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拗的不原谅
——从余华长篇小说中的父亲说起
2012-08-15张晓玉何希凡
张晓玉,何希凡
(西华师范大学,四川 南充 63700)
执拗的不原谅
——从余华长篇小说中的父亲说起
张晓玉,何希凡
(西华师范大学,四川 南充 63700)
“父亲”一直是研究余华长篇小说中逃不开的话题,余华的童年经验以及余华创作的实践影响着传统的父亲观,余华长篇小说中“生父-继父”的对立模式,反映余华对“父亲”特殊的情结即对“父亲”执拗的不原谅。
余华;生父;继父;不原谅
前言
作家余华在长篇小说中所取得的成就众所周知,尽管现在大多数人在提到他总是无意识的想起“先锋”这样一个词语,但进入九十年代以来,评论家们似乎在试图消解他的先锋性,而消解的证据多是他后期走向了温情,陈晓明在他的《无边的挑战》这本里把这称作胜利的大逃亡,先不管“逃亡”与否,只看温情本身所代表的内涵。说余华变得温情的一个主要标志就是对于“父亲”的态度的转变,但这似乎并不能成为他变温情的有力证据。从他长篇小说的写作上,个人认为对待“父亲”余华从未妥协,始终是执拗的不原谅,而且在后期走向了更加绝望的态度,温情只是幌子,残酷才是真相。
一 “父亲”的频繁出现及原因
在余华的小说中通常选择男性形象“父亲”作为着力点,特别是在他的长篇小说中,总是能看到“父亲”的影子,不论是生父、继父。《细雨中呼喊》中的孙广才、王立强,《活着》里的福贵,《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与何小勇,《兄弟》中的宋凡平以及刘山峰。为什么余华总是喜欢写父亲呢?我认为这里有两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是童年经历对余华的影响。余华在他的散文和与别人的谈话中不止一次提到了这一点。在《医院里的童年》他回忆了自己的童年生活,父母亲都是医生,无暇顾及到他和哥哥,而且没有祖父母来照顾他们。余华是站在现在成人的角度去回忆过去的,特别是在已经为人父的角度上去回忆的,“养儿方知父母恩”,对父母也多是带着理解的角度去看的,所以我们看不到对父母的苛责。但是从他的字里行间我们能看到他童年的孤独寂寞以及父母无暇照顾对于他所造成的爱的缺失。这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对作家来说影响更大。“早期经验不是像某些心理学书籍中所说的那样,只是指‘儿童时期所接受的刺激和所从事的活动’。它更本质的内涵应该是指早期刺激和活动给儿童留下的身心感受和情绪体验。”[1]“对于一般人来说,早期所激励的许许多多事件和体验,他只是偶尔回忆一下而已。但对文学艺术家来说,这些经历都是他最有个性、最有价值的‘不动产’,它们会保持一生,并且在作家从事主观创造性活动时便执拗的流淌和复呈出来。”[1]连余华自己也说过:“我觉得,童年生活对一个人来说是一个根本性的选择,没有第二或第三种选择的可能,因为一个人的童年,给你带来了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是一个人和这个世界的一生关系的基础。”[2]童年的生活余华是爱孤独寂寞中度过的,他寻求父爱而不得,虽然有父母也相当于无父母,童年生活带给他的是一生的烙印,是父爱缺失无法弥补的烙印,在余华的叙述中父亲总是在他犯了错误的情况下出现,总是鲜血淋漓的出现,但是他却渴望父亲,他写过的一篇吃饺子的散文最能体现这一点。所以在他的写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父亲,各式各样无人管无人问的寂寞的小孩,比如孙光林、一乐、宋刚和李光头,他喜欢刻画父亲,喜欢用儿童的视角去刻画父亲[3],有些时刻我们简直就要疑心那个儿童是他,因为他把儿童被父亲抛弃的心理刻画得那么生动,这不能不说是儿童时期经验对他创作的投射。当然这里的童年经验并不是只有余华对于自己父亲的体验,也有余华对于他人的观察所得的经验,“到了70年代中期,所有的大字报说穿了都是人身攻击,我看着这些我都认识都知道的人,怎样用恶毒的语言互相谩骂,互相造谣中伤对方”[4]“文革特殊的时代,让余华看到了更多人性丑陋的弱点。很多父母在自身处境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无暇顾及对儿女的关爱”。[5]
