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尖锐对抗与寂寞守望
—— 刘震云小说主旋律题旨释读
2012-08-15刘霞云
刘霞云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艺术系,安徽 马鞍山 243000)
永恒的尖锐对抗与寂寞守望
—— 刘震云小说主旋律题旨释读
刘霞云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艺术系,安徽 马鞍山 243000)
从成名作《塔铺》到代表作《一地鸡毛》,乃至后来的官场系列小说、历史系列小说,直到《一句顶一万句》问世,刘震云一直坚持以自己的方式构建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在他的艺术世界里,他的文学视角、关注对象以及作品的主题揭示都是恒定的。以刘震云二十余年创作之旅为研究对象,以其作品的阶段性主题揭示为切入点,条分缕析出作家面对物质对于精神、权力对于尊严、历史对于人性造成威胁与摧残时所发出的尖锐抗议以及对美好、自由、光明世界的寂寞守望,进而完成刘震云小说主旋律题旨的释读。
刘震云;主旋律;小说题旨;尖锐对抗;寂寞守望
近日,通读了刘震云二十余年的代表性作品。阅读过程中,笔者在与作品人物进行交流的同时也洞悉了刘震云的情感和艺术世界:他的爱、他的恨、他对权力的蔑视、他对人性的洞察、他关注对象之平凡、确定意象之粗陋、表达方式之特别等。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其二十余年在各类题材作品中恒定的主题揭示。虽然大家都觉刘震云的语言表达有些绕,但他在主题揭示上一点也不绕。从1989年发表《塔铺》以来,他一直有话想说。正如他自己所言:“一个真正的作家写作,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写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需要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看法。”[1]至于他到底想对这个世界说些什么,评者摩罗的总结很精辟:“刘震云小说具有确定的主题——抗议物质对于精神、权力对于尊严、历史对于人性的威胁与摧残。”[2]这种尖锐的对抗到了《一句顶一万句》中就化为诗意家园的寂寞守望。下面笔者将以作家二十余年在不同时期作品主题揭示为切入点,条分缕析出刘震云小说创作主旋律主题表达的阶段性特征,进而完成作家整个小说创作思路与出路的梳理。
一、扬名文坛前对农村生活的思考
回顾刘震云的小说创作之路,发现其创作表现具有明显的阶段性特征,但整体看起来,贯穿于每个阶段小说主题的表达又具有一定的连贯性。追溯刘震云的创作起源,很多人从他的成名作开始研究,其实,在扬名文坛之前,刘震云就表现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所应有的敏感善思特质。创作伊始他就以七八十年代中国农村生活为研究对象,细腻表现当时中国农村生活现状及农民的生存感受。回看历史,七八十年代的中国正处于经济改革开放的大转型阶段,中国农村生活也在经济改革的浪潮中发生着剧变,农民的世界观、价值观、金钱观、择偶观等也相应发生着变化。当然,在诸多因素中对农民影响最大的是金钱,刘震云准确抓住这一点,通过作品表达出金钱对人性造成巨大冲击的主题。
