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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意关系浅析
——以《红楼梦》诗歌《有凤来仪》(秀玉初长成)为例

2012-08-15王章震

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卦象阅读者贾宝玉

王章震

(1.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2.和田师范专科学校 新疆和田 848000)

言意关系浅析
——以《红楼梦》诗歌《有凤来仪》(秀玉初长成)为例

王章震1,2

(1.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2.和田师范专科学校 新疆和田 848000)

“言不尽意”和“得意忘言”自古以来就是文学领域的一个值得深入思考也是一直在被研究的重要对象,尤其是在诗歌鉴赏领域,因为一些具有多重意义的诗歌大量存在,对“言”和“意”关系的理解也是多种多样的,应该看到:虽然言并不能表达出全部的意(言不尽意),但言是基础,意识是目的,我们要既重视手段又重视目的,因为正是建立在不断对言的理解的基础上阅读者才会获得更多的新意。

言不尽意;得意忘言;基础;目的

言不尽意

文学创作中言与意的关系,晋陆机在《文赋》里已经提出来了。他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1]所谓“意不称物”是说主观的意念不能正确反映客观事物,“文不逮意”是说言辞不能完全表达意念。苏轼在《答谢民师书》也说:“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事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可见言意关系是使作家常常感到困惑的一个问题,历朝历代的文人和学者对言意关系常常给予高度关注,尤其是在诗歌创作和鉴赏领域,对诗歌意境的营造和内涵的解读一定会涉及到这一关系。《红楼梦》是中国古代的一部丰富全面的文学巨著,但就文学领域,其中的诗歌可谓浩如烟海,在此仅撷取一例,对其言意关系做简要分析(主要是言不尽意、得意忘言)和阐释并得出结论:虽然言并不能表达出全部的意(言不尽意),但言是基础,意识是目的,我们要既重视手段又重视目的,因为正是建立在不断对言的理解的基础上才会有新意。

“有凤来仪”一词最早出自《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皇来仪。”[2]这一首《有凤来仪》(秀玉初长成)是元春指定面试宝玉的,内容如下:秀玉初长成,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这首诗表面上讲的是竹林的各种实际作用。秀玉喻竹,凤凰食竹实;青欲滴、绿生凉的竹林挡住绕阶的泉水,又使房中鼎炉上所焚的熏香气味不会穿过帘子散去;叶绿荫浓则生凉,如果有人在竹林下小憩,还可以体会到一番闲适的心境,得到身心的休息。个个:竹叶像许多“个”字,所以这样说,与明代刘基《种棘》诗里“风条曲抽‘乙’,雨叶细垂‘个’的用法相同。”接下来的“迸砌”两句采用了倒装手法,读者正常的阅读和理解顺序应是“妨阶水迸阶,碍鼎香穿帘”。前一句即十七回所写的“后院墙下忽开一隙,清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后一句亦借陆游“重帘不卷留香久”的诗意写竹。特别是最后两句:“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这两句最耐人寻味,历来研读这两句诗的人都各执一词。

首先我们不仅要问:好梦是我们普通人的一个竹下之梦吗?作为《有凤来仪》这首歌主体意象的竹有什么特殊的比喻或象征的意义吗?宝玉写这首诗时,是在透露暗恋与竹有关的潇湘妃子或者是借此以含蓄传达对林黛玉的爱意么?曹雪芹是仅仅在写竹吗?我们这就要追溯至古代的诗歌理论,最常见之一就是言不尽意了,言不尽意其实并不否认言辞达意的功能,它认为言可达意,但是不能尽意,指出了言意之间的联系和差别,以及言辞在表达意念时的局限,这都是符合一般人的生活经验的。语言作为思维的工具,不可能没有局限性,不一定能够完全表达出人们所想的东西。列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一书摘要》摘引的黑格尔的一段话,讲得很深刻:“语言实质上只表达普遍的东西;但人们所想的确是特殊的东西、个别的东西。因此,不能用语言表达人们所想的东西。”[3]列宁在旁边批注道:“在语言中只有一般的东西。”在黑格尔的另一段话后面,列宁还写道:“任何词(言语)都已经是在概括。参看费尔巴哈。”这是费尔巴哈的下述原理:“我们在现象学的开始中,只不过见到永远是普遍的词和永远是个别的物之间的矛盾。”这些话都告诉我们:语言和意念之间的确存在着一般与个别的差别,语言不可能将人们所想的那些特殊的、个别的东西完全表达出来。

