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靠叙述的第四种类型
——从爱伦·坡小说《提前埋葬》说起
2012-08-15苏加宁
苏加宁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不可靠叙述的第四种类型
——从爱伦·坡小说《提前埋葬》说起
苏加宁
(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从分析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提前埋葬》入手,发掘出其中的不可靠叙述成分,比较这一不可靠叙述与现有的三大不可靠叙述类型之间的差异,认为同以往聚焦于微观层面的不可靠叙述不同,《提前埋葬》等作品中的不可靠性主要体现在宏观层面的结构颠覆。在区分“内叙述”与“外叙述”的基础上,提出不可靠叙述的第四种类型:外叙述结构/内叙述结构轴上的“错误结构”或“不完全结构”,并论述这一叙述策略所带来的两大艺术效果,即情节上的出人意料和主题上的反讽作用。
小说修辞学;不可靠叙述;内叙述/外叙述;爱伦·坡
自从韦恩·布斯的《小说修辞学》一书问世以来,“不可靠叙述”便成为了叙事学研究中的一个热点话题,以该理论为框架的文学评论层出不穷,从公认的后现代经典到中国传统的文学名著《红楼梦》、现代名篇《狂人日记》等,都在“不可靠叙述”的视点下得到了全新的解读①申丹曾在《叙事、文本与潜文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5—76页)中对“刘姥姥进大观园”中的内聚焦叙述进行了分析;陈志华在《不可靠叙述与阅读伦理》(《兰州大学学报》2007年第7期)中分析了《狂人日记》中的不可靠叙述。。然而,关于不可靠叙述以及隐含作者的内涵,学界一直对此存有争议,围绕着对于“不可靠”的界定,出现了修辞方法和认知方法两大派别,分别从作者和读者两个角度切入,在解读作品方面各有千秋,却也有各自的弊端,难以调和。[1](P67-74)本文无意也无力在理论层面具体评析不同叙述学流派之间的优劣,而是从具体的作品出发,进一步丰富“不可靠叙述”的类型,并探讨这一叙述策略所带来的艺术效果。
一
毫无疑问,当谈到不可靠叙述时,爱伦·坡的小说一直是最为适宜的分析文本。仅在国内,就有对《泄密的心》、《丽姬娅》、《厄舍府的倒塌》、《黑猫》等作品的详细叙事学分析,其中自然不乏从“不可靠叙述”的角度出发者②见刘俐俐:《〈厄歇尔府的倒塌〉的现代阐释》(《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4期);申丹:《坡的短篇小说:道德观、不可靠叙述与泄密的心》(《国外文学》2008年第1期);胡建华:《爱伦坡短篇小说“丽姬娅”的不可靠叙述》(《世界文学评论》2008年第1期)等。。然而,不知为何,《提前埋葬》这部出色的作品却一直被人们所忽略,尽管在笔者看来,这是关于不可靠叙述的绝佳文本,甚至可以算作坡的最佳作品之一。首先我们可以来梳理一下这部小说的表层情节架构:小说一开始,看上去饱经世事的叙述者在对生死、文学、历史等问题侃侃而谈,并且以十分严谨的口吻叙述了四个有关“活埋”或者“死而复生”的恐怖案例。随后,叙述者突然将话题转移到自身,展示了自己所患的名为“强直性昏厥”的怪病,即时常出现“假死”的症状,这让叙述者终日生活在被“提前埋葬”的恐惧之中。为了避免被活埋的厄运,他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例如终日与了解自己病情的亲人和朋友呆在一起、设计一个有生命保障措施并且易于逃脱的私人墓穴,等等。但是,叙述者越是理性、精心地策划,越是感到焦虑不安,总担心友人会背弃对他的承诺,借他发病之机将他埋葬。一天,他醒来后发现噩梦成真:自己被困在一个充满泥土和潮湿的气息、黑暗狭窄的“棺材”里,顿时吓得大喊大叫,直到被朋友“解救”出来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与朋友出行,临时睡在一个狭小的船舱里。经过了这样一次可笑又可怕的“活埋”,叙述者开始幡然醒悟:
我的灵魂恢复健康——获得安宁。我出国旅游。我进行高强度的体育锻炼。我呼吸天空的自由空气。我思考死亡以外的其他问题。我摒弃了那些医学书籍。我把“巴肯”付之一炬。我不再阅读《夜思》——不再阅读有关墓地的浮夸的文章——不再阅读鬼怪故事——例如本文。[2](P309)
行文至此,我们才发现爱伦·坡开了一个多大的叙事玩笑。短短的四个字“例如本文”(英文原文更短到只有Such as this三个单词),直接将原本一板一眼的叙述全盘推翻,我们根本无法弄清刚才读到的一切究竟是叙述者的亲身经历,还是他有意撒下的一个弥天大谎。整部小说从一个患者的“戏剧化独白”,变成了一出夹杂着恐怖、悬疑的滑稽闹剧。如果说之前大段的情节铺陈让读者相信所有的话语在文本层面“真实”、“可靠”,那么“例如本文”则直接否定了前述事件的真实性,让《提前埋葬》成了一个“故事里的故事”;或者说,原本被固定在文本层面的叙述者,突然跳了出来,站到了与读者相平行的层面上,一同来品评他所讲的这个故事。这样的技巧,或许在后现代的叙事艺术中已经不算新鲜,但爱伦·坡毕竟是一个一百余年前的作家,何况即便放眼20世纪的作品,《提前埋葬》这样的结局依然算得上出人意料。当然,这样的手法,在现代也并非没有回音: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在《不存在骑士》这部作品中,在小说的最后一页突然从之前所陈述的“事实”中抽离出来,全文变成了一个修女笔下的幻想故事,而这个故事的结局,又与修女的“现实”世界存在巧妙的重合。深受卡尔维诺影响的当代中国作家王小波,同样也很迷恋这一叙事风格,《红拂夜奔》的精彩不仅在于反乌托邦式的政治讽喻文体与唐传奇的结合,也在于叙述者“王二”与他笔下的小说人物“风尘三侠”之间的对应、互动。与《提前埋葬》一样,在惊人的结尾之前,任何人都很难发现叙述中的“不可靠”成分,而一旦“真相”被揭开,读者便会突然体会到一种被愚弄的快感,甚至产生了重读一遍作品冲动,从原本“可靠”的叙述中发掘出“不可靠”的蛛丝马迹。
二
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以及随后的一系列论文、演讲中,将不可靠叙述归纳为两大类型:一种涉及故事事实,或者说在事实/事件轴上形成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3](P300)“错误报道”的典型便是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樵夫、武士、强盗、巫婆都各执一词,对同一事件的陈述相互矛盾,从而使得每一段叙述都变得不可靠,凸显主题——人性中的自私与虚伪;“不充分报道”实际上往往与热拉尔·热奈特的“内聚焦”相重合,叙述者并非全知全能,而是完全局限于某一个人物的视野,读者不能直接从人物的叙述中洞悉全部的真相,而是需要动用自己的知识、艺术修养与理性判断。典型的作品如《包法利夫人》中对马车上偷情情节的描写。另一种不可靠叙述则涉及价值判断,或者是在价值/判断轴上形成的“错误判断”或“不充分判断”:作家常常通过不完备的叙述者,即将疯子、傻子等神智不清的人作为叙述者,现实中的一切在他们眼中都被歪曲,从而也令整个叙述不可靠。典型作品如《喧哗与骚动》中的弱智儿班吉,以及爱伦·坡的《黑猫》等。除此之外,布斯的学生、当代叙述学界的权威詹姆斯·费伦在前两种不可靠叙述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即叙述者并非有意歪曲或隐瞒事实,而是由于知识水平或感知能力有限,对事实作出了错误的理解。典型作品如《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后的描写,以及威廉·戈尔丁在《继承》中以原始人的视角来叙述弓箭的段落。[1](P76)上述三种叙述类型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有相互的交叉或者互为因果。但是,我们不禁要问,以上三种类型就是不可靠叙述的全部吗?