在刘震云的首批小说中,读者能看到一些套路相似的故事模式即女人因为金钱的缘故离开了清贫男人,被迫或自愿嫁给自己并不中意的有钱男人。这种类型的题材在历代小说作品中早已司空见惯,但对于刚从事小说创作的刘震云来说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首先,这种题材的选定表明刘震云是一个极度关注社会现实的现实主义作家;其次,刘震云对社会现实的敏锐观察,表明其作为作家敢于承担起文学启蒙的重大使命,体现了其“文学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再次,刘震云的作品并不停留在对生活现象的直观描摹上,而是对存在问题进行由表及里、深层次地思考与剖析,这表明其极具批判精神;再其次,刘震云行文风格冷峻,表明其内心是理性、冷静、客观的。综上几点可见,虽然刘震云前期作品没有在文坛上留下深刻印象,但已经初显出刘震云小说创作的主题倾向即批判以金钱为代表的外在物质对正常人性的亵渎和诱惑,正常人性在这种引诱下无一幸免地走上堕落、沉沦之路。其关注对象也定位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或底层人身上。刘震云自己曾把此时的创作笑喻为“一只苍蝇从瓶子里竭力向外撞的伤痛记录,当然那是非常可笑的了”[3]。但此阶段的创作为刘震云后来的创作定下了恒定的情感基调和文学视角。
二、扬名文坛期对阴暗人性和悲剧宿命隐而不显的哀叹
刘震云因《塔铺》而扬名文坛。作为出身农村的高考状元,刘震云深知七十年代恢复高考制度对于农村青年知识分子来说将意味着什么,而在备考过程中所历经的辛酸与艰难只有当事人铭刻于心。在《塔铺》中,刘震云以自身生活体验为写作资源,对农村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境遇进行客观冷静的描述。作品通过“我”——一个刚退伍为寻出路而参加高考的农村青年的视角,悲情再现了一群农家孩子在艰苦的环境下为理想而奋斗、又因理想失落而精神幻灭的伤感画面。在这群既是弱势又彼此构成威胁竞争的小人物身上,刘震云巧设几处细节,让读者看到人类美好情感在遭遇物质的威胁而受到的折磨与腐蚀。细节之一就是找寻世界地理书。当然这不是普通意义的教科书,在考试资料奇缺、考试信息闭塞的情况下,普通的教科书就成了高考竞争的重要砝码之一。在这本书面前,患难与共的群体表现出不同的行为状态:“有的同学找到了复习资料,有的没有找到。离高考近了,同学们都变得自私起来,找到资料的,对没找到的保密,唯恐在高考中多一个竞争对手。”[4]11其中磨桌不顾同学情谊,一人偷看资料;“我”的父亲历尽辛苦为儿子找来资料,当得知儿子担心只借十天时间不够的消息时,立即露出自私的嘴脸,说让儿子放心复习,大不了向借书的人谎称书已经弄丢了。另一个细节就是贫困与饥荒的威胁。因为贫困和饥荒,瘦得皮包骨头的磨桌一人在外逮蝉吃,在暗淡的月光下,饥饿的他在“我”眼中竟如一匹低矮的小动物;因为贫困与饥荒,家徒四壁的爱莲显得那么无助,“我”与她之间至纯的初恋也因为金钱的干预而过早夭折。同样是女子因为金钱的原因放弃了恋人而嫁他人,但《塔铺》中的爱莲是那么令人爱怜、心痛。同样为了各自的生存,以磨桌为代表的群体几乎失却了人的尊严,在批判物质、权欲对人性的折磨的同时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是辛酸与伤感。若说刘震云向来对丑恶现实的揭示是冷峻、深刻的,但作者此时心中涌动更多的是温情与沉痛。若单从作品的主题揭示力度来看,《塔铺》稍显绵薄,但《塔铺》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对前一阶段作品来说是一种超越。
关注人们当下的生活本真面貌,用生活的平常性来呈现生活的原生状态从而写出当代人的生命存在状态,这是刘震云从执笔以来所注重的一种写作方式。接下来,作者将笔触伸向部队继而推出成熟之作《新兵连》。作品关注的对象依然是来自农村的青涩青年,所采用的视角依然是第一人称“我”,所采用的手法依然是现实主义,叙述的格调依然冷静,所揭示的主题依然是当代青年在追求上进、谋取私欲过程中丑恶人性的自然流露。但作者开始大量运用反讽艺术手法,作品揭示主题的力度因此明显加强。作品中,同样是一帮身处弱势又彼此构成威胁的小人物,但在作者眼中“觉得这些人都品质恶劣,十七八岁的人,大家都睡打麦场,怎么一踏上社会,都变坏了。”