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龙故事探究
2012-08-15任增霞
任增霞
在中国文化中,“龙”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和影响,其不仅是代表政权结构中最高统治者的图腾,还带有上古先民敬天畏神的原始宗教思想。可以说,“龙”已成为炎黄民族最古老的族标。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衍生出许多与龙有关的传说故事。关于龙的传说,原本是比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还要更加广远的。这些传说故事,逐渐对文学作品产生影响,龙的形象开始频频出现在诗歌、小说、戏曲等各类文学作品之中。兼之佛教在中土的流播,有关龙的记载更趋丰富。就古代小说而言,龙形象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比较早的有《搜神记》、《续玄怪录》、《宣室志》等,其中多有关于龙故事的载记。宋代李昉主编的《太平广记》中专门分有“龙类”。至明代,拟话本“三言”中亦多有关于龙故事的描写。在《封神演义》、《西游记》等长篇白话小说中,也活跃着许多神韵盎然的龙形象。本文考察的重点则在清代文言小说的扛鼎之作《聊斋志异》①本文所据《聊斋志异》,为朱其铠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凡文中所引“聊斋”小说作品,皆据此版本,不再另出注。。
遍览《聊斋志异》可以发现,其中颇多精彩的龙故事。举凡兴云布雨、变幻无端、飞升云天、击凶除恶、与人沟通往还等等,在蒲松龄的笔下皆有描绘。考之前代小说,譬如唐传奇、明传奇中的龙故事,兼及清代其他文言小说类如《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可以这样说,曾经历代文人渲染构想过的龙故事,至蒲松龄,出现了别开生面的转机,其笔下龙故事中的优秀篇章,充溢着诗意,丝毫不让“聊斋”世界中的其他华章,同样显示出蒲松龄超拔的艺术功力。以下试作一探讨。
一
《聊斋志异》中涉及龙的作品,计有二十多篇。其中,若以艺术水准而论,卷四《余德》、《罗刹海市》,卷十一《晚霞》、《白秋练》等作品,更能彰显出蒲松龄天才的想象才能与超拔的艺术功力。同时,这类龙故事能够在承续前人之作的基础上又有着别开生面的转机,其中充溢的驰想天外的艺术想象、自由浪漫的审美追求和含蓄而又强烈的诗意之美,更使得此类作品呈显出深浓的诗化倾向,特具美感。
按照故事内容,《聊斋志异》中的龙神故事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侧重描述龙神在人间的生活,如卷四《余德》、卷十《五通》又一篇;一类是重在描写发生于龙宫水国的故事,如卷四《罗刹海市》;还有一类是借龙神世界与社会结构为背景,重点结撰的是人与异类如人与白鳍豚精①《白秋练》中,白秋练实为湖中精灵“白骥”所化,文中描写其原形为“巨物也,形全类人,乳阴毕现”。所谓“白骥”即白鳍豚,是我国特有的一种水生兽类,胎生,形体似鱼。参朱其铠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白秋练》注[51],第1466页;另参袁世硕:《吟诗魔力的底蕴——〈白秋练〉抉微》,《蒲松龄研究》2004年第1期。或者异类之间如鬼鬼相恋的故事,如卷十一的《白秋练》和《晚霞》。这其中自然会有交叉,诸人物活动的场所或由人间而至水国,或由水国出离而至人间,甚至由人间到非人间再返回人间等等,这里不再细分。
