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无意象的可能性?①

2012-08-15简政珍

文学与文化 2012年3期
关键词:诗行形体意象

简政珍

诗为何有意象?

诗不言说

人在生活的场域里累积的知识是智能的源起。不论哪一种行业的知识与智能大都来自人生。苏格拉底、柏拉图、海德格等哲学家讲出深邃的人生哲理,但诗人展现的深度不在于说理,而是意象思维。哲学家以说理展现智慧,但诗作里的智慧不“说”出来,而是意象引发思维的回响与迭影。沉默是意象的本质。当一个诗人必须在作品中“说”出题旨时,这首诗不言而喻已经欠缺了某种深度。

诗为何会有意象?似乎很少人去问这样的千古命题。面对空气污染,科学家透过数据告诉人们如何净化空气,哲学家提出生活清静的逻辑与思维,一个诗人可能写出“要多少肺活量才能吞吐满街的尘埃”。和哲学家与科学家相比较,诗人所写的似乎是对人生的提问,而不是给出答案。诗人描述情境(describe),而非开药方(prescribe)。所谓描述,也许是对情境几近中性的书写,也许是意识的投射而产生主客的交感。诗人给人间一个意象,这个意象默默地引发联想。由于“不说”,读者的联想与想象反而绵绵不绝。意象来自生活的场域;相较于科学家的数据,哲学家的抽象逻辑,诗人的“肺活量”、“满街的尘埃”似乎让智慧有了筋骨与血肉。因为让读者感觉到有血有肉,诗才有生命感。

一首有生命感的诗,不是朦朦胧胧的意念,也非明明白白的言说。前者躲闪,因为诗人看不到生命逼真的轮廓;后者说理,因为诗人无法透过意象思维。意象思维,意味诗有形象的基础,但又经由意象的形塑展现生命的深度与密度。艾略特的诗行“我们用咖啡汤匙量走我的一生”,所显现的生命感与哲学厚度,一个哲学家可能用一两千字也难以表达。

因此,哲学家也经常以意象与比喻增强他的逻辑。柏拉图以洞窟里背对光源的囚犯比喻没有看到真相的诗人。海德格说:“思考在存有的泥土里挖凿出犁沟。”(Thinking cuts furrows into the soil of Being)①本文所有外文的中译都是本人暂时的翻译。Martin Heidegger.On the Way to Language,trans.Peter D.Hertz.New York:Harper&Row,Publishers,1971,p.70.前者用比喻,后者用意象;比喻事实上也是一种意象。解构学的祖师爷德希达曾经说,西方形上学尝试以理论规范隐喻,但实际上与其说是隐喻在哲学的文本中,不如说是哲学的文本在隐喻中。②本文的立论根据来自F.C.T.Moore所译的《白色神话》(White Mythology),这是德希达有关理念与隐喻极重要的思辩。隐喻无所不在,意味意象的无所不在。睿智的哲学家经常用比喻使他的抽象哲理显现明晰的纹理。德希达指出西方形上学想将隐喻理论化时,总有一个理论不受其掌管,这时他用了一个意象作比喻:“总有一朵花在花园中缺席,一朵夹在书中的干燥花。”③《白色神话》,第70页。

意象不是理念的化身

比喻的意象使抽象的哲理具象化。但意象并不只是理念的化身。德希达将隐喻比喻成花园中缺席的干燥花,但干燥花并不等同于隐喻。干燥花可以就是物的本身,一朵已经干燥的花。因为干燥,可能让人对水产生联想。从湿润到干燥的过程,可能让人对时间缅怀。但这一切,诗人都不说明,因为不说明,意象散发多重语意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任何尝试以意象说明理念的时候,理念可能遭受意象的消解。用干燥花比喻隐喻,是纯然句法的对应?花干燥暗喻枯萎,隐喻可能消失。德希达在这篇《白色神话》里的确推演到隐喻的死亡,因而哲学也死亡。两者的对应关系非常严谨,反映德希达思维的密度。夹在书中的“书中”两字甚至隐含书写,因为书写才能成书,干燥花因而呼应书写中的隐喻。但即使如此,书中的干燥花可能掉落地上,可能在孩童的翻阅中,随着秋风飘扬,也可能在另一个时间里进入装裱的框架。当然,当我们感受到意象的多重可能性时,却奇妙地反映了德希达认为隐喻超乎理念的理念。作为一个解构哲学家,德希达经常在他人的论述里找到缝隙,而他本人的论述则很少留给他人缝隙。等而下之,一般人以意象说明理念时,可能千疮百孔。常人经常以流水说明时间的流逝,孔子说:“逝者如斯”,所谓如斯就是如流水。看着流水的动作,想到时间的流逝,比喻似乎天衣无缝。但是当前的流水可能绕了一个山头,聚集成水库,数十年后仍然还未流失。有人说“美丽的人生像彩虹”,但彩虹稍纵即逝,说话者强调人生的美丽,但掌握美丽的同时,也拥抱虚幻,因为彩虹只存在于瞬间,且无实体。