语言和意念的差别还表现为这样一种情况:当意念借助语言推进的时候,这语言是无声的,它的结构形式往往是片段的、跳跃的,往往缺乏规范性、明确性,有的语言符号只能为自己所理解,而不一定为别人所接受,但是,一旦要将这无声的语言变成有声的别人也能理解的语言,就必须经过一番整理和加工,这时会遇到“应于心,口不能言”的困难。特别是那些深刻的道理、复杂的感情、丰富的想象、直觉的印象和细微的心理活动,更不容易为它们找到适当的言辞“毫发无遗憾”地表达出来。因为任何一个人所掌握的词汇以及他所熟悉的表达方式都是有限的,即使大作家也常有言不尽意的苦恼,所以,语言虽然具有表达意念的功能,但其功能并不是无限的、绝对的,不一定能将想说的全部说清楚。语言的表达和意念之间存在着距离。言不尽意论虽然没有将道理讲得这样透彻,但它指出了言辞和意念之间的差别和矛盾,指出了言辞的局限性,含有辩证法的合理因素,颇有值得肯定的地方。

从创作者的角度考虑和阐发,我认为言不尽意应该可分为两种。一是作者无意的、本想力图用言来尽意但是没实现的。这种情况是大多数诗歌创作者所遇到的情况,即作者局限于自身阅历、语言表达技巧、个人气质和所处环境等,极力想要表达心中的所思所想,但是没有能够表达出来,阅读者没有体会到诗里所呈现的意思或意境,没有体会到作者传达出的体悟或思想,甚至给阅读者造成了一种误解,产生了误读,这种言不尽意实际上是违背了作者的作诗意图,是作者不愿意看到的。

另一种是作者有意的、希望隐藏诗可能表达或折射的意思,故意制造创作者和阅读者的障碍,为逃避或避免现实问题的。这是一少部分,这类创作者其实也不是完全不愿意读者去得到他的创作意图,这也有违作者的创作初衷,诗歌创作出来肯定是希望有共鸣者的,只是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觅”,作者是选择走“一”字还是走“之”字?走“一”字往往太直白露骨,给一些阅读者造成一种难以接受的境地。走“之”字一般人看不出来,有一种指向性的只给知己看的传达效果,后世有“人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知己和悦己者才是这类诗歌的真正受众,只不过数量比较少而已。比如中国古代的情诗、无题诗等,很多都是选择用曲笔的,言只是表面,意是有益隐藏的,“好花只与爱花人”,故意让人看不懂。并且如果创作者的诗歌是一些用来折射反映黑暗政治现实的诗,作者如果太直白,恐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即使不直白,用曲笔,在封建社会的历朝历代还极有可能出现“文字狱”一类的巨大文化灾难,一些创作者往往选择后者,虽然创作者水平很高,几乎能够用言来接近意,但是他们的初衷却是选择用曲折的笔触来专门藏意,这样就只能产生出“言不尽意”的效果了,这种言不尽意是作者希望看到的,因此从创作者的角度分析言意关系,言之所以不尽意是有原因的。