如若按照龙神的形象而分的话,这类龙故事中有龙王、龙妃、龙女、龙子等,兼之有婢女、仆人等,俨然一个龙神王国,其中述及家庭与亲情、伦理关系,更凸显的是婚姻缔结故事。同时,借此一传统故事外壳,投射出作者蒲松龄对于现实世界的不满,感怀抒愤,亦是此类龙故事的特征之一,与《聊斋志异》中其他直接揭露、批判现实黑暗与科场昏聩的篇章相比而言,实为形异而质同。
先来看第一类龙神故事。这类龙故事的描述重心在于龙神于人间的生活,往往篇末方揭明其真实身份。但略分之,《余德》与《五通》又一篇不尽相同:就人物而言,一为男性龙神②《余德》中并未言明余德的具体身份,据文意可知其来自龙宫,有颇多神异之处,故这里并不断言其即为龙子而称之为男性龙神。,一为龙女。就情节结构而言,前者情节淡化,后者稍具曲折。就内容而言,于前者,作者着力凸显的是其人间生活的奇异;于后者,则是通常的人神相恋,但又增入龙婢除害情节,并因此一节而带来人神之间的阻隔。下面略分述之。
《余德》开篇即写武昌人尹图南将其别第租与秀才余德,初见即觉“异之”,因他眼中的余德是:“年最少,而容仪裘马,翩翩甚都。趋与语,即又蕴藉可爱。”年少富有、风神俱佳的余德引起了尹图南夫妇的好奇之心,遣婢窥其家,知其家有美逾仙人的丽姝,“一切花石服玩,俱非耳目所经”。作者采用了限知叙事的角度,此处虽已稍露端倪,但悬疑未解。问其官阀,余德的应对是“言殊隐约”,并说“何须逼知来历”。后应邀去余家,尹图南遂有一番“奇遇”:
屋壁俱用明光纸裱,洁如镜。金狻猊爇异香。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余。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蒂即如须。宴间不过八簋,而丰美异常。既,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拆;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蒂须顿落,即为一蝶,飞落尹衣。……三鼓既终,花乱堕,翩翩而下,惹袖沾衿。此番造访令尹图南对余德的身份、来历等“益奇之”,“逢人辄宣播”。好事者多,“争交欢余,门外冠盖常相望”。余德厌此喧嚣,忽辞别而去,舍中唯遗一小白石缸。尹图南携缸归家,贮水养鱼,遂发现此缸亦甚灵异:“经年,水清如初贮。后为佣保移石,误碎之。水蓄之并不倾泻。视之,缸宛在,扪之虚耎。手入其中,则水随手泄;出其手,则复合。冬月亦不冰。一夜,忽结为晶,鱼游如故。”一个从余德舍中携回的水缸灵通如此,更加皴染出余德的神异之处。后有一道士道破此缸来历:“此龙宫蓄水器也。”由此,余德的来历也就明了,其神力亦有了渊源所自。要之,在蒲松龄的笔下,龙神的人间生活充溢着神奇,即使是在人间,也是不乏宝玩珍异之物,同时神力不失,人、龙之间可自由幻化,可自由出入于人间水国。
《五通》又一篇是接上一篇《五通》,前篇叙五通之为祟,五通乃江南邪神名;后篇则是在书生与龙女相恋的大框架下,增入龙婢南下阉割五通邪神的情节,并因此一节而明身份,凡神阻隔,复相见已是三十年后,书生乃随龙女而化仙。龙女的出场,不是通常仙凡题材中所言的庄重高贵,反而颇类于蒲松龄笔下“自荐枕席”的狐女:金生坐馆于缙绅之家,深夜闻有人“以指弹扉”,并自陈:“妾以君风雅之士,枯寂可怜,不畏多露,相与遣此良宵。”后来金生多次诘问龙女的来历,均不明言,又说:“岑寂之中,得此痴情人为君破闷,妾自谓不恶。……苦致诘难,欲见绝耶?”言行均颇失风雅。可觇见其奇异处,唯其臂上腕钏,“以条金贯火齐,衔双明珠;烛既灭,光照一室”。后金生因其甥女被五通所惑而请求龙女代为除害。龙女初不应,后经不住金生哀求不已,遂遣龙婢南下收服五通。事成后,被龙王知悉而大怒,“忿欲赐死”,龙女向金生辞别,方自言其为“金龙大王之女”,两人相泣而别,相约三十年后再见。龙女离开前,告金生曰“龙宫无白叟”,并留一驻颜药方。三十年后果遇,金生成仙而去。在此故事中,除却龙女不甚具神女之风姿,金生的态度也不同于一般的人神相恋中的书生,始终惊惧骇异之心相随。二人虽亦相泣相随,但终觉缺少打动人心之力量。盖此故事乃《五通》故事的延伸,就作者本意而言,也不过是借龙之神力而除为祟之邪神,所关注者并不在龙故事本身。