抽象具象化的能力

中国古典诗,除了极少数纯粹谈玄说理以及以叙事为主的诗作外,通篇没有意象的诗几乎凤毛麟角。诗本身不用说,即使诗说也很多以意象论诗。唐朝僧皎然的《诗式》谈跌宕格有如下的言语:“其道如黄鹤临风,貌逸神王,沓不可羁。”①台静农编:《百种诗话类编》下册,艺文印书馆(台北县),1974年,第1356页。又如宋朝姜夔的《白石道人诗说》谈诗作统一中的变化:“波澜开阖,如在江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②台静农编:《百种诗话类编》下册,第1369页。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以意象论诗,比比皆是,如论雄浑:“荒荒油云,寥寥常风”;论冲淡:“饮之太和,独鹤与飞”;论自然:“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论含蓄:“如满绿酒,花时反秋”,等等。③台静农编:《百种诗话类编》下册,第1357、1358页。至于唐朝释齐己的《风骚旨格》,不论谈六诗,诗的六艺,诗的十体,诗的十势,诗的二十式,诗的四十门,诗的六断,诗的三格,几乎全部以意象论诗。④大致来说,唐朝之前的诗话,以意象论诗的比例甚高,宋朝以后的诗话着重说理,但意象仍然不时出现。事实上,出色的诗论里出现意象是中西共同的现象。以吊诡来说,19世纪英国的柯立奇(Samuel Taylor Coleridge)以蛇身的弯曲凝聚力量往前进的意象作比喻。20世纪新批评的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以风筝的尾巴的意象作比喻。风筝尾巴的重量会让风筝往下坠,但它的摇摆却使风筝往上飞扬,两者拉扯有如吊诡。

即使以说理教化人心的“佛诗”也经常以意象说理,如北宋佛眼清远禅师的“炉边静坐默无语,勿论粗疏若市廛,冷暖此中看火色,祖师心印为亲传”⑤惟明法师编:《禅林珠玑第七辑》,弘光印经会(屏东市),1994年,第38页。以下各禅师的诗词或是偈语皆引自此辑。;明朝无趣如空禅师的“道是僧兮又是牛,葛藤打动几时休”⑥惟明法师编:《禅林珠玑第七辑》,第50页。;清朝牧云通门禅师的“种谷不生豆,因果世间明,谓空无善恶,泥犁苦无停”⑦惟明法师编:《禅林珠玑第七辑》,第84页。;清朝灵机行观禅师的“石头大小皆成器,瓦砾零星亦妙机”⑧惟明法师编:《禅林珠玑第七辑》,第112页。等。意象对于说理的僧人如此,何况诗人?唐朝王昌龄论诗格的第一格“生思”说:“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镜,率然而生”,意谓纯然精细思考,但没有意象,只会“力疲智竭”,心照镜有“象”显影,即有意象乃有诗。可以说,诗无意象,情感的发抒或是理智的思维,经常隔鞋搔痒,甚至是无病呻吟。反过来,诗说或是论述因为有意象,说服力则如虎添翼。抽象的具象化不仅是诗人创意的检验,也是诗论家滋补的药丸。

西方文学史的状况,除了史诗等叙事诗,叙述的重要性大于意象外,诗之动人大都在于意象的动人。试以英国18世纪以来的英诗说明。英国18世纪诗人善于言说,抽象的内容是理念,如庄严、神圣。19世纪是强调情感的时代,抽象的内容是情绪用语,如痛苦、愉悦。但是不论抽象的理念或是情绪,一流的作品都有意象支撑,将传达的抽象理念具象化。18世纪波普(Alexander Pope)的名诗《人之论》(Essay on Man)顾名思义是以诗论说人之种种,诗中抽象理念几乎无所不在,但意象也不时穿插其间,增加论说的说服力,如:“当骄傲的骏马知道人为何约束∕牠烈性的行径,或是驱使牠横越原野;∕迟钝的笨牛为何当下踩碎泥块,∕然后是祭神的牺牲,然后是埃及的神:∕因此骄傲与愚钝的人会理解∕他的行动、激情、与存在的用途与结束;∕为何行事,为何折腾,为何被阻,为何被迫;为何∕这个小时是奴隶,下个小时是神祇。”①本诗的原文是:“When the proud steed shall know why man restrains/His fiery course,or drives him o’er the plains;/When the dull ox,why now he breaks the clod,/Is now a victim,and now Aegypt’s god:/Then shall man’s pride and dullness comprehend/His actions’,passions’,being’s,use and end;/Why doing,suff’ring,check’d,impell’d;and why/This hour a slave,the next a deity.”波普告诉世人,不论骄傲与愚钝,命运快速翻转,有用很快变成无用,奴隶瞬间翻身为神祇。这样的理念藉由马与牛的意象强化。马骄傲但被约束,被驱策跨越原野;牛迟钝,犁田踩碎泥块如奴隶,但在另一个国度却被尊奉如神。18世纪诗言说的倾向非常明显,但“说”必然有“象”支撑,否则空泛说理,诗很难为诗。

19世纪的抒情感怀也经常以意象支撑。雪莱是英国19世纪极有代表性的“抒情诗人”。他的诗不时对人间感叹,悲伤痛苦欢欣愉悦等情绪不时跃然纸上。但因为有意象支撑,这些情绪不只是滥情喟叹,且能引起深思与共鸣。信手拈来,他的名诗《亚窦内斯》(Adonais)借用亚窦内斯的名字哀悼济慈的死亡。诗中贯穿感伤之语,但意象使情绪深化成动人的情感,在叙述人间的嫉妒、毁谤、仇恨、痛苦再也不能折磨亚窦内斯后,雪莱说:“他已安然,不再无谓地哀祷一颗变老的心,一个转为苍灰的头颅。”②引文原文是:“He is secure,and now can never mourn/A heart grown old,a head grown grey in vain.”心与头颅的意象具体描绘出情绪的轮廓,因为所有情绪不是心之所感,就是思之所系。