[4]106在“我”的眼中,这些青年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不惜伤害友情、良知、尊严甚至他人性命,这些行为都是下作的,他们所追求的目标也是颇具讽刺意味的:元首和老肥争得死去活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当上骨干,当上骨干的目的是为了能在新兵训练结束时给军长开小车。在竞争过程中,老肥因竞争过激诱发癫痫病而被遣送回老家,最后投井自尽;元首也因自身原因未能如愿。倒是白面书生王滴如愿以偿,争得了进军部的名额。可此处的用笔刘震云是别有用心的。在众人眼中,军长是威风的,给军长开小车自然是件无比荣耀的事情,可军长真的如文中所渲染的那样威武、慈祥、庄严吗?刘震云巧用一处细节描写,让排长在厕所里用一句话就点破了军长的真实面目,那句“不知在医院里玩过多少女护士”让一切向上的竞争立刻变得面目全非、毫无意义。文中这种反讽无处不在。王滴如愿以偿进了军部,是不是真的实现既定目标呢?殊不知,等待他的具体岗位就是给军长他爹——一位高度瘫痪病人端屎倒尿。而王滴自己奶奶病卧在床三年他都没看她一眼。反讽的运用使小说的批判力度力透纸背。
从主题揭示角度来看,笔者认为《新兵连》是刘震云叙事风格达到成熟的标志性作品。从作者创作轨迹来看,《新兵连》是刘震云小说创作链上最关键的一个环节。有评者认为“从《塔铺》到《新兵连》,由高大丰满的自我形象到隐含的自我展示;由追求故事的外在真实到探索写实的冷静叙述;由故事的讲述者到群体文化心理的审视与解剖者,刘震云逐渐进入一条新写实的理性创作之路。”[5]的确,从前期创作模式和后期的创作实绩来看,刘震云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理性写作之路。并且《新兵连》在题材上是军旅题材,在情感表达上是拒绝崇高的冷静叙述。虽然我们无法将其归入所谓的官场系列小说或故乡系列小说以及说话系列小说,但“它叙事的琐碎与冷峻,它对人性阴暗的开掘,它对功利心和权力欲的深藏不露的仇恨,它对生活的肮脏和生命的悲剧宿命的隐而不显的哀叹。”[6]这些均显示出刘震云日后创作所遵循的主旋律题旨资源之所在。
三、新写实阶段凸显灰色官场中机关人个性的泯灭与尊严的丧失
继《塔铺》、《新兵连》之后,刘震云的小说创作步入新的轨道。在前期主题思考的基础上,刘震云迅速成熟起来。他更加坚定不移地用冷静的叙述与虚幻的批判来阐释自己对人生、社会、人性、历史等精神和哲学层面的思考。接下来,他把关注的视野由农村转向城市,以《单位》、《官场》、《一地鸡毛》、《官人》等官场系列作品轰动文坛。
作为出身农村的大学生在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刘震云有着农村知识青年该有的独特感受。在前期作品中,“我”作为一名刚刚离开家乡的青涩青年,虽然对人性的罪恶与自私以及人性在金钱名利的压制下的变形与堕落有些隐忧与痛苦,但内心里更多的还是对人生美好时光的留恋与温情。但当“我”由一名参加高考的农村青年或一名新入伍的新兵转为大学毕业后在政府机关上班的小小科员时,如评者陈晓明所说:“刘震云揭示了日常琐事中令人震惊的事实。”[7]此时的刘震云更加冷峻、理性。进入他的艺术视野的依然是一些卑俗鄙陋的物象,如厕所、馊豆腐、蛆虫、烂梨等。形如前期作品中出现的诸如羊粪、松弛的眼袋、瘫痪病人等粗俗意象。在这些意象中,我们能感觉到刘震云在畅意运用反讽来进行自己的主题阐释。随着作家思考的成熟,其反讽批判的力度更加犀利。为了名利或权势而相互争斗在等级森严的机关里上演得更加激烈露骨。在《单位》中,作为一名大学生,小林曾经清高傲气、个性十足。但是,面对现实,为了入党、分大房子、提高工资级别,他不得不一步步收敛自己的个性,努力与办公室里一群怪态的机关人周旋,尽自己一切小心来讨好大家。在历经多次波折之后,他终于换上了大一点的房子,党组织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但他曾经鲜明的个性和生活的激情早被现实磨蚀得一干二净。至此,刘震云还不过瘾,他依然冷静、镇定地将小林放在机关单位中接受权力的拷打与折磨。