贾宝玉这首《有凤来仪》就属于后面一种,凤求凰自古以来就是男欢女爱的一个巧妙隐喻,这个大观园中的几处房子,确实后来都分给宝玉和他的姐妹们居住,曹雪芹写“竹林”正好和后面林黛玉居住的“潇湘馆”对应,作者预先描绘这些各具特点的景色,以便用它作背景来烘托以后房子主人的类似的典型性格,潇湘妃子林黛玉的性格确是和这里的环境相对应的,与她“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特点相称。她容易哀伤,所以又把竹林这类和潇湘的传说典故联系在一起,这样贾宝玉的《有凤来仪》里所要曲折传达的意思就愈加清晰明了,曹雪芹的笔法实在是高明。清代是中国整个封建礼教文明的顶点,所谓“家国同构”,荣国府也是一个小社会,是封建礼教的一个巧妙的映射,贾政是荣国府里的权力体现者,他处处希望贾宝玉按照自己的意思来,总是觉得贾宝玉不学无术,不懂礼教,他听说儿子从小就宣布“女儿是水做得骨肉,男子是泥做得骨肉”那些话,便十分不喜,认为这个儿子将来不过是淫魔色鬼,酒色之徒。他会愿意看到贾宝玉小小年纪就写出“凤求凰”这类淫词艳曲来吗?贾宝玉估计也没那么胆大,贾宝玉所以只能用曲笔,言不尽意是必然,但意思传达得很深远,曹雪芹就此传输给阅读者中“心有灵犀”者的意境是最美的,宝玉的爱有一个全新的性质,这就是鲁迅深刻地指出了的:“昵而敬之,恐拂其意,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4]

得意忘言

得意忘言论最早见于《庄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5]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里以老庄解易进一步申述了得意忘言的论点。他一开始就指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他首先肯定象是可以表达意的,言是可以解释象的,象和言不但能达意,而且能尽意,但他并不满足于这个结论,接着引用《庄子》的话把问题深入一步: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其实王弼的这一段关于言意关系的话,在分析很多诗歌的时候都是非常实用的。

从阅读者角度考虑言意关系,看了这首《有凤来仪》(秀玉初长成)后,读者一定会有各种不同的感受和理解。“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人说贾宝玉写的仅仅是大观园某处的自然风光,碰巧后来“潇湘妃子”喜欢就住进去了,不能把前后回的巧合生拉在一起,也有读者认为贾宝玉确实是希望用这首诗去暗喻对林黛玉的爱恋,要不为什么后面说“好梦昼初长”呢?这些都只是个人理解而已,持有这两种观点的也都是得了“意”的,但是不尽相同,并且很有可能,同一个读者在经过了一段时间后,再重新面对文本的时候,很可能会产生与以前观点不同的新结论,得意之后要理解言的重要性,懂得在不断鉴赏的时候能“温故而知新”,才能使诗歌的意义历久弥新。

再回到魏晋时期,王弼的“得意忘言”观点还分析了“言、象、意”的关系:他认为卦象是用来表达意义的,语言(卦辞)是说明卦象的,能够充分表达意义的只有卦象,可以完全说明卦象的只有语言,语言是从卦象而来,因而可以根据语言观察卦象,卦象是从意义产生,因而可以按照卦象理解意义,意义就是靠着卦象而表现,卦象就是靠着语言显露,所以语言是用以说明卦象的手段,把握了卦象就可以忘掉语言,卦象是用以寄托意义的工具,理解了意义就可以忽略卦象,这就好比蹄是用来捉兔的,捉到了兔就可以忘掉蹄,筌是用来捕鱼的,捕到了鱼就可以抛开筌,这样说来,语言就是用以把握卦象的蹄,卦象就是理解意义的筌,因此,如果停留在语言上面,那就没有把握卦象,固执于卦象上面,那就没有理解意义,卦象是从意义产生的,可是却固执于语言,那么所固执的也不是从属于卦象的语言了,这样说来,忘掉了卦象才是把握了意义,抛开了语言才是理解了卦象,把握意义就在于忘记卦象,理解卦象就在于忘记语言,因此,确立卦象以便表达意义,而卦象是可以忘却的,重叠的各爻以便表达思想,而各爻也是可以忘却的。象的功用是存意,言的功用是明象。象对于意,言对于象,都只有从属的地位,所以,只要得到象就不必拘守原来以明象的言,只要得到意就不必拘守原来用以存意的象。是故存言者非得其象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他认为,拘守于言的人并没有真正得到象,拘守于象的人并没有真正得到意。象是由意产生的,离开意而拘守着象,所守的已经不是真正能表意的象了;言是由象产生的,离开象而拘守着言,所守的也不是真正的能表象的言了。所以,只有忘象的人才是真正得到意的人,只有忘言的人才是真正得到象的人。