18世纪与19世纪是诗创作比较极端的例子;诗的目的性比较强,强调说理,强调情绪的发抒。但即使朝说理与情绪偏移,诗之所以为诗,在于意象的构思,在于抽象的具象化。到了20世纪乃至当代,诗在含蓄中令人心神跃动的关键,正如上述,在于避免言说,避免说教。抽象的具象化让诗人有别于哲学家,意象是抽象具象化的结果。优秀诗人展现丰厚的生命哲学,但这样的哲学不是“说”的,而是无声的回响。请看洛夫的诗行:“而我确是那株被锯断的苦梨∕在年轮上,你仍可听清楚风声,蝉声。”③洛夫:《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关重要评论》,侯吉谅主编《大师的雏形系列》(1),台北汉光文化,1988年,第8页。引文是《石室之死亡》第一首最后两行。

正如上述,意象不是理念的化身。抽象具象化后,具象已经超乎原有的抽象理念。可以说,诗人“原有的”抽象意念,只是刺激意象思维的一个极为短促的念头,只是诗朦胧的动因,意象产生后,已不可能还原为意念。上述洛夫的诗行,读者所面对的是一株被锯断的苦梨,上面的年轮,有岁月的迹痕,有风声与蝉声所构筑的记忆。由于是“苦梨”,而非只是“梨树”,生命在波折苦痛中挣扎出年轮,日子过得不轻松,但最后已被“锯断”结束。但结束并非一切成空,因为它已经留下回音的印记。这样丰富的意象,原始的念头,“可能”只是“生命艰辛的过程”,或是“生命的痕迹”等等。意象不是各个可能意念的总和,因为它多于这个总和。更进一步说,意象可能是偶发事件的激发,也可能是文本结构的牵引。诗人可能是因为看到一颗梨树,内心激荡成这样的诗行,诗人也可能是因为这个诗节的第一行有“我的面容展开如一株树,树在火中成长”,而兴起另外一颗树的意象。总之,读者很难根据抽象具象化后的意象追溯创作的原始意念。事实上,追溯原始意念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因为意象已经远远大于这个意念。因而,意象思维所展现的哲思,其深度可能远远大于哲学的抽象思维。诗藉由意象思维书写自我的存有。

无意象诗

但2011年9月由苏绍连主编的《吹鼓吹诗论坛》13号推出“无意象诗·派”专辑。顾名思义,无意象诗就是要去除意象所写的诗。在专辑中,除了苏绍连的一篇非常厚实的《无意象诗·论——意象如何?如何无意象?》外,还有黄羊川的《空格、标点与无里的有》、吴奕正的《以诗歌对抗“意象”》和向明的《诗的新主义》三篇短文。除外,专辑还刊登了64位诗人共约144首诗。专辑的重点当然是论述诗无意象的可能,理论与创作相呼应,似乎个人点状的尝试已经朝向集体“诗派”迈进。苏绍连一篇20页的论文更是举证翔实,作为本专辑的论述宣言可谓当仁不让,很值得进一步审视与辩证。

苏绍连的无意象诗论

苏绍连指出:“意象的根本源头是‘形体’。”①苏绍连:《无意象诗·论——意象如何?如何无意象?》,《吹鼓吹诗论坛13:无意象诗·派》,第7页。以后本文提到这本专辑里的诗文,将直接在括号里载明页数。为了辨明形体、形象与意象,他说形体是物,象指的是现象,“形体与现象结合所造成的印象,即是‘形象’”,意象则是“形象经由人的意识(知觉情感)转化为语言的陈述后,始成为‘意象’”(7)。“诗人的意识将形象转化”是苏绍连根据我意象思维的见解引申出来的看法。他引用了我的一段文字后,总结成两个观点,一是形象必须经由意识转化才能成为意象,二是“诗人的‘意识’与‘语言’决定意象的形成”(8~9)。

苏绍连认为界定了“意象”之后,才能体会什么是无意象诗。他透过各种例子下了一个简单的结论:“‘无意象诗’是指诗中没有形体的诗。”(11)接着,他在第四节探讨“无意象诗的文本特色”。这些特色包括“由现象构成难以言喻的诗意”、“由意念与语意铺设诗的蓝图”、“搓揉词语塑造语言的形式”以及“以叙事与说理撑住架构”。其中的“搓揉词语塑造语言的形式”,由于强调词语的使用以及形式的尝试,他又具体地提出“擅用节奏和旋律的音乐性”、“巧用分行和断连的转折变化”、“换身与替代后语言更陌生”与“用语境让形体失去意义”四种方式。由于“换身与替代后语言更陌生”实际触及创作的具体细节,他更提出“用现象替代形体”、“抽象名词替代形体名词”等五种方法。提出上述的细节与讨论后,苏绍连将“无意象诗”在创作上厘定三种范畴:(一)“只有现象而无形体的叙述,是属于无意象”;(二)“只有语言而无形体的叙述,是属于无意象”;(三)“只有语言而无现象或无语象也无形体的叙述,是属于无意象”(25)。最后,他说有些读者在现在与语象上看到意象,那不是真的意象,而是“伪意象”。他再度强调,“只要没有写出形体的语言与文字叙述”(25)都是无意象诗。

无意象诗论的商榷

苏绍连的论述颇有层次,是无意象诗有力的推手。他藉由我对意象思维的见解,先确立何谓意象,再进而说明如何避开意象,而创作无意象。论述中有关无意象诗的创作方式与具体作法,一定给许多尝试写无意象诗的人相当多的启示。我是他唯一理论引用的对象,深感与有荣焉。但作为被引用者,引文的被诠释与了解,存在一些对话空间。其次,对于一个“意象思维”的诗人与诗论者来说,我对于“无意象诗”创作的理念也必然有些不同角度的回响。