在《一地鸡毛》中,小林不再诧异于机关中存在的明争暗斗,对人际关系的微妙处理也游刃有余,甚至还学会了对付领导,学会了运用权力为自己谋私利。在作品中,小说以馊豆腐开始,以一地鸡毛和一群蚂蚁结束,让我们看出了刘震云心中的失落与苦恼。有评者认为“鸡毛与蚂蚁的意象正是对男主人公小林生存其中的环境以及在这种环境胁迫下逐渐丧失自我的一种深刻的隐喻。”[8]还有评者认为“刘震云把视角转移到了单位、官场里的官人,再现了官人的生存欲、权力欲及渗透其中的勾心斗角、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人与人的隔膜、个人的困窘尴尬,可谓写尽官人的灰色生活相。”[9]
刘震云以官场系列小说轰动文坛,他以自己对生活和文学独特的理解与感受所进行的创作实践却与90年代初文坛上盛行的新写实理论相契合,进而成为90年代新写实小说的一员骁将。90年代中国文坛上唱主角的是一些“后”理论,盛行的文学是多种“新”状态。其中新写实小说主张“在观察生活把握世界时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不仅具有鲜明的当代意识,还分明渗透着强烈的历史意识和哲学意识。”[10]“新写实真正体现写实,它不要指导人们干什么,而是给读者的感受。作家就是要写生活中人们说不清的东西,作家的思想反映在对生活的独特体验上。”[11]在这里,与其说是理论引领着作家,倒不如说是作家的创作促成了理论的盛行。此时期的刘震云改用第三人称视角,继续运用客观反讽的叙事手段,一以贯之地对小人物、小市民的生存困境和生活态度付以全心的关注,细腻刻画出一批小人物在权力的压制下变异、扭曲乃至丧失个性与尊严,将其主旋律题旨充分挖掘。
四、新历史阶段畅意宣泄对历史的蔑视与强权愚弄下麻木人性的忧愤
刘震云在城市机关单位中窥透了现实物质、权欲对平民的尊严和人生价值的肆意蹂躏,畅意道出了城市平民对于权欲的屈从、无奈、卑微的灰色人生众相,在直面现实生活中种种不堪的同时,表达出作者的困惑与痛苦。至此,他的小说主题揭示更加鲜明,批判的思路更加清晰,在冷静参悟现实社会中人性的卑微之余,开始将笔触游刃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刘震云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这些深刻的体会一部分来源于生活,一部分来源于阅读与思考,这些因素一旦糅合在一起,便形成了刘震云的“故事新编”,也就是文坛上所说的“新历史小说”。不管这种说法是否科学,但刘震云确实在已有写作经验的基础上,将农村生活与城镇生活富有创意地融为一体,并将其放入历史的长河之中,继续进行恒定的主题揭示。
在《头人》、《故乡相处流传》、《故乡天下黄花》、《故乡面和花朵》中,作者历时十年有条不紊地推进自己的“故乡系列”。十年的创作,刘震云是孤独的。因为当时并没有多少读者能和他站在同一高度去理解小说的真正内涵。关于这一点孟繁华曾戏言:“我个人认为,刘震云的故乡系列,肯定有一个非常伟大的诉求。这个伟大的诉求用了四个长篇幅,其中《故乡面和花朵》也许只有两个人看完了,一个是刘震云自己,还有一个是责任编辑。”[12]此话虽是一句玩笑,却很精辟地道出了绝大部分读者的感受。刘震云的故乡系列文字篇幅很长,语言表达具有先锋小说的实验色彩,读起来很吃力,尤其是那篇《一腔废话》,真让人读起来不知所云。但有眼力劲的评论者都知道,刘震云耗时十年,在一腔废话之中,肯定有一个“非常伟大的诉求”要表达。通过细读文本,笔者发现,在这些长篇中,刘震云一如既往地运用反讽艺术手法,戏谑地构建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在这个艺术世界中,人的生存方式只有两种,要么无权无势屈从地活着,要么有权有势放纵地活着。前者对应的是对物质的诉求,后者对应的是对权欲的诉求。