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创世神话比较及其女性崇拜渊源探微
2012-08-15朱玥
朱玥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中日创世神话比较及其女性崇拜渊源探微
朱玥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
中国和日本作为东方两大民族,有着丰富且充满魅力的神话传说,这里主要将视角放在其中的创世神话部分,通过对中国的伏羲女娲创世神话以及日本的伊耶那岐命、伊耶那美命创世神话的比较揭示中日两国文化的深层影响和互融,同时对日本女性崇拜在创世神话中的渊源也作以浅析。
中国神话; 日本神话; 创世神话; 女性崇拜
中国和日本,作为东方两个伟大的民族,在其文化的幼年时期,都产生过属于各自民族的瑰丽丰富的神话,而作为一衣带水的邻邦,中国对日本的文化影响以及两个国度之间的文化互动也在最初的神话中彰显出来。在这里,我们就追溯到其各自的源头——创世神话,通过对中日创世神话的整理对比来浅析两国文化的互动交流,同时对日本神话中的女性崇拜渊源也作以浅显的探究。
一、中日创世神话
中国神话和日本神话,各有其形成的本源。无论在内涵气质,或外观形态上,中日神话都不尽相同。中国神话中的“神”,大多是大地之神,它们庄严含蓄,洋溢着与天地斗争的色彩。而日本神话当中的“神”,都是高天之神,它们勇武而外露,显示出神治的许多特色——这恰好是两个民族传统精神的最初的表现。
日本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不长,其最原始的神话大多湮没于世,剩下的也只是零星片段了。成书于8世纪初的日本最古老的文献《古事记》和《日本书纪》,是大和民族丰富的文化遗产的代表,其中得以保存下来的若干神话群系,是日本现存的最具有发展层次的神话群。借助中日古代的文献资料,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中日文化相互影响融合的场面。
如果说神话是远古人类对于自然界及生命的一种感性摹写和理想化的艺术加工的话,那么创世神话也不例外。世界各民族都有着自己的创世神话。从神话的发展层次来看,各民族的创世神话大致可以区分为“独身神神话”和“偶生神神话”这样前后两个连接的发展形态。“独身神神话”是指世间万物都由一神独身创造;“偶生神神话”指的是世间万物都由男女二神交媾而生。“偶生神神话”的出现表明当时的远古人类已经认识到男女之间的性生活,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情欲的冲动,而是具备了有意识的人类自身生产的意义。世界上一切古老民族的神话,都经历了这两个阶段的演变。
第一个层次的神话是“独身神神话”。希腊神话就有普罗米修斯抟土造人的故事。普罗米修斯用树枝和泥土造成人形,又把动物心脏塞进人的胸膛,智慧女神雅典娜灌输了灵魂和呼吸,于是人类就诞生了。这是典型的无性独身神创世的神话。与希腊神话类似的,如古埃及的化生传说,拉神从莲花中升起,大地得到了光明。拉神哭泣,眼泪便成了人类。又如在基督教的《圣经》中,上帝一人在创造了天地海和万物之后的第六天,用尘土造了人类亚当,并用亚当的一根肋骨造了夏娃。
中国和日本的神话中,也保存着类似的创世形态。中国神话中盘古开天地,女娲创造人类。“女娲”是中国神话群中最初具有生命力量的神。在早期的神话中,女娲是“无性神”。中国大地上的万物,包括人在内都由女娲一人创造。汉代应劭在《风俗通义》中记古传说曰:“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为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泥中,举以为人。”造人之后,女娲又以五色石补天造地,从而创造了一个完整和谐的世界。这便是中国汉民族最古老和最原始的“独身神神话”体系。