简言之,《余德》与《五通》又一篇作为表现龙神于人间生活的作品,艺术水准略平,思想内涵也无甚深刻之处,所奇者,乃在于《余德》篇的构思,这一点且放到后面展开。
再来看第二类龙神故事。此类故事仅一篇即《罗刹海市》。关于此篇,清代有无名氏评之曰:“《罗刹海市》最为第一,逼似唐人小说矣。”①[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张友鹤集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64页。此评价可谓极高。是否“最为第一”,可说见仁见智。不过不可否认,《罗刹海市》确为《聊斋志异》中的著名篇章之一,也是“聊斋”龙故事中的佳篇之一。
若从故事内容和情节结构来看,《罗刹海市》实则包括了两大海外奇谈:罗刹国与龙宫的神奇际遇。虽然本文关注的重点在于龙故事,不过罗刹国部分与龙宫部分有着密切关联,而且缺一则此篇光彩顿减,故而行文中会言及罗刹国部分。小说开篇写书生马骥乃商人之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复有“俊人”之号。虽然“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但还是在父亲的劝说下投笔从商。小说前半即叙马骥在罗刹国的际遇。在一次浮海从贾中,“为飓风引去”,乃入一个奇怪的国度:举国所重者,“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并且不以惯常标准分妍媸,而是美不见容,貌以丑贵,极“奇丑者”却被视为“美之极者”,可官拜高位。故而以马骥之貌美,罗刹国人却“以为妖,群哗而走”。无奈之下,马骥“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国人深以为美,引荐于罗刹国王,国王“大蒙嘉叹”,“恩宠殊异”。然最后马骥因自感“孤立”,“告休沐”复归山村。马骥在罗刹国的遭际,由篇末异史氏曰中的“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辄”,即可明了蒲松龄之作意:以罗刹国妍媸颠倒之描写,影射当下之世情:有才有识者不得重用,才识平庸者反据要路津。作者的一腔孤愤无处倾泄,遂寄绮想于笔端,在自我独有的心灵世界中追寻其理想王国,海市龙宫由此而生:马骥得罗刹国村人相助而至海市,途遇“东洋三世子”,遂被邀入龙宫。在龙宫水国之中,马骥凭其文采捷思获得龙君的无上礼遇,所赋《海市》一篇“驰传诸海”,并得龙君赐婚,官拜“驸马都尉”,与龙女琴瑟相合,富贵尊享。后马骥因思念恩慈而欲返回人间,龙女大义成全其孝道,相约互守贞义。并且,龙女于三年后按期送一双儿女归回人间。虽然龙女之后又两次履迹人间,但终归神迹渺茫,不知所终。
简言之,这篇小说以马骥截然相反的两种际遇,以先前之窘境和后来之腾达相参照,倾泄了作者蒲松龄的一腔孤愤,也寄予了其高蹈之理想。“妍媸”比照的写法,尤令海市龙宫部分彰显异彩,即使仅就此一部分言,亦可窥见蒲松龄天才的想象才能与描摹才能,称得上“聊斋”龙故事中的佳篇。
最后来看第三类龙神故事。在这类龙故事里,龙神家族及整个水国皆沦为故事的大背景,《晚霞》中尚有龙王出场,《白秋练》中龙君始终未直接露面。虽然如此,整个故事的展开仍然有赖于龙王与龙宫,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因素。传统的龙故事,在蒲松龄的笔下有了新内涵。《晚霞》向被论者视为《聊斋》中的佳作之一,也是《聊斋》中少见的叙写鬼男鬼女之间相恋故事的篇章。