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寻死”到“寻生”
——试论方方《出门寻死》中女主人公的生存困境
2012-08-15晏羽
晏羽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39)
由“寻死”到“寻生”
——试论方方《出门寻死》中女主人公的生存困境
晏羽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39)
对人和人生存于其中的环境的关注始终贯穿于方方作品的始终,在中篇小说《出门寻死》中,方方以轻松戏谑的态度描绘了一场看似滑稽的寻死闹剧,女主人公从“寻死”到“寻生”的转变,实际上是她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根本性思考。
生存困境;“寻死”;“寻生”
在中篇小说《出门寻死》中,方方把琐细的生活、平淡的人生呈现在读者面前,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城市中下层妇女何汉晴出门寻死而不能的故事。方方在展示女主人公生存困境的基础上,详细地描述了何汉晴对于自身生存困境的抗争,她由于生活压抑出门寻死,却因为对家人的牵挂,对家庭有着未尽完的义务和责任,从“寻死”变成了“寻生”,变成了回到原点的闹剧,何汉晴也重新回归到“捡一地芝麻”的生活现场。我们不禁想要思考主人公对生存困境抗争失败的原因,以及“寻死”不成的后果。
一、何汉晴的生存困境
首先是经济的拮据。高中毕业的丈夫原本在一个很有前途的工厂上班,身为“能手”的他却因为不愿说软话而被领导提前列入下岗人员的名单之中。下岗回家后分文不挣,一心倒腾他心里称得上“艺术品”的车模,不愿承担自己应尽的家庭责任。公婆虽然有退休工资,但是他们的身体都不好,每天的药钱都是个很大的难题,何况他们还承担了孙子刘最强的学费。小姑子建美是个爱打扮的人,工资仅够自己开销,所以家庭经济重担落在何汉晴一人身上。没有受过正规文化教育的何汉晴,下岗后只有靠做钟点工来维持生计。经济的拮据使她难以找到生活中的快乐。
其次是永无止境的家务劳动。屋里的大小事宜全部是何汉晴分内的活,烧水、做饭、洗衣、买菜压根就没人和她分担,当她在茅厕因便秘而不能及时出来灌开水瓶时,公公、婆婆、丈夫、小姑子听到水壶鸣叫也无动于衷,甚至连关上煤气都懒得动手。在他们的眼里,这一切都是何汉晴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媳妇、一个母亲必须做的。这就是她孤独感和厌烦情绪的由来,这就是“累和烦”的日子。
最重要的是冷漠的亲情关系。小姑子和她因为灌开水发生口角,甚至对于她最为痛苦和耻辱的便秘冷嘲热讽;婆婆护短,加上本就瞧不起何汉晴,说话绵里藏刀、指桑骂槐,“我们屋里又不是那种小市民,在我们屋里说话要有点文化,做人要学会懂事”[1],这让直爽的何汉晴很是恼火,可也得忍着;公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排山倒海的气势也是她畏惧的。本以为丈夫刘建桥会说几句宽心的话安慰她,但他却无动于衷,甚至因为何汉晴发的小脾气对她大打出手,夫妻感情的冷淡使她心寒。儿子也从来不关心她,只会一味地索取,为了儿子一些超出家庭经济承受能力的物质需求,何汉晴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卖血,但是儿子对她总是冷言冷语,甚至对母亲的关爱异常反感,这几乎把何汉晴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二、何汉晴对生存困境的抗争及失败
其实,便秘是何汉晴“出门寻死”的导火索,如果不是因便秘而和小姑子争吵,她永远也不会去抗争那些不平等的现象,对于家庭矛盾也只会一味地逆来顺受,一辈子唯唯诺诺下去。正是因为争吵,使她彻底看清了家庭生活中的不平等现象,她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
马斯洛指出:“尊重需要的满足将产生自信、有价值、有能力和天生我材必有用等感受。反之,这种需求一旦受到挫折,就会产生自卑、弱小及无能的感受,而产生补偿或精神症倾向。”[2]何汉晴没有在家人面前得到基本的爱和尊重,精神的折磨给人带来的伤害远比肉体的劳累对人的影响更深,无人关心、无人理解的何汉晴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下想到了死。在她有了死的想法的同时,想到了自己活着对丈夫一家老小的好处,她为她即将死去而使他们一家失去一个做牛做马的“奴隶”而高兴,这同时也说明她想以死让婆家知道她的价值。当她一本正经地把自己想死的决心告诉大家,反而得到大家的讥笑。她的心彻底绝望了,她原本是希望家人能够通过她的反抗认识到他们的错误,改变思想给予她足够的尊重和关爱,给她活下去的勇气,让她继续发挥不知劳苦、任劳任怨的老牛风范。可是她失算了,她由失望转为绝望,她在家人不相信的眼光中走出家门去寻死,这实际上是她挽回自尊,向家人的冷漠示威的一种方式,是想以自己的消失来挽回家人对她的关爱和尊重。
