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中人与自然中心地位的对立统一
2012-08-15骆谋贝刘景然
骆谋贝 刘景然
(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9)
在美国19世纪的超验主义思想家中,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集神秘主义者、超验主义者和自然哲学家于一身。1845年7月4日,他搬进了瓦尔登湖边自己建造的小屋里,开始了为期两年零两个月的湖边生活,并根据自己的经历在康科德演讲厅作了“我的经历”的演讲,后集结成书,这就是《瓦尔登湖》。
在《瓦尔登湖》中,人在自然中的地位和动植物已趋向一致,这同资本主义工业大发展时期人对自然的索取和征服的奴役关系迥然不同。梭罗的所有生活所需均取自于自然,因此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人对自然的依赖关系。自然对他来说,是一个确实的存在,是宇宙万物所有的细节的综合;它不仅以健康的形象对立于病态的社会,也是人认识宇宙的完美细节,最终达到精神升华,融于超验真理,展示自己心灵中最美好东西的场所。[1]那么人类才是自然的终极目标。因此,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形成了表面上的碰撞冲突,但这一矛盾绝不是不可调和的。这看似矛盾的自然观却终能归于统一。自然和人的界限已经模糊,或者可以说两者就像两个焦点共存于宇宙这个椭圆之中,其中心并不由人与自然中的任何一方占据,而是存在于两者的均衡关系中。
一生态中心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的对立
生态中心主义把人类伦理关怀和权利主体的范围从人扩展至整个生态系统、自然过程以及其他存在物。人是自然界长期发展的产物,并且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和自然界共处于宇宙这个统一体中,两者获得了同等的地位和价值。生态中心主义的提出基于生态危机进一步恶化这一事实。当代生态哲学认为:生态危机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主导下人类文化的危机,人类主宰地位的危机,人类发展模式、生活方式的危机,要从根源上消除生态危机,必须走出人类中心主义观念主导下的生存范式,向生态中心主义的生存范式转变。[2]可见,生态中心主义矛头直指人类中心主义,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否定,强调整个生态系统的和谐性。生态中心主义要求人类相信并尊重自然界的价值。当然,这种价值不同于自然界对人类的“有用性”。自然界中的一切存在物都有生存、繁衍和充分体现个体自身以及在“自我实现”中实现自我的权利。即是说,在生态系统中,一切生命体都具有内在目的性,都具有内在价值,都处于平等的地位,没有等级差别,人类不过是众多物种中的一种,既不比其他物种高贵,也不比其他物种低贱。因此,自然界的价值并不体现在与人类的关系之中,而是在其内在品质中表现出来。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作者把关注的焦点放在了整个自然界,人退居到次要地位,或者仅仅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
生态中心主义在《瓦尔登湖》中还表现为对生物多样性的描摹上。对生态的解读可以体现出生态中心主义的基本思想。他以一个科学家的视角写一年的春夏秋冬,雨雪阴晴,写各种飞鸟,小猫小狗,写湖中的野鸭,林间的松鼠,写屋边的老鼠,地上的蚂蚁;他写树叶飘零的沙沙声,写过路大雁的阵阵惊寒,写冰面在初春开裂时的咔嚓声。至于那一潭蔚蓝平静的瓦尔登湖水,更是他热切关注的对象。可以说大自然中的种种物象均逃不过他的眼睛,我们也不得不感喟于这部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生物多样性。作品中对瓦尔登湖周边景色的描写堪称美国散文的经典,试举一例如下:
这是一个清澈的绿湖,长半英里,周长一又四分之三英里,占地约 61英亩半;这是一个四季不断的源泉,周围长满了松树和橡树,除了白云和蒸发,看不出任何来龙去脉。周围,一座座山峰从水
中陡然升起,有40到80英尺高,但在东南角,它
们达到了100英尺,而到了东边,它们则达到了150
英尺,离湖分别有四分之一和三分之一英里。[3]
