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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生死场”:生命隐文的寓言结构

2012-08-15郭力

关键词:金枝生死场萧红

郭力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永恒的“生死场”:生命隐文的寓言结构

郭力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生死场》自1935年出版以来就成为批评界关注的重要作品。有关国家、民族、阶级、性别等多种叙事因素构成了本文意义的内在的连贯性整体,这个意义链本身决定了对《生死场》诠释的可能性范围。本文从作家生命意识与女性意识出发,阐释《生死场》对“生命”与“性别”的侧重,认同萧红作为女作家感性而具象的女性经验,彰显《生死场》的独特价值——生命隐文的寓言结构。对“生”与“死”的喻义阅读把我们引向了作家沉重的生命意识与女性意识的话语表达。揭示出人与动物一样无意义的“生”与“死”,萧红描写出生命的乏味及盲目的形而下生存状态,蕴含着作家深刻的文化批判意识。

生命意识;女性意识;寓言结构

《生死场》自1935年出版就曾轰动过上海的文艺界,时隔半个多世纪,这部被认为萧红代表作的小说仍然是批评界关注的重要作品。事实证明,《生死场》作为优秀的文本,一方面,被不同历史阶段的主流话语、历史语境不断诠释,促使其“意义再生”,成为批评家手中话语实验“作坊”;另一方面,文本自身丰富的意义又在不断消解着阅读行为不可避免的误读。文本话语意义不断增值是文学批评常发生的现象,但是梳理这一现象产生的历史语境,却可以见证文学史话语生产的变迁过程。这涉及对《生死场》本文意义诠释的可能性与有限性如何认识的问题。实际上,文本自身的特质将会给诠释的有效性设定批评的话语世界。具体到《生死场》,有关国家、民族、阶级、性别等多种叙事因素构成了本文意义的内在的连贯性整体,这个意义链本身决定了对《生死场》诠释的可能性范围。《生死场》的批评实践证明,对上述叙事因素的任何一个有所偏废乃至夸大都将影响到对本文意义合理性的理解。

“抗日文学”是对《生死场》最为传统经典的看法。如果追溯缘起的话,1935年作品发表时鲁迅先生的序与胡风的后记,都不容置疑地奠定了《生死场》作为“东北人民向征服者抗议的里程碑”[1]的经典地位。因此,对于《生死场》,早期的研究几乎都从“抗日文学”这一角度加以肯定,誉之为最早出现的抗日小说。

看来,《生死场》的巨大成功,不仅使它的作者成为30年代著名的女作家,而更为重要的是,它还限定了对萧红作品认识的话语边界。实际上,它代表着文学史中正统化、合法化、权威化的意识形态话语方式,是多年来社会文艺学批评方式的集中表现,也是“革命文学”步步为营的思想成果之一,更是现实主义历史反映式的最好证明。这种强大的主流批评话语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指涉着《生死场》的全部意义。而本文中作者深刻的生命体验和鲜明的性别意识却被忽视了。或者说它被一整套国家叙事话语重新编码进行了新的意义诠释。然而这个观点与本文之间一个无法衔接的断裂始终存在:这个抗日的主题并不能涵盖那些愚夫愚妇们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的原始与愚昧,因为他们和他们的村庄几十年、几百年就这样生死轮回着。这没有任何意义的“生”与“死”与民族觉醒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生死场》最后七章作为时代民族精神的内容载体也很单薄,关于“抗日”只是描写了几个零散的画面,似乎不足以撑起“史诗”的重量。这里,历史真实将因本文中叙事结构的失衡以及批评话语对意义的拼接,而使它的本来面目模糊了。

很显然,文学史“抗日文学”一统地位始终存在着话语危机,时刻面临文本回到原初的挑战。而新时期以来评论者用“乡士文学”、“人道主义”、“怀乡”、“生”与“死”相生相克等观点解读《生死场》,都是试图多视角多层次对本文意义的再解读与发现。不同程度揭示出《生死场》丰富的内涵。

《生死场》大量反映北方黑土地原生裸露的生存状态,其写作风格与“鲁迅风”式的早期乡土写实流派有承继性,而对于农民愚昧的动物般的生与死的刻画也在一定程度上深化着自五四以来文学关于国民性的思考,这其中也蕴含着作者对中国乡土文化的历史反思与批判意识。在对农民“生”与“死”的冷静的叙事态度中也潜藏了作家人道主义的悲悯情怀。这些观点本身证明了这部作品的开放性特点。然而如果我们进一步透过既有观点的话语表层,就会发现,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中靠近并扩展着主流意识形态关于抗日文学抑或启蒙文学的观点,殊途同归地汇入了这个位于中心的话语起始点。因为在这些话语运行的机制下埋伏着鲜明的阶级意识与民族意识的思想内核,是对抗日主题的深化。

