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对平山堂的文学书写
2022-12-28田甘
田 甘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在扬州城西蜀冈之上修建了平山堂。次年,他在《与韩忠献王书》和《答通判吕太博》中提及了平山堂以及在那里举行的活动,但并未引起足够的关注。直到嘉祐元年(1056),刘敞出知扬州,欧阳修作《朝中措》为之送行,中有“平山阑槛倚晴空”[1]1995一句,平山堂从此名扬天下,引发了文人络绎不绝地登临和书写。据笔者统计,有宋一代对平山堂专门题写和间接提及的作品有80余篇。这些作品的主题、文化意义,以及其经久不衰的原因均值得探讨。
一、宋代平山堂文学书写主题的变化
平山堂是一座以自然景观为依托的人文景观,文人登临纵目,所写主题无外乎景物、怀人、怀古等几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扬州城所处形势的变化,这几类主题之下的具体内容和情感基调又会有细微的变化,以下试析之。
(一)从“山色有无”到边城烽火
欧阳修对平山堂营建地址的选择是用过一番心思的,他在《与韩忠献王书》中说:“独平山堂占胜蜀冈,江南诸山一目千里。”[1]2334他最终决定将平山堂建于蜀冈之上,是为借蜀冈的地势,这样登临平山堂便可具有较为开阔的视野,所以描写登高所见便成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欧阳修本人便开其先河,他在赠别刘敞的《朝中措》开篇就写道:“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1]1995欧公此词一出,便引发了当时文人对平山堂的广泛关注,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了宋人对登临平山堂所见景观的书写。此后宋人对平山堂登临景观的书写主要是围绕着以下两方面。一是附近诸山的远景。例如:“相基树楹气势厖,千山飞影横过江。峰峤俯仰如奔降,雷塘坡小双。”[2]90“4芜城此地远人寰,尽借江南万叠山。”[3]588“3危栋层轩不易攀,万峰犹在户庭间。”[4]725“7此地一回首,众峰如可攀。”[4]7210“千山”“万叠”“万峰”“众峰”极言登临平山堂所见山之多,并且这些山气势雄伟,目睹此景,焉能不令人心胸开阔,这正是平山堂自然景观的妙处之一。二是登高所见的近景。宋人对此也有巧妙的描写,如:“水气横浮飞鸟外,岚光平堕酒杯间。”[3]5883“淮岑日对朱栏出,江岫云齐碧瓦浮。”[5]849“檐边月过峰峦顶,柱下云回草树阴。”[6]8187日出朱栏、月过峰顶、云回草树,平日高高在上需要仰望的自然景物从平山堂观赏突然变得触手可及,这种观感自然是妙不可言。平山堂无论远景还是近景,均有独到之处,所以秦观在《次韵子由题平山堂》中说:“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7]这也成为了平山堂的定评。
然而在北宋覆亡之后,南宋与金划淮河而制,原本处于江南富庶之地的扬州突然变成了一座边城,成为了南宋抗金的前沿阵地。无论是前期的金,还是后期的蒙元,南下之时都会在扬州燃起战火,那么登临平山堂所见景观也会有所变化。如许及之所作《观新堡寨因登平山堂次接伴袁同年韵》:
换得玻瓈千顷湖,醉翁遗胜在江都。
登临山色依然在,拂略秋容澹欲无。
新堡似云屯戍久,旧臣何日策勋殊。
王人按垒非寻胜,归报前游有远图。[8]
许及之登临平山堂所见山色大体与欧公一致,不同的是增加了如云的“新堡”,并且从诗题可知,他和袁同年登平山堂的目的就是为了看新建的堡寨。类似的还有方岳在《梦平山》中所写:“秋城一别芙蓉老,夜柝几番杨柳新。”[9]38412堡寨和更柝都是边地才有的事物,如今却出现在了竹西歌吹的扬州,使城内呈现出一片肃杀的景象。然而战争带来的却不止这些,还有战后的荒凉与萧条,杜东在《平山堂》中写道:“平山堂下水云重,孤笛凄凉淡月中。不见龙蛇飞素壁,只余狐兔戍离宫。”[10]昔日高朋满座、游人如织的平山堂在兵燹过后早已破败,人迹罕至,沦为了狐兔的巢窟。无论是战时的满目肃杀,还是战后的荒凉萧条,都是由扬州城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城市功能变化带来的,而平山堂作为扬州的地标建筑,宋人对平山堂的文学书写则折射了扬州城的历史变迁。
(二)从睹物思人到无处寄托