但是,她因寻死而出走是盲目的、脆弱的,和娜拉出走是不同的,娜拉“成为自己比什么都要紧”的行动是有目的的,是坚决的,是彻底的。但何汉晴不是,她虽然无所畏惧地行进在出门寻死的路上,但这种勇气不是来自内心的真正觉醒和反抗,而是向家人宣告自己的重要性,缺乏韧性的斗争,往往不堪一击,所以注定她的“寻死”之旅是以失败而告终的。她把死期一直拖延,甚至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可见其想死的决心并不彻底,她徘徊在生与死的强烈矛盾之中。她替文三花照顾儿子细伢,脑子里就浮出了儿子刘最强的模样,想到临死之前不能见儿子一面,想到她死后儿子该怎么办,她想死的心动摇了。但是儿子对她想死并不加以规劝,甚至觉得无所谓,她的心寒到极点,想死的念头又涌上心头。在选择死亡的地点的时候,何汉晴想起了很多和丈夫恋爱时的美好回忆,她的心又动摇了。何况何汉晴本身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在寻死的过程中,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比如给朱婆婆掏耳朵,给文三花看孩子、打扫卫生,在火车南站救了一个受欺负的女孩,在晴川桥救了文三花成为英雄,这一切都成为了一股力量,拖拽着她寻死的步伐。
尤其是成为英雄后,她看似配合女记者实际却道出心声的话违背了“寻死”的初衷,她不想死的念头站了上风。她知道自己是出门寻死的,但她不能违背自己的豪言壮语,否则就会遭人鄙视。但是如若不死,家人将会嘲笑她的无能无志。如果灰头灰脸地回去,那么以后她连说死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在别人的眼里又是一场无结果的闹剧。所以,何汉晴陷入了一种“生死两难”的尴尬境地。于是,她和自己打了个赌,走进当初和丈夫有过初吻的晴川阁,她把自己的死或不死与刘建桥的来或不来强制地建立了对应关系。当刘建桥赶到后,对她说了家里乱糟糟的境况,以及一些她不能死的理由,她幡然醒悟,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死的,她这辈子注定是为刘家操碎心的那个人,她选择和丈夫回去,她的“寻死”抗争彻底失败了。
三、对何汉晴“寻死”不成的思索
我们可以在《出门寻死》中深深地体悟到环境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感悟到人在环境中的困顿和挣扎。何汉晴为家庭劳心劳力,对公婆非常孝顺,对丈夫从不抱怨,对儿子疼爱有加,但是仍然得不到家人的关怀和尊重。由此我们可以发现,传统父权社会意识影响下以忍让、顺从、奉献、逆来顺受为美德的何汉晴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甚至没有了自己,但是心理上的“便秘”却让她走上了寻死的道路。她在寻死的过程中也不断地去回忆家庭生活的点点滴滴,她总是反思自己寻死的对与错,始终不明白自己“寻死”的目的是什么,她仅仅把自己“出门寻死”当作重新唤回家庭关爱和尊重的筹码。千百年“三从四德”的妇德思想一直在她的心中根深蒂固,“贤妻良母”的思想也总是在左右和支配着她,她的无知和无才总是无意识地压制着她的生命需求,总是麻痹她的反抗思想。她在父权社会这种大环境的影响下,自卑、自负地认为一个女人天生就应该去扮演好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为人友、为人邻的完美角色。她满足于现状,不再去“寻死”,重新回到生活的原点,认为“捡一地芝麻”是自己的生存本相,从而从本质上失去自我生命的自由性,扼杀了自己生命存在的本体价值。
童志刚指出:“在平淡的日常生活当中,悲剧更多的是个人自我选择的结果,而这种选择的依据从根本上说是人性的内部。……人物也许能够摆脱某些外来的阻碍,却由于强烈的自我遮蔽而难以超越自身。”[3]何汉晴在丈夫找到她之后,义无反顾地回去了,在婆婆的又一声“烧水”的命令下,“烦与累”的生活又回到她的身边,她选择了屈服。最为可悲的是刘建桥在寻到她之后,不仅没有痛哭流涕地反悔,承认错误,反而平淡地训斥她,可见这个男人的无情,以及这场“寻死”斗争的无果。其实这一切都是何汉晴自己选择的,她的无知使她无法选择正确的方式与无爱的家庭斗争到底,家庭的冷漠也是她一味纵容的结果,她就像一个作茧自缚的虫子,不愿破茧成蝶。翟永明在《黑夜的意识》中指出:“每个女人都面对自己的深渊……不断泯灭和不断认可的私心痛楚与经验……远非每一个人都能抗拒这均衡的磨难直到毁灭……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反抗自身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召唤的真实,并在充满矛盾的二者之间建立起黑夜的意识。”[4]何汉晴在寻死的过程中对家庭的回想,以及想到死后刘建桥续弦,充足的物质生活使没有她的家笑声不断,里里外外一片红火,这一幕幕的想象深深地刺激了何汉晴,她沉浸在满满的醋意之中放声大哭,由此可见她害怕失去家庭,害怕别人取代她的位置。于是她服从了内心最真实的呼唤,选择了“得过且过”的生存态度。