至少,前面提到的《提前埋葬》就很难归入上述任何一种类型,尽管小说中的叙述者无疑是“不可靠”的。如果说布斯和费伦的不可靠叙述理论偏向具体的语气、语境甚至词语的微观分析,那么爱伦·坡的《提前埋葬》,以及类似的作品,则是从作品整体结构上对文本的可靠性以否定,是宏观角度下的不可靠叙述。很显然,这一类不可靠叙述很难纳入到费伦所总结的三大叙事轴——事实/事件轴、价值/判断轴和知识/感知轴上。一般而言,一部小说中总会存在多个层面,例如《堂吉诃德》就在主仆二人冒险的情节中不断穿插民间小故事,从而使得这部作品存在两个层面——如果我们将堂吉诃德本人所在的层面称为“真实”,或者“外叙述”,那么他口中的一系列传说、寓言、故事,则可以称为“故事中的故事”或者“内叙述”。当然,内叙述并不一定仅仅局限于小说中穿插的故事,在诸多传统的第三人称叙述的作品如《战争与和平》,主人公的一系列活动都可以视作内叙述,而外叙述则体现为非戏剧化叙述者的声音,平时不会显现,只有当小说中的议论、总结等画外音出现时,或者叙事角度由内聚焦转变成外聚焦时,原本只有一个层面的作品才会呈现出内叙述/外叙述的结构。显然,一般外叙述者的“可信”度较高,特别是一部作品中同时出现内、外两个叙述者时,读者一般会不假思索地将外叙述者的声音视作可靠,因为这部分叙事游离在传统的情节之外,属于“客观”的声音。而在《提前埋葬》中,直到“例如本文”这句话之前,小说中的内叙述与外叙述看起来是结构相当分明的——四段有关假死的恐怖小故事经由叙述者之口讲出,属于典型的内叙述,而叙述者对自己病情以及“危险”经历的描述,则可以看做是外叙述。然而,正是结尾的“例如本文”,将原本属于外叙述的部分同样化为了内叙述,或者说,将一个具有双层叙事结构的文本变为了更为复杂的三层嵌套——四段假死的小故事、患有强制性昏厥的“我”,以及讲述这个故事的真正叙述者。由于《提前埋葬》中不可靠的叙述成分并非来自“故事”和“事件”的矛盾、偏离或隐瞒,而是外叙述和内叙述本身的混淆,甚至是对外叙述的直接否定,这就无法用“错误报道”或者“不充分报道”来总结。同样地,《提前埋葬》中无论是叙述者的“科学论证”(叙述者连续引用了莱比锡《外科杂志》、电流疗法等学术杂志、名词),还是他对自己病情的担忧与抱怨,都并非在价值判断或感知上存在有意的歪曲,因为一切都只是最外层的叙述者所讲述的故事,其不可靠性并非来自内部制约,而是小说整体上的层次结构。
如果内叙述/外叙述的结构划分可以成立的话,那么以《提前埋葬》为代表的此类不可靠叙述,就可以划入外叙述结构/内叙述结构轴上的“错误结构”或“不完全结构”。也就是说,原本属于“可靠”的外叙述被作者突然转换为内叙述,从而使得原本的双层结构变为三层甚至更多层,导致叙述者失去可靠性。
三
在分析了这一在外叙述/内叙述轴上的不可靠叙述,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种类型的不可靠叙述究竟带有怎样的艺术效果?或者说,作者为何要舍弃中规中矩的叙事风格,转而采用这一“愚弄”读者的叙述策略?这一叙述策略究竟对作者表达主题起到了怎样的作用,甚至,是否这种叙述策略本身就是主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们还是可以先从《提前埋葬》说起。毋庸置疑,任何选择阅读爱伦·坡的读者,自然是有着建立在《黑猫》、《泄密的心》等一系列作品基础上的“恐怖”、“怪异”甚至“变态”等阅读期待,而《提前埋葬》中的叙述者似乎也处处在迎合着读者的口味——开头引用的四个小故事分别涉及活埋、死而复生等现象,叙述者故意从科学的角度予以论证,并且再三强调自己所引述材料的“权威性”和“学术性”;在写到“死尸”复活等场景时,一反《厄舍府的倒塌》式的激情或《泄密的心》那样的歇斯底里,而是用冷静甚至平淡的笔调去描写一个个噩梦般的事件。这一切,都是力图增加叙述的“可靠度”,在文本中建立起“假死”现象存在的必然性。显然,叙述者提供的“事实”已经足够可怕,而当叙述者将悬念指向自身,提及所谓的“强直性昏厥”,读者也开始随着他的焦虑变得越发紧张起来。同引述的几个事例一样,叙述者在论及自己的病症时虽然加入了更多的感情因素,也出现了对噩梦梦境的描写,但总体上,他依旧不失理性精神,无论是对疾病的分析,还是对恐惧的论述,都遵循着严密清晰的逻辑,这一点恰恰与《泄密的心》、《黑猫》等爱伦·坡的经典恐怖小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以说,正是这种看上去非常客观、平静的风格,才使得“活埋”一处情节来得异常惊悚,因为读者此时已经完全相信了这位叙述者,开始对他形成了认同——然而也就在这一危险被化解之后,叙述者开始了自嘲,谈自己不该读太多“这类”恐怖故事——随着谜底的揭开,原有的可靠叙述被完全打破,这至少带来了二重效果。