欧阳修不仅建造了平山堂,书写过平山堂,还在堂上举行了极其风雅的活动,他在《答通判吕太博》诗中写道:“千顷芙蕖盖水平,扬州太守旧多情。画盆围出花光合,红袖出来酒令行。舞踏落晖留醉客,歌迟檀板换新声。”诗中自注云:“予尝采莲千朵,插以画盆,围绕坐席。”“又尝命坐客传花,人摘一叶,叶尽处饮,以为酒令。”[1]189-190邀高朋满座,围以莲花,佐以歌妓,传花以为酒令,确为赏心乐事,符合宋人的享乐之风以及对高雅审美情趣的追求。欧阳修的道德、勋业、学术、文章都名重当世,在宋人心里具有极其崇高的地位,因此,追怀欧公变成了宋人书写平山堂的应有之义。
早在欧阳修还在世的时候,这种追怀便开始了。如王安石的《平山堂》:“墟落耕桑公恺悌,杯觞谈笑客风流。不知岘首登临处,壮观当时有此不。”[5]849-850王安石登临平山堂,领略了独特的风景,因此对欧阳修的营建之功和德政极为肯定,对当日的风流胜事也倾心不已,并且还以羊祜岘山之游比之。欧阳修去世后,苏门中人又多有追怀,如秦观的《与李乐天简》:“时复扁舟循邗沟而南,以适广陵。泛九曲池,访隋氏陈迹,入大明寺,饮蜀井。上平山堂,折欧阳文忠所种柳,而诵其所赋诗,为之喟然以叹。”[11]秦观遍访扬州名胜古迹,最后来到平山堂,折欧公所植柳树诵其诗篇,以抒发其缅怀之情。苏辙也认为平山堂对于追怀欧阳修具有重要的意义,如《扬州五咏·平山堂》:“檐外小棠阴蔽芾,壁间遗墨涕汍澜。人亡坐使风流尽,遗构仍须子细观。”[12]苏轼的追怀之作最为动人心弦,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13]
苏轼三次到平山堂凭吊欧阳修,面对恩师的遗迹,不由得心生感慨:恩师驾鹤西去,阴阳永隔,自己何尝不是起落跌宕、飘零辗转,人生恍如梦。上述追怀欧公的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通过描写平山堂的景物,如堂前垂柳,或是壁间遗墨,来激起人们对欧公的怀念。
到了南宋,平山堂几经废毁重建,文人登临新建的平山堂,虽非当日欧公所建,但是至少可以为凭吊之人提供一个寄托情感的场所,故而那时文人所写与之前并无二致,如赵善括《平山堂》:“城遥隔芙蓉浦,栏槛几经杨柳风。想见风流贤太守,一尊时复酹欧翁。”[14]29682但如果登临废毁的平山堂遗址,情况则大有不同,如阎苍舒的《赠郡帅郭侯》:“平山堂上一长叹,但有衰草埋荒丘。欧仙苏仙不可唤,江南江北无风流。何人复诵广陵散,黯然悲恨不可收。”[15]再如,张蕴的《平山堂吊古》:“隔江山色画图中,故址荒来与庙通。画地雄吞淮海水,占星高直斗牛宫。试评蜀味长泉变,欲唱欧词古柳空。往事茫茫增感慨,聊凭戍卒指西东。”[16]平山堂已不在,故址一片荒凉,堂前欧公手植的垂柳,壁间的墨痕,也早已付之一炬,文人来到这里再也找不到半点儿欧公留下的痕迹,欧公的风流好像也就随着这些遗迹的湮灭而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所以文人在作品中流露出的情感也就由原来的些许慰藉和寄托变为了空漠和遗憾。
(三)从怀古思幽到关注现实
乐史所撰《太平寰宇记》载:“蜀冈,《图经》云:‘今枕禅智寺,即隋之故宫。冈有茶园,其茶甘香,味如蒙顶。’”[17]平山堂位于蜀冈之上,而蜀冈为隋故宫,唐禅智寺的旧址,再加之扬州在长江岸边,人口流动频繁,在此发生的历史故事较多,所以宋人登临平山堂,少不了要发思古之幽情。梅尧臣《平山堂杂言》云:“亦笑炀帝造楼摘星放萤火,锦帆落樯旗建杠。”[2]838其另一首《和永叔答刘原甫游平山堂寄》又云:“人指废兴都莫问,眼看今古总输闲。刘郎寄咏公酬处,夜对金銮步辇还。”[2]903诗歌追忆了隋炀帝曾在蜀岗营建迷楼和放萤院,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而奢华的宫殿早已灰飞烟灭,变成了朴素但风雅的平山堂,历史转变之快令人叹为观止。登临平山堂,对过往历史发出感叹的还有苏轼,《平山堂次王居卿祠部韵》云:“江上飞云来北固,槛前修竹忆南屏。六朝兴废馀丘垅,空使奸雄笑宁馨。”[18]苏轼联想到了更久之前的往事。他借用东晋桓温将神州陆沉归咎于王衍的典故,抒发了物是人非、是非功过如云烟的深深悲凉感。