小说开篇亦不同于他篇多用传统传记笔法简单绍介人物,而是从江南民俗五月初五斗龙舟写起,并写到舟末龙尾高悬下垂的木板上,有童子“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由此一场景,小说展开了阿端与晚霞悲欢离合、魂魄相从的一生:阿端本为镇江龙舟上技艺高超的表演艺人,后不幸堕水而为鬼,但其淹死之后并未如惯常堕入阴司,而是进入了水底的龙宫,在这里阿端因技艺极高而被看重,并与先其堕水为鬼、同样舞技超群的晚霞一见钟情,相思成疾,后在有心人的襄助下,二人在莲叶下互诉倾慕,私定终身。不久,已有身孕的晚霞被安排至龙君吴江王处拜寿,并被留在吴王宫中“教舞”,阿端苦不得见。因惧于龙宫法禁严酷,晚霞投水而死。阿端得知后亦投水自尽,二人历经生生死死的折磨,先后从龙宫来到人间的蒋氏家园,与孤苦伶仃的寡母重逢,并生下一子。惜乎噩运又至:阿端、晚霞夫妇的歌舞之才又被人间王侯所看重,“欲强夺晚霞”,晚霞只好以龟尿毁容自存。
在《晚霞》中,晚霞和阿端进龙宫,出龙宫,生而死,死而复死,或曰死而生(准确说是又化为活动在人间的具有人身的鬼),魂魄相从,苦恋如一,然而还是以美丽始,以毁容终。蒲松龄借龙宫故事的外壳,另开蹊径,描写了一个凄美的鬼鬼相恋的爱情故事,其中所寄予的深浓同情,满溢纸面。
《白秋练》相较于《晚霞》,同样是在故事背后隐着一个龙王与龙宫的大背景,并不直接出面,但隐约闪现,并且对于推进故事情节起到重要作用。不过《白秋练》少了《晚霞》中的华美与苦涩,而更多了些淡淡的风雅气息。白秋练本为白鳍豚精,因雅好诗歌,在随父经商的慕蟾宫夜中吟诗之时,其多次暗中潜听,并对慕生一往情深,相思成疾,白媪为女而前来“自媒”,可是慕生的父亲初薄其女子怀春,复嫌其为“浮家泛宅”之族,不肯允婚。白秋练和其母施展其水族神灵之术,堆沙阻舟,使得慕父只得“留子自归”。慕生亦爱恋白秋练,归家后“凝思成疾”,慕父只好携子复入楚,哀请白秋练为慕生吟诗,慕生闻女雅吟得痊。白秋练投慕父商人本性之所好,告知以其“有术知物价”,后果使慕父获厚利,“价已倍蓰”。由是扭转局面,使慕父由先前之拒婚到后来之主动纳聘,白秋练得以和慕生结为连理。由渔人从江中捕到一条“白骥”,故事再生涟漪,复引出白秋练的异类身份:因龙宫“妃选”,龙王敕令送白秋练入宫应选,白媪如实奉告其女已嫁,龙王遂惩罚白媪于南滨。白秋练要慕生去祈求道士,求得“免”字符,以赦免其母违命之罪。此一情节设置,既点出白秋练母女的水族神灵身份,解开之前种种神异之处的悬念,又增染出白秋练不慕富贵、情不他移的一面。
以上是对《聊斋》中的龙神故事的概览。由这一类龙故事的内容、主题、情节模式等方面,可以见出蒲松龄笔下的此类龙故事对于前代作家的龙故事多有承袭,但同时亦有源自自身的新开拓,从而使得传统龙故事焕发出新的光彩。
二
统观《聊斋志异》中的龙故事,并将其置于古代小说的纵向发展脉络中来考察,可以看到,《聊斋志异》中的龙神故事有踵武前人之作的地方,也多有创新之处,完全可以比肩“聊斋”中的其他佳篇,不遑多让。对于此一类龙故事,若要明了其价值与地位,所要关注者,不外乎继承与创新两个方面。下面就分述一下《聊斋志异》龙神故事的承袭之迹与蒲松龄的开拓之功。
先来看第一个方面。蒲松龄笔下的龙故事,对于前代文学作品尤其是古代小说的借鉴、承袭可以找到很多例证。回顾小说史,有关龙故事的小说,要到唐传奇才真正成熟,其中尤以李朝威的《柳毅传》为个中翘楚,这篇小说对于后世龙故事影响甚深。蒲松龄自然也不自外于此,这在《聊斋志异》中有明证。《聊斋》中有一篇小说名《织成》,由这篇作品可以看出蒲松龄对《柳毅传》极为熟悉。《织成》是一篇充满谐谑气息的作品,写柳生落第归家途中,所乘之舟在洞庭湖为湖中水神借去。柳生乃是个不拘礼法的狂生,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竟能做出以齿啮水神侍女的轻浮举动,遂被捉缚见洞庭君。危急之下,柳生不改羁狂之态,“因行且语,曰:‘闻洞庭君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殊也!’”