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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乡村社会秩序的“灰色化”变迁趋势

2012-08-15马纯红

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六合彩赌徒社会秩序

★ 马纯红

近年来,乡村社会“灰色化”成为农村研究一个新的关注点。谢立中最早从社会学的意义上提出“灰色化”概念,意即一种暧昧与颓废状态,又难以用道德语言评价,而又无法直接定性为社会黑暗的社会事实。李昌平认为,乡村社会的两种灰色化趋势值得警惕。一种是乡村社会治理行为灰色化,有些地方政府及其部门不直接依法管制,而是或明或暗地利用“社会强人”,或是经济强人或是地痞或是恶霸或是刑满释放人员等对百姓实行威逼利诱式、恐吓式、恐怖式的管制。一种是乡村社会经济行为灰色化,有些地方政府利用“社会强人”对百姓实行管制的同时,作为对“社会强人”的回报,默认他们强占公共资产、强力垄断市场、强行独买独卖资源等。

为进一步了解乡村社会“灰色化”的发展,我们自2007年开始在湘北H镇进行了历时1年的田野调查。在本次调查中,研究人员以乡村混混的生命史为研究结点,对乡村“混混”群体的越轨行为进行了呈现,以展现1980年代以来乡村社会所经历的种种重大社会变迁及变迁中乡村秩序所发生的治乱反复的过程,进而考察乡村社会的道德话语变迁及秩序和权威变异,从而更好地帮助我们在这种秩序变迁中理解20年来乡村社会“灰色化”的轨迹与逻辑。

行走在H镇的乡土社会中,你会时不时听说“混混”的故事。这些“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可是田里农活一窍不通”的年轻农民不读书、不务农、不经商、也不打工,只知整天游荡玩耍,成群结伙,打架肇事。这些“混混”如农村新贵一般,不事农作,却并不担心其生活来源,有的因强行承包某项工程而发财,有的因开“地下赌场”而一夜暴富,有的靠在赌场和“买码”中高利放贷而获利,有的因在各种场所当“马仔”而醉生梦死,其谋取灰色利益的灰色手段、颓废的生活方式和乖戾的行为模式,让村民们往往又恨又怕、又羡又拒。“混混”既不按正常的乡村社会方式谋生,也不像黑社会那样以公然而有严密组织的方式破坏社会秩序。种种结果显示,与1980年代前的社会状况相比,1990年代中期以来H镇乡村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也就是呈现出“灰色化”的趋向。乡村“混混”通过对地下六合彩与地下赌场的控制,严重侵袭了乡村正常的社会秩序与伦常规则。自2005年国家取消农业税后,乡村社会一方面开始经历国家基础性权力与常规性权力的双重弱化,另一方面却又出现社会秩序在某种意义上的特殊平静;一方面是地下六合彩与地下赌场的日渐喧嚣,另一方面却又是村庄舆论、公共生活的逐渐缺失;一方面是激烈的干群冲突开始消隐,另一方面却又是干群关系的逐步冷淡;一方面是基层政府权力的日渐不作为,另一方面则是乡村“混混”主导下乡村社会秩序的“灰色化”变迁趋势。

一、地下六合彩与地下赌场的滋长蔓延

影响乡村社会秩序“灰色化”变迁首当其中的是地下六合彩(俗称买码)。“一块钱一担谷,百块钱一辆车(摩托车),千块钱一栋屋,万块钱一世享清福”,1:40的高额奖励让众多村民心动不已。地下六合彩俗称“买码”、“赌码”,是一种利用香港六合彩中奖号码的变相赌博。规则是从01—49中选1个号码作“特码”(香港六合彩“搅珠”搅出的特别号码)。地下六合彩之所以是地下,是因为这种六合彩并没有经过国家的认可,事实上,也没有哪种彩票有如此高昂的利润,所以这种六合彩带有明显的欺骗性。所谓“特码”是通过“搅珠”搅出来的,是不可预测的。然而,很多不法分子还在编写“码书”、“码报”(买地下六合彩的参考资料,统称“码经”,“彩经”)行骗获利。H 镇“地下六合彩”庄家,一直在买码坐庄的过程中稳赚不亏,为了收回码民的空头下注金,他们经常和一帮年纪不大,20岁左右,在镇上经常打架闹事的小“混混”一起厮混。这些小“混混”的最大特点,除了打架不怕事不怕死之外,就是不讲情面。欠账的村民只要一见到这些“混混”,就吓得立马交钱,如果谁不交,这些逞勇斗狠的“混混”就会大打出手,拳脚相加,拖猪抢物。H镇在2003年到2006年是买码最疯狂的时候,一些村民甚至将整栋房屋进行抵押,除了1—2户确实发了财,然后利用这笔钱转入开地下赌场之外,其他村民全部是血本无归。从2002到现在,全镇因为买码就直接发生了5起自杀事件,全部是因为输得绝望的村民一气之下喝农药。村民们自己也说,农村实在是被买码害苦了,地方经济至少倒退十年。