登临平山堂,文人除了会追忆发生在此地的往事,还可能联想到与平山堂观景、集会相类似的往事。梅尧臣《平山堂留题》云:“已见宣城谢公陋,吟看远岫通高窗。”[2]904《平山堂杂言》亦云:“天清日明了了见峰岭,已胜谢朓龊龊远视于一窗。”[2]838梅尧臣登高远眺,视野极为开阔,不禁想到了于一窗之中观景的谢朓。谢朓《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中有诗句:“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19]梅尧臣觉得谢朓观景于一窗比登临平山堂所获得的开阔视野要逊色很多。不管是思及此地曾经发生的往事,还是联想到异地类似的往事,北宋文人登临平山堂怀古都只是抒发了单纯的兴亡之感,并没有借古讽今、鞭挞时弊,所以这个时期的怀古,究其本质,只是文人的一种雅兴和志趣。
到了南宋,登临怀古主题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文人对现实的关注。例如,袁说友《过扬州平山堂邂逅许深父主漕》:“关山回首嗟何限,风景于人岂不殊。犹得故人谈世事,金城方略政堪图。”[20]29942方岳《次韵行甫小集平山》:“骑鹤重寻烟雨句,征鸿欲没夕阳山。百年风物一杯酒,叹息人间两触蛮。”[9]38349两位诗人在观赏山色之后,想到的并不是历史的沧桑巨变,而是着眼当下,积极探讨御敌方略,并感慨扬州遭遇兵燹的不幸。吴潜的《平山堂》最具代表性:
尽日西风卷地狂,只堪吹雁过潇湘。
黄沙万里暮天远,白水一杯秋井香。
杨柳年年人老大,江山处处客凄凉。
朅来无限兴亡事,泪落淮南古战场。[21]
吴潜登临平山堂所见并非江南烟雨、山色有无,而是黄沙万里,一片凄凉,景致的变化令他伤感,虽然他也想到了此地的兴亡变化,但是他最关心的还是淮南的战事和自身的凄凉处境,由怀古转变成对现实和自身的关注。时代从承平到动荡,扬州从富庶繁华到边地狼烟,这些变化使得南宋文人登上平山堂后再也没有了从前思古怀远的幽情和雅兴,而迫使他们去关注现实和自身,因此南宋时期的登高咏景诗较北宋而言具有更深刻、厚重的内涵,也具有更强的现实意义。
二、宋代平山堂文学书写经久不衰的原因
如前所述,从皇祐元年(1049)到宋末,文人对平山堂的题写一直绵延不断,形成了两宋文学上一道靓丽的风景。那么缘何平山堂会如此得宋代文人的青睐?除了文人借平山堂抒写对欧公的怀念外,还有以下三个原因。
第一,两宋时期平山堂的重建频次多、规模大。据统计,两宋共有刁约、周淙、赵子濛、郑兴裔、赵师石和史岩之等组织的六次对平山堂的重建或修葺[22]。郑兴裔《平山堂记》云:“既成,偕贤士大夫相与置酒而落之。游人士女,摩肩叠趾,聚而观者,不下数千人,喁喁有更新之幸。”[23]洪迈《扬州重建平山堂记》载:“遗民憧憧后先,策老抱幼,目荡魂移,不自意太平官府之见,至或感以泣。”[24]新堂建成,无论老弱妇孺都争相来登临游赏,追怀欧公,留下了一篇又一篇题写追怀之作。每次重建并非是单纯对欧公平山堂的复原,而是各有新的设计和扩建。楼钥《扬州平山堂记》载:“六一居士一览而得之,撤僧庐之败屋,作为斯堂。”[25]21王令《平山堂》诗云:“豁豁虚堂巧架成,地平相与远山平。”[6]8190欧公当时建的平山堂是在僧庐败屋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敞轩式建筑[22],结构应该是比较简单的。沈括《扬州重修平山堂记》中记载了刁约主持重建之后的平山堂:“一日指受其处所,以为堂之壮丽者,无一物不足。又封其庭中,以为行春之台。”[26]330平山堂此次重建规模、用料应该都胜于从前许多,否则沈括不会用壮丽来形容,才会有后来秦观“淮东第一观”的评价。平山堂规模的扩大,人文景观的增加,吸引了宋代文人不断来此游赏题写。
第二,平山堂所处的地理位置为宋人登临题写提供了便利。平山堂位于扬州城西蜀冈之上,而扬州襟江带淮,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在唐代有“扬一益二”之称,到了宋代,扬州虽然不及唐时繁盛,但仍然是江南地区的重镇。在北宋,扬州是重要的物资转运中心,据《宋史》记载:“江南、淮南、两浙、荆湖路租籴,于真、扬、楚、泗州置仓受纳,分调舟船泝流入汴。”[27]4251可知江南大部分地区的物资都要在扬州等地置仓储存,然后经由扬楚运河运抵楚州,再走龟山运河,抵达泗州,最后进入汴河,运至京师,所以沈括在《扬州重修平山堂记》中言:“扬州常节制淮南十一郡之地,自淮南之西,大江之东,南至五岭蜀汉,十一路百州之迁徙贸易之人,往还皆出其下,舟车南北,日夜灌输京师者,居天下十之七。”[26]329南宋定都杭州,物资可以通过长江直接抵达首都,所以扬州所起的转运作用就相应地弱化了,但是它却承担了新的功能,即南宋的军事屏障。