洞庭君听闻柳生乃下第秀才,令其作“风鬟雾鬓”赋①《柳毅传》中,柳毅至洞庭龙宫传书,述及龙女的情况时,有“昨下第,闲驱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见张友鹤选注:《唐宋传奇选》,第32页)。蒲松龄在这里称“风鬟雾鬓”,显然化用于唐传奇之《柳毅传》。。由此一番强词夺理而又趣味横生的辩白,以及洞庭君命柳生所作赋名,我们可以看出蒲松龄对《柳毅传》甚为熟悉。而且,蒲松龄在这篇小说中颇有“解构”之意图,有意将此洞庭君写得不同于《柳毅传》中的洞庭君,在柳生“构思颇迟,捉笔良久”,迟迟不能动笔作赋时,洞庭君的反应是“诮让曰:‘名士何得尔?’”身为仙界王者而出语讥讽,让洞庭君多了几分可爱的人性色彩。另外,在《罗刹海市》中,写及龙宫所授之舞乐,乃“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②此舞乐名实为蒲松龄虚拟出来的舞乐,但仍可见出和《柳毅传》的关联。详参朱其铠主编:《全本新注聊斋志异·晚霞》注[10],第1458页。,也可明显看出蒲松龄对于《柳毅传》的熟悉与喜爱。除却《柳毅传》,蒲松龄对于《夷坚志》也应当非常喜爱,其《感愤》诗云:“新闻总入《夷坚志》,斗酒难笑块垒愁。”③蒲松龄《感愤》诗原题为《十九日得家书感赋,即呈刘子孔集、孙子树百两道翁》,参[清]蒲松龄:《蒲松龄集·聊斋诗集》,路大荒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76页。其友人张笃庆曾这样评论蒲松龄的创作:“谈空误入《夷坚志》,说鬼时参猛虎行。”④所引蒲松龄友人诗见《蒲松龄集·附录》之路大荒编《蒲柳泉先生年谱》,第1791页。前文提及洪迈之《夷坚志》,其中多龙故事。那么也当可推断,蒲氏总会在翻览之时受到熏陶。
以上所举,可以略为表明蒲松龄对于前代小说中的龙故事多有熟悉,并由此推断其在创作《聊斋志异》龙故事时当可受其潜移默化的影响。具体到蒲氏笔下的龙神故事,其中对于前代小说中的龙故事的承袭之迹也甚为明显。回溯小说史,如就故事框架而言,自《柳毅传》始,龙宫故事的情节模式大致为入龙宫——龙宫所见——龙王赠宝——复归人间——羽化登仙,后世龙宫故事的框架大致如此。若就主题与情节结构而言,前代小说中的龙故事,举凡龙女嫁凡、龙宫赠宝、龙王慕才、龙王畏道、胡商识宝等等,代有多见。在蒲松龄笔下的龙故事中,这些情节、结构因子皆有出现,而且是承袭中又多有开拓。
例如龙王慕才一节。在历代小说中,多有富有四海之龙族却追慕人间诗书之描写,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首推明人文言小说,如瞿佑的《水宫庆会录》、《龙堂灵会录》(出《剪灯新话》),李昌祺的《洞天花烛记》(出《剪灯余话》)。此三篇小说的大致框架均是受邀——入龙宫逞才华、述所闻——龙宫得宝——既出。其中,龙族追慕人间诗书是三篇小说所共同凸显的情节。《水宫庆会录》为《剪灯新话》第一篇,写广利王新殿落成,但偌大一个水国却无人写上梁文,遂“特奉邀”白衣秀才余善文至南海龙宫写就一篇上梁文。《龙堂灵会录》写吴地三高①吴地三高是指越范蠡、晋张翰、唐陆龟蒙。将赴宴吴江龙王宫,为了“奉酬”三位高士,龙王乃邀“词佳笔妙”的闻子述入龙宫,并盛赞其诗。《洞天花烛记》写地府神君华阳君纳震泽龙子为婿,乏人写回书,遂请文士文信美代笔。在这里,龙宫成为不第文士逞才肆笔、施展才华的场所。以上三篇小说的作者均着意于突出龙王对文士诗才文笔如醉如痴的倾慕,同时还在情节设置上安排龙王为表达崇慕之情而慷慨赠送龙宫珍宝一节。在龙宫的际遇,使得返回人间的不第文士因龙宫之馈赠而富甲一方。概言之,此类小说的写作宗旨甚为明了:小说作者渴望自身才华得到肯定与认同,故而塑造了倾慕人间诗书的龙王形象。通过此一想象方式,小说作者在人间不得重用的失意感愤于此得到倾泄。同时,亦可见出小说作者自高身份,对身为儒士而感到自得的儒学优越情怀。
