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诗歌退化论刍议

曾也鲁

（衡阳师范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系，湖南 衡阳 421002）

王船山诗歌退化论刍议

曾也鲁

（衡阳师范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系，湖南 衡阳 421002）

王船山坚持儒家文艺观，认为诗歌越古越好，诗风每况愈下，今不如昔。他的诗歌退化论偏见，与其诗论及诗歌评论标准是密不可分的。

王船山；诗歌；退化论

王船山崇古宗经，坚持正统的儒家文艺观，认为诗歌愈古愈好，诗风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笔者试图就其诗歌退化论进行探讨，略述一己之见。

一、“《三百篇》之不可及也”，《古诗十九首》“诗教良然”

王船山尊儒宗经，认为《诗经》乃儒家之经典著作，是一切诗歌的典范。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尽矣。辨汉、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读《三百篇》者必此也。”①“艺苑之士，不原本于《三百篇》之律度，则为刻木之桃李。”②因此，他把《诗经》视为至高无上的楷模，盛赞“《三百篇》之不可及也”③。

王船山对屈原及其作品评价很高，体现了他文艺思想的核心，即“诗言志，非言意也；诗达情，非达欲也”④的观点。他认为一切文学作品所表现的喜怒哀乐的思想感情，都必须出于忠贞之性，决不能因为“货利”、“声色”之不得，也不能因为个人的不幸遭遇，乃缘饰之而为文章，发牢骚，泄私愤，怨天尤人。他称赞“屈子忠贞笃于至性，忧国而忘生，故轮囷絜伟于山川，灿烂比容于日月”⑤。在他看来，屈原的人品及其作品，是符合这个标准的，故认为“千古独绝之忠”，“词赋之祖，万年不祧”⑥。船山尊屈原为“屈子”，称《离骚》为《离骚经》，这是他崇儒宗经、迷信古代思想的反映。

王船山对于汉代的《古诗十九首》评价是高不可攀的。他说：“《十九首》该情一切，群、怨俱宜，诗教良然，不以言著。”⑦又说：“《十九首》旷世独立，固难为和。”⑧他认为我国古代诗歌有两个光辉典范，一个是先秦的《诗经》，另一个是汉代的《古诗十九首》，汉代以后的一切诗歌，都不能同它们相提并论。船山一叶障目，目光近视，只看到“《十九首》多录国风”，却看不到《十九首》先是文人从民间歌谣中吸取创作营养而产生的。他的诗歌退化论的观点由此产生，他不能正确理解四言诗的衰落也缘于此。四言诗的语言形式局限性较大，难以适应客观社会生活发展的要求，因而为五言诗所取代。船山虽然说过五、七言诗取代四言诗是“势之必然”，但这个“势”是什么他并不清楚，只好说是作者思想水平下降的趋势，是由于作者“神韵易究”，故“以辞补之”。这种解释不符合我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

王船山把《诗经》、屈原的作品和《古诗十九首》作为诗歌的杰出典范，这是他诗歌越古越好的重要依据。

二、“唐之不逮陈、隋，犹宋之不逮唐也”

（一）唐诗不如汉魏六朝诗

先秦的《诗经》、楚辞，对后代诗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它们的题材内容不如汉魏六朝诗广泛，表现技巧不如汉魏六朝诗丰富多采；而且《诗经》为四言体，楚辞为骚体，都非五、七言体。汉魏六朝诗歌产生的主要特征，是五、七言古诗的产生和发展，也是五、七言近体诗的滥觞。没有汉魏六朝诗的长期积累，就不可能有唐诗的繁荣。船山颂古非今，当他看到汉魏六朝以后的诗歌，不同于《诗经》和《古诗十九首》的风格时，便认为诗歌发展每况愈下，愈来愈差了。