在没有正式讨论苏绍连的论文前,我微笑着看了专辑中的一篇短文《空格、标点与无里的有》(136~138)。黄羊川说有些诗人“返景入深林一会儿,挖些古人留在青苔上的绝美诗句”(136)。这是黄羊川在本专辑里所有他的作品(包括诗)最有诗意的句子,而这个句子所仰赖的是意象。他甚至用意象来强调无意象的理念:“首先,必须剔除诗的实肉而以诗的筋骨撑起诗的全貌。”(137)黄羊川也意识到如此书写的吊诡而觉得“有趣”(137)。“吊诡”这两个字并没有在他的文章中出现,但却是我在阅读无意象诗专辑的诗文时,心中不时闪现的字眼。以上这一段文字可视为我讨论苏绍连论文的“前言”。具体言之,我有四点看法,概述如下:

形象也可能是意象

苏绍连对于形体与形象的定义有别,他对形象的认知是“形体与现象结合所造成的印象”(7)。印象是意识投影所赋予的样貌,这时只要诗人写下这个形象,形象事实上已经是意象。因此,当他引用我的“形象经由意识转化成意象”,而强调形象与意象之别,其实,照他自己的定义,形体已经“转化”成形象或是意象。坦白说,本人当时写下如上的文字时,所谓的形象事实上是苏绍连所定义的形体。唐朝白居易的《金针诗格》提到诗有内外意,“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象谓物象之象”,我的形象,是“物象之象”,几近苏绍连所定义的形体。①以下提到形象时,大都根据苏绍连的定义。换句话说,只有形体才需要转化,因为它存在于外在的客体世界,转化后才能进入诗人的主体意识。诗是意识的产出,也是形体以形象或是意象的形态在文字里找到归属点。

另一方面,形象可以等于意象,但一般的认知,若是以形体当参考点,意象与形体的差距显然大于形象与形体的差距。这里牵涉到“意识转化”的大小问题。所谓意识的转化是意识的投射。转化可大可小,大至形体激烈的改变,小至形体全然不变的挪移。当诗行中形象几乎等同于形体,意味这是诗人意识的投射后对形体的感知。意识可能只是介入对形体的观感,但不一定将其转变,因此这些形体被感受成形象与意象。譬如“一张摊开记忆的桌子”是意象,“一张血红的桌子”是意象,极为中性的“一张桌子”也是意象。换句话说,诗人呈现的意象,可以是意识对形体的再形塑,是观感的投影,是记忆的迹痕,但也可能是全然保持形体中性的属性。曹子建的“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中的“明月”与“高楼”,意象就是形象,而形象几乎就是未变形的形体。王维的“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中的“松风”、“解带”、“山月”、“弹琴”都是现实世界的形体或样貌,而这些形体被意识感受成意象。

20世纪初期英美诗人庞德、爱蜜罗威尔(Amy Lowell)等人的“意象派诗”的许多诗作里,大部分的意象∕形象是诗人对形体的印象,形体的外观并没有改变。新批评诗人与诗学家蓝孙(John Crowe Ransom)在他的经典论文《诗的本体论》(Poetry:A Note in Ontology)里举了爱蜜罗威尔的几行诗为例:

压平玻璃制的、边缘不整齐的白绿色的碗

举起碎糖的雪峰

高过装着灰胡椒与灰白盐的

灯塔型调味瓶②本诗的原文是:“Jagged greenwhite bowls of pressed glass/Rearing snow-peaks of chipped sugar/Above the lighthouse-shaped castors/Of gray peppers and gray-white salt.”

以意象的观点来看,这些诗行有几点可以讨论。诗行中,调味瓶、灰胡椒、灰白盐以及第一行“边缘不整齐的白绿色的碗”都是接近形体的意象。第二行的“碎糖的雪峰”和动词“举起”以及原诗第三行(译文的第四行)“灯塔型调味瓶”是意识投入后的转化。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意识的投射,上述原文三两行的意象中主要的修饰语都是名词或是动词的转型,而非印象式的纯粹形容词,如“忧伤的”或是“愉悦的”。这是“意象诗”与19世纪之前的意象极其迥异的地方。“雪峰”与“灯塔型调味瓶”如此的措辞,意味意识的投射并非心情喜怒哀乐的映显,而是诗人描绘形体的用语,因而这样所谓“意识投入后的转化”也可视为就是意象中性的呈现,现实世界的形体并没有改变。当然“雪峰”与“灯塔”可能引起读者联想,而造成心情的波折。有人可能想起攀登雪山死里逃生的经验,有人可能回想在海中漂浮展望灯塔的记忆。这是诗的妙处,即使形体“中性地”被处理成意象,虽然没有赋予“精神的”用语,也能牵动心情与思维。

总之,意识对形体的转化,即使转化程度为零,仍然可能为意象。倒是百分之百被意识转化的形象可能失去形体的基础,而已经很难看得出来是意象,有些诗作经常透过这样激烈的转变,而让套用理论的批评家与读者将这类的意象误以为有超凡的想象力,而无法透视其文字游戏的本质。真正动人的意象,意识转化的程度,读者感受震撼且自然而不觉得造作,如艾略特的诗行:“黄昏摊开背对天空,正如病人麻醉在手术台上”(The evening is spread out against the sky∕Like a patient etherized upon a table);如洛夫的诗行:“棺材以虎虎的步子踢翻了满街灯火。”①洛夫:《洛夫“石室之死亡”及相关重要评论》,第18页。