但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原因,另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中国传统父权文化的影响。这里暂且不论余华的先锋性,有许多人认为余华的先锋性表现在对父权的颠覆上,这恰恰说明余华之所以选择这个作为突破的出发点就是因为他本人就生活在这种文化氛围之中,他无法摆脱这种影响。而父权制文化在中国统治了两千年之久,“父亲”是权力的象征,是威严的象征,这是国家政治层面上,具体到家庭上,“父亲”是安全的象征,是家人的依靠,是一家人全部的向心力。“父亲”必须智慧,必须有责任感,必须掌管着一家人全部的衣食住行,对妻子儿女具有责无旁贷的义务,是太阳般的人物。无可否认的是余华对于“父亲”也是有这样的期待的。他并不是要反对父亲,而是他鄙视不像“父亲”的无耻父亲,把赞扬不吝的赐给笔下英雄般的父亲,他总是在“父亲”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无论是痛心无耻如孙广才般的无赖父亲,还是崇拜如宋凡平般耀眼的慈爱智慧父亲。
在儿童时期经历和中国传统父权制文化的影响下,余华的创作始终都离不开“父亲”,离不开塑造一个个个性鲜明的父亲形象,而且从这些各异的父亲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余华始终无法解开“父亲”心结。
二 继父和生父的对立模式
我们在余华的长篇小说中经常发现一个现象即生父是缺席的,而继父则在自觉不自觉的充当着本应是生父的角色,我把这归结为继父和生父的对立模式。首先是《在细雨中呼喊》中的孙广才和王立强。孙广才对于孙光林来说,在他十几岁之前一直是缺席的,他被王立强收为养子,直到养父王立强死后,孙光林才回到生父身边。生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十足的无赖。他残忍的对待自己的父亲,盼望父亲早点死,不让吃饭,直到活活饿死,他才感到心满意足;他对待自己的妻子更是恶劣到了极点,妻子刚分娩完就要去送饭,而他只是骂嫌送的迟饿着他,出去了几个月没见妻子就饥渴到敞着门的别人家的长凳子上与妻子亲热,或许说亲热还美化了他,从始至终他都是把妻子作为泄欲的工具,更不用说与寡妇的来往了;最体现他做父亲的就是对待儿子的态度,可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动辄打骂,连自己的儿媳妇都要动手动脚。作为一个父亲,他只是给了儿子生命,而且这只是他发泄性欲所造成的客观结果,教育和作为儿子的榜样的责任完全被他抛至脑后。这样的一个无赖父亲,余华把他全部的批判都放到他身上,这样的父亲和传统的“父亲”完全是对立的两端了,余华是在颠覆父亲,可是他颠覆的、批判的是不像“父亲”的父亲,而与此同时他又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这榜样就是继父,《细雨中呼喊》中的王立强就是这样一个榜样了。虽然对他的描写和刻画并不多,但是他让儿童孙光林还能感到些许温暖,而且文章中描写王立强婚外情被抓之后的自杀也不失为一个血性男子所为。当然在《细雨中呼喊》中生父和继父的对立并不明显,到了《许三观卖血记》余华就走得更远。许三观是一乐的养父,而何小勇确实一乐的亲生父亲。许三观对一乐是全心全意,在三个儿子中他最喜欢最疼爱的也是一乐,虽然在知道一乐不是他自己的亲身儿子后一度对一乐不闻不问,但是谁都可以理解一个被戴绿帽子的男人的痛苦需要释放。在一乐闯了祸把别人的头打破之后,声称不闻不问的他,最后时刻也是卖血换回自己的全部家当。而且自从一乐给何小勇喊魂之后,许三观从心底里放下了而开始重又把一乐真正当成自己的儿子。到最后为了给一乐治病,竟然一路卖血去上海,差点把命给丢掉。“血在中国人的生存观念中有着重要的地位。且不说它在文化学上的丰富的隐喻意义,仅就日常生活中的现象来说,血与生命几乎处于等同地位。”[6]继父的慈爱可见一般。可是生父何小勇呢,虽没有了孙广才的无赖,但是在一乐面临困难时仍旧无动于衷,在一乐母亲、自己昔日的情人去求他的时候还动手打人,简直就是一个缩头缩脚、不负责任的父亲。文中并没有写他有多么的坏,可是在情人和别人结婚后还不放手,在亲生儿子登门求助后仍不动心,这样的父亲算不得一个“父亲”了。和许三观一比,“父亲”的光辉立刻暗淡下来,可是许三观却又并不是一乐的生父。生父和继父的对立又一次呈现。