问题是,“抗日文学”的主题并非是《生死场》象征寓意的全部。它的意义应该是多元和开放的。这由作品本身的修辞和结构使然。关于这一点,鲁迅先生分析比较客观:

这自然不过是略图,叙事和写字,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2](P408)

这段话有两点能够显示鲁迅先生对《生死场》批评切合了文本的真实:有关生命的生与死的大胆揭示和萧红对此独特的女性作者的生命体验。鲁迅先生对萧红小说一语中的敏锐发现揭示出创作者对生命本质的别样体验和表达:作家沉重的生命意识和鲜明的女性意识。这是本文中有如气场般始终贯注不可忽略的两个重要因素。

细读《生死场》,其主体部分(前十章)作家以女性深刻的生命体验描写了一个永劫轮回的“生死场”:无目的生和无意义的死。作家关于女性生命的思考是沉重而自足的,她通过王婆、金枝、月英等形象表达了她对性别问题的独立思考,她对女性身体、社会地位及意识的体验,对探讨性别与国家、民族、阶级等意识形态诸因素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隐文结构。它让我们重新认识到女性意识与阶级意识、女性解放与国家、民族、阶级的解放是不能混同的。本文以女性在国破家亡的历史境遇的生命真实告诉我们,女性解放命题并不能整合到有关民族、国家命运的表述中。以抗日文学主题意识涵盖作家的女性意识,那么“女性作者的细致观察和越轨的笔致”终要被纳入正统化、合法化、权威化的主流话语中,也即被纳入男性阅读所垄断了的批评话语体系——一个强大的父权制文化秩序。在这个批评话语等级中,女性意识是不在这种批评的规范性话语系统之内的,因为这太过于感性和实际,似乎不符合批评准则所强调的历史理性的“客观化”和表达的“明晰性”。实际上,曾经一统化的社会历史批评强调的规范和准则暗含了批评者本人的政治价值观,具有实证主义意识形态特征。故而胡风先生当年就曾认为《生死场》“语法句法太特别了”,“全篇现的是一些散漫的素描,感不到向中心的发展”。[3](P97)权威性的批评是要见证主流的观点,《生死场》的“意义”在最初便被左翼文学的规范笼罩了它的话语范围。

但是作品意义本身具有多元性,有时并非一定存在着先在意义而确定出的“中心”,它的语境也是开放的。尤其是对于《生死场》这样一部语义充满象征性的作品。阅读者作为批评主体的功能,当然涉及读者经验的问题。而每一个读者的阅读(批评)经验都将与他或她的性别经验有直接的关联。《生死场》对“生命”与“性别”的侧重,使阐释者对文本意义的诠释不能不重视女性经验问题。正是认同萧红作为女作家感性而具象的女性经验,使我们认识到《生死场》的独特价值——生命隐文的寓言结构。而萧红通过对生/死这种生命行为的理解,表达出沉重的生命意识和强烈的女性意识。

正是揭示出人与动物一样无意义的“生”与“死”,文本指涉出生命的乏味及盲目的形而下生存状态,蕴含着作家深刻的文化批判意识。而强烈的性别意识尤使萧红注意到妇女的苦难记忆,在这无意义的死寂的历史轮回中,女性的生与死尤为卑微。女人像动物一样的生殖行为本身使她们丧失了人的生命本质意义。作家把动物生殖繁盛的夏天喻为女人“刑罚的日子”,这个修辞本身就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生产—刑罚,既把女性的苦难通过直观具体的肉体苦难呈现出来,又通过这种无目的无意义被动的生育过程揭示出乡村原始野蛮的民族生态与历史惰性。作品描写了人和动物的生殖行为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人等同于动物。萧红以动物生产和女人生育同时并置的两个画面作为互喻结构,因为它对比了两种生命的生产方式,但并没有人与动物厚此薄彼的价值评判,四脚颤动的狗与那个光着身子鱼一样趴在那里的女人殊无二致。偶然的生命现象指向了必然的人的动物化存在的生命悲剧,人与动物的等同也意味着生与死界线的消泯。生下即死去的孩子掉在坑上,就像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这个方生即死的生命和那个虽生犹死的母亲,都深刻地喻示了女人的生育行为的无意义,只能说明自然本性对生命的盲目驱动。

