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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来”不能判定《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成书年代

2012-08-15石冬梅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12年10期
关键词:成书刊刻演义

石冬梅

(许昌学院 魏晋文化研究所,河南 许昌 461000)

《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1期载有《由“元来”看〈三国志通俗演义〉当成书于明初》一文(以下简称“《元来》文”),认为明初改“元来”为“原来”,现存最早的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有近八十个“原来”而无一个“元来”,表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成书只能在明初[1]。笔者经过考察,认为以上观点是错误的,由“元来”一词的使用情况无法推定《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成书年代。

首先我们看一下“元来”一词的源流。诚如项楚先生所云:“唐人表示‘原来’的意思皆用‘元’字,明初以后才改用‘原’字。”[2]项先生此说有不够全面之处。实际情况是,明初以后并非由“原来”完全替代了“元来”,而是“元来”和“原来”并用。可是,“《元来》文”却认为项先生说的“明初以后才改用‘原’字”,“与事实就不相符,因为在明以前,‘原来’也多次出现,这从元杂剧中就可以看出。”

实际上,元代以前“原来”一词不是“多次出现”,而是根本就没出现过。“《元来》文”所说元杂剧中有“原来”一词,实为误解。要想证实元代就曾使用“原来”一词,当然要用元代刊刻的书籍才有证明价值,因为明代以后刊刻之书已经打上了时代烙印,不管是编校者也好,书商也好,还是刻工也好,都可能或多或少地改用明代的用字习惯。研究元代语言,最重要的资料当然是元人刊刻的作品,元杂剧也是如此,我们显然不能因为明代刊刻的元杂剧作品中使用了“原来”一词,就认为此词元代已经使用。

现存唯一一种元代刊行的杂剧集是《元刊杂剧三十种》,笔者根据《古本戏曲丛刊四集》所收此书影印本统计,30种杂剧中,共有46处“元来”,而无一处“原来”。目前为止,尚未发现元代及元代以前使用“原来”的例子。

那么,明初为什么开始出现“原来”一词呢?“《元来》文”也引用了几条材料。关于这个问题,最重要的材料有两条,即李诩和谈迁的记载。李诩认为“元”是被明朝取代的元朝的国号,所以明初不愿用此字,他说:“余家先世分关中,写吴原年、洪武原年,倶不用元字。想国初恶胜国之号而避之,故民相习如此。史书无所考见,姑记之以询之熟典故者焉。”[3]应当说李诩还是很慎重的,他在史籍中没有见到将“元年”改为“原年”的先例,所以只是记之以存疑。明末谈迁不同意李诩所谓“恶胜国之号”而不用“元”字的说法,谈迁认为是明初为避朱元璋的讳而改,谈迁云:“此避御讳元璋,如‘六科原士’之类,戒庵误矣。”[4]谈迁的看法有一定道理,明初的官方文件中,基本上是为朱元璋避讳的。

但是,有明一代避讳并不严格,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二“命名禁字”条称:“避讳一事,古今最重而本朝最轻。”[5]清初张习孔《云谷卧余续》卷三“避讳”条云:“自元明至今,偏名、嫌名俱不讳,诚度越千古也。”[6]这些记载符合实际,在明初非官方文献中,“元”、“璋”等字大都不避。

“元来”一词也不例外,明初除了官刻本多讳“元来”为“原来”以外,其他刻本仍有很多用“元来”的,比如洪武二十五年遵正书堂刻《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前集》卷下“冬景”类有《天香》一词,其末句即作“元来恁好”。也就是说,由刻本中是否出现“原来”一词,大致可以推断该书是否为明代以前的刻本,而无法推断该书是刻印于明初还是明中后期,更无法推断其成书的年代。同时,仅由刻本中是否使用“元来”一词,也不能判断该书的成书年代,因为“元来”在整个明代乃至清前期仍在使用。有论者认为“明代创作的作品以‘原’为主,凡被认为源于元代的作品则多用‘元’。”[7]12此种说法并不准确,明代无名氏作《精忠记》,明毛晋刊《六十种曲》本有1处“原来”,6处“元来”。如清代洪升《长生殿》第四十六出《觅魂》“青哥儿”一曲有云:“元来只隔着弱水三千,溟渤风烟,在那麟凤洲偏,蓬阆山巅。”