王船山不满意近体诗一味追求形式忽视内容的不良倾向，认为格律诗不符合风雅之道。他说：“近体之制，肇于唐初，迨其后刻画以立区宇，遂与古诗分朋而处。此犹一王定制，分伯而治，伯之陆梁，挟别心而与王相亢。风会之衰，君子之所忾也。唐之为此体者，自贞观以迄至德，奉王而伯者也。大历以降，亢伯于王者也。皎然一狂耳，目蔽于八句之中，情穷于 ‘六义’之始，于是而有开合收纵、关锁呼应、情景虚实之法，名之曰 ‘律’，钳梏作者，俾如登爰书之莫逭。此又宋襄之伯，设为非仁之仁，非义之义，以白蹙而底于衄也，悲夫！六代之作，世称浮艳，乃取唐音与之颉颃，则唐益卑矣。”⑨“大历以降，画地为牢，有近体而无七言，絷威风使司晨，亦可哀也。”⑩这就是说唐诗不如古体诗，古体诗不该发展为近体诗。事实证明，古体诗发展为格律严整的近体诗，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诗歌形式进一步臻于完备。船山全盘否定近体诗，并由此否定整个唐诗，认为唐诗不如汉魏六朝诗好，古体诗不该发展为近体诗，这是一种偏激片面的观点。

（二）晚唐不如中唐，中唐不如盛唐，盛唐不如初唐

王船山用诗歌退化论的观点评价唐诗说：“矜气中自有朴气，故知齐梁虽靡于汉晋，而生理自固。开元以后，雕琢苛细，靡乃已甚；降及元和，剥削一无生气，况生理邪？”⑪这是说初唐尚有齐、梁之气，齐、梁“虽靡于汉、晋，而生理自固”；可是到了开元以后的盛唐，“雕琢苛细”，又差些了；到了元和以后的中唐，“剥削一无生气”，那就更差了。这就明显地告诉人们，盛唐诗不如初唐诗，中唐以后的诗比盛唐诗更差了。

王船山在谈到五言古诗时说：“五言风味，凋于盛唐，至大历尽矣。……狷急险躁之音作，乃欲夺元声以矜霸气，如王世充作天子，指天画地，白沫喷人，世乃谓之 ‘起八代之衰’。”⑫这是说五言诗独特的艺术风格，在初唐时还保持着，盛唐时开始衰落，到中唐就消失殆尽了。这就说明中唐诗不如盛唐诗，盛唐诗又不如初唐诗了。

王船山在论及五言律诗时说：“五言之衰，实于盛唐而成不可挽之势。后人顾以之为典型，取法于涼，其流何极哉！大历以降，迄今六百余年，其能不为盛唐五言律者，唯汤临川一人。”⑬这就是说五言律诗形成于盛唐，这不是诗歌的进步而是诗歌的倒退。

在论及排律诗时船山说：“排律之制，后人为之名尔，其始则亦五言古之相为对仗者也。晋、宋以降，大有斯体，其差异者唯以音节，初终条理，固不容乖异也。……盛唐以后，失其宗旨，以排为律，引律使排，于是日非当日，人非当人，物非当物，意非当意，杂俎新陈，伦纪莫辨，徒以首尾络来，强合会成。……而人间乃有此脆蛇寸断、万蚁群攒之诗，谓之排律。”⑭船山认为五言排律从晋、宋到初唐早已有之，到盛唐就太不像样了。这就是说盛唐诗不如初唐诗，更不逮晋、宋诗了。

在论及乐府歌行时船山说：“六代人作七言，于末二句，辄以五言足之，实唐律诗之始，盖诗行之变体也。对仗起来固自精始，声韵亦务谐和，乃神韵骏发，则固可歌可行，或可入乐府。”可是初唐诗人王绩作乐府歌行，“句里字外俱引曳骞飞之势，不似盛唐后人促促作辕下驹也”⑮。这是说在歌行创作方面，盛唐不如初唐，初唐又如汉魏六朝⑯。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唐诗是我国五、七言古体诗的高峰，盛唐诗乃是这座高峰的顶点。就唐诗的发展而言，初唐是诗歌高峰的准备时期，盛唐是高峰时期，中唐是衰微时期，晚唐则是尾声阶段。船山认为晚唐不如中唐，中唐不如盛唐，这一看法是对的，但他认为盛唐不如初唐，而整个唐朝又不如汉魏六朝，这种观点是错误的。

