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族文化中的历史记忆和族群认同
——以桑植县白族为例*
2012-08-15刘晓艳
宗族文化中的历史记忆和族群认同
——以桑植县白族为例*
刘晓艳
(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本文以桑植白族为研究对象,从其族源、历史记忆入手,探讨了在历史时空变幻中,历史记忆和族群认同之间的关联。解剖在一系列的宗族活动所包含的历史记忆以及对大理白族这一主体民族的深刻认同感,有助于更深入、全面地认识桑植白族。
宗族文化;历史记忆;族群认同;桑植白族
生活在桑植县的白族是大理聚居区白族的重要组成部分,桑植县地处湖南省西北部,是贺龙元帅的故乡,红二方面军举世闻名的长征出发地。桑植白族曾长期称为“民家人”,其先民因在宋末元初“爨僰军”中服役,从云南大理迁徙来桑后世代定居。[1]落籍桑植后与当地各族人民长期和睦相处,相互学习,通婚繁衍,艰难创业,共建家园。不仅创造了美好和谐的生活还创造了辉煌灿烂而又独具特色的白族文化。尽管700多年前桑植白族作为一个外来者的身份扎根桑植,但祖辈始终保留着自己族源的记忆,在历史发展中,桑植白族与大理白族虽相隔万里,但始终对大理白族有着深刻的记忆和认同。他们的民族身份认同是在民族国家多元一体文化的构建影响下逐渐形成的,而其对主体民族的历史记忆以及对族群深刻的认同是他们最终被认定白族的根本内在因素。
一、桑植白族的族源与身份认同
据《谷姓族谱》记载:公元1253年,蒙古皇帝蒙哥(宪宗)即位后,立即向南宋发动大规模进攻,由于长江天险,攻克不下,只好改用迂回战术。于是从1252年开始,命令皇弟忽必烈,大将兀良合台率军二十万,从河南,攻甘肃、青海、四川、渡金沙江至云南。于宋宝佑元年(1253),攻克大理都城之后,继续利用大理段氏,充当蒙古军的“先锋”和向导,留大将兀良合台戍守和招降云南境内的未降部族,对南宋形成大包围态势,自己则率部回上都(今内蒙古正蓝旗东北闪电河北岸)。宝佑六年(1258),蒙古军兵分三路,一路由忽必烈率领,从河北进河南,攻湖北;一路由蒙哥亲自统帅,从河北进河南、湖北,攻四川,然后顺江而下;一路由兀良合台率领,从云南,攻交趾(今越南),进广西,攻潭州(今长沙),衡州,并约次年冬三路会师于鄂州(今武汉),再东下临安(今杭州)消灭南宋。当时,一、二路蒙军,兵强将勇,唯有在大理的蒙古军,数不过两万,还要留下部分镇守。为了补充兵员,兀良合台遂在云南组建了一支“蛮僰万人”的“爨僰军”又称“寸白军”,达两万余众,其中大部分是白族人,由原大理国王段兴智的叔父段福率领,跟随蒙古三千精锐骑兵,南下交趾(今越南辖地),转北用兵广西,“破横山寨,辟老苍关,循宋内地”。一路上,他们“蹴贵州,蹂象州,入静江府,连破辰、沅二州,直抵潭州城下”,旋攻岳州。次年(宋开庆元年即1259年)冬月,兀良合台同先期抵达鄂州的忽必烈会合。其时,蒙哥已于四川钓鱼台战死。忽必烈急于北返,争夺汗位。令暂停攻宋,沿江驻防。宋景定元年(1260)忽必烈继为大汗,不再任用手握重兵且属异己的兀良合台,并于次年(1261)让兀良合台回上都,命令改编与遣返“寸白军”。当时,川贵交通阻塞,大部分“寸白军”历经险阻回到云南,少部分却因交通阻隔滞留在长江沿岸,这些白族先民的后裔构成为今天湖南境内白族的主体。
除了族谱详细记载了族源来历外,现存的祠堂楹联也是说明族源的有力证据。坐落在桑植县洪家关白族乡海龙坪的王氏宗公支祠,由王氏后裔于民国十二年(1923)整饬修建。祠堂正门前建有牌坊,上刻“王氏祖祠“四个闪光大字。大门两侧嵌有对联两幅,正门楹联曰:“溯祖德于滇池,欣喜孝子贤孙宏开甲地;衍宗支于桑邑,长期敦促后世蔚起人文。”从楹联中可以看出王姓也认为他们的祖先来源于今云南滇池区域。在白族形成、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滇池区域是白族分布、居住的重要区域之一。在白族民间,有将白族主要聚居区的洱海区域泛称、误称为滇池的情形。[5]
书面的记载、实物的证明还有老人的记忆,为1984年认定桑植“民家”为白族,提供了有利证据。这些集体历史记忆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代表他们的符号特征,并维持和凝聚着族群认同及对大理白族的认同。