这里没有作者主观情感的抒发,读者读到的仅仅是对瓦尔登湖以及周边景色的客观描写。一系列精确的数字使之几乎成为介绍瓦尔登湖的导游手册。字里行间没有留下一丝人的主观印记,向读者说明他并不是想把瓦尔登湖作为人类认识的对象来加以描写,而是给没有来过瓦尔登湖游历的读者提供一个间接体验的契机。这也是生态中心主义的一个表现。自然从背景推向前台,是一个具有自身价值和意义的自足实体。这段描写勾勒出的是一幅幅瓦尔登湖的动态画面,而瓦尔登湖在外观上的种种变化均是大自然作用的结果,不需要依赖人力的人为施加。它的源头是四季不断的泉水,湖水的蒸发也是一个自发的自然过程。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湖水是有生命的,其生命的维系依赖于源泉的注入和蒸发。这一切都是独立于人之外大自然自发自为的结果。
整体联系在这部作品中处处可见,人与自然万物的联系是这部作品所要表达的重点。梭罗认为地球是一个伟大的生命中心,万物寄存于此,当然人类也不例外。人类从来就不是万物的主宰,反而是自然的孩子。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应该情同手足,或者用梭罗的话来说是“温柔的关系”(tender relation),这尤其表现在人和小动物的关系。老鼠通常是惹人讨厌的动物,然而在梭罗的笔下,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人和老鼠地位平等基础上的朝夕相处。人和动物的关系似乎已经超越了生物学上的界限,两者的隔膜已被打破。梭罗在这里选择老鼠作为描写的对象是有用意的。老鼠对人类日常生活的干扰作用毋庸置疑,鼠害泛滥对人类的生产生活将会造成极大的破坏作用。这段文字描写完全看不出老鼠可厌的一面,在看似客观描写的表象下,是作者对老鼠的善待和珍爱,因此和人地位平等的动物指的是大自然中存在着的所有动物,不以其对人类的有用性来判断该动物地位的尊卑贵贱,即完全脱离人类的价值判断,在生态系统中和人类形成并置的局面。人不再高高在上,以万物灵长的身份要求其他生物向他顶礼膜拜。动物也不再被视为异己,而和人地位平等。这段文字的意义远不止是一段有趣的文学描写,它让我们看到了生态中心主义当中一个重要方面即生物圈一切存在物平等的伦理。这段文字实际上是利奥波德(A.Leopold)提出的“大地伦理”(land ethic)学说的一个例证。文中类似的描写还有很多,人与自然,人与动物似乎进入了一种特殊的关系。人不仅在自然美景中陶冶情操,是自然忠实的聆听者和观察者,更重要的是,人还是自然的参与者,渐渐和自然融为一体,成为整个生态圈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虽然与其他部分各不相同,但是各部分地位却完全平等。
20世纪法国人道主义者、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阿尔贝特·施韦泽的“敬畏生命”理论,在全世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生态中心主义是把自然界中的所有生命放在中心地位的自然观和伦理观,要求所有生命均要得到尊重和珍惜。“敬畏生命”理论可以说在本质上与生态中心主义保持了一致,或者说是对生态中心主义的充实。“敬畏生命”理论核心是:“善是保存生命,促进生命,使可发展的生命实现其最高的价值。恶则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制生命的发展。这是必然的、普遍的、绝对的伦理原理。”[4]“生命”一词不仅仅包括人类,也涵盖了自然界中的所有动植物。阿尔贝特·施韦泽认为敬畏生命不仅要求敬畏人的生命,也要求敬畏动植物的生命。“敬畏生命”理论也可以在《瓦尔登湖》中找到很好的例证。一位邻居砍了康科德唯一的一棵朴树,梭罗声称:“如果有人因为虐待孩子而被控告,那么,其他人也应该因为虐待交给他们照看的自然的面孔而被控告。”[3]梭罗曾自责为了得到栗子而用石头击打栗子树,他说:“使供给我们食物、为我们遮阳的树不必要的遭受痛苦真是罪过。古老的树木是我们的父母,可能还是我们的父母的父母。”[3]他反对以科学研究的名义杀死其他生物,他说任何生物跟人一样有生存的权利。
人类中心主义是和生态中心主义相对立的伦理观,是生态中心主义批判的对象。人类中心主义即是“以人为中心”的思想体系,它的本质内容是:一切以人为中心,或以人为尺度,为人的利益服务一切从人的利益出发。[5]它相信只有人类才具有价值,是宇宙的中心和终极目标,人类之外的天然自然界是人类生存的场所,更是人类生产生活的源泉。人类可以无限制地向自然界索取,而自然界当中包括动植物和自然资源在内的所有存在物价值只体现在对人类的有用性上。在“天人关系”中,人类起着主导作用。人以外的世界无论就外形还是本质,均是在人的视角中形成的,离不开人的意识的作用。在梭罗的文学生涯中,其导师及朋友爱默生对他的影响很大。爱默生是美国超验主义的杰出代表。
