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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客二分”与“天人合一”——从《浮士德》与《西游记》看中西文化差异性和互补性

2012-08-15黄丽萍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主客浮士德孙悟空

黄丽萍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北碚 400715)

起源于希腊自然哲学的主客二分思维是西方近代哲学的基石,也是西方科学文化中的核心概念。与此相对的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个非常重要而又耳熟能详的哲学命题。季羡林先生甚至认为,天人合一思想是东方文明的主导思想,是东方综合的思维模式的具体表现。[1]“中国人特有的整体式思维的基本特征是人天或主客体在思维者心理上的合一。中国人的超越意识,不是超越客体从而在另一个世界与上帝结合,而是超越个体或自我从而与社会或自然合一。”[2]

文学是文化的载体,《浮士德》和《西游记》分别体现出主客二分和天人合一这两种不同的思维模式,并无高下之分,各有缺陷。利用经典文学作品对二者进行对比研究,有利于更形象地理解这两种思维模式,也更有利于中西文化的研究和交流。正如有论者指出的,“真正的完整意义上的形而上学及世界观的建立,必然有待于天人合一与主客二分的真正的结合,这实际上也就意味着中西哲学的真正结合。”[3]

1832年,中欧出版了一部带有神魔色彩的诗剧《浮士德》,被誉为欧洲“近代人的圣经”。[4]而《西游记》是中国最具代表性的神魔小说,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早在1592年就已问世。从两部作品中看中西文化差异,《浮士德》有主客二分思维的印记,而《西游记》则明显带有天人合一观念的影子。

(一)作为目的的人和作为工具的人

德国古典美学集大成者康德提出了“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的观点。[5]从《爱弥儿》到《浮士德》,从《社会契约论》到《论法的精神》,从《独立宣言》到《人权宣言》,从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到法国大革命,文学、哲学、法律、政治都在为人性的解放和自由服务,都是为了追寻人的本质。从这一点上说,在西方文化的主流意识中,人本身就是一切,人本身就是目的,与客体无关,主客体是分开的。

中国文化则不同,儒家文化倡导“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封建秩序中的三纲五常,道家文化主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孔子之德,唯道是从”。也就是说,人性一般服从于封建礼教和道德,个性服从于共性,封建礼教和等级秩序作为统治者的目的而存在,人作为其载体和手段也是重要组成部分,两者密不可分,天人合一。传入中国后的佛教被中国化了,也就是被道德化了,佛教的信仰主要体现在教义和戒律上,有约束性很强的“戒、定、慧”,到后来禅宗的“顿悟”成佛,又把信佛的“信”推向了成佛的“成”,强调成佛,个体的人也是为成就佛而存在的工具。《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在战胜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后,唐三藏被如来佛祖封为“檀功德佛”,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猪悟能被封为“净坛使者”,沙悟净被封为“金身罗汉”,这就是“成”。人道合于天道,人德合于天德,也就是天人合一。

当浮士德自己意识到“这么活下去啊连狗也不啃!”他很自然地从死气沉沉的书斋里走出来。上帝认为“善良的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剧中,浮士德先后经历了人生中的五种追求:知识追求,爱情追求,政治权利追求,美的文艺追求和事业理想追求。浮士德从中世纪的腐朽书斋中走出来,经历了与玛格丽特的爱情,在宫廷展示过自己的才华,在海伦的怀中怀念过古典美学,最后在填海造陆的事业中获得了真正的幸福感,不禁失声叫道:“你真美呀,请为我停留!”在《浮士德》中,浮士德本身就是整部诗剧的目的,旧的欲望得到满足,又会有新的欲望产生,在靡菲斯陀的引诱和帮助下,浮士德堕落,反省,再堕落,再反省,在轮回中追求人生的真谛,探讨了人性的善恶和生活的本质。

在《西游记》当中,神、人和魔的每一次出场都为唐僧求取真经而服务。作者首先为唐僧量身定做了一段离奇的身世和成长过程,使他成为得道高僧,告诉读者这样一个人确实适合委以重任。接着为他安排了三个徒弟和九九八十一难的艰苦历程。在作品中,“去西天取经”这件事情并不是唐僧自己想到的,而是观音菩萨下凡提点,神授的旨意。但只有神意还不够,还加上天意,即皇帝的任命和派遣才促成了唐僧西去。在这里,人意合于天意(包括神和皇帝的旨意),唐僧不是目的,人性也不是目的,整个故事情节为取经而服务,个人是取经的重要手段和工具。

(二)完整的人和半人半妖

《浮士德》与《西游记》虽然体裁不同,故事相异,但都塑造了非常完满而丰富的人物形象。我们很自然地会拿浮士德与孙悟空进行比较,如果说浮士德是主客二分文化观念下的“完整的人”,那么孙悟空无疑是天人合一观照下半人半妖的形象。

我们一分为二来看浮士德,这个人既有堕落也有崇高,既有性欲也有道德,既是伟大也是渺小,浮士德是灵与肉,理性与原欲,善与恶,自然欲求与道德灵境的统一。浮士德在其人生探索过程中犯有许多过失,并不断地忏悔、改正。“人在努力追求时总是难免迷误”,但终归会抵达真理之岸,因为“一个善人即使在黑暗的冲动中,也一定会意识到坦坦正途”。[6]浮士德的行动都是在自己的意识指导下展开的,他的行动也不是为了获得什么现成的价值体系的认可,这一点和《西游记》有根本的不同。《浮士德》中这样说到:“凡自强不息者,终将得到拯救”,全剧中贯穿的是个人主义的英雄色彩,是浮士德这个人为了追求人生价值而不懈探索的精神。表现的是人与命运的冲突和人自身内心善恶的冲突。浮士德最后被天使接走也是对他在与客观世界的对抗中所表现出来的自强不息的人生行动和精神力量的肯定。正是这一分为二的两方面才造就了一个完整的人,二者合一才是完整的人性和真正的人。在他身上,我们看到的,主要就是人性,与神魔与自然界无关,也就是“主客二分”。

