采的能量被改变,被改变的能量被储存,被储存的能量被依次分布,被分布的能量再被重新转换”[9]197。技术诱惑我们相信,人类是地球的主人。然而当这一切都转动起来时,人就逐渐失去所谓的主体地位进而沉溺于“物流的漩涡”而随之转动起来,即言,人亦被技术所操纵、控制甚至征服了。现代技术所具有的自主的、 世界性的转化力量,好比“一个山脉、一条河流、一个冰期,或者一个行星”完全超出了人们的设想,它的作用超出了尘世上所存在力的作用[5]22。“一旦物质的东西在一个人的生活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价值位置时,他本人也就变成了其占有物的一部分。”[9]140用庄子的话说,即谓人怎样地占有物,物就怎样地占有人。

海德格尔从解蔽的方式看待“技”术,即把“技”作为“物”的一种展开模式(当然,技的展开涉及人的参与),然而,笔者的意思是,排除掉技的模式外,是否还有另外的模式?对此,海德格尔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因为不论承认与否,世界已然按技的方式且义无反顾必然地展开了。人类如何自救呢?回归庄子的“朴未散”状态自然是浪漫的空想,一味盲目地否定技术、抵制技术亦是愚蠢之举。按海氏的思路,既然一切皆因技术而引起,那么,一切也必然要从技术入手,他深信荷尔德林的诗句----“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那么,这种拯救又将如何实现呢?海氏依然将拯救力量交还给人,要人类学会“思”(领悟和反思),学会艺术、诗意地对待技,要人类从对事物的统治立场(主客二分立场)转换到人类应如何把技术搁置于“天、地、神、人”四位一体的守候中来。正如庄子完全否定技一样,也许海德格尔的“思”之态度并不能解决实质问题,但这种对“技”的反思却有可能让人类重新回到“生存”的角度审视技,反思技,而当人类自我反思之时,拯救也许已经开始自行发生。

二、 从道德层面对“技持有否定态度”

就道德层面而言,庄子对技亦持否定态度。当然,这里的技乃指违反自然天性的“巧夺豪取”式的占有而非顺其所需的自然需求。因此,对于“索取”之技,庄子继承了老子的“智慧出,有大伪”[1]25,“民多利器,国家兹昏。人多技巧,奇物滋生”[1]67的主张,认为技乃扰乱人心智的罪恶之首。《天地》篇中有这样一段话:

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1]146

显然,庄子在借他人之口来表达其对技的排斥和反对。就灌溉菜地而言,用技术的手段省力且效率高,然丈人却宁愿用原始的抱瓮方式进行,表现出其对技的鄙视和排斥。无疑,庄子对技所持的排斥态度与其形上本体之道密切相关,即导致上文所说的“生存危机”。除此外,技有可能败坏人的淳朴之心性,所谓“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而机心则是造成人性堕落、道德堕落的要因。“耆欲深者其天机浅”,人的欲望是被机心所调动,机心则来自于“机械”之事。一旦机械之事盛行,人类就将在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中丢失其淳朴之德性,最终迷失于“物欲”之中不能自拔。

伴随着这种机心的调动、德性的坠落,人类社会则可能陷入大乱之中:“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1]165。无疑,逆反道之本性的运作方式断然不为庄子所接受,因为他秉持的乃是老子所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的立场,故而庄子对技持排斥甚至敌对的态度,也就顺理成章了。