地下赌场更是猖獗。现在的H镇起码有上10个大规模的赌场,工具、人马和运作方式几乎和电视里看到的没什么两样,除了设备简陋和露天进行以外。开赌场的人一天的打水(抽税)费居然高达7—8万,而税率只是1%,由此可以想象赌博的规模有多大。有些时候,赌场的赌徒都不数钱,而是比钱堆的高矮。本地毗邻湖北、江西,是三省交界处,江西、湖北的很多人都开车、骑摩托来这里赌。

“地下赌场”一般都是严密行事,极其隐秘。没有熟人的带领下,一般人根本不可能进入。地下赌场设备极其简陋,但服务却配套齐全。赌徒可以提前打电话给庄家预约,庄家派车出去免费接送交通不便的赌徒,打的来的赌徒可以报销的士费。赌场给赌徒免费提供吃饭,并且负责帮有特殊需要的赌徒找小姐。赌场里面的赌徒约有80—90人,专心致志地赌钱“板坨子”,赌场里几个身穿迷彩服的“看场子”的人,却在赌场四周巡视和维持秩序。每隔一小时左右,“看场子”的人就会高喝一声“打水”,不管四周的赌徒有没有下注,赌徒都必须停下不动,不能将赌台上的钱拿回,而只能等着“看场子”的人收取“水费”。收“水费”的规矩是每张赌台收5%的场子费,即如果一张赌台上的现金是1000元,庄家就收取50元“水费”,如果赌台上的现金是10000元,庄家就收取500元的“水费”。一天下来,我粗略计算了一下,从上午9点到12点,下午1点到5点,庄家总计“打水”8次,至少收取了9万左右的“水费”。

高利贷随着“地下赌场”的疯狂兴起,也开始迎来了高峰期。按照高利贷的规则,借1000元,一天的利息是50元,借10000元,一天的利息是500元,当天的息钱在给钱的时候就当场扣除。即借1000只给950,借10000只给9500,而且进行利滚利,息滚息。明知道是饮鸠止渴,在赌场里输红了眼的人还是会不顾一切的喝下这杯毒酒。至于放贷后的债务收回,地下赌场的庄家并不担心,因为赌场里所谓的“保安”与混混会出面摆平。刚开始村民们并不参赌,但随着“地下赌场”的进一步蔓延,一些村民也开始趟这趟浑水,最后被迫深陷赌场。从2007年到现在,就有10来户村民因为在地下赌场玩得倾家荡产,并且欠着总计已经高达上百万的高利贷,而不得不全家都跑到外地躲债,不敢回家过年。

二、基层政府公共权力的日渐消退

2005年取消农业税之后,不再需要“混混”参与征缴与治理的基层政府,迎来了整治社会秩序的好契机。2007年12月H镇派出所经过部署,准备对境内的地下赌场进行出击。根据内线的举报,在H镇与江西的交界山头处有一个当地混混开设的地下赌场。派出所的6名警察在凌晨4点左右全体出动,进行抓捕,刚开始派出所成功地控制住了赌场,并在抓了十几个人后,开始清点收缴赌场上的赌资。这下维持赌场秩序的“保安”和聚赌的赌徒们不干了,眼看着赌资即将被没收,就当场与警察发生了冲突,在双方的推搡谩骂中,叫喊着要动手的赌徒们越聚越多。很快,谩骂警察变成了对警察的围攻,在一半是外地赌徒一半是当地“混混”的围攻中,6个警察被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派出所被迫把抓的人释放,缴获的赃款归还,才得以脱身。