二、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的构建
历史记忆也可称为集体记忆。涂尔干学派第二代成员莫里斯·哈布瓦赫曾对“集体记忆”有过深入论述,他认为“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概念,其具有双重性质——既是一种物质客体、物质现实,比如一尊塑像、一座纪念碑、空间中的一个地点,又是一种象征符号,或某种具有精神涵义的东西、某种附着于并被强加在这种物质现实之上的为群体共享的东西。”[6]这说明集体记忆有多种表现方式,宗族文化是体现集体记忆和族群认同的主要表现方式。从历史上看,宗族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在现代文化思潮冲击下仍具生命力的部分。只要人类生活还依赖于家庭,婚丧嫁娶等各种人生仪礼还依赖于宗族,宗族便不会消亡。宗族及其宗族文化的存在对于散杂居背景下的族群来说,不仅是构成族群认同、族群凝聚力的基础、增强族群历史记忆力的纽带,还是促进宗族内部和谐发展、维护社会稳定的不可小觑之力量。宗族作为中国社会的重要组织形式,对我国民众的日常生活影响颇深。宗族文化以祠堂、族谱、牌坊、祖坟以及墓碑等为象征符号,以宗族信仰以及在此基础上展开的各类活动为表达方式。在现代社会中,尽管象征宗族文化的符号受到商品大潮的冲击,各族群为保护宗族文化使族群的记忆和认同得以保存和延续,开展各类体现宗族文化的活动,这些活动既加强了族众对宗族的认同感,同时也融进了新的文化内容,对加强历史记忆和族群认同乃至构建和谐稳定的社会主环境具有很重要的促进作用。
(一)本主信仰与族群认同的建构
本主神是白族独有的宗教,本主也是白语“武僧”一词的直译,即“本境土主”、“本境福主”的简称,是白族某一个村或一个地域的保护神。
本主神的确立,可分为三类:一是把较为奇特的自然物,如岩石、树木等尊奉为“本主神”。二是将神话传说中,对社会、对人类有贡献,而且普施恩惠的神灵立为本主神敬奉。三是在现实生活中对人民,特别是对白族人民作出较大贡献的历史人物,不论他是官还是民,是贫还是富,是男还是女,是外族人还是本族人,均可立为本主祀奉。[7]在桑植白族地区,这三种本主神在民间都被广泛地信仰。在桑植民间流传着“十大姓十大岩”,即每个姓氏都将当初最早到桑植落脚时做标记的岩石供奉为本主,成为本姓的保佑神。如谷姓錾子岩、王姓覆锅岩、钟姓狮子岩等,这是第一类将自然物作为本主神信仰的体现。桑植白族熊姓除信奉自己祖先外还信奉马公元帅,在当地熊姓族人中广泛地流传着马元帅的传说,马公元帅是玉皇大帝的外孙,后因熊姓族人在遭受大旱时帮其求雨成功,在熊姓族人度过这一劫后将他作为本主信仰。被作为本主信仰最多的是第三类,即自己的祖先神,这些神也是对白族人民做出较大贡献的人物,如谷姓始祖谷均万、王姓始祖王太廷、钟姓始祖钟千一,这是桑植白族共同供奉的三位始迁祖衍变的“大二三公”本主,除了这三位本主外,各个地域又分别信奉不同的本主。凡是立为本主神者,均造金身,或是木雕,或是泥塑,饰以五彩,贴以金铂,供奉于神台,代代相袭。
在大理白族地区,一般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本主,也有几个白族村共同供奉一个本主的情况,但为数不多,不同的村落所供奉的本主截然不同。这种鲜明的地域性在大理白族本主信仰中有深刻体现,这与在桑植白族不同村落、不同姓氏供奉不同的本主是一样的。
(二)游神赶会——祭祀仪式与族群认同的构建
2.4.5 HPA轴相关分泌物含量的检测 行为学检测结束后,将小鼠摘眼球取血,用含肝素钠的EP管接住从眼眶中滴出的血液。4℃静置2h后,3000r/min离心10 min,取上清液,置于液氮中速冻,后转移至超低温保存箱备用。将保存备用的血浆样本在室温下解冻,严格按Elisa试剂盒操作检测血浆中CORT、促肾上腺皮质激素(ACTH)和CRH含量。
赶会,就是赶本主会,是为了纪念本主而举行的,以祭祀祖先为目的而举行的活动,亦称赶庙会。在桑植白族聚居区,庙会有31处之多。从每年正月初九日起,到冬月十二日止,几乎每月都有本主庙会。庙会是根据本主的生日和忌日确定的。在赶庙会这一天,还会举行游神活动,即抬着本主神像饶村庄举族游行,游神的目的有三:一是纪念本主曾保佑桑植白族祖先自苍山洱海平安跋涉远行,创业成功,借此思念故土;二是酬谢本主及祖宗赐福族众,祛灾难、保丰收的恩德;三是显示桑植白族人丁兴旺,族众团结坚强。整个仪式隆重而严谨。游神活动由族长委托或是推举的会首主持,在正式游神前,族人们会念着一段《告祖词》:
水有源头木有根,花有清香月有阴。一拜祖先来路远,二拜祖先劳百端。
三拜祖先创业苦,四拜祖先佑后贤。萝卜有根果有蒂,莲蓬打从藕上生。
家住云南喜州睑,苍山脚下有家园。忠勇义士人皆晓,苍洱逸民万代传。
说不尽的分别话,讲不完的祖来源。治国需有忠良将,兴国全靠孝顺男。
……
从功能的角度上看,我们可以发现“游神赶会”从以下几个方面加强了桑植白族的宗族认同、地域认同、族群认同。第一,强化了共同的地域意识。赶庙会是一个全族出动的活动,其中一个重要的仪式就是到各族祠堂或家庙祭祀祖先,祭祀祖先的时候会在族长的带领下诵读《告祖词》,大家聚在一起祭祀纪念共同的祖先,共同的祖先必然唤起各族人们共同的地域意识,建立一种扩大化的地缘和血缘关系。通过周期性的仪式活动强化各族之间的横向关系。第二,加强了不同地域之间宗族成员之间的联系,增进了族人之间的情感交流。祭祀游神这天,不论是在本地生活的族人,还是在外工作的人,只要是一个祖宗分支下来的人,都会赶过来参加祭祀。此外,由游神祭祀派生出来的各类文娱活动如跳杖鼓、玩龙舞狮、唱花灯、演地方戏、唱民歌等,当然还有物资大交流,加强了以血缘和姻亲为纽带的宗族成员的沟通,强调了以自然村落为宗族的认同。第三,加强对主体民族的认同感。大理白族是白族的主体民族,桑植白族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本主游神祭祀的这一天,在众族人反复颂唱的《告祖词》中,“家住云南喜州睑”这一句明确地指出了桑植白族的来源地,民家人也以每年每月的本主祭祀来告诫后裔子孙不忘祖先和根源,以加强与大理白族在心理上的认同。
三、族群认同的内在动力及影响因素
据《桑植县志》记载:“县民有五,军、民、客、土、苗”。这说明早在一百多年前,不同的族群已经在桑植混杂居住。桑植白族,即是“民”这一族群范围内,曾一直称为民家人,直到1984年被确认为白族为止。作为外来者的“民家人”,是在与其他的外来民族和本地民族的互动中,逐渐加强族群认同的。即在这种互动中产生的诸多疑问,比如“我们为什么跟其他人不一样,说着不同话,穿着不同的衣服,过着不一样的节日”,“我们为什么称为民家人”,“作为民家人,我们有什么共同点”,“与当地其他民族(如苗族、土家族、蒙古族等)相比,我们跟他们的区别在哪里”,这些疑惑自然而然地在与其他的族群长期混居、通婚和交流中得到解答。随着疑惑的解开,其族群认同感也得到逐步的升华。
因此,族群的主观认同是在族群的互动中产生的,它是社会成员对自己族群归属的认知和感情依附的一种诉求。任何族群认同都需要通过一定的文化要素来表述,族群认同是以文化认同为基础的,共同的历史遭遇和记忆也是族群认同的基础要素。因而,族群认同的决定性因素往往是多元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最直接的表达方式或许是民家腔、服饰、建筑等所谓客观文化特征的认同。与此同时,血统、历史记忆、精神上的认同等,也是其族群认同不可或缺的原生性因素。
共同的历史记忆是族群感情的重要来源,不同的历史记忆规定了人们对自己所属群体的不同的自我想象,也成为群体存在的不可或缺的纽带,也是民族认同的重要来源之一。[8]历史记忆的意义在于证实一个群体的存在,作为共同的记忆、共享的历史、文化,是桑植白族共同坚信的。共同的祖先来源、相同的本主信仰、定期的祭祀活动等的关系是互动的,且它们相互印证,形成了一个有机的统一体,为桑植白族的自我认同提供了基础和精神上的慰藉。
赶庙会、游神祭祀仪式已然成为桑植白族强化其族群认同的主要方式。游神以及赶庙会期间的一系列活动比如跳杖鼓、九子鞭、打花棍、打渔鼓等所展现出来的“桑植白族传统文化”内涵,成为当地桑植白族人区别于其他民族的重要标志。作为桑植白族族群认同的外显性因素,他们的一些客观文化特征,如服饰、语言、宗教信仰、饮食习俗等,在赶庙会游神的祭祀仪式过程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展现。以本主信仰和赶庙会游神为代表的族群历史记忆,通过祭祀仪式长期且反复的展演而牢记于心,在内容不断丰富的活动中,族群的认同不断得到巩固、维系和强化。