《活着》也许是唯一的例外,这里似乎没有对比着的生父的残忍和继父的温情,从始至终就只有福贵一个,作为父亲,福贵无可厚非的算不得一个坏父亲,但是我们似乎也无法找到多么感人至深的点如许三观为儿子卖血而差点丧命。福贵一直不温不火,儿子死了,默默承受,妻子、女儿死了也默默承受,余华是借福贵来表现“活着”的主题、生存的智慧。可是还是能从中发现些许蛛丝马迹。福贵是有前后期区别的,前期的他也是一个浪荡子,靠着祖业尽情挥霍家产,对妻子、儿女也没有什么家庭责任可言,整天就是赌。在妻子拖着怀孕几个月的身体情真意切的去求他别赌的时候仍然对妻子动手,直到输尽家产,把妻子逼回娘家。小说里并没有写这时的他对待子女是怎样的,因为凤霞也不大,有庆也没出生,但是可想而知他是不闻不问甚至稍有不顺还要动手的。这时的他和前两部小说中的生父是没有什么两样的。而继父的温情又体现在他家产丧尽之后。输光了家产,他一无所有,妻子家珍的不离不弃,使他开始懂得珍惜家人,开始真正的去学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去为家庭的生计奔波,撑起儿女的一片天。在《活着》中生父和继父的对立是体现在一个人身上的,而且极其隐秘,但是这条线是始终存在的。
到了后期的《兄弟》这种对立模式就更加明显。李光头是在生父臭气熏天被后来的继父宋凡平拖回家中时出生的,所以他一出生就被生父的无耻弄得不能见人,因为生父是在厕所偷看女人屁股才掉下粪池淹死的,母亲李兰也觉得抬不起头来。生父对于刚出生的李光头来说就是无法抹去的耻辱,“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论断,文革中登记家庭成员父亲一栏刘山峰的名字,这些就是烙印。可以说这个生父除了是参与制造他出生的人以外,没有给过他什么,唯一的就是耻辱。而继父呢,宋凡平简直算得上一个英雄,他有巨大的人格魅力,这魅力从李光头出生的那刻起就一直在延续,直到真正成为他的继父。李光头多年之后回忆起来还说宋凡平是个真爷们。宋凡平对待李光头和李兰是无微不至的。对李光头的母亲李兰宋凡平给了她真正的爱情。从他把李光头的生父从粪池里捞上来之后,他对李兰母子就一直很关照,这里当然没有任何觊觎的成分,李兰和他的结合是在他妻子死后。他给了李兰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让她不畏人言的走在大街上,让她从第一任丈夫带来的耻辱中抬起头来,让她体会到被关心和被尊重的爱情的甜蜜。在她的偏头痛又复发的时候,宋凡平送她去上海治病,在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开展的时候向她隐瞒家里的一切情况好让她安心治病,甚至最后宋凡平的死亡也恰恰是因为他在信中答应了李兰要去火车站接她而逃出仓库被尾随而来的人打死。对李兰好,对李光头自然也好,因为李兰开始是不喜欢这个儿子的,只有她有心情收拾自己了才有精力去管自己的儿子。宋凡平第一次见到李光头就说他太瘦了,摸摸他的小脸让李兰带他多晒晒太阳。成为李光头的继父后,宋凡平就更像他的父亲了。宋凡平给了他甜蜜的感觉,大白兔奶糖应该是李光头记忆中无法抹去的美好。宋凡平教给了他乐观、坚强,在被押仓库期间,宋凡平即使被打折了胳膊,也要对李光头和宋刚编造一段谎言,尽量保护他们不去面临生活的残酷和痛苦。还有古人用的筷子,后来被李兰保存到自己的棺材里,这也是宋凡平苦中作乐给李光头他们营造的假象,他一人承担所有的苦痛,把所有的责任扛在自己的肩上。作为一个好父亲,光有仁爱还不够,他还得有智慧、有强健的体魄,而这在宋凡平身上也是随处可见的。他懂得为人处世的原则,能屈能伸,在李光头和宋刚把炸过的香喷喷的小虾送给他的时候,他很“识趣”的送给了看管他的头儿。他知道儿童的心理,他知道生活的苦涩却从容不迫的应对。他高大威猛,和常人不同,他会扣篮,这是所有其他刘镇的人所不会的,连他死后,一个普通的棺材竟然容不下他的雄健的身躯,余华对宋凡平的溢美简直不吝笔墨,有时简直使我们疑心这样好的人是否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存在。所以《兄弟》中生父和继父的对立简直到了火拼的程度,生父是缺席的但无形中坏影响却无处不在,继父却变成了真正的“父亲”,他的优秀无人比拟。
不管余华的写作是从冷漠走向了温情,但是作品中这条线却始终没有断,他始终是在生父和继父的错位中为我们寻找一个“父亲”的楷模,但这个父亲却又不是儿子血缘上的父亲,也有人说余华后期的写作是真正“认同”了父亲,体谅“父亲”,但是为什么他就不能正常的写一个父亲,写一个温情脉脉的生父,和睦美满的家庭呢?从生父和继父的对立模式中就能看出余华对“父亲”的些许不原谅,他无法把他对“父亲”的崇敬和热爱毫不吝惜的给一个父亲,而总是在错位中表达着他对于“父亲”的需求。
三 不原谅
