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笔下硬汉形象的生态主义重释*
2012-08-15★张军
★ 张 军
一向被人称为“硬汉”的海明威在其作品中塑造了大量的、类似于其本人的硬汉形象。“硬汉”的外表往往表现为傲慢、冷漠,在行为上表现为酗酒、打猎、捕鱼、斗牛及追逐女性等,在精神上表现为征服、打败、毁灭及统治的欲望。“硬汉”的特点是:人可以被摧毁,但不可以被打败[1];重压之下保持优雅的风度。长期以来,海明威及作品中的硬汉形象成了人们追捧及仿效的对象。但在生态关注及生态批评发展的今天,我们换一种视角来重新审视海明威笔下的人物形象,就会发现不一样的“硬汉”,这种硬汉原来是一种生态与反生态的共生体,其矛盾生态意识的双方均体现着人类维护自身利益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
一、具有征服与控制自然等反生态思想的硬汉
征服与控制自然观与人类中心主义相伴而生,是典型的反生态思想,在文学中也表现为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掠夺和控制改造。在自然中,渺无人烟的荒野沙漠、死寂的森林、滔天的洪水、弱肉强食的狮虎豺狼、凶狠阴鸷的蛇蝎鹰鹫、无处不在的蚊蝇虫鼠等形象,常常就代表着大自然的强大,令人畏惧。正是在强大的大自然面前,人类通过征服和控制的手段来维护作为人的尊严,为“人类乃万物之灵”寻找依据。
海明威笔下的人物往往都是通过对自然的征服与控制来彰显自身的硬汉形象,以打败强大的生命体来证明人的力量和勇气。海明威塑造了各式各样的硬汉形象,如斗牛士、拳击家、猎人、渔夫、士兵,这些人共同的特点表现为孤独、倔强、争强好胜,为了所谓的尊严和荣誉不惜孤注一掷,以死相搏,夺取胜利。他们要征服的对象是自然界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人和动物。在短篇小说《打不败的人》中,年老的斗牛士曼努尔,为了保住他过去的荣誉,执意重返斗牛场,与强壮的公牛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以压倒一切的精神力战公牛,终于把利剑戳进了公牛的身躯。《老人与海》中圣地亚哥跟马林鱼的较量、与大鲨鱼的搏斗,就是一个孤独、倔强的硬汉征服大海的寓言场景。在《一个非洲故事》里,朱玛和戴维以及戴维的父亲去追捕一头十分勇猛的公象,朱玛在严重受伤的情况下,最终还是把公象射杀了,而且枪杀大象的一幕十分残忍,朱玛几乎是把枪放在受伤后已经不能动弹的公象耳朵里,连开两枪,使之彻底毙命。最后朱玛和戴维父子成了村里的英雄,主人公以战胜勇猛的公象来证明自身的强大。《过河入林》中,作为军人的坎特维尔上校,说他在战场上杀了122个人,还除了那些容易干掉的。以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树立坚不可摧的硬汉形象。
现实中的海明威常把自己比喻成狮子,他意志坚强,精力充沛,生性爱好冒险。他争强好斗,从不认输,他爱好运动,喜欢拳击,尤其爱好斗牛、钓鱼和打猎。他常常以战胜强大的对手来树立自己的硬汉形象。正是为了保持这种硬汉形象,海明威的活动却给自然界留下了难以抹平的创伤。海明威有一种似乎在自然消灭它之前报复自然的冲动,为了反抗死亡,“我花费大量的时间捕杀动物和鱼,以使自己不致于自杀。当一个人像我一样与死亡抗争时,他赋予自己上帝般的特征,从中他得到快乐。”[2]从中看出,海明威以屠杀动物、征服自然来增加自身的勇气,延续硬汉形象。
海明威的猎杀记录是令人震惊的:“不仅有非洲和美洲西部的大型猎物,(狮子、豹子、水牛、犀牛、黑貂、熊、麋鹿等),还包括生活在美洲动物保护区外的一些所剩无几的灰熊,还有马林鱼、金枪鱼、海豚、海鲢、无鳔石首鱼和海龟,用汤姆逊机关枪射杀鲨鱼,捕杀非猎物种老鹰、大鸨、鹤、鹊、丛林狼、豪猪和蛇”。[3]我们承认,人在与大型的、危险的动物及神秘莫测的大自然搏斗时需要力量和勇气,但在科技发达和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盛行的现代社会,人类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再强大的动物和自然也都已被边缘化,用屠杀动物来证明自身强硬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反讽。
二、硬汉的生态情结
虽然硬汉们在行为上表现为猎杀动物、征服自然等反生态的倾向,但他们有时又产生一种对自然的依恋及对生命的尊重的情感。
(一)硬汉们的大自然情怀