作品中对自然景色的描写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褪去了个人主观情感判断的纯客观描写,另一类对自然景色的描写是在人的视角下进行的,并渗透了个人情感。这两类描写实际上就形成了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对立的一个方面。这部作品是以第一人称来写的,“我”的大量出现在文中深深地打下了“个人主义”的烙印。拟人手法就是外在景物在人的意识中留下了主观印象并表现在文字上的手段。比如对雾和露水的描写是这样的:“这时的雾,像幽灵偷偷地从每一个方向,退隐入森林中,又好像是一个夜间的秘密宗教集会散会了一样。露水后来要悬挂在树梢,悬挂在山侧,到第二天还一直不肯消失。”[3]梭罗用“偷偷”这个拟人化了的词语来形容运动中的“雾”轻盈的情状,“不肯”一词赋予了露水孩子般调皮的性格。梭罗对自然界的观察尤其是对动物行为的观察,会将其类比到人类世界中去,以人类的经验来对动物的行为进行重新定义。比如对两只大蚂蚁,一只红蚂蚁,一只黑蚂蚁的打斗场面描写得尤为精彩,并把蚂蚁间的战争联系到人类战争史中,甚至看到了蚂蚁们表现出来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这本该属于人类世界的名词。这部书不是简简单单的对瓦尔登湖的风景描摹,而是梭罗自己把对自然的观察上升为精神层面,从哲理的高度表达出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和对社会现实的思考,并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了下来。从一定意义上说,这也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体现,因为自然界成为了人思考的对象,并为人精神的升华提供支撑和保证,人成为终极目的,自然下降为手段或者媒介,“人类中心主义”可见一斑。
二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统一
《瓦尔登湖》中有些部分表现出生态中心主义的倾向,有些部分则更多地带有人类中心主义的色彩,它们共处于同一部作品中。两者在书中并不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而具有内在的同一性。生态中心主义在这部作品中主要表现在自然物身份的获得并不是人类赋予的,而是自身具备的特性,自然物的存在先于人类社会。对自然物的观察也没有渗透人的主观色彩,而是纯客观的描写。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退居到次要的地位。梭罗在作品中还主张要尊重和珍爱自然界中的一切生命,痛斥任何破坏自然完整性的行为。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自然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处于支配地位,在生物圈中占据中心位置。但是我们不能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梭罗在贬抑人的正当需要,人在自然面前完全处于被动的局面,即“以天灭人”。这是生态中心主义一个极端的表现。当然,梭罗并没有形成系统的生态理论,只是在他的散文作品中如实地描绘出他对自然观察的结果,并不时地发表自己对人生的看法。笔者用“生态中心主义”这样的术语只是想以凝练的形式对他的自然观加以高度抽象地概括。为了防止误读,似乎“温和的生态中心主义”更能准确地传达出梭罗生态观的精髓。的确,《瓦尔登湖》很多段落的描写符合生态中心主义的内在要求,在前面引用的对瓦尔登湖周边景色的描写不着一个“我”字,以一个近似科学家的视角对瓦尔登湖进行着细致的科学观察。自然不再是人类活动的背景,也不是人类把玩的对象,或者说经过人的意识加工改造后的自然。在笔者引用的这段描写的后几句话,情况发生了变化,人的意识在自然观察中开始扮演着独到的作用:
所有我们康科德地方的水波,至少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站在远处望见的,另一种,更接近本来的颜色,是站在近处看见的。第一种更多地靠的是光,根据天色变化。在天气好的夏季里,从稍远的地方望去,它呈现了蔚蓝颜色,特别在水波荡漾的时候,但从很远的地方望去,却是一片深蓝。在风暴的天气下,有时它呈现出深石板色……甚至从同一个观察点,看瓦尔登是这会儿蓝,那忽儿绿。置身于天地之间,它分担了这两者的色素。从山顶上看,它反映天空的颜色,可是走近了看,在你能看到近岸的细砂的地方,水色先是黄橙橙的,然后是淡绿色的了,然后逐渐地加深起来,直到水波一律地呈现了全湖一致的深绿色。[3]