日本的“记纪神话”中同样保存着“独身神神话”的形态。天神伊耶那岐命从黄泉国逃出进行清洗的时候,身上的污秽之物化成诸神,在水中清洁时又化成诸神,最后有了“三贵子”的诞生。《古事记》记述这一创生传说曰:“伊耶那岐命清洗左眼时化成的神,名叫‘天照大御神’;清洗右眼时化成的神,名叫‘月读命’;清洗鼻子时化成的神,名叫‘速须佐之男命’。”
上述各民族的创世神话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是“独身神神话”,神话中的神都是通过无性的方式创造人类和世界。这一类型的神话,是神话群系中最原始最古老也是最初级的形式。
第二个层次的神话是“偶生神神话”。在这一层次的神话中,世界各民族也有很多代表性的神话故事。如希腊神话中有爱莱浦斯逐父娶母而生万物的故事。这则神话讲述的是宇宙原是一片混沌,无物无光无形,主宰者恰司与妻子统治着这一混沌的世界,久而生厌,于是就叫自己的儿子爱莱浦斯前来协助。于是爱莱浦斯逐父娶母,生了一个鸡蛋,从中产生了爱洛斯。爱洛斯之后便创造了草木鸟兽和世间万物。这则创世神话中已经出现了两性神生殖创世的形态,属于“偶生神神话”类型。这种神话的出现显然晚于普罗米修斯的神话。二者在不同的阶段都代表了古老的希腊民族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上对自己祖先的形成所作的不同解释。
中国和日本的创世神话,也经历了从“独身神神话”到“偶生神神话”的阶段。在中国汉民族神话中,“女娲创生神话”具有明显的两个不同的阶段。与其抟土造人不同,汉代的应劭在《风俗通义》中记载了另一则神话:“女娲,伏羲之妹,祷神袛,置婚姻,合夫妇。”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把原始的无性神女娲变成了一位女性神。她作为伏羲之妹,专司神袛和爱情。这个传说发展到第二个层次的故事就是伏羲女娲兄妹成婚,人类由他们创生,女娲成为一位伟大的母亲。唐代人李冗在《独异志》中记述这一神话曰:“昔者宇宙初辟之时,只有女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下,而天下未有人民,议以为夫妻。”伏羲女娲便成为汉民族的始祖,这就是中国汉民族创世神话中“偶生神神话”体系。
“偶生神神话”的本质特点便是人间万物的创造都是通过男女二神的交合得以产生的。从文化史上说,这是人类自我意识的重大进步。“性生活”已经不再停留在人类动物性的本能方面,人类已经意识到了生殖的意义。“生殖”就是“创造”。“偶生神神话”所表现的便是“杂婚制”与“群婚制”时代的婚姻形态。中国的伏羲女娲兄妹的神话,便是“血族群婚制”时代的神话。日本“记纪神话”中的创世神话在这方面与中国创世神话是相似的,也是一血族兄妹为核心的“偶生神神话”。
日本创世神话的第二个层次中,叙述了高天原神世的第七代伊耶那岐命与伊耶那美命两兄妹奉命降落到“淤能基吕岛”(寓意母胎),树起“天之御柱”,建起“八寻殿”,生养了许许多多孩子,创造了日本的国土,诞生了日本民族的祖先。《古事记》卷上开首,做了这样的一段叙述:
(二神)降于此岛,立起天之御柱,建起八寻殿。于是,伊耶那岐命问伊耶那美命:“你的身体长成了吗?”伊耶那美命答道:“我的身体已经长成,但有一处没有合在一起。”伊耶那岐命说:“我的身体也已长成,但有一处多余。我想用这多余一处,塞进你那未合之处生产国土,如何?”伊耶那美命答道:“很好”。
这就是日本创世神话的开端。《日本书记·神代卷》也有与此相类似的记载:
一书曰,二神降居彼岛…阳神问阴神曰:“汝身有何成耶?”对曰:“吾身具成而有称阴元者一处。”阳神曰:“吾身亦具成而有称阳元者一处。思欲以吾身阳元,合汝身之阴元,云尔。”
日本“记纪神话”一开始,就表现出日本民族性意识的最初的觉醒,这种“偶生神神话”构成“记纪神话”的主体,而其中穿插的一些“独身神神话”则是更加古老的意识被保留下来的痕迹。