（三）“唐以后诗亡”，宋“一代无诗”

王船山对唐人以意为古诗、宋人以意为律诗绝句大不以为然。他说：“唐人以意为古诗，宋人以意为律诗绝句，而诗遂亡。”⑰“宋人以意为主，如此类直用意相标榜，则与村黄冠盲女子所弹唱亦何异哉？”⑱他认为“以意为佳诗者，犹赵括之恃兵法，成擒必矣”⑲；“唐人饾湊，宋人支离，俱令生气顿绝”⑳；并发出“唐以后诗亡”㉑的慨叹。

作诗“以意为主”，忽视“性情”的倾向始于杜甫。有的杜诗多叙述议论，用散文句式指陈得失、进行评论，诗风为之一变。韩愈、孟郊等人以作文的方法作诗，遂使诗风为之大变。到了宋代，这种诗风更进一步发展，凡是唐人不能或不愿入诗的材料，宋人皆写入诗中。严羽对宋诗多用典故、多议论的散文弊端提出批评说：“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㉒船山批评宋诗说：“靠古人成语，人间较量，东之西补而已。宋人诗最为诗蠹在此。”㉓

王船山对宋诗不满的另一个原因是宋人热衷于搞宗派斗争。他说：“沿及宋人，始争彊垒。欧阳永叔亟反杨亿、刘筠之靡丽，而矫枉已迫，还入于枉，遂使一代无诗。”㉔船山的批评是有道理的。应该肯定，宋诗之变也有它好的一面，那就是开拓了诗歌的境界，促进了叙事诗的发展。就诗的内容而言，宋诗较唐诗更为广阔；就其技巧而论，宋诗比唐诗更为精细。应该说宋诗发展了唐诗，唐诗并未消亡。船山全盘否定宋诗，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他的“唐以后诗亡”、宋朝“一代无诗”和“唐之不逮陈、隋，犹宋之不逮唐也”㉕的说法，违反客观事实，纯属偏颇之见。

三、“洪武间诗教中兴”，“成、弘之际，风雅道废”

王船山认为自从曹植“建立门庭”之后，遂使我国诗歌发展走了许多弯路，“风雅道废”。他说：“胡元浮艳，又以矫宋为工，蛮触之争，要于兴观群怨丝毫未有当也。”㉖他认为只有到了明朝初年诗风才又有所好转。他说：“伯温、季迪以和缓受之，不与元人竟胜，而自问风雅之津。故洪武间诗教中兴，洗四百年三变之陋。”㉗

明初洪武年间诗教为什么能够“中兴”，船山说出两个原因：一是“国初人不受唐、宋纆棘，独出心手，直承风雅”㉘。他认为明代初年诗歌继承了《诗经》的优良传统，不受唐、宋诗风的束缚和影响，“自问风雅之津”。二是“伯温、季迪以和缓受之，不与元人竟胜”，不搞矫枉过正的过激行动。他们也不以过激的口号相标榜，建立自己的门户和宗派，更不搞党同伐异，因此能“起宋元之衰”，“洗四百年三变之陋”。他一往情深地说：“洪武诸公廓清之功大矣！”㉙他称赞刘基的乐府诗“千古唯公独步”㉚，颂扬高启的乐府诗“起八百余年之衰”㉛。这些话虽有溢美过誉之处，但总的评价还是实事求是的。

王船山对明代中叶以后诗风衰败颓废的现象进行了揭露，他说：“永乐初，大绅、光大风韵自存。向后之诸公采掇近似套语以供应制，而诗遂为之中绝。”㉜“三百年来，李、何、王、李、二袁、钟、谭，人立一宗，皆教师枪法，有花样可仿，故走死天下如鹜。”㉝他认为明代中叶以后的“前后七子”、“公安派”和“竟陵派”，他们虽然树立了彼此异趣的流派，但都和“教师”的“枪法”一样，用表面的“花样”引诱人们误入歧途，遂使诗风日趋衰落。他说：“成、弘之际，风雅道废。”㉞“正、嘉以后，五言古体败裂已尽。”㉟明确指出明代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年间诗风颓废败裂，不可挽回。他又说：“国初诗有直接魏、晋者，有直接唐初者；后来苦为伪建安、伪高、岑、李、杜一种粗豪抹杀，故末流遂为伪元、白、伪郊、岛承之，而泛滥无已，不可方物矣。”㊱船山对以曹植为代表的“建安风骨”和高适、岑参、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孟郊、贾岛等诗人的无端指责，并把明代中叶以后诗风衰败的原因归结受“豪放”诗风的影响。强词夺理，难以服人。