刘建桥在晴川阁找到何汉晴之后,竟然大言不惭地诉说下岗在家的隐忍和无奈,洒脱地夸耀自己对于困难的态度,平淡地训斥何汉晴对于家庭的不负责。他叙述着现在家里乱糟糟的境况,自己没吃晚饭,公公找不到药,婆婆生闷气,小姑子的衣服被熨坏,儿子不知去向,并且把这些全怪罪在何汉晴的头上。然而何汉晴也竟然认为自己理亏,认为这一切本是自己的责任,为自己所犯过错所带来的经济损失后悔不已。甚至有了寻死的念头的同时,她还在一心地记挂家里失去她后会变成什么样,没人洗衣,没人做饭,没人买药,没人换煤气,没人吃剩菜,没人烧水,没人灌水瓶,没人关煤气……她在听闻家里的糟糕情况之后,她觉得自己再没有资格去死,她对家人有着未尽完的责任,即使死也要死在他们后面。她从“寻死”到“寻生”的转变,是因为对生活的牵挂,是一厢情愿地为他人而活,这是她的悲哀,她一直没有认识到自己本身的生命价值,心甘情愿地做家庭的“奴仆”,用自己的生命和青春演绎着唯美的无人欣赏的独角戏。
刘建桥在晴川阁找到何汉晴的时候,虽然语气平淡地训斥了何汉晴,但是何汉晴感觉到的并不是恼怒,因为丈夫的到来对于她来说就是一棵救命草。她有了不去死的台阶,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毕竟在她看来丈夫还是在乎她的,她对于他们一家来说还是有价值的。“何汉晴却觉得丈夫抓着她的那只手不光在发抖,而且惊人地烫,那股烫气一直从何汉晴的手上冲到她的心里”[1],何汉晴感觉到了丈夫在轻松之余的紧张,这紧张在何汉晴看来是丈夫对她的依赖和爱,她的心里一下子就舒服了。而这一点恰恰是她最在乎的,她出门寻死,想要的就是丈夫及家人对她价值的肯定,她的“寻死”实际上并不是寻找“死”,而是寻找“生”的勇气和动力。而丈夫的紧张正是她所要寻找的“爱”,那种关心和在意使她满足了,她找到了“生”的依托。
何汉晴回家了,没人嘲笑她,她得到暂时的心安。但生活又回到了原点,她所有的抗争都被认为是瞎折腾。婆婆在她回家后没有给予安慰和道歉,反而直接要她去烧水,她唯命是从地接受了,那种“便秘”似的生活又开始了。她又要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捡芝麻”,但她宁愿自欺欺人,也许在她内心里她认为自己打了一场胜仗,她肯定了婆婆认为的“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的说法,认为这就是人生,只能去承受,却没有资格去摆脱。她现在对生活的态度是以“安之若命”和“得过且过”的思想为基础的,这就是何汉晴的人生哲学,也是她可悲的人生价值所在。何汉晴的“寻死”最终变成“寻生”,原先给人看来的“悲剧”实际上变成了一场实实在在的“闹剧”,这场闹剧的结果是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在一番调笑之后又回到了原点,没什么深刻的内涵和人生感悟。何汉晴虽然从“死”到“生”,但对于她来说并不是“新生”,因为没有一个崭新的起点,也没有最终的方向,一切都未改变,她依旧要为家庭做牛做马,依旧要面对家人的苛难与漠视,依旧要在“烦与累”的生活中继续走下去。
文章由便秘始,又由便秘终。身体上的便秘和心理上的“便秘”一直是围绕着何汉晴的生活的,伴随她从“寻死”走到“寻生”,并将一直影响其一生。其实,何汉晴的“寻死”就像便秘似的,有了想发泄的冲动,但是却因为种种原因硬生生地发泄不得。虽然有时候会暂时舒畅,但还是会伴其一生,让她活得不舒服。关爱和尊重就像蜂蜜一样,缺少蜂蜜这个调剂,生活永远就会像“便秘”似的,发泄不得,舒畅不得。
[1] 方 方.出门寻死[J].小说选刊,2005(2).
[2] 马斯洛.马斯洛人本哲学[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57.
[3] 童志刚.“泛悲剧”意识与第三种声音[J].长江文艺,1991(8).
[4] 翟永明.黑夜的意识[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3.
I 206.3
A
1672-6219(2012)增刊-0102-03
2012-05-13
晏 羽,女,安徽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