那么通过对中国和日本的二神创世神话——即“偶生神神话”的研究,不难发现二者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它们都具有“创世三要素”。
伊耶那岐命与伊耶那美命:日本创世神话中的两大主神,《古事记》是这样描述他们降临创世的过程的:
(女神伊耶那美命同意了男神伊耶那岐命的性要求之后)伊耶那岐命对女神说:“我和你围绕这根天之御柱走,在相遇的地方结合。”这样约定之后,又说:“你从右边走,我从左边走,绕着相遇。”当绕着柱子走时,伊耶那美命先说:“哎呀,真是好男子。”伊耶那岐命接着说:“哎呀,真是好女子。”…虽然在交合之后生了孩子,却是个水蛭子,把这个孩子放进芦苇船里,任其顺流而去。
(二神依据天神的指示,重返大地)像先前那样绕着天之御柱旋转。不过,男神先唱,女神后和。这样说过之后,又实行交合(终于生养了八大岛)。
通过《古事记》的叙述可以看到,两神的交合是要按照一定的礼仪进行的,第一次交合的失败原因就是因为没有按照礼仪进行。男女有序,男左女右,男唱女合,这样的礼仪之后日本的诸岛才得以诞生。根据文献的记载,伊耶那岐命与伊耶那美命在创世的过程中按照一定的程序,举行一定的礼仪,这些程序和礼仪主要是由三个要素构成的。第一个要素就是二神降临大地,首先立起了“天之御柱”,在二神降生的神话中,此种御柱是极为重要的,它是二神创世的唯一道具。第二个要素,就是在女神答应男神的交合要求之后,要相约绕着柱子旋转,这种旋转,构成了二神创世的具体形式。第三个要素,就是二神在实行具体形式的时候,旋转的方向要有一定的规律。男神自左向右,女神自右向左,即男左女右来进行旋转。
在中国的伏羲与女娲的创世神话中,我们也可以找到创世三要素。“伏羲、女娲神话”群系是中国多民族国家中的汉族、苗族、瑶族、彝族等共同的创世神话。这一神话群系,以血缘兄妹婚姻为背景,解释中国诸民族的形成。在苗族古代文献《盘王书》中,其中的《葫芦歌》一节有如下记载:
天降大雨,世上仅存伏羲、女娲兄妹二人。伏羲欲婚,女娲不愿,以为兄妹不当婚配,惟男子屡求,女则不能拒。于是,女娲生一计,对伏羲说:“汝试追我,如能及之,便成夫妇。”言毕,则绕一巨树,速奔跑。男不能及,便生一计,反身相巡,与女相遇,女果入抱,便为夫妇,生养子孙。
在中国其他一些民族如瑶族、壮族等的神话中,也出现了与此相类似的情节,这些民族的文献与文物资料,构成了中国多民族的伏羲女娲创世神话。这些创世神话都具有相类似的特征。第一,作为男神伏羲与女神女娲的创世的道具,是“巨树”、“花塔”、“鬼杆”。汉族神话中虽没有这样的“立杆”,但是文献叙述神话中的创世,发生于“昆仑山”下,昆仑山在形态和功能上与“巨树”、“花塔”、“鬼杆”是一致的。第二,神话表现二神创世的形式,都具有女神跑,男神追的场面。第三,依据“石画像”和“帛画”的材料来判断,二神的创世方位,应为男神居左侧右向,女神居右侧坐向。这个创世的三要素存在于中国的许多民族的神话当中,具有广泛普遍性。
中国的伏羲女娲创世神话与日本“记纪神话”中二神创世的创世三要素几乎完全相同。这种相同性表明中日两大创世系统神话,可能存在着共同的渊源,或者是在神话形成的过程当中存在着相互融合的关系。一般说来,世界各民族的神话,在表现神话的时代性方面,可以有而且必然有共同的地方。例如,极古老的母系时代的神话的创世形式,大都表现为无性分裂,后来为杂婚生殖,再后来为兄妹合婚等,这些都是神话的时代性的表现。但是,如果不同民族之间的神话,不仅在时代性的形式方面相同,而且在神话表现的具体情节方面也相同,那么这两个民族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内在的影响关系,由此可以推断,日本神话在极原始的流行中,神话的传播者们逐步地摄入了中国文化的因素,创造了属于本民族的创世神话。中日神话之间的互动在创世神话当中就这样拉开序幕。
二、女性崇拜在创世神话中的渊源
日本民族对于女性的崇拜,在日本民族的创世神话中其实就已经有所体现。
日本创世二神伊耶那岐命与伊耶那美命在交合之后诞生了日本诸岛以及海神、山神、地神、河神等等,之后伊耶那美命因生产性情热烈的火神被烧死,伊耶那岐命一怒之下将火神斩首,奔赴黄泉国去寻找妻子被赶了出来,在水边洗涤的时候出现了奇迹,清洗左眼时化成了日本众神的主宰,名叫“天照大御神”——即“天照大神”,日本最崇高的太阳女神。