以个别的诗行而论,零度转化的意象似乎比较没有吸引力。但这些意象所展现的魅力,是在整首诗或是前后文的情境上,以及所经营的戏剧效果上,因此个别诗行稠密度的比较并不很公平。有时单独讲究个别意象,读者面对的,可能是一些零散的好诗行与好诗句,却不是一首好诗。

意象的根源不一定是形体

形体是大部分意象的肇始点,但意象的根源不一定是形体。“我在瓶口看到风的舞姿”是一个意象,但我们无法看到“风的舞姿”,因为风没有形体。我们也无法在现实世界里看到“长满了脓疮的街道”的真确样貌。“爆竹把时光炸成剩山残水”也一样;我们看不到时光,剩山残水的形态只能依赖个人的想象。诗创作上,许多藉由隐喻书写的意象大都不可能让人看到形体,如上述“街道长脓疮”。抽象具象化的精彩意象也很难勾勒出轮廓,如上述的“风的舞姿”。意念的具象化也很难找到具体的形体,如上述的“剩山残水”。抽象概念的拟人化本身就没有形体,如“死亡的狞笑”(这里“死亡”是名词)。意象的构思可能是诗人对形体的感受,也可能是诗人的意象思维,虽然隐约有形象的影子,但不一定有形体。

标题是重要的文本

苏绍连认为诗行没有意象出现时,读者藉由文字想象出来的意象不算意象,而是“伪意象”。他举白灵的《钟摆》为例,由于诗行中没有意象,所以是“一首标准的‘无意象诗’”(13)。但是标题也是文本,而这个文本已经有了意象“钟摆”。诗人以及读者藉由这个标题意象,才能想象“左滴右答,多么小啊这时间的夹角”。以实际书写来说,不论作者或是读者,“左滴右答”的前面都不会加上主词“钟摆”,因为题目已经点名,再写一次会变成赘词,但钟摆的意象一直是书写意识与阅读意识的主体。我们能因为诗行里没有写出钟摆就说这首诗没有意象吗?

同理,这本专辑里的一些诗,如百良的《弹簧》:“时而相拥∕时而分离∕一个过大的欲望,让我∕不得动弹。”(67)假如作者或是读者在写∕读这些诗行,没有意识到弹簧这个形象时,阅读品尝时会心微笑的感觉,将全然瓦解。因为有弹簧这个形体、这个意象,这首诗才有趣味,更何况“弹簧”两个字出现于标题,而标题正是文本的一部分。其他像希玛的《家电怪谭·电饭锅》也一样。假如没有“电饭锅”这个标题意象,“煮一页祝福的话∕醒来我们模糊一片”(131)的趣味将丧失殆尽。读者可能怀疑这首诗有什么值得写?为什么会收入专辑?

苏绍连的“无意象诗”,重点是“把‘现象’变为书写的主体,而‘形体’隐藏在作者的内心,不出现在诗的文本上”(14)。问题是,一旦有“现象”,不论作者或是“读者”都已经感受到形象,虽然不一定是形体。要重申的是,标题是重要的文本。专辑里有不少这样的诗,如林焕彰的几首诗(60~62),百良的几首诗(66~68),魏升祇的《拍照》,吕易颖的《钥匙》,罗拔的《除湿机》、《芦苇》(94),李秀銮的《火柴》、《拖鞋》(114)等等,都应该如此看待。专辑中吴奕正《以诗歌对抗“意象”》也有类似的观点,他说,一些诗像蒋勋的《门》、彩羽的《爆竹》,“既为一种‘咏物’,作者心中便有此‘物’,如何写来没有‘此物’”(139)①吴奕正这篇短文颇有见解。他指出,有些诗虽然没有“形象”化的造词,但由于标题“咏物”的关系,让人“读来‘意象’鲜明,‘画面’生动”。除外,有些动词如“拾起”、“丢向”也富于意象化。请见专辑第139~140页。,正是此意。

另外,上述白灵诗作里的“时间的夹角”也值得讨论。“时间的夹角”中的夹角是类同形象的意象。“时间的夹角”是意识对形象的转化,既然有所谓转化,依照苏绍连的定义,也应该是意象。苏绍连在诠释白灵这首诗时,指出后来白灵对这首诗做过几次修改,其中原诗的第三行“滴,爱才是黎明,答,欲以黄昏”修改后变成“滴,精神才黎明,答,肉体已黄昏”。苏绍连说,修改后已经变成意象诗了,因为“‘肉体’这个形体,不管它是环肥燕瘦,‘肉体’一词已足够在意识转化的作用下”(13)。且不论“肉体”一词是否已经是意识的转化,但假如这里的“肉体”已经是意象,那上面的“夹角”以及“时间的夹角”更是意象无疑。

无意象诗的诗质

由于意象与形象及形体的关系密切,倡导无意象诗的论者可能认为意义太个别化,无法展现一种通相,因而少了不同读者的共鸣感。再者,论者也许认为意象诗里由于想象攀附于个体,无法继续延伸扩展,而无意象诗却可以增加回味空间,增强诗质。真的如此吗?试以苏绍连所举的罗智成《鸽子》的诗行为例:

我们才走过鸽群

它们把我的谣言传到天空上了

只留下轻如羽毛的事实

苏绍连将其试改成“我们才走过鼓噪∕它们就把我的谣言传到宁静上了∕只留下轻如飘落的事实”。苏绍连说原诗的优势是意象鲜明,改成无意象诗后较为“迷蒙而抽象”、“自有风味”(19)。由于抽象的“鼓噪”、“宁静”、“飘落”分别替代了原诗“鸽群”、“天空”、“羽毛”的意象,我们看不到真实世界里的轮廓,只有朦胧抽象的感觉。这种感觉当然“自有风味”,但诗的质地是上升呢,还是往下坠?