镇派出所这次失败的抓捕行动所带来的后果是严重的,表面上是“地下赌场”规模越发壮大,露天赌场在镇间主干道旁一开就是十几天,丝毫不在意有可能带来的被查获。深层的后果却是农民对法律与秩序日益失去信心,当遵守规则没有意义,不遵守规则反而带来收益时,不讲规则就成为规则,当纠纷的解决更多地依靠权力、金钱与暴力时,不讲道理就是道理。失望使得农民转而开始更多地诉诸暴力,将怒火与怨气的发泄指向了代表国家的基层政府与派出所,一切非理性的背后是农民对乡土社会秩序的失望之感。

在屡次看见派出所的种种灰头土脸之后,镇里终于明白作为灰色化重要力量的“混混”已呈尾大不掉之势。尽管农业税的取消,给干群关系的缓和和谐带来了契机,给乡村秩序的稳定发展带来了机会,但此时除了不用再因为生存压力而直接对抗农民之外,干部们的工作热情也似乎日渐消退。与这次失败的抓捕行动随之而来的,是2008年9月H镇所经历的社会抚养费征收的微妙的进行过程。

取消农业税,意味着国家全能主义政治权力在农村的进一步退出。但由于现行的政治、经济体制没有根本性的转变,国家和政府为了能继续使得农村成为现代化进程的“稳定器”与“蓄水池”,必然会加强农村的控制。于是,社会抚养费就成为眼下基层政府控制和整合农村的重要工具。

尽管县里和计生部门强烈督促要求2个月征缴完毕,但从2008年7月到10月,H镇的社会抚养费依然没有完全收上来,许多镇村干部都是爱理不理地应付一下。虽然H镇到处挂上了“加强社会抚养费征收力度”的横幅,但私底下“老子再也不受这些鸟气了”,却是众多镇村干部的感叹。于是,农业税取消之前,全镇的镇村干部顶着酷暑高温,在乡村中早出晚归征收社会抚养费的图景再也没有出现。大家难得默契地早早出去找个地方歇凉,却再也难得一见镇、村干部挨家串户去做工作。

三、村庄舆论与结构的蜕变

对于乡村社会秩序发生的这种变迁,村民的态度是双重和暧昧的。一方面对于普通村民与村干部来说,“混混”不仅不好惹,而且时刻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谈起这帮“混混”,往往是唉声叹气。村民要是跟他们借贷,去他们那里赌博,或者请他们帮着打架,和他们沾上了边,那就没有安生的日子过了。村民们尤其恼火的是那帮小‘混混’,年纪不大,胆子却大得不要命,无法无天,在街上走都是横冲直撞,镇上的农民大都忍气吞声,怕他们。在村民与干部的眼中,地下赌场和地下六合彩是造成H镇社会秩序灰色化的根源所在。

但另一方面在H镇,若是问起镇里有没有“黑社会”,无论是干部还是村民,一定是一口否认这种特殊社会形态的存在。从这一点来说,H镇“混混”群体并非那种组织严密、无恶不作的黑社会帮派。这也反过来说明,生活在普通村民中的H镇“混混”形成了一个相对隐性的社会。这个相对隐形的社会一方面因为对村庄社会秩序的侵蚀,而显性地呈现于H镇社会当中,另一方面又由于与村民日常生活的融合,而隐形地存在于H镇社会当中。显然,从后者意义上而言,这更像是一个隐性的“灰社会”。

村民出现的两种暧昧态度,其根本原因在于村庄舆论与结构的转型。1980年代从集体化向个体化的转型直接导致的后果是乡村道德体系与价值观念的转型,市场化原则成为生活的基本支配原则。思想的解放将“集体主义理想”弱化,市场的兴起改变了集体生产的模式,也弱化了“革命伦理”。市场化原则成为生活的基本支配原则使得现代经济的自由配置资源得以可能,但是它却没有给道德重建以时间和机会,而是将乡村社会直接带入交易、力量、均衡和个体化时代。利益至上的原则开始渗透到H镇生活的各个领域,村民的生产、休息、娱乐、交往,都开始带有功利的色彩,乡村道德体系与价值观念在某些方面也开始呈现“无伦理”或“笑贫不笑娼伦理”的特征。随着私人生活的变迁、婚姻观念的转变、妇女在家庭中地位的提升以及孝道的衰落,经历1980年以来村庄舆论与结构转型的H镇农民弱化了革命伦理,并进一步消解了传统伦理。他们开始表现出一种功利化的自我中心取向:“混混”依靠欺压他人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通过各种非法与灰色手段快速致富;普通村民在一味伸张个人权利的同时拒绝履行自己的义务。与乡村社会社会秩序灰色化紧密相关的地下六合彩和地下赌场,正是在这种氛围中不仅获得了生存空间,更获得了存在意义。