刘震云对物质和权欲的存在都充满敌意与蔑视,因此整个庄严神秘的历史在他眼中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刘震云就在小说中借故事人物之口道出了自己对历史的理解“历史是一个任人涂抹的小姑娘”。在他看来,所有已成定论的历史都是值得怀疑的,都存有多种解释的可能性。所以在作品中,他充分发挥合理想象,戏谑性地揭示历史与政治的可笑与荒唐。如历史上已成定论的曹操袁绍之争的起因是因为一位小寡妇的一颗小虎牙,一场浩大的权势之争变成了一颗虎牙之争;历史上文化大革命运动也是因为几个人争夺村支书和村长位置而引发;妇孺皆知的八年抗日战争在小说中也戏谑为仅仅是为了报家仇而发动的。从整个叙述来看,刘震云似乎在远离政治与历史而进行的一场胡闹,实际上小说中无处不流露出作者对历史和政治的批判。作者在小说中不遗余力地揭示出权力至上的历史逻辑和由此而引发的各种荒唐、血腥的暴力事件,进而演绎出缺少人文关怀的历史真面目,描摹出世代百姓在至尊权力的威胁下所流露出的懦弱、自私、冷酷、麻木的精神面貌和生存状态。如果说在前期的作品中诸如爱莲、磨桌、老肥、元首、小林等人物在外界权欲和金钱的逼迫或诱惑下表现出顺从或流露出阴暗、卑琐的心理举动的生存本相,作者在作品中表现出对人类美好情感在这些欲望和金钱的折磨下精神无所归依的哀叹,这种哀叹是温和的、隐忧的。但在故乡系列小说中,历史人物众多,但他们在作者眼中都是不值一提的恶俗小人。如曹操和朱元璋竟是个喜爱放屁、只会用几块豆腐哄骗百姓的俗人;曹操的军事管家是个连裤腰带都不会系的低能儿;慈禧太后竟是由一个智力一般、长相平平的柿饼脸村姑转世而生;陈玉成竟是个在瘟疫中出生、满身瘴气的小无赖;陈玉成的贴身秘书竟是个喜欢与小母羊睡觉的性变态者。作者在调侃戏谑历史、在虚无和真实之间巧妙表达出自己对政治权力的憎恨,对世人在强权愚弄下所表现出的麻木不仁、自私自利的愤怒。从这点来说,作者揭示主题的力度更加强劲,颇有鲁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冷峻与忧愤。
刘震云就是这样自如地站在历史与政治之外,以睥睨群丑的姿态,以明虚暗实的手法,向历史和故乡的内核,投以有力地抨击,揭开了中国人骨子里势力、卑怯、麻木等劣根性。几千年来文化传统的积淀形成了中国人骨子里的奴性,人变成了非人,寻不到自由、光明与温暖的痕迹,这正是刘震云一直以来执著表达的主旋律主题。
五、创作巅峰期表达当下中国人精神家园无所皈依之痛
刘震云利用二十余年时间完成了对历史和社会的批判,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自己对人性与权力在哲学层面的思考。当现实生活中出现诚信缺失的危机时,他又开始挖掘新的写作资源,将笔触伸向当下社会生活,完成了《手机》、《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三部长篇小说,这些作品较之前的故乡系列,在读者中引起的反响更强烈。其中《一句顶一万句》获得中国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刘震云从关注农村生活到窥透城市生活,再在回溯历史中揭示政治权力的真相,使他对生活的理解已达到历史、哲学的高度,在此基础上再以原生态的笔法捕捉当下困扰人类精神生活的本质现象,则显得轻松有余之极。
现代社会中,人和人之间在时空上的距离缩短了,交流沟通便捷了,殊不知,时空的近距离反倒把人和人之间心灵的距离拉开了。夫妻间同床异梦、亲人之间说不上话的现象四处可见。所以《手机》一问世便成为目前国内第一部鲜明表现当下中国人在高度现代化的城市里生活所产生新的困惑的代表作。新的困惑就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困惑,是物质对于精神的新的威胁,是嘴对心的背叛。有评者认为:“在今日中国缺失诚信已成为中国人无奈的日常话题,刘震云针对时代因为手机带来的信任危机和情感状态的困境。”[13]甚至有人认为《手机》是刘震云迄今最好的小说,实现了对自己文学创作的一种超越。事实证明,《手机》中嘴对心的背叛以致使主人公严守一陷入人生的绝境,这还不是刘震云内心深处想要表达的主题。