“《元来》文”还“利用电子检索,对元代的书,明代的书各选一些样本,来作验证”,并声称“先检索电子书,再抽样对照其最早的本子,基本相符”。

实际上,利用电子书检索并不可靠,因为一般文本电子书中错误很多,“《元来》文”共统计了十四种书,但是我们随便抽检其中一种《清平山堂话本》,却发现其统计是非常不准确的,“《元来》文”统计《清平山堂话本》用了1个“元来”、19个“原来”;而细检此书影印明刊本,共有22处使用此词,其中只有7个“原来”,而“元来”却有15个[8,9]。更为离谱的是,“《元来》文”竟然统计出了明代的文言小说《剪灯余话》和《剪灯新话》中各有5处“原来”。检明正德刊本《剪灯余话》和万历刊本《剪灯新话》,两书无一处“原来”或“元来”,“《元来》文”是根据今人翻译的白话本进行“统计”的!

由此可见,“《元来》文”的这种统计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作者对很多书都没有“对照其最早的本子”,而只是以现代排印本甚至是错讹甚多的文本电子书为依据。

因此,“《元来》文”得出的结论“元代人‘原来’与‘元来’都用;明代人也‘原来’与‘元来’都用,但相对来说,‘元来’用得少,当‘元来’用得急剧减少或一个也不用时,这书很可能成书于明初”,是没有说服力的。前文已论及,元代没有使用过“原来”一词。至于说“元来”一词用的少或者不用就说明此书成书于明初,更不能成立。明中后期的刻本中,有些是同一本书中两词混用,或“元来”多而“原来”少,或“原来”多而“元来”少;还有些则是全用“原来”。如果是全用“原来”,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难道说这些明确成书于明中后期的书也是成书于明初?如果按照“《元来》文”的结论,再按照其统计,《清平山堂话本》用了1个“元来”、19个“原来”,那《清平山堂话本》也是成书于明初?显然是不可能的。

“《元来》文”在得出了以上“结论”后,开始讨论嘉靖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成书年代问题,认为嘉靖本成书于明初。其根据有三,兹一一辩驳之。

第一,嘉靖本有80个“原来”,而没有一个“元来”。如前所述,明初避讳本就不严,非官方文献中可以使用“元来”,假定罗贯中生活在明初,他写的是通俗小说,而不是官方文件,所有他既可以使用“元来”,也可以使用“原来”,至于使用哪个词,完全取决于他的个人写作习惯。也就是说,由“原来”的使用根本看不出《三国志通俗演义》成书于明初。

第二,嘉靖本即使经过了明人修改,“元来”一词“也不会全部改掉”,并引程毅中先生用“元来”一词论述二十回本《三遂平妖传》的成书年代问题的例子为证。实际上,嘉靖本作为今存最早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刻本,它和其他所有《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刻本一样,都经过明人的修改,已非《三国志通俗演义》原貌。“《元来》文”有什么根据说“元来”一词“不会全部改掉”?

“《元来》文”引程毅中先生的观点尤其粗疏,它称:“程毅中先生就找出《三遂平妖传》中至少有10处用了‘元来’,程先生在谈到这点说:‘这种语言习惯(指使用‘元来’一词)是常见于宋元话本的。可是在四十回本的前十五回里,就一个例证(指‘元来’)也找不到;在后二十五回,还保存了一些没改净的地方。这又可以说明前半部与后半部的祖本不属于一个系统,前十五回完全出于明代人的手笔。’这表明即使有人修改,也不会全部都改掉。”

实际上,程先生原文并没有找出10处“元来”,而是8处“元来”、2处“原来”,程先生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元’字在四十回本《平妖传》的相应地方大多改为‘原’字,足以说明四十回本是明代人修改过的,也反证二十回本还大体保留着明代之前的原貌”,虽然程先生最后一句话还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是其文中并没有这层意思:使用“原来”多,就说明成书于明初。更何况,即使四十回本《三遂平妖传》有没改干净的地方,那就能说明《三国志通俗演义》即使经过了明人修改、“元来”一词“也不会全部改掉”吗?