王船山诗歌退化论的偏见，同他整个诗论观点及诗歌批评的标准是分不开的。

船山坚持正统的儒家文艺观，主张诗歌为封建政教服务。他认为这个服务既不是为统治者歌功颂德，也不是直接干预现实，而是通过诗歌特有的美学功能，潜移默化地转变人的思想感情，从而达到缓和社会矛盾，维护封建秩序的目的。而唐朝自陈子昂，尤其是李白、杜甫和白居易等诗坛“大家”出现以后，反映现实、干预现实的诗歌作品成为诗歌发展的主流，揭露人民痛苦和封建统治者骄奢淫逸的歌声成为时代的最强音。船山所谓“唐无五言”、“唐无诗人”㊲和“唐以后诗亡”等偏颇之见便由此产生了。在他看来，这些现实主义的作品大不如崇尚清谈的“魏晋文风”和齐梁五言诗，更不如《古诗十九首》了。因此，他便说唐诗不如汉魏六朝诗，盛唐诗不如初唐诗了。

含蓄委婉、清新自然，是船山大力提倡的诗歌风格。唐诗自盛唐以后，“上以风化下”的诗作日渐减少，而“下以风刺上”的作品逐渐增多。船山对杜甫的《三吏》、《三别》和白居易的讽喻诗极为反感。他说：“狷急险躁之音作，乃欲夺元声以矜霸气”，“六义之流风凋丧尽矣”㊳。这就是说盛唐诗不如初唐诗，中唐诗又如盛唐诗。

王船山心仪“魏晋文风”，偏爱汉魏六朝的五言诗，认为只有五言诗才是“诗之正宗”，而近体诗则是诗之末流，或者说是诗之“余气”，五言诗发展为五、七言近体诗不是诗歌的进步而是倒退。他认为格律诗“钳梏作者”、“雕琢苛细，靡乃已甚”，“剥削一无生气”。这样，他就很自然地得出盛唐不如初唐，整个唐诗又不如汉魏六朝诗的结论了㊴。船山诗歌退化论的偏见是唯心主义的，违反历史事实。

注释：

①②③ 王船山：《诗译》。

④ 王船山：《诗广传》。

⑤⑥ 王船山：《楚辞通释》卷14、卷1。

⑦⑧⑨⑱⑲㉑㉕㊲ 王船山：《古诗评选》卷4、卷4、卷6、卷1、卷4、卷4、卷6、卷2。

⑩⑪⑫⑬⑭⑮⑰㊳ 王船山：《唐诗评 选》卷1、卷1、 卷 2、卷3、卷3、卷1、卷8、卷3。

⑯㊴ 谭承耕：《船山诗论及创作研究》。

⑳㉔㉖㉗ 王船山：《夕堂永日绪论内编 》。

㉒ 严羽：《沧浪诗话》。

㉓㉘㉙㉚㉛㉜㉝㉞㉟㊱ 王船山：《明诗评选》 卷 5、 卷 3、卷2、卷1、卷1、卷1、卷4、卷4、卷4、卷5。

On Wang Chuang－shan's View of Poetry Degradation

ZENG Ye－lu
（Dept.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 Hunan 421002，China）

Wang Chuang－shan adhered to Confucian literary views and thought that better the more ancient poetry，and the poetic style went from bad to worse and the present is not as good as the past.His prejudices view about the degradation of the poetry has inextricably connections with his evaluation criteria.

Wang Chuang－shan；poetry；degradation

B249.2

A

1673－0313（2012）02－0013－04

2010－05－20

曾也鲁 （1925—2010），男，湖南耒阳人，副教授，从事王船山史学与诗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