萧红注意了修辞的作用,人与动物的相互喻义,使女人的生产这一身体行为具有了强烈的语言表达功能,在躯体修辞学意义上获得深度的语义暗示作用,女性身体的生殖功能本身在这里幻化成为历史的镜像,再现的是有关人类几千年自然轮回单调乏味的生命悲剧。这样,女性那不能自主的生育的肉身,在历史场景中显得尤为悲惨沉重。作家联系女性生育这个有关女性自身的独特角度来思考女性的问题、生命的问题乃至民族的问题,确实显示出萧红超越时代语境的深刻性。

《生死场》中,与无意义的“生”相互呼应的是无意义的“死”。

死,对于萧红并不陌生,人生的不幸,使她过早地经历了母亲的死,祖父的死;也经历了女人分娩的痛苦和离别亲子的创伤。生离死别使她倍感生命的脆弱、微末乃至虚无,生命创痛和病弱的身体使她对死的认识变得尖锐,死亡恐惧的巨大阴影始终盘踞在她生命的深处,生、老、病、死成为她笔下最为平常恒久的主题,被不自觉地在作品中反复渲染。这即是作家对生命怀有的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也是作家自身顽强的生命意识的再现。因此她笔下生命的毁灭才被描写得如此触目惊心,甚至带有狰狞怪异的色彩。这样的笔墨在《生死场》中表现为质朴的凝重和无声无息的死寂,人如蝼蚁一样死于不能抗拒的自然暴虐的瘟神手中,没有悲哀,只有对死的麻木与服从。一个民族枯萎衰败的精神表征昭然若揭,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民族悲剧。“乱坟岗子”,如同生活场景一道平常的门,人在这里走进走出,然而并没有生死的界线,甚至也看不到鲁迅先生所言的“死的挣扎”,有的只是一片混沌不明的生与死。死亡,并不能催逼精神新生,在文明的死谷精神的绝地——“生死场”上,没有生命价值思考的可能。作家不动声色地以凌厉的笔风写出了东北乡大片村庄时间永劫的生死轮回,这种原始愚昧的民族生态呈现着蛮荒的生命力,生命如同草芥,几千年如一日,他们就是这样生也是这样死。作家正是在生殖—死亡的连接点上,显示出她超越时代的思想洞见力,“生”与“死”密集的描写和人与动物互喻的重复的意象,把《生死场》变成了一篇生命隐文的寓言结构,具象的生动性使作家关于国民性的思考清晰深邃:如果不能触动这种原始的生活方式与生命态度,思想启蒙也只能是知识分子们关于民族精神文明救赎的神话想象。

作品中关于救亡情节带有很大的盲目性,是“失掉的好地狱”的奴隶式的反抗,绝然不是个体生命自觉意识的觉醒和战斗。但胡风先生在1935年为《生死场》写的后记中,曾就作品结尾民族觉醒描写有过肯定的评价:

在苦难里倔强的老王婆固然站起来了,但忏悔过的“好良心”的老赵三也站起了,甚至连那个在世界上只看见自己底一匹小羊的谨慎的二里半也站起了……这些蚁子一样的愚夫愚妇们就悲壮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战争的前线。蚁子似地死而生的他们现在是巨人似地为生而死了。[3](P95)

这的确是切合民族救亡的时代大语境的意义诠释,《生死场》因此获得了左翼文艺革命政治要求的现实肯定。“愚夫愚妇们”一跃而为“巨人”,是革命文学在日趋紧张的救亡局势与政治斗争中对“人民”的迫切期待,也是知识者在抗战中欲正视苦难的真实急切地追寻工农大众的认同心理表现。

但是,这就是《生死场》汇聚“中心”的全部意义吗?

本文最后一章颇意味深长,萧红以“不健全的腿”来命名,结尾写二里半颠跛着不健全的腿去追赶革命军。胡风先生所谓为生而死的“巨人”原来颠跛着不健全的腿。启蒙立场与大众意识永远在不平衡状态中寻找平衡。