再有,“《元来》文”所引“这种语言习惯”一段话,程先生是针对二十回本中“告”字的使用来说的,不是说的“元来”一词[10],只是被“《元来》文”移花接木了。

第三,“《元来》文”称:“从情理上说没有必要把简单的‘元来’改为复杂的‘原来’,这对刻工来说是自讨苦吃。”这也是它推测嘉靖本没有改“元来”为“原来”的一种论据。事实上,这种推测毫无根据。用笔画少的还是笔画多的字,常出于创作者、编校者、书商或者刻工之习惯,或者出于避讳等原因必须使用某字。以“无”字为例,“无”与“無”同,“无”字出现甚早,睡虎地秦墓竹简已见,在明初刻本中,有的刻作“无”,有的刻作“無”,刻工并不因“无”字笔画少就一律采用之。如洪武十一年古杭勤德书堂刻元代傅习辑《皇元风雅前后集》中,皆刻作“无”,其卷一赵子昂《出都》有云:“我今无家客。”而永乐十四年刊明黄淮、杨士奇编《历代名臣奏议》,“无”则皆刻作“無”,如卷一《君德》:“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無所畏惧。’”

“《元来》文”所用论据皆误,因此其《三国志通俗演义》成书于明初的结论不成立。至于其所云“《三国志通俗演义》这种完全使用‘原来’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其实也不奇怪。原因下文再论。

我们先看一下罗贯中原著究竟使用的是“元来”还是“原来”呢?笔者认为,原著使用的是“元来”。首先,笔者有文通过对《三国志通俗演义》正文中官名、地名和俗语等情况的考察,论证原著成书于元代,元代尚无“原来”一词,当然是使用“元来”。[11]其次,更为直接的证据是,刊刻稍晚于嘉靖本的叶逢春本以及后来的明刊联辉堂本、笈邮斋本等皆作“元来”,没有一个“原来”。有论者据电子文本统计叶逢春本有88处“元来”、32处“原来”,是错误的[7]7。

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之所以将“元来”全改成“原来”,抛开刻工习惯不谈,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它是个官刻本,认为有避讳之必要。这与它将“圣朝加封义勇武安王”中的“圣朝”改成“累代”是一样的道理。此后,与嘉靖本有渊源关系的周曰校本、李卓吾评本、毛本等都沿袭嘉靖本,俱作“原来”。

“《元来》文”最后还论及《三遂平妖传》的作者问题,认为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作者不是同一人,根据就是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没有一个“元来”,而二十回本《三遂平妖传》有十个“元来”,“两书若同出一人,用字习惯相差不该如此之大。”这又是臆测。第一,嘉靖本的“原来”都是官刻此书时所改,罗贯中原著当作“元来”,这与二十回本《三遂平妖传》的用字习惯是一致的。第二,如前文所论,如果刻本中有“原来”一词,对于推断刊刻年代尚有一定参考价值;而有“元来”一词,则不能作为推断刊刻年代的依据,也不能作为推断成书年代的依据,因为整个明代以至于清代都还常用“元来”,此词岂能当时间坐标?

当然,仅凭“元来”一词使用的一致性,就判断《三遂平妖传》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作者为同一人,显然是不妥的,还应有其他证据。但在目前材料不足的情况下,还是应当以《三遂平妖传》题写的“罗贯中编次”为据,认定罗贯中的著作权。而且二十回本《三遂平妖传》确实也表现出了成书于元代的特点,可参看程毅中先生前揭文。

总之,“元来”一词不能作为判断一部著作是否成书于明初的坐标,由刻本中是否使用“元来”一词,不能判断该书的成书年代;而由刻本中是否出现“原来”一词,大致可以推断该书是否为明代以前的刻本,而无法推断该书是刻印于明初还是明中后期,更无法推断其成书的年代。学界根据“元来”一词推断《三国演义》成书于明初的观点是错误的。

[1] 刘洪强.由“元来”看《三国志通俗演义》当成书于明初[J].明清小说研究,2009(1):269-272.

[2] 项 楚.敦煌歌辞总编匡补[M].成都:巴蜀书社,2000:81.

[3] 李 诩.戒庵老人漫笔[M].北京:中华书局,1982:14.

[4] 谈 迁.枣林杂俎[M].北京:中华书局,2006:2.

[5]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M].北京:中华书局,1959:856.

[6] 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委会.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114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5:201.

[7] 闵庚旭.三国演义早期文本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9.

[8] 清平山堂话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121.

[9] 中里见敬.论日本内阁文库藏清平山堂所刊小说[J].明清小说研究,2007(4):220-241.

[10] 程毅中.再谈二十回本《三遂平妖传》[J].文学遗产,2004(6):111-116.

[11] 石冬梅.《三国演义》原著成书于元代[J].许昌学院学报,2012(1):5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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