乡村社会秩序的灰色化变迁,不仅意味着乡村社会秩序日益失去常规性权力的权威维系,霍布斯笔下的“准丛林”状态有可能会蔓延,更意味着灰色化秩序产生的最大症结不在于乡镇没有社会形态和组织结构,而在于灰色化秩序本身的网络结构与乡镇的主流组织形态格格不入,屡屡发生冲突的同时,又与其乡土社会结构高度融为一体。一个最明显的特征是,尽管村民间的纠纷明显增多,甚至屡屡发生恶性事件。但现在镇里和村干部的态度往往就是“你们有什么事情找法院和派出所去”。以前纠纷和冲突的调节还可以靠村干部和德高望重者进行,国家派出力量(司法所、派出所)只在调节无效的时候才出面解决。然而,这几年开始变了,村民们更多的开始信奉权力、金钱和暴力是最好的解决手段,这反过来进一步促进了社会暴力的弥散和灰色化变迁趋势的强化。

四、一点探讨

2006年全国范围内取消农业税。中央进而提出,要大力加强新农村建设,建设“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然而我们都知道,对于集体意识悄然崩塌,人际关系由亲情化转向理性化,差序原则转向货币哲学,价值理性和传统理性让位于工具理性,社会秩序呈现混乱的乡土社会而言,这些手段并不是我们想达至的终点。国家治理模式单单经济和市场取向的改革转型,而没有对政治的相应变革,必然导致乡村社会的变迁在某些方面呈现出向“传统复归”的特点:村民生活世界与意义世界向“自我荫”的变迁,乡村社会结构从作为革命成果的纵向型变迁转向市场背景下的横向型变迁,最后形成全球化背景下的“纵横共变”格局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乡村社会所经历的最为深刻的社会变迁。两种变迁的结合,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集权主义的治理逻辑。而传统的文化基础的破坏和传统伦理规范的失效,直接给乡村越轨力量的萌芽、生发与成长提供了滋生土壤,并进而为乡村“扶植型秩序”的产生、运转与维系提供了生存空间。简单而言,超越单纯生命史意义上的“混混”与越轨力量的脉络逻辑是:他们脱离于乡村的道德和伦理秩序,却能够体面地营生甚至获得快速致富的机遇,一方面是国家强制性权力的弱化,另一方面是国家基础性权利的同步弱化;一方面是乡村社会的伦理秩序规范功能消弱,另一方面却是越轨力量震慑和威胁他人的能力步步增强。当乡村社会将混混的行动逻辑视之为罪恶却又处于无奈与屈服之时,基层政权也从治理有效性的角度开始看重与有意扶植这种力量,使之成为内切于乡村秩序中的结构性力量。因缺乏国家基础性权力的改善与提升,在“扶植型秩序”走向消亡后,乡村社会呈现出“灰色化”变迁趋势。

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背景下,H镇乡土社会所经历的社会转型,与我们所预想的新农村转型之间存在着不小的理想差距。地下六合彩与地下赌场作为乡村社会秩序灰色化的主导力量,能够在乡村社会秩序中崛起,实质上是因为国家治理模式取消农业税之后,没有对基层政府公共职能体与村庄结构改造进行相应的变革,这必然导致乡村社会的变迁在某些方面呈现出“乱”的特点。因此,一方面农业税取消之后,基层政府作为国家力量的象征如何进一步强化公共服务职能,而不是自然消解,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另一方面,如何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注重经济面向的同时也关注文化面向,重塑村庄的价值道德系统与社区自助系统,更是一个必须思考的问题。

[1]谢立中.灰社会理论:一个初步的探讨[J].社会学研究,2001(1).

[2]李昌平.警惕乡村社会进入两种‘灰色化’状态[OL].三农中国网.

[3]黄海.当代乡村的越轨行为与社会秩序[D].华中科技大学博士论文,2008.

[4]谭同学.“灰社会:一个透视乡村政治生态的视角”[A].湖北人民出版社,三农中国,2006(3).

[5]谭同学.乡村灰化的路径与社会基础——以湘南某县金、银镇为例[A].三农中国,第8辑,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6]邹谠.二十世纪中国政治——从宏观历史与微观行动角度看[M].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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