接下来,在《我叫刘跃进》中,刘震云又围绕当下新的信息工具优盘开始了新的话题—— 关于寻找的话题。在小说中,刘跃进在寻找,一批人怀着不同目的也跟在他后面寻找。因为一个优盘,绕进来很多人和事。在小说中,人与人之间如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情人之间、朋友之间、上下级之间更加缺乏信任感。小说的故事情节枝枝蔓蔓、扣人心弦,再加上小说文本完全按照电视剧的体例来写,所以小说极具通俗性,文学性稍逊。当年在当代杂志社举办的年度最佳长篇小说评选中,《我叫刘跃进》作为唯一一篇长篇小说获奖,刘震云在回答新浪访谈时第一次公开对大家说这次批评家真的看懂了他的小说。其实,按照刘震云的叙述诉求和叙述习惯,他有个说话爱绕舌、谈事爱码理的嗜好,只要他想把某件事说透,他一定会把自己想说的道理全部说出来,一直说到无话可说为止。他习惯于在一个领域内充分挖掘题材,完成一个系列小说创作。所以在完成《我叫刘跃进》时,刘震云并不准备把现代性物质对人的精神威胁仅仅局限在人与人之间缺乏诚信这个平常的话题上。新闻出版人安波舜说:“出版《我叫刘跃进》的时候,我觉得这不是刘震云准备写的书,看上去不是。他也说不是,咱们说的那书还在后面。”[12]的确,刘震云对社会生活的思考绝不止于流俗的表述,于是他转向现代社会人际交流困境的探寻。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作者在人物形象设置、故事情节安排和主题表达上继续前期创作的风格,将人类精神家园的困境放大到极致。在作品中,他一如既往地颠覆了人世间所有的亲情伦理关系,所有夫妻之间、父子之间、情人之间、师徒之间都是互相说不上话的陌生人。人是群居动物,人活于世不论地位贵贱都需要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为了能找到这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小说主人公杨摩西从小因不满于家庭的亲情缺失而离家出走,开始了一生的流浪寻找生活。小说上部以杨摩西失败而中途退场,在小说下部由和杨摩西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牛爱国继续流浪寻找。至于能否找到这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小说结尾给人留下了无穷悬念,但有一点是坚定的,那就是牛爱国所说的:不管能否找到这个红颜知己,他都得找,要一直找下去,从而揭示了人类普遍存在精神家园无所皈依的困境。所以在《一句顶一万句》出版尤其在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之后,众人给予高度的评价。出版人在书的宣传页上说“表达了中国人的‘千年孤独’,比《百年孤独》还要孤独十倍。”[14]笔者觉得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在小说中,真实而典型地再现了人与人之间对话的艰难,作者用一系列原生态的形而下的描写,传神地表达了哲理层面的形而上的思考。从《手机》、《我叫刘跃进》通俗化的写作,再到《一句顶一万句》的深度哲学思考,刘震云终于表达完自己想要表达的主题,完成了小说质的飞跃,进而登上了自己创作的巅峰状态。
六、自始至终对光明诗意世界的寂寞守望