萧红把她细腻而感性的生命体察融入到对民族心态和精神的思考中,盲目而惰性的原始生命状态并不因“年盘转动了”而能改变多少,“亡国奴”与“蚁子”般的活法似乎都可以承受下来,只是铁蹄下暴虐的死代替了自然的瘟神。所以,是“生”与“死”的自然常态的改变把他们抛出了造化“恒常”的世界,愚夫愚妇们因为不能养羊养鸡而又死了自己的女人或男人才觉得活不下去。但他们不知怎样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这里的反抗意识似乎距离“悲壮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战争的前线”(胡风语)这样的自觉反抗意识还有一段遥远的精神距离。后七章尽管也把重音落在抗日救亡意识形态主流话语上,但结构明显出现了断裂,前十章生命自然的生与死与民族的生与死并没有必然的逻辑性联接。这里,我们见出了作家对民族真正精神觉醒的保留。很显然,前面对“生”与“死”的无意义的恒常状态的细节描写,人与动物、植物等同的修辞作用,都使文本自身产生了抵御意义,并不向“民族觉醒”的中心汇拢,如果认定“抗日”是《生死场》的唯一主题的话,那么,它将被“生”与“死”这一关键性修辞结构和表达方式所挫。相反,对“生”与“死”的喻义阅读把我们引向了作家沉重的生命意识与女性意识的话语表达。

而萧红的女性主体意识使她敏锐地感受到男权的迫压,使她对女性问题的思考能从对阶级、民族的思考中凸显出来,并成为《生死场》丰富的主题意蕴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例如,作家对金枝这个人物的描写就寄托了萧红自己对女性命运的思索与感悟,甚至可以见出她早年身世不幸的心灵创痕。作家让金枝以她年轻健康的身体承载了几千年的女性历史苦难,这个人物以纯粹的性符号的意指功能揭示出深重的性别压迫。于是我们看到的是,金枝被置于三个与她的肉体相关的场景中:野合,生育,强奸。在这三组画面中,从始至终,金枝都只是作为性和肉体存在的,她的身体并不属于自我,而只是男人欲望的对象,男人对她拥有强制性的性权力,野合和强奸对于金枝并无本质的区别,因为这里有的只是男人兽性的发泄,并没有爱意。女性的不幸,以最原始的性罪恶、性暴力体现出来,在性的罪与罚的故事中,生命的苦难无以救赎。所以金枝说,她恨中国人!这是女性对性别压迫本能的反抗。金枝这个人物的象喻意义是深远的,人物等同于性符号的功能在于使她的生命比起男人来更为卑微,甚至是无生命的物(尸体),这个空洞能指不仅形象地说明了女性的地位、价值,同时还更为深刻地指涉出男权制与强权(性暴力)的密切关系,因为,女性被男权强制的身体与性恰是父权制极权政治(宗法体制)的起始点。本文关于金枝命运的结尾具有启示意义:金枝又走向哪里?她想出家庙庵早已空了!

在历史叙事中,金枝的故事并没有完结,“救亡”主题下的阶级与民族的时代思考都不能代替对女性问题的思考,从乡村到都市,金枝们始终在男性欲望的刀刃上行走,作为欲望载体,她们的女性之躯承受的首先是性别的压迫。正是在此意义上,金枝的命运成为一则深刻的寓言:在国破家亡的灾难中,民族的灾难对于女性而言尤为深重,因为她们受到的是阶级、种族、性别的多重压迫,被污辱与被损害的金枝浓缩了多种压迫给女性带来的全部苦难。而萧红敏锐的女性主体意识拒绝了把金枝做为政治载体的历史可能性,没有让她投身到抗日救亡的时代大潮中,表现出萧红女性立场的坚实和她对女性悲剧命运的清醒认知。历史并没有进步到可以为金枝们提供其他选择,因为她们除了以性别之躯承载父权制的历史罪恶与民族灾难外,一切男性思想精英视角中的民族复仇女神的神话,距离金枝们都很遥远,意识形态话语并不能完成对女性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救赎,无路可走的金枝们对启蒙与救亡的主流话语具有讽喻性。因为金枝们的命运并没有比祥林嫂好到哪里去。请再重温作家穿越历史时空的苍茫深刻的质询:金枝又走向哪里?

萧红作品因为关注人的存在,关注造成人生命痛苦的来自于历史、社会、文化、地域、性别等深刻原因,其作品本质上才成为与永恒的人类精神相通的优秀之作,作家强烈的生命意识使她的作品焕发出温润的人道主义光芒,并产生深厚悠久的影响。这是我们今天研究萧红创作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1]许广平.追忆萧红[J].文艺复兴,1946,1(6).

[2]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萧红全集:上卷[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薄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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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4

A

2095-0292(2012)01-0091-04

2011-10-17

黑龙江省教育厅2008年度人文社会科学项目(11532038)

郭力,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和女性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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