死亡是余华长篇小说中大多数父亲的归宿,的确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是那些和善的继父们也无可避免,即使余华把他们描绘得多么具有“父亲”的光辉,可无一例外他们都没能善始善终。余华对待“父亲”简直严苛到了一个极点。特别是《兄弟》中的宋凡平,也许很多人认为余华已经原谅了“父亲”,他把宋凡平描绘得那么高大、伟岸,那么有智慧,那么具有“父亲”味,让人不由得钦佩羡慕,甚至对比身边的父亲。可是余华又让他死得那么残酷,甚至他的每一个闪光点都成了他死亡直接或间接的原因,他教李光头认“地主宋凡平”五个字遭到毒打,一个父亲教育自己的孩子是最理所当然的;他从仓库里逃出来去接妻子,而被殴打致死,一个父亲去关心爱护儿子的母亲也是最理所当然的。可是这些理所当然都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余华的用心可见一般。在福贵和许三观身上我们没看到死亡也许真感到庆幸,他们都活着,而且似乎不那么残酷的活着。可是活着也许比死更痛苦。许三观活着的结果是证明了他已经年老,他曾信奉着并引以为傲的血已经没人要,在大哭的时候还被赶来的儿子们奚落,连曾经卖血救过命他也深深喜爱的一乐也埋怨他,我们无法说这是一个“好父亲”归宿。福贵呢,倒是没人奚落他,可是余华让他的妻子、 儿女相继离去,让他孤独的终老,甚至到老还要面对过失害死外孙的痛苦,这简直比死亡还要更加折磨人了,死也许还是一个痛快。余华总是给了“父亲”一线希望但最后又让这希望化为泡影,越是夸张继父的慈爱就越是会在后来时刻来一个残忍的逆转。余华是执拗的,他的“父亲”情结无法改变,以至于他总是在生父—继父的对立模式中寻找“父亲”,而他又始终不原谅“父亲”。
[1]钱谷融,鲁枢元. 文学心理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2]余华.医院里的童年[J].华夏记忆,1998(7).
[3]沈杏培,姜瑜. 童心的透视—论余华小说的儿童视角叙事策略[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3).
[4]余华. 自传[C]//.余华作品集3.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5]王艳艳,高淮生.孤寂的童年与冷酷的写作[J].电影文学,2009(3).
[6]洪治纲,余华评传[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5.
Obstinately Unforgivable——On the Image of Father in Yuhua’s Full-length Novels
ZHANG Xiao-yu,HE Xi-fan
(School of literature, 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 Nanchong 637000, China)
“Father” has been a topic that cannot avoid in the study of Yuhua’s full-length novels. By means of analyzing childhood experience of Yuhua and the influence to Yuhua’s creation and the traditional view of father, this article summarizes the opposite pattern of“ natural father-stepfather ”in Yuhua’s full-length novels. Finally ,trying to get the conclusion that there is a special complex about “father” that obstinately unforgivable of “father”.
Yuhua; natural father; stepfather; unforgivable
I21
A
1008-9128(2012)01-0071-04
2011-10-18
张晓玉(1986—),河南罗山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作家作品研究。
[责任编辑 姜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