无独有偶,法国启蒙主义者卢梭亦持此观点:他同样把人性、道德之堕落归结为“科技”。在法兰西第戎学院的征文“论科学和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淳化风俗?”一文中,他断然给予悲观的答案。卢梭认为,人类本来在“自然状态”中生存的,但是伴随着冶金和农业两大技术的发明,原始的平等开始走向毁灭----因为人们的机心被调动起来:贪欲取代了无为,诡诈取代了淳朴,以致人最终蜕变为丧失道德的“动物人”。在卢梭看来,“冶金和农业是引发这场伟大变革的两种技艺。在诗人看来是金和银,而在哲学家看来是铁和谷物使人走向文明,同时也让人类走向没落。”[2]114。人一旦拥有了技术、知识、智慧,灵魂就变得肮脏、邪恶,“我们的灵魂正是随着我们的科学和艺术之臻于完美而越发腐败的”[10]。古希腊柏拉图等一批先哲们亦认为历史是一种从秩序井然到混乱无序的循环过程,而每个循环却是按照堕落的次序进行的。依照古希腊历史学家海西奥德的说法,人类经历的时代依次是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铁器时代,它们一个比一个退化、粗俗[5]22,自然时代无疑则是人类的黄金时代。因此,卢梭亦主张人要回到自然,其传世之作《爱弥尔》就主张对儿童要进行自然的教育:让儿童在自然中生长,不让任何外在的东西败坏其高贵的灵魂,此亦可看做庄子自然哲学异域之回应。

马克思也对技导致的道德的堕落有过精辟论述,不过技在马克思视野下转化为资本,或曰“技”(技术)是资本的重要组成部分:“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一旦有适应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他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11]258。同时,马克思亦承认技术又是社会进步的强大动力。“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12]可见,技术与道德的问题即使在马克思那里亦存有二律背反的问题。也许马克思的实践观和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观在理论上可以圆融地解决这个问题,但其作为一个现实存在的问题,又确实客观存在。

诚然,庄子排斥技,亦承认技乃导致德性堕落之要因。但笔者此处强调并厘清庄子是在哪个层次上排斥技。窃认为,庄子排斥技并非技本身就是恶,而是在于技导致了道的破损,使人类从“无善无恶”的“朴未散”状态蜕变为善、恶分化的状态。正如老子所谓“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义”。技之要害首先在于通过它诱惑了“心”而促使“道”(无善无恶)之分化(有善有恶),其次则是技又通过对机心的进一步“蛊惑”而败坏了德。庄子对技的逆反当从上述两方面着手。处理技(知识)、德(德性)之关系实质上是处理“人、物”之关系,它关涉到人之自然回归、自我重新定位的问题。当下,如何把“物化”之人提升到一个马克思所言的“自由的人”、“未被异化的人”的新高度,当为我们研究、挖掘庄子技之思想之目的。

三、 从生态层面对“技”的拒斥

庄子对技的拒斥固然立根于生存论的立场、立根于“朴”散而导致善恶分化的立场出发,但同时,庄子对“物”的生存状态给予了关注,此亦为后人把庄子视为“环保主义”鼻祖之要因。事实上,“环保主义”立场乃庄子分内事,因为“以道观物,物无贵贱”。既然万物皆同,人类就没有理由在人与物之间划分“等级”以臣服之,所以庄子的立场乃以“道” (本体论层面)或“自然”的立场平等地对待万物。在生态层面上,庄子对“技”的反对可大致归纳为以下两点。

首先,庄子认为技毁坏了“物性”。庄子反对改变物之品性以适人。他把自然界物质的原始状态称之为“朴”,认为任何人为的技术都可能损害物的“朴”之本性。《马蹄》篇中:“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1]179物的本性是自然生长,而人却用“技”将其改变,正所谓“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更何况,庄子认为,任何技术的成功皆是以毁灭自然本性为代价的:“淳朴不残,孰为牲尊?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1]179。对此种“人为之技”,庄子表示极大的愤慨。在《马蹄》篇中,他以马喻“大自然”,以伯乐喻“人为”:“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之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笞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1]179。天地万物本有自性,但人类出于自身利益却“落马首,穿牛鼻”而违背牛马之本性,正是人为之技才导致“道分、朴散”之举。

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者亦持自然的态度,他们反对人应用外力改造甚至戕害自然。如弗雷德里克·费雷指出:“世界的形象既不是一个有待挖掘的资源库,也不是一个逃之不及的荒原,而是一个有待照料、关心、收获和爱护的大花园。”[13]更有意思的是后现代生态主义者斯普瑞特耐克甚至在解决“技”之方式上亦类同于老庄的“返朴”之法。如深受其推崇的《深思熟虑而后行》的故事就是借助一个沉溺于“现代性”年轻人“返璞归真”之转变来宣扬“人与自然”的相融、共生关系。