从发表成名作《塔埔》以来,刘震云坚定不移地揭示外在因素如物质、权力、名利对人性、人权和尊严的威胁与折磨,不遗余力地描摹出世代中国人在饱受折磨与摧残之后所呈现出麻木、顺从、阴暗乃至丑恶的变形人性。在叙事过程中,他又自始至终采用反讽和夸张的手法,把现实生活中粗陋鄙俗、难登大雅之堂的系列物象作为主要描摩对象来关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来感受这些细节描写所传递的信息,让读者在似假却真的荒诞中看到了生活的糜烂和阴暗,在一场场刀光剑影的血腥厮杀中展示了心灵的堕落、个性的泯灭以及尊严的沦丧,在一次次口对心或心对心的背叛中勾勒出人类精神的荒芜和他人即地狱的孤独与绝望。总之,刘震云以自己的方式构建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在他的艺术世界中,我们强烈感受到的是荒诞、死亡、绝望、荒寒、冷酷,可想而知,能构建出如此艺术世界的构建者其内心必然有几分绝望、荒寒、阴暗甚至有些狠毒。当然如果就这样推断刘震云的价值观、世界观和情感世界有失偏颇,正如当年有评者认为鲁迅之所以能写出那么多揭露社会黑暗的作品是由于作者内心的黑暗以及性格的偏激乖戾所致。其实不然,但凡诸如鲁迅这类作家能够透过社会历史现象看透生活,主要归因于作家们敏锐的洞察力之外,还有他们对人类美好、自由、平等、光明、温暖的理想世界的永恒向往。对美好世界的向往愈深切,他们对现实世界中的黑暗愈加痛恨。在鲁迅笔下,闰土、阿Q、祥林嫂、华老栓是悲哀的,鲁迅描写他们的目的是揭示其病痛以引起辽救的注意,他最终还是希望能看到一个觉醒的、独立的、能掌控自己命运的闰土们。同理,刘震云从开篇写农村题材到写城市机关生活,再回到历史的轨迹中挑开历史的脓包给众人看,在作者与社会历史丑恶现实势不两立的对峙中,我们恰恰看到了作者对美好诗意家园的渴望,对人类自由平等、人性解放世界的向往。
通览刘震云的作品,我们会发现其前期作品中始终流淌着对诗意世界向往的因子,如《塔埔》中“我”与爱莲那份纯真得令人心醉的爱情,这份感情虽然因为现实的胁迫而中途夭折,但作为一份美好的情感永存读者心中。评论家雷达曾写文章《追寻灵魂之故乡》认为“《塔铺》表现了当代青年企图追寻灵魂归宿和踏实存在的一种努力,在当代文学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15]《新兵连》中的“我”在众人犹如乌眼鸡一样你争我斗时却能保持人格的尊严和人品的纯正,在最后大家都被反讽为白折腾一场后,“我”却轻松地分配到最理想的岗位去当教导员,这多少能给读者以慰藉,仿佛在人性的黑暗中见到一缕明媚的阳光。《单位》中的小林被权力裹挟得逐渐失去个性,但是同事老何在众人皆张牙舞爪地谋求私利时一直以坦荡、木讷的样子出现,其下场也还不错,让读者看到刘震云对官场世界另种生存状态。但在后期作品中,我们看到刘震云的小说充斥着绝望与冷漠,由对冷酷荒诞历史的蔑视转为对当代世人人心不诚的恐慌。刘震云曾经说过:“生活是严峻的,那严峻不是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上刀山下火海并不可怕……但是我们怕与人打交道。”[16]这句话表明他对人、对错综复杂的人际交往的恐慌。所以,从这点来说,刘震云是寂寞、绝望的。但在巅峰之作《一句顶一万句》的结尾中,牛爱国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找寻人类精神家园之路,则表明他心中尚存的那份美好向往将永远飘扬在飘渺的远方,也正是这份寂寞守望将永恒地支撑着人类文学有意义地存在并发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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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7
A
2095-0683(2012)02-0079-05
2012-01-01
安徽省高等学校特色专业语文教育专业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建设点项目(50)
刘霞云(1975-),女,安徽怀宁人,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艺术系讲师,硕士。
责任编校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