《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自古未有欲守长江,而不保淮甸者。淮甸者,国之唇,江南者,国之齿,唇亡齿寒,其理明甚。”[28]意思是淮南地区是国之唇,江南则是国之齿,欲保江南则必须保淮甸,而《宋史》记载更加明确:“扬州者,国之北门,一以统淮,一以蔽江,一以守运河。”[27]12508由此可见,淮南地区的诸多城市中,扬州为重中之重,在整个南宋时期,扬州都具有非凡的军事意义,一直是南宋政府用心经营之地。可以说,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扬州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加之扬州经过唐代以来诗人的不断书写,春风十里、竹西歌吹、二十四桥等旖旎风光,早已令无数的宋代文人心向往之。平山堂作为扬州的标志性建筑,自然不无登临之理,也就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
第三,平山堂作为扬州城的标志性建筑,集中反映了扬州城之盛衰,最容易触动文人的伤感之情。承前所论,扬州是北宋时期的物资转运中心,虽不及唐代,但也是富庶繁华之城,但是到了南宋,扬州成为一座边城,虽然是南宋政权用心经营之地,但同样也是金元南侵时的必争之地。检阅史料,南宋期间扬州遭遇的大规模战争共有四次,分别是:建炎三年(1129)二月,金军统帅拔离速、马五南侵,纵火焚城;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帝完颜亮南侵,十一月攻陷扬州;开禧二年(1206),韩侂胄北伐失败,金兵反攻,扬州守臣郭倪出于畏怯,以清野之名焚城;以及咸淳十年(1274),蒙古大举侵宋,于次年攻陷扬州。四次兵燹,每一次对扬州城破坏都很大,姜夔在淳熙三年(1176)经过扬州时,在《扬州慢》中写道:“废池乔木,犹厌言兵。”[29]这与北宋中期刘敞任扬州知州时,欧阳修所描写的“万井笙歌遗俗在,一尊风月属君闲”[1]816的一片祥和景象大相径庭。平山堂作为扬州的标志性建筑,它的存亡与扬州城休戚相关,当扬州安定富庶时,它自然游人如织,而当扬州遍地狼烟之时,它也难免池鱼之灾。所以平山堂这座建筑的盛衰实际上反映着扬州城的盛衰,而因为扬州特殊的地理位置,所以它甚至又可以进一步反映整个宋代的国运。从这个角度而言,平山堂有些类似于唐代的曲江池。安史之乱后,曲江池遭到严重的破坏,所以杜甫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感怀凭吊:“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30]403“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30]543杜甫缘何选择曲江池进行凭吊?就是因为曲江池能将长安城的盛衰乃至大唐的国运盛衰浓缩于一身,所以它更容易引起文人们的感伤之情。
三、宋代平山堂文学书写的文化意义
作为一个时段内的同题作品,它们除了可以反映书写对象在这个时段内的变化外,反过来对书写对象也具有一定的影响。
(一)提升了平山堂乃至扬州城的文化意蕴
宋代众多书写平山堂的作品中,最著名的非欧阳修的《朝中措》莫属,其中的“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1]1995早已成为平山堂的名片,在宋人的书写作品中被反复引用,如:“江光隐见轩楹里,山色虚无烟雨中。种柳仙翁何处去,年年疏翠自春风。”[3“1]城遥隔芙蓉浦,栏槛几经杨柳风。”[14]2968“2小却车尘行复止,要看山色有还无。”[20]2994“2平山堂下旧嬉游。只有舞春杨柳、似风流。”[32]971苏轼两首书写平山堂的词《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和《西江月·平山堂》也很受欢迎,在后人书写平山堂时常被引用,如晁补之《招缙云守关彦远教授曾彦和集平山堂次关韵》:“少师杨柳无遗迹,承旨歌谣有旧风”[33](“承旨”此处指苏轼)以及方岳《水调歌头·平山堂用东坡韵》:“人间俯仰陈迹,叹息两仙翁。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32]2835欧阳修和苏轼对平山堂的书写成为了宋代文人登临题写的灵感和素材,文化意蕴渐次增长。“山色有无”和“堂前垂柳”不仅仅是眼前的实景,更是一种独特意象,其承载了对欧苏二公的追思。