当代流行一个口头语:“好坏很难说。”时逢后现代,更强调没有本质,只有不同,没有好坏。假如是如此,贪污和清廉没有好坏之分;所有故宫的陶瓷和路边摊摆的塑料花瓶同等价值。但假如贪污与清廉没有好坏之分,选举的时候,我们怎么投票?事实上,即使投给贪污的人也深信清廉是好的。当他仍然投票给贪污的对象时,不是否定清廉的价值,而是他不知道或是不相信当事人的贪污事实。诗的好坏也一样。只有编辑心存好坏诗的“概略”样貌,杂志报纸才能在众多的投稿中选出要刊登的诗,才能举办各种文学奖。现在网络上各种诗的书写五彩缤纷,所根据的就是“我怎么写都可以,没有所谓好坏”。于是,“所谓的诗”杂草到处蔓延,而掩盖了真正的好诗。

以上述罗智成的诗例来说,原著的诗质显然更悠深浓密。意象不是绝对因素,却是重要关键。对诗感受的好坏,在于诗行是否触动心弦。并不是滥情,也非刻意赚人眼泪,而是字里行间充满了生命感。诗之为诗,在于在喧嚣的散文世界里,文字让人沉淀成谧静。诗让人在瞬间逼视生命而动容,而有所省悟。动容的瞬间,可能来自一个姿势,来自一张脸孔,来自风中飘扬的发丝。诗里任何文字的说明都是“动容”的刽子手。因此,远离抽象说理,或是将抽象具象化是许多当代优秀诗人的自觉。

上述罗智成的诗行,因为有鸽群的意象,读者感受到下一行“我的谣言”所带来的反讽,因为鸽子让人想到信鸽,是传达信息的,而传达的信息竟然是谣言。“天空”与鸽子遨翔的空间相关,由于是天空,高出横亘的建筑与山丘,因而谣言传得更高更远。诗行中是“天空”而非“空中”,因为“天”让人有俯视人间的联想,逼视人世制造谣言的不堪。第三行“轻如羽毛的”作为“事实”的形容词,将批评隐于意象,将言说化成竟在不言中的图像里,人间所谓的事实如羽毛随风翻滚飘逝,诗因而拉出一种悠远与宁静,带给读者某种苍茫。但改写后去除意象的诗行,虽然仍然有其韵味,但原先动人心弦的感受已几乎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迷蒙而抽象”的感觉,读者阅读过后,因为没有意象,少了沉淀于记忆的轮廓,因而也无足轻重,类似一根已经消逝的羽毛。

苏绍连不时强调诗作没有意象会更有诗意,“诗化的程度更为强烈,更为浓郁”(14)。从述罗智成的诗例来看,结果恰好相反。他将陈克华的“我捡到一颗头颅”改成“我捡到一颗思想”,乃至“自由捡到一颗思想”后,觉得“它的意义性变得更有推敲空间”(19~20)。事实上,原诗行经由这样的改写,无论诗质或是诗化程度,都大为折损。因为,诗行已经变成言说,说出一个政治命题或是一种哲学道理,虽然这个道理“有推敲的空间”。相较之下,面对原来头颅的意象,读者所要想象的更多,它不等同于“思想”,它可能是凝视天空的一颗头颅,是不是死前已经展望来生?可能是仍然带着微笑的头颅,是不是死前瞬间脑子里闪现一个甜美的影像?“我捡到一颗头颅”引发读者的推敲空间更大,我捡到的心情怎么样,我捡到后要做什么,那是谁的头颅,是我的旧欢还是新爱,等等。

其他在第22页里,苏绍连所举的一些以形容词或是动词作为主词的例子,如“一朵粉红色在清晨悄悄地绽放了”,“一朵拥抱在清晨悄悄地绽放了”,“一支温驯在回忆的深处凝望”,如此的诗行,可视为无意象诗的一种尝试,但套入这种句法写诗,很容易使诗变成文字游戏,因为诗行的“产出”已经不是出自生命的感受,也非想象力的灵光一现,而是类似生产在线文字的拼装。这时,我们不是在写诗,而是作诗,甚至是玩诗。①有关“写诗”与“作诗”的差别,请参阅简政珍:《台湾现代诗美学》,扬智出版社(台北市),2004年,第89、91页。也许中西的叙事诗、东晋的“玄言诗”、美国“语言诗派”的诗应该除外。叙事诗,顾名思义,是以情节叙述为主,意象偶而穿插,但并非绝对必要。美国当代的“语言诗派”着重文字的实验与游戏,意象当然可有可无。东晋流行清谈,“玄言诗”是文人雅士的谈玄说理之作,撇开意象,似乎可以让言谈更“玄”。

无意象诗的可能性?