在蒲松龄的笔下,同样沿用了此一类故事的框架,但同时结撰更为巧妙,写法也远为高超。《罗刹海市》中的海市龙宫部分,亦可看作龙宫故事,借投笔从商的书生马骥在龙宫的恩宠际遇以申自己科场困顿的愤郁也同于前人之作,不过蒲松龄非凡的艺术创造力使得传统故事具有了新境界:首先,为了更好地凸显龙宫之圣洁美好,蒲松龄天才的将仙乡与鬼域组合到一起。不同于前人作品的单叙龙宫与龙王的诗书追慕,蒲松龄在描写龙王倾慕诗书与龙宫肆笔炫才之前,还构想了一个妍媸颠倒的罗刹国,那里以丑为美的古怪世情实为对现实社会的影射。或者可以说,后面的海市龙宫的奇遇是罗刹国故事的延续,后者的艺术构思是从前者生发出来的。正因为有了宛如天壤之别的对比,有了罗刹国的侘傺失意,方更能显出龙宫中的快意恩宠:“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此一番离宫出游的描写何等快意,此中所蕴含的正是历代文人追求与梦想的终极所在。有了罗刹国的比衬,再比之《水宫庆会录》、《龙堂灵会录》中失之平面的不第文士与诸龙王,蒲松龄笔下的龙宫故事部分比前人作品显得更为生动,人物形象也更为饱满。其次,就写法而言,《罗刹海市》避免了明人同类小说之弊,所着力处远为巧妙。瞿佑的《水宫庆会录》早出于其他两篇,故可视作明人小说中写龙宫故事的代表。这篇小说有两个叙述重点:一为广利王对白衣文士余善文的尊重、恭谨,“延之上阶,与之对坐”;一为凸显余善文之出众才华,为此瞿佑不言繁琐地将余善文所作诗文全部引出。在小说中,作者全文引用了余善文所作之《上梁文》。而且,余善文应东、西、北三海龙王之请而写成的纪念水宫盛会的《水宫庆会》诗二十韵,小说作者也将全诗引用。作者采用此法来写小说,固然有其骋才之意图,但就小说艺术而言,这种连缀诗篇以成文的写法,极大地撑破了小说的故事框架,也冲淡了故事情节,一向为人所诟病。其余《龙堂灵会录》、《洞天花烛记》诸篇也多有此弊。至蒲松龄,同样是表现龙族之慕才和不第文人之绝世才华,所着力之处不在引用插入大量诗文作品,反而是惜墨如金,力求以最省俭的文字激发读者的想象与联想。如写龙族之慕才,仅用短短几句话即表现出来:东洋三世子向龙王介绍马骥,“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龙王请求撰文则说:“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迨马骥写就,龙王又言:“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兼之写马骥作赋“立成千余言”,仅仅通过两句简短的对话和一句极精简之描写,就使前述之主题得以完成,并且言简意丰,就写作效果而言,反倒予人以深刻印象。蒲松龄的艺术功力于此可见一斑。
除却上述所论之龙王慕才,关于蒲松龄笔下的龙神故事的承袭之迹,再比如龙王畏道一节。在前代小说中,多有龙王敬畏道士,在神力上受制于道士的描写。比如《任顼》篇写苦练了十年道术的道士就可以吃掉湫潭龙王;再如《救金鲤海龙王报德》入话中的张生煮海故事,写到东海龙王在神力上无法抗衡道姑毛女等。类如道士或道教神仙以法力控制龙王的情形,在明清小说如《西游记》、《女仙外传》中也多有描写。这种龙王畏道的情节描写,可以约略见出龙王信仰在融入中土文化的过程中,道教文化占据主导的意识。至蒲松龄,此一情节因子同样承袭于笔端,不过写来更为圆熟自然,龙神信仰的宗教分野更趋模糊化。例如《白秋练》中,白秋练为救母免于流放而要求慕生前去恳请道士的“免”字符,以此压制龙王,解困其母。之所以要求慕生而非自己前去,白秋练道出原因:“真君喜文士,必合怜允。”其言又隐约含有肯定儒士的儒学优越情怀。慕生见道士“蹩躠而至”,伏拜之,“道士急走,生从其后。道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生竟从之而登,则非杖也,舟也”,复拜之,方陈明缘由,“道士笑曰:‘此物殊风雅,老龙何得荒淫!’遂出笔草书‘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在蒲松龄的笔下,道士同样具有破除龙王敕令的能力,但就其形象和具体描写来看,在蒲松龄笔下更为亲切可感。