隋唐时期,扬州城极为繁盛,充满了声色意味。唐人留下了许多诗篇,尽情地抒写对扬州的向往和流连,如王建的《夜看扬州市》:“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34]3430又如张祜的《纵游淮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34]5846笙歌管弦、满楼红袖令诗人们醉生梦死,所以崔铭在《雅兴、豪情与生命的喟叹——平山堂之于扬州的意义》一文中总结:“扬州是一座繁华之城、享乐之城、风月之城,充满物质化、世俗化倾向。”[35]而宋人对平山堂的文学书写包含了纵情山水、追怀先贤、咏史怀古以及对国家命运的感叹和思考,则又比唐人的醉生梦死多了内容上的丰富和精神上的深度。所以,平山堂就逐渐成为了扬州城内雅文化的代表。清代,孔尚任在《琼花观看月序》就曾说:“雅人必登平山堂。而俗客必问琼花观。”[36]虽然清代扬州城仍有风月世俗的一面,但是平山堂及其相关的文学书写还是为之注入一股清流,使扬州的城市文化二水中分,齐头并进。
(二)诠释了地因人重的文化现象
在众多宋人营建的文学书写之中,平山堂文学书写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平山堂最初只是由僧庐败屋改造而成的一座简陋的敞轩式虚堂,有宋一代经历了六次修葺重建,规模逐渐扩大,登临之人还留下了为数不少的文学作品,它能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欧公的名人效应。沈括在《扬州重修平山堂记》中言:“前日,今参政欧阳公为扬州,始为平山堂于北冈之上,时引客过之,皆天下豪俊有名之士。后之人乐慕而来者不在于堂榭之闲,而以其为欧阳公之所为也。由是平山之名盛闻天下。”[26]329-330楼钥《扬州平山堂记》又云:“公之记岘山亭谓:‘岘盖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岂非以其人哉!羊叔子与杜元凯是已。亭屡废而复兴者,由后世慕其名而思其人者多也。’此堂亦几是耶?”[25]21-22二人均指出平山堂所以能名扬天下,主要就是地因人重。而平山堂的不断重建、游人的反复登临,则自然会促进书写作品的产生。宋人在作品中反复抒写对前辈先贤的敬仰与追思,平山堂成为了真挚感情的承接者和文学史上永恒的风景线。
(三)印证了文因时变的文学规律
宋代文人营建有很多,平山堂属于其中影响较大的,类似的还有司马光的独乐园、苏轼的超然台等。相比较,平山堂的文学书写有一个独特之处,就在于它印证了文因时变的文学规律。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言:“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37]671又言:“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37]675明代袁宏道在《与江进之尺牍》中也说:“世道既变,文亦因之。”[38]我们一般在印证文因时变的文学规律时都会以一个时代的文风变化为依据,譬如:“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37]673-674亦或是以某一文人遭遇特殊经历而致文风前后差异为例证,但却很少能将文因时变的证据建立在同一个时代文人对同一建筑的文学书写上。然而宋人对平山堂的文学书写却恰好印证了文因时变,平山堂建于扬州,而平山堂的文学书写集中展示了扬州由一座富庶繁华的江南之都向遍地狼烟烽火的边城的转变,并进而体现了由北宋清平盛世到南宋偏安一隅的时局变化。平山堂的文学书写成为观察扬州城在宋代经历大变局的一个绝佳视角,印证了文因时变的文学规律,因而具有独特的文化意义。
宋代文人士大夫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具有极强的担当意识、高雅的审美情趣,同时也不放弃享乐,他们外任地方官期间往往会营建一些公共娱乐景观,既留下了与民同乐的佳话,也催生了数量众多的文学书写作品。这在宋代的文学史、文化史中是一个值得探究的现象,而平山堂文学书写则是其中的精彩一环。宋人对平山堂的文学书写主题丰富又富于变化,佳作颇多,影响重大,具有一定的典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