在《大二心河》中,主人公尼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回归故里的军人,在战场上他是一位硬汉,但战争却使他的内心世界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当尼克重返故里,他以钓鱼的方式与自然亲密接触,从故乡那熟悉的山水中寻求慰藉。“他伸展在地上,脖子,背脊和腰部都觉得舒坦,背部贴在地上,感到很惬意。”[4]显然,他已与自然浑然一体,由博大包容的大自然为其疗养内心的创伤,从而感受生命的存在。
在《太阳照常升起》中也有类似的描写,参战并受伤回来的巴恩斯等人,为了逃避现实或慰藉心灵,常常跨山越岭,穿越森林,再下到河谷去钓鱼、野餐、读书、游泳,畅享大自然的恩赐:“我们踩着这条沙路穿过田野。田野地势起伏,长着青草,牛群在山中放牧。我们听见树林里传来他们脖颈上的铃铛声。……阳光穿过树叶,斑斑驳驳地射在草地上。树大叶茂,但林中并不阴暗。没有灌木,只有青翠欲滴的、平坦的草地,灰色的参天大树之间的间距井井有条,宛如一座公园。”[5]作品中大量的自然描写,衬托出主人公在亲近自然时愉悦的心情。
在《丧钟为谁而鸣》中,乔丹是一名国际主义战士,是勇敢与正义的化身,是海明威笔下典型的硬汉形象。在决战打响之前,作家没有写临战前的紧张与兴奋,而是通过乔丹在树林里全身心地亲近自然的体验和感受,使之产生了与自然界融为一体的和谐感,意识到了生命的相互关联,消除了对于死亡的畏惧。“罗伯特·乔丹像刚到此地的那天一样,又趴在一棵松树的树身后面,望着天边的鱼肚白慢慢露出来……他望着望着,似乎自己也溶入了日出之前渐渐透亮的一部分,连心里也亮堂起来……林子里是一片滋润柔软的土地。他感到臂肘底下铺着的一层层棕褐色落地松针,也富有弹性。……他感到自己的心贴着树林里铺满松针的地面正在‘呼呼’直跳。”[6]
(二)硬汉们的生命情怀
虽然海明威在塑造硬汉形象时常常以猎杀动物来体现人类力量的强大,但在人与自然博弈的过程中,也可以看出硬汉们对于生命体的特殊情感。海明威研究者查理·琳默非在其文章中指出:“海明威的作品揭示了一种对自然的尊崇和体验……不仅体验各种生物,也体验自然本身。”[7]
在《大二心河》中,尼克想钓到一条大鱼,但他却同情那些小鱼。有一次,尼克钓到了一条小鳟鱼,就准备将其放生,他知道鳟鱼身上覆盖着一层薄黏液,他怕用手触摸鳟鱼时,黏液被破坏的地方就会被白色真菌感染。于是他在触摸它之前,特意弄湿了手。尼克对小鳟鱼的这种细致的关怀,体现了这位战场上的硬汉在面对小鳟鱼这个弱小的生物体时所产生的一种生命关爱的情怀。
在《老人与海》中,海明威式的硬汉圣地亚哥面对他的对手大鱼说:“鱼啊,我爱你,非常尊敬你。”大鱼“比我们高尚,更有能耐”,“美丽而崇高”。[8]老人喜爱在海洋上航行时的主要朋友飞鱼,他担心那些柔弱且几乎从没有找到过食物的黑色的小燕鸥,觉得小鸟儿的生活过得比自己还要艰难。他也为海龟伤心,人们对海龟残酷无情,一只海龟给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钟头。老人甚至有时觉得自己和海龟有些相似:“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9]老人与弱小生物的感情由此可见一斑。
三、硬汉矛盾生态意识的诠释
海明威所塑造的硬汉形象一般都具有惊人的毅力和旺盛的精力,在同充满敌意的世界对抗中殊死搏斗,面对痛苦和死亡他们无所畏惧。无论形势多么严峻,困难多么巨大,甚至面对死神,他们都不失人的尊严,不失勇气和决心。所以,海明威式的硬汉往往都是为人的尊严而活。从生态批评的角度看来,硬汉们在对待自然和生物方面具有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人类中心主义过度地强调人、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而忽视自然界其他生物种群的价值,强调人类中心主义以感性意愿为价值尺度,主张所有感性意愿都应得到满足,而不问这些意愿是否合理。[10]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写道“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11]这表明人的尊严是由于具有思想而获得,就是获得别人的尊重和肯定,个人的尊严又因个人力量的微弱和有限,而必须刻意加以保护。但是自然界其他生物是没有思想的,人通过征服和控制自然来获得的尊严并不是来自对自然界的尊重,而是力图通过这种行为来获取其他人的肯定和赞许。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是牺牲品。
海明威在其作品中大量描写主人公通过征服和猎杀大型动物来展现人的力量和勇气,实际上是获得来自自身的心理安慰和来自其他人的称赞,获得所谓的“硬汉”这个称号。在海明威渔猎题材的小说中,人们对被打死的猎物很少有同情和怜悯之心,相反,如果猎人打猎成功,人们会感到无比自豪,为征服者、胜利者而庆贺。因此,人们会为了这种所谓的人类尊严毫无顾忌的去挑战和杀戮动物、破坏自然,即使遇到困难和危险也毫不退缩。所以,海明威式的硬汉可以被理解为把自然和生物踩在脚下的征服者的形象,从生态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种形象实在是丑陋不堪。