苏绍连这一篇文章的结尾,非常平实合理。他说诗人创作“不会说每句诗句都要制造意象,也不会每句诗要制造无意象,大多的诗人都视创作当下的语言或取中间值来创作自己的诗”(26)。他说:“要是‘无意象诗派’会一直存在,诗便失去了活力和与动力。同样的,若是一直以意象为圭臬,甚或读尊意象,这样的得诗人或诗坛,亦会失去活力和动力。”(27)由这一句话,可以看出他为无意象诗立论,是为了诗有不同的面貌,而能持续保持生命力。若是无意象诗已经变成一个标签,只是为了反意象而无意象,而无诗质②何谓诗质,当然无有定论。但是只要是诗人,只要是对文字有感觉的人,大都能从诗行的深邃感、感动力等感受到诗质疏密。,这个诗派,已经有名无实了。

以诗的“活力与动力”检核意象诗与无意象诗,是一个非常公允的诗论立场。表象看来,从楚辞,汉赋,唐、宋、明、清的古典诗,到现代诗的演变,正是诗以形式演变展现活力与动力的流程。然而,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不论形式上如何演变,意象一直是支撑诗质的主要关键。古典诗如此,现代诗也如此。①有关“写诗”与“作诗”的差别,请参阅简政珍:《台湾现代诗美学》,扬智出版社(台北市),2004年,第89、91页。也许中西的叙事诗、东晋的“玄言诗”、美国“语言诗派”的诗应该除外。叙事诗,顾名思义,是以情节叙述为主,意象偶而穿插,但并非绝对必要。美国当代的“语言诗派”着重文字的实验与游戏,意象当然可有可无。东晋流行清谈,“玄言诗”是文人雅士的谈玄说理之作,撇开意象,似乎可以让言谈更“玄”。原因无他,意象是诗人观照人生的独特方式,在观照中展现想象力与生命感。诗美学所根植以及累积的丰硕成果,大都来自意象。假如没有意象,诗所谓的深度与回味空间,将大打折扣;诗人对生命的透视力将流于空洞的言说。若是纯然说理,没有意象,诗人将比不上科学家的精确,比不上社会学家的周全,更比不上哲学家的深邃。既然所说的理矮了半截,诗人为何要写诗?

但是“言说”几乎变成无意象诗的标签。综观这本“无意象诗·派”专辑,所有入选的“无意象诗”,除了有理无理有别,诗“说”占了相当高的比例。有些是绕口令的说,如“一些时候,一些时候,一些时候∕知,不知,知,不知,知,不知∕之了”(《知了》,34);又如:“……∕我们走着坐着,坐着走着∕我们走着坐,坐着走∕……”(《蒙德里安》,35)有不少诗“说”的是很平凡的道理,如:“……∕如果有一件事是次要的∕徘徊的耳语和小道消息可有可无∕放任它去吧∕……”(《莽撞的念头》,41);又如“……∕终于冷静下来的∕可能有些∕什么∕一个最糟的理由∕不可能更坏的结局∕毫无羞耻∕漫不经心”(《什么跟什么》,65)。

文字游戏也占了相当高的比例,如《屏息》(44),如《跟笨的人说话》(85)。有些学夏宇的《连连看》的游戏,如《买东西》(45)。有些如图像诗游戏,如《标本》(89),如《阶梯》(89),如《人生几何》(38~40)。有些是游戏和说理结合,如《排列组合》(46),等等。

但专辑中也有些作品展现了无意象的特色,因而隐约勾勒了无意象诗的可能性。首先,有一些诗行介于意象与无意象之间,阅读起来,颇有韵味,如古尘的《你应该拥有更多》中间的诗行:“我们在繁华的喧闹中做爱”(87);又如黄羊川《一秒的长度就只有一秒这么长》的开头:“每一个停顿。背∕后都有一面 背∕景摆着事物的核∕心”(48);又如倚天飞梦的《预言》:“所有站立的终于倒下∕秋冬的界线消失∕有人说∕冬与春还是分界的∕那些鲜红的∕一经穿过就成焦黑∕红与黑的界线∕又在哪里∕……”(84)②照苏绍连的定义,这些诗行没有形体,只有现象,因而全然没有意象。

其次,有些表象是“说理”与“绕口令”的结合,但由于说得“有理”且富于某种深度,颇有趣味,如希玛的《存在的悖论》里的三首短诗《微分》、《积分》和《重积分》。试以《微分》的部分诗行为例:“存不存都在∕反不反都对∕平不平都等∕凹不凹都凸∕摇不摇都晃∕脆不脆都弱∕……”(《存在的悖论·微分》,135)。诗中每一句都藉由悖论与矛盾关系,产生彼此相生相克的思维,如前两句“存不存都在”、“反不反都对”。人的意识是否认定或是否定,都不能影响既有的存在,反对或是不反对都对,只是立场不同而已,有些可能是天使的立场,有些可能是魔鬼的立场。至于晃动并不是摇不摇造成的,虚弱或是势弱和脆不脆也不一定有关,所以“摇不摇都晃∕脆不脆都弱”。专辑中不离蕉的《最大的篇幅》(120)也有类似的韵味。

但是完全撇开绕口令的感觉,而又能调理出深度,让诗有哲学的风姿,应是无意象诗最能发挥的空间,也最有说服力。苏绍连的《诗味》(31)将有关读写诗作的各种感觉与意念写成一首诗,类似的词语如“隐题的诗”、“吟诵”、“隐晦”、“话语”、“意象”等等构筑成诗趣。最有趣味的是开头用味觉来展现诗味:“酸,它一直潜伏着∕吞咽,是克制∕是说话就流出来的∕种种不舍的欲念。”