下面是王弼的具体阐述,王弼认为卦象可以表达意义,语言可以说明卦象,也就是说言、象、意之间具有一致的关系。言是明象的手段,象是尽意的工具,也就是说言、象、意虽有一致的关系,但是还有不同的一面,即一个是手段,一个是目的。固执于言、象,就会妨碍达到目的,也就是说目的高于手段,把握目的比把握手段更为重要。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也就是说目的的真正实现乃在于抛开手段、不受手段的束缚,但王弼的得意忘象(得意忘言)是针对当时繁琐的经学提出的,意在说明儒家经典只是传达圣人之意的媒介形式,而不是圣人之意本身,把握经典的精神实质不应当受经典文字的束缚,这种得意忘言的观点根据现代观点来看,有点过分强调目的而忽略其他的倾向,因为即便是圣人的文本再不是圣人的本意,但对文本的解读是无穷尽的,对文本(言)是不能完全抛弃的,每个读者对文本解读的手段和过程以及最后得到的结果是多样的,有时候真正的正解仿佛只是一个飘渺的无迹可寻的东西,尤其是对那些热衷于意义的怀疑者而言,其实偏偏正是一些所谓的“误读“才能增添意义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真理在多重交错中发展,丰富的样式才是推动文本意义更新前进的真正力量,而言正是这种解读的起点和基础。回到贾宝玉这首《有凤来仪》上,之所以不同读者会有不同的感受,都是因为他们获得意义的手段不同,年龄大的读者如有慧眼,看到“秀玉初长成”时,与诗歌作者获得共鸣,也许会想到自己如花如月的青春年华,那种年轻渴求承认、或者是女子独居深闺,含羞待嫁前的内心呼唤或叹息吗?不正是在“堪以待凤凰”吗?韶华易逝,白云苍狗,那时候,“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当然就害怕那世上无情的风儿无识机缘,左摇右摆,来得不是时候,摇了清碎影,搅扰了白马王子的美梦。正是既重视手段又重视目的,才会在意义的获取上历久弥新,而这种新正是建立在不断对言的理解的基础上的,意这个目的是新的。而年轻的读者要是心有灵犀,则会看到自己,想到要珍惜大好时光,或者就是对梦中人的爱恋!如果我们在某时某刻彻底去抛却“言”,放弃它的由此及彼、生根发芽之妙用,那就不会有在诗歌上意义的进步,进而获得人生的超脱了!

从方法论的角度看,我们应该得意,但不能彻底地抛却“言”,因为言是我们获得意的最基本的基础,“温故而知新”,随着时间的流逝,阅历的增进,我们要时刻回顾和体悟那些“言”。“白发带花君莫笑”、“人生几时似樽前”,越来越会有深的认识,要体会红楼梦里的人物,要理解红楼一梦,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意义,那是要建立在时间对言的不断关照上,只有这样,才能处理好手段和目的的关系,才能实现好得意忘言。

从《红楼梦》诗歌《有凤来仪》(秀玉初长成)分析来看:虽然“言”并不能表达出全部的“意”(言不尽意),但“言”是我们获取意义的绝对基础,“意”是目的,我们要既重视手段又重视目的,因为正是建立在不断对“言”的理解的基础上,我们才会获得更多的新意,才会在意义的获取上历久弥新。

[1]陆机.陆机集[M].中华书局,1982.

[2]慕平译注.尚书[M].中华书局,2009.

[3]列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一书摘要[M].人民出版社,1956.

[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5]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中华书局,1983.

王章震(1985-),男,蒙古族,西南大学文学院 2011级硕士,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工作,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2012-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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