再来看第二个方面。关于蒲松龄笔下的龙神故事,其开拓之功是多方面的,无论是人物塑造、情节设置,还是场景描写、意境营造,均有超迈前人同类作品之处。这里着重分析其构思之奇与诗意之美两个方面。需要说明的是,这两方面在《聊斋志异》的其他优秀篇章中亦多有体现,不唯龙故事在此两方面有所超越。
先来看构思之奇。在这里,这种在艺术构思上的奇妙主要体现为小说作者在情节设置与布局谋篇上常常能够于常人想不到处开出新境界,出人意外而入人意中。遍览蒲松龄笔下的“聊斋世界”,构思之奇幻在在多有,其人形龙神故事同样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罗刹海市》由其名可知包括罗刹国与海市龙宫两大海外奇谈,前面已论及蒲松龄运用其天才的艺术想象才能将仙乡与鬼域组合到了一起。原本可以写成两篇各自独立的作品,而且单就海市龙宫部分而言,与前代同类作品相比,已不失为一篇优美的龙宫故事,但是蒲松龄的超拔之处,正在于其极为出众的艺术想象能力:正是通过富有新鲜感的奇特的艺术幻想,小说人物马骥从人间到罗刹国,由罗刹国到龙宫,再由龙宫回到人间,遍历奇幻之境,在其人生的大起大落之间,实现了作者的快意想象。龙宫部分的描写,从情节模式与故事框架来看,其实类同于前代的龙宫故事,但是这个龙宫故事又显得更为厚重而多彩。细究之,这份厚重与多彩,正是源于作者的奇思妙想,将龙宫与之前的罗刹国两相比衬,美丑妍媸,起落浮沉,愈凸显出理想国的璀璨光彩。
《罗刹海市》是写海底龙宫,《余德》“则把龙宫的精魄摄取到人间”①语见马瑞芳:《马瑞芳揭秘〈聊斋志异〉》,东方出版社,2006年,第183页。,写出了一个地上龙宫。这亦是个响落天外的绝妙构思,丝毫不逊于《罗刹海市》中仙乡鬼域的天才组合。前面已经论及余德的“地上龙宫”生活,其中的场景描写充溢着仙气,举凡居室摆设、宴间游戏乃至那个小小的白石缸,都满溢着空灵之美。尤其是“缸之魂”的说法,更是驰想天外:石缸破而水不泄,“视之,缸宛在,扪之虚耎”,“腊夜,忽解为水,荫湿满地,鱼亦渺然”。后经道士道破,来自龙宫的小小石缸在损毁后还会有灵魂。仅凭此一种玄妙之想象,将《余德》篇列于历代龙故事中,也可称为独出的一篇。当然,也必须承认,《余德》在人物形象、情节结构等方面则表现平平。
除却上面所举,“聊斋”龙故事的构思之奇,还体现在蒲松龄长于别样结撰之法,用传统题材写出新故事。这具体体现在《晚霞》与《白秋练》二篇。这两篇小说可视作《聊斋》龙故事中的“另类”,因为它们只是具有传统龙故事的外壳或曰因子,比如龙宫与龙王描写等等,但是叙事的重心并不在龙神故事本身。虽然故事的发生以及情节的推进,都有龙族和水国的参与,但是蒲松龄在这里仅仅是借用其外壳而已,其真正用意乃另有所在。例如《晚霞》,开篇即写斗龙舟,又接写阿端堕水而死进入龙宫见到龙窝君等等,由这些描写,似乎可以推断接下来的故事,但事实并非如此,小说随即宕开一笔,开拓出新的情节和新的境界:阿端与晚霞在龙宫相遇,一见倾心,为此一深情,两人跨越生死,魂魄相从。龙宫不过是鬼男鬼女酝酿爱情的场所,龙宫严酷的法禁也无法抵挡二人的至情追求。《白秋练》亦属此类。龙王在这篇小说中并未直接出面,他存在的理由与作用,只是推动情节发展。蒲松龄着意描写的,是白秋练和慕生因对诗的共同爱好而结识、相爱,历经波折而结为连理的故事。整篇小说是以诗来串合的,诗不仅可以“为媒”,可以疗病,甚至还可以“生死人”。将诗的力量与作用赋予如此神妙的想象,可以说奇到极致,亦美到极致。龙王的“出现”,不过是整个故事中的微澜:龙君欲选妃,看中了白秋练,白媪因拒婚而受惩罚,白秋练因救母而道明真实身份。龙王在这里的作用,只是推动故事发展的一个小小因素。综上所述,蒲松龄借传统题材而结撰新故事,用意转,笔墨亦转,虽是宕开一笔,却开拓出传统龙故事的新篇章。