严格说来,苏绍连以上诗行的魅力,也是基于文字立足于意象与无意象之间。照苏绍连的说法,这只是描写现象,并非形象或是意象。但是读者因为品尝的味觉意象感受到诗的趣味。读者甚至感受到咀嚼酸性食物时身体的反应。酸是一种欲念,一语双关。诗味和酸味产生联想,因为那是吞咽困难的过程;酸味也是一种欲望,可能是可欲不可求,因而嫉妒如吃醋。由于读者心中有吃醋的情景或是意象,这些诗行在勾勒情境时,才显得深入;意象的“幻影”深化哲思,散发“诗味”。

巧合的是,专辑里以哲学的思维展现无意象诗特色时,有关语言词语的处理最能显现深度。专辑中第86页倚天飞梦的《形容》、第70页蔡富澧的《存在》以及苏绍连序文里讨论的《三个最奇怪的词》(27),都是省思词语的虚实。《形容》开头的诗行:“我∕是名词吗∕不说∕如何看到∕走∕或者留∕走∕会留下什么∕名词∕没有名词∕名就是形容∕等着∕把所有的形容词刮完后∕可葬我。”诗讨论存有与名词或是形容词的关系。存有或是自我应该是名词,假如不肯定这个名词,我们怎能说谁走了、谁留下来?人一旦走了,可能留下代表存有的名词吗?假如存有的名词被否定,名只是一种形容的状态,并没有实有。

本诗结尾的三行,对读者最具挑战性,阅读时可能产生相异却相辅的诠释。假如存有只是形容词,那么只要把那些装饰性的形容词刮掉后,自我就已经生命了结,可以下葬了。但假如形容词已经变成存有本身,刮掉形容词,也意味刮掉自我,将自我埋葬。本诗让读者反思的是,人是实有的名词呢?还是不管名相,而是所有作为给人印象的形容词?

《三个最奇怪的词》是外文中译的诗。诗中讨论“未来”、“寂静”与“无”三个词语。说未来,未来已经过去;说寂静,寂静已经有声;说无,所谓的无已经无中生有。这些道理其实很浅显,我们在现当代思想论述里很容易找到类似的观念,如胡塞尔、海德格的现象学思维,布莱的《人类时间的研究》(Studies in Human Time)等等。但苏绍连认为本诗展现无限思维的空间,是“诗人往无象诗创作所想要达到的境界”(27)。①以无意象诗来说,本诗算是颇有深度,但与上述的哲学家的论述内容相比较,本诗哲思的意涵只能算是普通常识。

最后,蔡富澧的《存在》很明显地道出无意象诗存在的可能:“给生一个进行式的名词吧∕为死填上一个现在式的虚词∕看着现在成为过去∕总好过忘了过去已完全消失∕什么才能代表存在∕整个叙述之外∕那不被承认不复记忆∕说不出来的∕如是因如是果。”诗的词语在我们熟悉的“过去”、“未来”、“现在式”、“进行式”、“名词”、“虚词”里酝酿。看这些词语,大部分读者应该很快就感受到本诗所表达的人的“存在”问题。“名词”又在这首诗出现,呼应了前一首《形容》的中存有与名词的实质关系,而现在成为过去却又和上述《三个最奇怪的词语》中有关“未来”的想法对应。存在与时间也许是无意象诗最能发挥的题旨,朝这方面思维,似乎诗人不自觉中殊途同归,君子所见略同。

本诗所探索的存在状态有哲学与宗教的观点。只要有一口气在,生命总在进行式。死也许现在就在发生,但因为已经没有实体,变成一个虚词。存在总与过去的意念纠缠,诗似乎在暗示把握当前的瞬间要比缅怀已经消失的过去更重要。结尾更是有宗教尤其是佛教的意涵。所谓存在并不是叙述可见的部分,而是那些无法言说、无法记忆、累世的因果。这样的结尾事实上是前面诗行的翻转,本诗前半段似乎说过去已经完全消失,但因果涵盖的是现在的因、未来的果,现在的果、过去的因。过去被忘记,却从未真正消失。诗中所指的“叙述”是今生今世,但因果所指的不只是今生,也可能是来生与累世。除了有果位的修行者外,人的肉体当然看不到过去世与来世,因而只看到今生的叙述,不愿承认肉眼看不见的因果。

综上,真正能让无意象诗有韵味、有“诗味”的诗,大概有两种。一种是介于意象与无意象之间的诗行,这些诗行投射意象的幻影,而开展读者的想象空间;另一种是以哲思深化诗的内涵,到目前为止,哲思大都以语言、时间、存有为题旨,以抽象思维深入存在的探问,引领读者的思绪与联想。

但,以上两种无意象诗进一步反思后,却显露了一种现象:第一种无意象诗实际上还是很难摆脱意象的影子,事实上“意象的幻影”是造成该类无意象诗令人回味的理由。第二类的抽象思维实际上是哲学家的专长。假如没有意象,只有抽象理念,除了少数说理进入玄学的秘境外,很少诗人在作品里的哲思可以达到哲学家的深度。②这在文言文的时代,还比较容易,如东晋的“玄言诗”,如佛家的偈语“真空非空是妙有,妙有非有是真空”等。白话文时代,若是没有意象,文字拉长而说明性显著,意境较难深远。假如诗是抽象论述,也许哲学家才是第一流的诗人。这时候,我们要问:诗人所为何事?

猜你喜欢

诗行形体意象
抚远意象等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流年似水
大河诗歌 诗行天下
爱的诗行
浅谈形体训练在声乐表演中的作用
论戏曲表演形体设计的变化与统一法则
平凡生活
意象、形神
《活着》的独特意象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