这一段是关于水波颜色的描写。颜色是一种视觉或知觉现象。对颜色的感知需要依赖于人的感觉器官,在人的意识中投射下来的主观印象。有颜色感知障碍的人对颜色的认知就会出现偏差,从这一点就可以间接证明对颜色的认识须通过人的意识。这一段给我们的大致印象是康科德地方的水波的颜色变化多端。一个起因是人观察的位置与水面距离的不同,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水波呈现出何种颜色取决于人。没有人的意识的作用,颜色这一概念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在生态和人中心地位的争夺战中,人似乎又占了上风。但是我们不难发现,水波的颜色主要是蓝色、绿色以及近似的颜色,这是由水固有的物理性质所决定的。正是由于受光线照射后,产生光的分解现象,一部分光线被吸收,一部分被反射和投射出来,才成为我们可见的物体色彩。仅从这一现象来说,就需要自然和人的共同作用,两者不可偏废,无所谓何者处于中心地位。
《瓦尔登湖》吸引读者的地方除了能够获得审美享受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梭罗能够从对自然现象的观察上升到哲理层面,从而给予读者人生观方面的启迪。崇尚物质简朴和精神自由是梭罗生活观中最为重要的特质。[6]在瓦尔登湖畔独居为梭罗实践这样的生活观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并且能够进一步充实和完善梭罗本人对“我为何生活”这样的问题的哲学思考。对于梭罗而言,个人的生活、个人的追求、个人的价值占有更为重要的位置。也许正是这种对个人自由的刻意追求使梭罗选择了独居。那么,梭罗生活方式的选择本身就带有了很浓厚的个人主义色彩。在独居的这段时间,梭罗的思想境界进一步提升和超越,这主要是因为梭罗从自然中汲取着源源不断的精神营养。梭罗以自然为跳板,不断攀登思想的高峰。此时的自然似乎成了他利用的工具。“人类中心主义”好像渐渐浮出水面。其实不然,这里所表现的“人类中心主义”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定胜天”性质的消极生态观,而恰恰是对自然的尊重和珍爱,是对自然自身价值的充分肯定。梭罗把自然看作和人类具有同等的地位,这才为他从自然界获取精神养料提供前提。试想如果自然低人一等,自然就只能成为人把玩的对象,而不可能进入人的精神层面,更不可能成为人的精神导师。人的正当需求应该得到尊重,不能因为对自然价值的肯定就忽视人的利益。精神追求本身就是人的正当利益之一。凡此种种,认为梭罗选择独居的生活方式以及利用自然来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就是对梭罗的误读。这种表面上的“人类中心主义”暗藏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自然和谐的首要条件是人与自然地位的平等,实现的途径便是两者情感上的共鸣。人类应该热爱自然,对自然的热爱源于自然界充满生机,能净化人的心灵,就像梭罗对瓦尔登湖的赞美:“它无比纯洁,……比起我们的生活不知要美丽多少,比起我们的性格来不知要透明多少。”[3]大自然也对人类息息相通,对人类充满同情心。梭罗写道:“要是任何人由于正当的原因而伤心悲痛,大自然也会为之感动。”[3]在作品中的其他地方,我们也看到梭罗和小动物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这种关系本来应存于人与人之间,但是在梭罗的笔下,也一样显得自然。
三结语
自然和人是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我们反对为了满足人类自身欲望而不惜破坏整个生态平衡的人类中心主义。但人类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为了维护自身的生存要从自然界中获取一定的生产生活资料。所以我们也反对为了保持自然的本真状态而牺牲人类正当利益的生态中心主义。世界是无所谓中心的,应当用整体性的眼光和态度去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瓦尔登湖》对生态环境不断恶化的今天有着一定的警示意义,也为我们思考如何生活提供了思想动力。
[1]张冲.新编美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2]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3]梭罗.瓦尔登湖[M].徐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4]阿尔贝特·施韦泽.敬畏生命[M].陈泽环,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5]余谋昌.走出人类中心主义[J].自然辩证法研究,1994,(7).
[6]浦立昕.梭罗生活观的意义及影响[J].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