世界各国的神话中,创造主宰天地的主神大都是男性,而日本最具崇高地位的主神则是太阳女神。日本的神话中,神的世界分为三个层次,高天原——苇原中国——黄泉国,最上层的世界便是高天原。而太阳女神,则是主宰高天原的光芒四射的主神,她出现在高天原上,使得高天原和苇原中国“天光大亮”,由此可见其非同一般的地位。她在上层世界中确立了女性中心的世界,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体现着女性的绝对权威。太阳女神这一形象也对日本以后的文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比如日本第33代天皇推古天皇丰御食炊屋比卖命是一位女帝,她在位的时间为公元592—628年,近四十年的时间;邪马台的统治者卑微弥也是一位女王,是横光利一的新感觉派代表小说《太阳》的女主人公的原型。这些女性形象不仅是作家心灵深处的母亲原型,也是整个日本文化所认同的母神形象。
创世神话中的女性崇拜,不仅表现在太阳女神的诞生上,关于农业的创造产生,同样表现出日本民族女性崇拜的文化特征。在弥生时代,农耕已经成为日本主要的生活方式,开始栽培水稻。《古事记》中天照大神接受太子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命的请求,将自己的孙子日子番能迩迩艺命委派到地界去统治“丰苇原水穗国”。根据本居宣长的解释,天照大神这个孙子的名字中“日子”就是“彦”即“太阳之子”的意思,“番能迩迩艺命”是“穗的火红丰饶之君”的意思。天照大神的这位孙子大概就是最早统治农业国家的君主,这充分说明古代日本人对农耕生产的尊崇和对出产稻谷等粮食作物的故土的深切感情。日本民族对于农业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而就是作为日本文化构成的第三要素的农业的产生,也与女性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古事记》中,大神速须佐之男命乞食于大气津比卖神,关于农业的产生是这样叙述的:
大气津比卖神从肛门中取出种种美味,作为种种食品而进之。速须佐之男命窥见她的所为,以为她以秽物相食,遂杀大气津比卖神。从被杀的神的身体上生出诸物,头上生蚕,两眼生稻,两耳生粟,鼻生小豆,阴部生麦,肛门生大豆。神产巢日御命使人采集,即为谷类之种子。
这段神话就叙述了农业的产生。天之岩屋事件之后,受到惩罚的大神速须佐之男命被从高天原放逐到地上,因为饥饿难耐,他来到一位女神大气津比卖神家中乞食,女神大气津比卖于是从自己的嘴巴、鼻子和肛门生出种种美味佳肴供其食用。可是因为看到了如此令人作呕的生产过程,速须佐之男命以为女神大气津比卖故意让自己食用不洁净的食物,一气之下将女神杀死,转瞬间,女神的头发变成了蚕茧,双眼当中生出稻米,双耳当中生出了粟米,鼻子中生出了豆子,生殖器中生出了小麦,肛门当中生出了大豆。于是人类的农业就这样产生了。
农业生产与女性的关系也是十分密切的,弥生时代是日本农耕金石并用的时代,女性在农业劳作中与男性并无差异,直到现在,日本各地残存的稻作节仍以女性为中心,关于农业的产生和起源神话,充分体现出女性在农业生产中的地位以及日本民族在农业生产文化方面也有着女性崇拜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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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219(2012)增刊-0124-03
2012-05-10
朱 玥,女,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