四、结论和思考
通过实地的调查与对比研究,发现社会环境的变迁对桑植白族的认同有着深刻的影响。桑植白族有其自身的独特性,它不同于当地的本土族群也不同于民族聚居区的主体民族,曾今外来者的和未被识别前的“民家人”身份,使得他们不仅要与其他民族杂居的状态下保持自身的族群认同,同时还要对作为主体民族的大理白族保持着认同和向心力,这双重的认同又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正如族群认同的“情景论”所强调的,族群认同会随着社会环境和历史文化的变化而发生变迁。
桑植白族的族群认同加强和变化以1984年由“民家人”被认定为白族为分割线。之前,桑植“民家人”只是在精神上对云南大理有着寄托和向往,知道自己的根源在大理。自1981年开始,在大理白族和各界专家、精英及桑植“民家人”的努力和争取下,终于在1984年被认定为“白族”。此时的“民家人”才算真正的回归根源。同一年里先后成立了7个白族乡,这不仅是桑植白族人民的一大盛会,也是白族发展历程中的重大事件。随着民族成分的认同、要求成立白族乡到最终民族乡的建立,体现了桑植白族的族群认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强烈也更加深刻。与此同时,大理白族与桑植白族的交流也越来越频繁,对桑植白族的帮助也更多。在社会环境发生变化的情况下,作为散杂居背景下的桑植白族对民族聚居区的大理白族的认同更直接也日益强化。
通过比较分析,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即历史记忆是一个文化生产、消费和再生产的复杂过程,族群认同也不能简单地看作是来自天赋的和原生性的情感纽带,它是一种建立在历史记忆上的社会建构物,它的产生和变迁与社会环境和历史条件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关系。桑植白族能够在落籍桑植750多年后在历史上回归、找到根源,其经过就是一个文化的生产、消费和再生产的过程。其在文化的某些方面并不完全等同于大理白族但也没有脱离大理的主体文化,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始终与大理白族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是建立在共同的历史记忆之上的,经过祖辈的口口相传、族谱的记载、被看成是无言的历史的建筑、围绕宗族信仰所举办的活动等,由物质到精神,从不同维度加强桑植白族的历史记忆和族群认同。
[1]云南各族古代史略编写组.云南各族古代史略[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78:127.
[2]王明珂.历史事实、历史记忆与历史心性[J].历史研究,2001,(5).
[3]赵世瑜.传说·历史·记忆——从20世纪的新史学到后现代史学[J].中国社会科学,2003,(3).
[4]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32.
[5]张丽剑.散杂居背景下的族群认同:湖南桑植白族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89.
[6][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335.
[7]谷利民.桑植白族博览[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1,69.
[8]鄂崇荣.多元历史记忆与群群认同变迁[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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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342(2012)04-0085-03
2011-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