即使硬汉们表现出对自然和生物的友好也无法改变其征服者的形象。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人类获得的所谓的“尊严”事实上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胜利。当赞誉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时,硬汉们产生了一种尼采式的孤独,精神上缺少一种依托而产生了另外一种恐惧。心理学家弗洛姆认为:“孤独的经历引起人们焦虑”,“孤独意味着无助”,“孤独是强烈焦虑的来源”。[12]他还指出:“一旦个人已变成完全孤苦伶仃地面对外面世界,他就不得不想方设法去摆脱这种不堪忍受的软弱无力的孤独状态。”[13]这就是意味着孤独主体必须逃避或者反抗这种有害的孤独状态和孤独心境。硬汉的意义是人们赋予的,硬汉们为了维护这种尊严,即使再孤独也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表现自身的焦虑与无助。当焦虑的情感需要释放时,他们反过来又选择了宽容的大自然和天真无语的自然生物。正像监狱中极度孤独的人有时捉几只虱子放到掌上逗玩,玩后再放回身上也舍不得杀死一样,他们这时候表现出来的与动物的友好和对大自然的依恋只是为了弥合自己心灵的创伤,驱赶孤独引起的焦虑。一旦人们又崇尚硬汉精神时,他们或许又会举起刀枪指向大自然来证明人的力量与勇气,来维护那自我欺骗式的、所谓的“人的尊严”。
四、结语
海明威笔下英雄式的硬汉们在面对自然和生命体时,一方面表现为征服和控制的欲望,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友好和关爱的情怀。这种生态意识虽说矛盾,但矛盾的双方并不对等。从生态主义的角度来看,对自然和生命体的征服树立起来的硬汉形象体现了强烈的人类中心主义,而硬汉的人性脆弱面却以回归自然得以安慰,也是一种以获取人类自身利益为目的的行为。由此看来,这种“硬汉”,不要也罢。
[1][8][9]海明威.老人与海[M].吴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68、40、167.
[2]格伦·洛夫.实用生态批评——文学、生物学及环境[M].胡志红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38.
[3]Hemingway,Ernest.Selected Letters,1917 -1961[C].edited by Carlos Baker.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81.
[4]海明威.大二心河[A].吴劳译,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说全集[C].陈良廷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240.
[5]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M].赵静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128.
[6]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M].程中瑞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469.
[7]邹漆.近年国外海明威研究述评[J].国外文学,1995,(1).
[10]唐纳德·沃斯特.自然的经济体系—生态思想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245.
[11]帕斯卡尔.思想录[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157 -158.
[12]弗洛姆.爱的艺术[M].刘福堂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7.
[13]弗洛姆.逃避自由[M].陈学明译,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186 -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