其次,庄子认为技不但伤害物性,而且还必然导致生态的混乱,进而影响人的自然生存。在《胠箧》篇中,庄子曾深刻地认识到:“夫弓弩毕弋机变之智多,则鸟乱于上矣;钓饵网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笡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我们可大致推测,“弓弩毕弋”、“钓饵网罟”、“削格罗落”等皆谓当时之先进“技术”,然而先进技术的运用却导致鸟、鱼、兽的生存混乱,严重破坏了自然的和谐韵律。遗憾的是,这种状况不幸被庄子言中,现代技术所导致的生态问题确实已构成威胁人类发展的障碍,甚至将最终导致人类生存危机。

海德格尔之所以称当今时代为“贫乏的时代”,实质上乃指现代人对技术的过分依赖和滥用。因为科技威力的凸显愈发使得人成为“自我决断”的生产者、制造者和主宰者。“人类中心主义”下的技术已经破坏了“整体性世界”,造成能源危机、生态失衡、大地与天空等环境的严重污染,威胁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后现代科技哲学家卡普拉亦认为,全球生态系统与生命的未来进化处于危险之中,“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就是科学技术严重地打乱了,甚至可以说正在毁灭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14]。罗马俱乐部成员D.L.米都斯在《增长的极限》(1972)一书中通过对人类命运有决定意义的五个参数(人口、粮食、工业化、污染和资源消耗)的考察后指出,“这个世界系统的基本行为方式是人口和资本的指数增长,随之而来的是崩溃”[15]163,假若人类仍迷恋于科技进步,那么,“这个行星上增长的极限有朝一日将在今后一百年中发生,最可能的结果将是人口和工业生产力双方有相当突然的和不可控制的衰退”[15]19。正因为技对生态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以至于人们把技术看做“人们恰恰很难辨认自己创造出的魔鬼”[16]。

庄子对技所导致的生态危害之批判似乎过于激烈,但对照当下的生态现状,我们又不得不叹服其透察问题的深刻。关于这一点,饱受“生态失衡”之痛的现代人深有体会,后现代主义亦为之作了最好的注解。但笔者以为,问题不在于我们如何抱怨、批驳技,而在于我们对人与自然关系上的重新认识和定位,在于我们如何去“做”----去行动。

四、 结 语

综上所述,庄子对技的排斥主要表现在生存迷失、人之德性堕落以及生态困境。表面而言,人类面对的困境是如何应对人与技的关系,实质上在庄子视野下仍然是人与道、人与物的关系。技既可能是“败坏”道的诱因,同时又是将人与物紧密联结、不可或缺的中介。固然,人之生存须臾不可离开物,马克思曾经把人类的生存归结为三个阶段,即以人的依赖性为特征的社会、以物的依赖性为特征的社会、以人的自由自觉为特征的社会。然而,问题在于,人类须对“物”的立场保持清醒和警惕态度:既要避免人类“物化”为“工具性存在”之倾向;又要避免陷入“人类中心主义”之窠臼。在当代,回避、排斥或者否定科技的态度无疑是可笑甚至是愚蠢之举。因为人类社会的一切已围绕着技而展开,人类不可能再回到“朴未散”的自然状态。我们要做的乃是在“道”之视野下重新审视人与物的关系并合理地使用技,或曰在技术所“开显的世界”这个平台之上重新构建一种新型的“人—物”关系,这意味着我们要超越“回归自然”的庄子之“道”和西方哲学某些“敌视”技术的做法,要学会理智地凭借“科技”之力完成马克思所谓的“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因为对技术所导致的人之异化(道德堕落、生存迷失以及生态的失衡)问题,更需在技的全面展开中解决。也许此时我们需重新聆听马克思关于自然与人道主义的教诲:“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与本质、对象化与自我确证、自由与必然、个体与类之间斗争的真正解决。”[17]只有人类真正从切身体会中体悟到马克思人道与自然的本质并身体力行地实践,才可能真正超越庄子和后现代对“技”的困惑态度,人类赖以生存的世界包括物质的世界和精神的世界才会充满希望和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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