再来看诗意之美。在作为叙事文体代表的小说中来谈论诗意之美,显然是一个很大的话题,涉及小说与诗歌的文体分野与文体互渗。本文对此不作论述。依照中国文学的传统,就文境而论,无论何种文体的文学作品,最高处都应当是诗。这里所说的诗意之美,主要是探讨小说中所呈显出的意境之美。
蒲松龄虽是一位小说家,但其始终不失诗人的赤子之心,所以在《聊斋志异》中不乏遍披诗意灵光的作品,例如《翩翩》、《婴宁》等。在其笔下的龙故事中,同样具有充溢着诗意之美的佳作。而且,这种诗意之美,不是明人传奇中往往被人视为赘疣的大量引用诗词韵语,而是更多地体现出小说与诗的内质的融合无间,从而具有美感。
提及诗意之美,不能不首先想到龙宫仙境中那些绝美的环境描写。环境描写的诗化,带来深浓的诗意之美。《晚霞》中,阿端与晚霞内心滋生情愫后,相思成疾,后得一热心童子襄助,二人在龙宫中相见:“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二人互道相思之情后,“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幽会之场所,是以数十亩荷花为屏障,这般想象力直落天外。而且环境优美清新,人物纯贞美好,两相映衬。虽是寥寥数语,却点染出一个绝美的世界。
《罗刹海市》中,龙宫生活的声色奢华,作者多有描绘,所着力者,亦不外龙宫诸物的珍奇美丽,然却充满空灵之美。其中尤令人难忘者,乃龙宫中的一株玉树: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蔔。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如此莹洁之玉树而能开花,花瓣落地还会“锵然作响”,可作奇树视之,其中贯注的诗意之美扑面而来。蒲松龄对其喜爱的理想国不吝笔墨与感情,发之于笔端即是此一种含蓄而又强烈的诗意美。此株玉树,可说是“聊斋”仙境中最空灵的一笔。
蒲松龄一生乡居,凡此种种对于龙宫仙境的描绘,在在出自其非凡的想象,其超拔的艺术功力于此亦可见一斑。同时,这些环境描写并非独立于作品和人物之外,亦未游离于情节之外,而是妙合无间,既是点染环境,又是推进情节,更是塑造人物。极俭省的文字,传达出的却是极优美极丰富的意蕴,同时极大地激发了读者的联想和想象。
此外,“聊斋”龙故事中的诗意营造,不仅仅在于环境描写的诗化,其他方面比如在人物塑造上的重传神写意,对龙女容貌寥寥数字的简介即是一例;在情节设置与安排上有意识地贯穿诗意,类如《白秋练》以诗串合全篇并淡淡如水墨画,凡此种种,皆是蒲松龄营造诗意氛围的常用手法。同时也要看到,《聊斋志异》中自由幻化的龙神形象本身就带有一种虚幻色彩,虚而幻,这样的题材也很有利于人物塑造与情节设置上的诗意化表现。
如若深究的话,蒲松龄能够写出如此充满诗意之美的龙故事,除却其对前代小说的踵武承袭,除却其身处困危而仍葆有诗人之心,更重要的,在于其对理想人生的自觉追求。虽然一生科场困顿,但他并没有放弃以审美的态度去关注平凡而充满诗意的人生,这与其极力标举“清韵”人格①参[清]蒲松龄:《蒲松龄集·聊斋文集》卷二,第38~39页。是表里一致的。而这些也正是蒲松龄能够在人形龙神故事中创造出诗意美的基础所在。
要言之,《聊斋志异》中的龙故事,玄妙奇幻而又充溢诗意之美,其中的佳作昭显出了蒲松龄的卓异才能与天纵想象力。也正因为此,其笔下的龙故事即使厕身于历代龙故事之中,也自具异彩,丝毫不逊前代之作,同时亦高出于清人袁枚、纪昀等人笔下的龙故事。那么,由此一番龙故事的探究,同样能够见出《聊斋志异》之卓特魅力,这亦可算是此一专题研究的意义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