第一,叙述由可靠走向不可靠,这一突转带来了出色的戏剧效果。主人公误认为自己被活埋,这一可笑的误会给小说带来了出人意料的幽默效果。从读者的角度来说,经过了这一情节,按照传统的判断,小说已经趋近结尾,情节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然而正在此时,爱伦·坡却突然颠覆了之前的可靠叙述,被愚弄的不仅是文本中的叙述者,还有正在阅读的文本的读者自身。由于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读者所受到的冲击甚至远大于主人公被活埋的情节,这也使得《提前埋葬》成为爱伦·坡带给读者最难忘的阅读体验之一。虽然具体手法上大相径庭,但《提前埋葬》的这一模式,其效果却颇似好莱坞惯用的一些惊悚手段,即在读者/观众误以为情节行将结束时,用突转来完成更大的震撼。
第二,外叙述变为内叙述,凸显出一种反讽效果。如前文所述,读者对《提前埋葬》的阅读期待显然是一个充满怪异、恐怖甚至畸形变态的文本,而实际上,爱伦·坡也的确给我们呈现了一个人如何整日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为非理性的幻想与理性的分析所困扰,二者相互作用,将恐惧推向极点——然而,预期的死亡并未来临,反倒是以一场闹剧的方式结尾。不仅如此,当叙述者开始用“例如本文”四个字改变外叙述层的性质,方才还沉迷在恐怖情节,甚至从中获得快感的读者会发现,自己正是和倒霉的主人公一样沉迷于恐怖小说,而主人公的悲惨遭遇及随后生活方式的转变,正对喜欢从恐怖中寻找刺激的读者构成一种讽刺,逼迫读者在释卷后反思自身——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带上了一丝伦理上的劝诫意味,虽然爱伦·坡本人是反对在艺术中加入道德说教,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但是,如果换个角度,对于创作了无数恐怖作品的爱伦·坡而言,《提前埋葬》中的反讽,既是他一次小说技巧的完美体现,对于拥有无数恐怖想象的自己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次豁达的自嘲?
总之,通过以上的文本分析,我们会发现,现有的不可靠叙述理论架构,特别是事实/事件轴、价值/判断轴和知识/感知轴这三大叙事轴难以解释《提前埋葬》以及《不存在的骑士》等作品中的不可靠叙述现象,因为这些作品中叙述的不可靠性并非来自微观上的人物话语,而是整体上的结构颠覆。因此,笔者认为不可靠叙述至少还有第四种类型,即本文中提到的外叙述结构/内叙述结构轴上的“错误结构”或“不完全结构”,而这种不可靠叙述,又带来了至少两重艺术效果,即情节上的出人意料和主题上的反讽效果。当然,这一论点显然还需要更多的理论挖掘与实例证明,还请学术同仁不吝赐教。
[1]申丹.叙事、文体与潜文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爱伦·坡短篇小说集[M].陈良廷,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3][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I106.4
A
2095-0292(2012)02-0103-04
2012-01-05
苏加宁,吉林大学文学院2010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薄 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