孙悟空是一个英雄式人物,他所体现的是动物性、人性、神性的统一。他尖嘴猴腮,喜欢吃桃子,有着猴子的相貌与习性;会说话,懂礼节,嫉恶如仇,也会自满焦躁,又充分展示着人性的一面;神性赋予了他无穷的法力,七十二变,翻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最后,浮士德依旧是一个“人”,而孙悟空洗涤心性,修成正果,成了“斗战胜佛”。 需要强调的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在唐僧的带领下向西天取经,实际上是个人向体制回归的过程,最后得道成佛,实际上正是其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实现。而这种价值的实现是通过在既有价值的引导下(即通过唐僧的引导),并且在得到既有价值体系的承认才得以可能的。如果没有那种认可,就会像孙悟空大闹天宫那样,结局是他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况且,作者写孙悟空的大闹天宫也不一定就是要借这一事件来否定或者改造既有文化价值观念,情况可能是孙悟空反抗的也正是他也想得到的,这何尝不是阿Q式革命的悲剧呢?孙悟空之前的反抗和之后的皈依,都表明这一人物形象是无法走出自己受社会影响而形成的的价值理念和文化心理。他吸取了自然界、人界、神界的精华,本来就是集日月之精华而成的天地间一灵物,这实在是一个“天人合一”的人物形象。

(三)个体本位与集体本位

西方文化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就意识到人的个体本位精神,经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之后,更加提倡自主、自由、人的主观能动性。而中国传统文化提倡集体本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先有国,后有家,个人最次。举个例子来说,西方诗歌张扬个人与个性的发展,多写个人之欣喜,个人之哀怨;而中国诗歌往往把个人之感与家国之思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西方注重“主客二分”,而中国讲究“天人合一”。

契约观念是西方文化传统中最基本的价值观念之一。[7]在《浮士德》的故事中,魔鬼与上帝的契约只是体现魔鬼与上帝的意志,与浮士德无关。魔鬼是浮士德忠实的仆人,上帝可以观察,但从不干预,一切都以浮士德的意志为主。浮士德说出自己的欲望,靡非斯陀想方设法满足他。但浮士德既接受魔鬼的引诱,又能超越靡非斯陀的诱惑,从而在不同的人生层面开拓人生价值,其行动的出发点和归宿点都是作为个体的人。浮士德的身上,更多的是个人自由意志以及人的个体本位精神。

在《西游记》当中,有着明显的集体本位的烙印。取经的目的是“要超度那幽冥无主的孤魂”,“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为国为家为民,为了取经大业,唐玄奘离乡背井长途跋涉十多年,孙悟空放弃了花果山“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逍遥日子,猪八戒放弃了与高家小姐婚姻,戒酒戒色。浮士德可以自由地和玛格丽特恩恩爱爱生活在一起,“让我们在感官的深渊里,去解燃烧的情欲的饥渴!”猪悟能是绝对不会的,在个人幸福与取经大业之间,后者更重要。在取经这个大事业中,在师徒四人的团队中,个人意志为集体意志服务,个性服从于共性。在《西游记》中,很多妖魔也是“使命”式的,他们被安排在九九八十一难中,在阻止取经的任务完成后就退出小说,妖魔的进退服从于取经大业的安排。

再者,从故事的结局来说,在《浮士德》中,浮士德最后是在尝试了各种感官享受,经历了个人悲欢之后作为个体得出了结论的,那就是“只有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者,才配享受自由和生存”,还是彰显的个体本位的。而《西游记》中,故事的最后以诗为证:“经传天下恩光阔,五圣高居不二门。”显然有集体本位理念浸透其中,个人价值依托于社会价值,五圣的功绩与天下苍生的福泽息息相关,具有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

当然,通过比较《浮士德》和《西游记》这两部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来比较中西文化,并不是为了说明出主客二分与天人合一这两种观念孰优孰劣,这两种观念各有其自身的优缺点。它们之间并不是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恰恰是相互统一,相辅相成的。

以主客二分观念为核心的西方科学理智性质的文化,有的学者称为智性文化。“从偏重客体方面,智性文化发展出科学精神;从偏重主体方面,它发展出人本精神。”[8]三次科学技术革命以后,西方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可以说是这种智性文化的直接产物。对于现代自然科学的发展,理性批判精神的盛行,这种主客二分的文化观念功不可没。但这并不是说主客二分观念是完美无暇的,有时它也衍化出一些不良倾向。“在西方,人们过分强调了主客对立和一人为主导”。[9]一方面,从偏重主体方面来说,主客二分观念发展出西方人过于强烈的个人主义,“以个人为中心”,享乐主义之风盛极一时。为了个人的利益和享乐可以牺牲他人的幸福乃至于生命。德莱赛《美国的悲剧》里面那个美国青年克莱德就是很典型很生动的例子,为了和富家千金结成连理,可以谋害怀有自己骨肉的恋人,他可以说是美国社会里无数青年的真实写照。在诗剧《浮士德》中,玛格丽特的母亲、哥哥和孩子都为玛格丽特的爱情悲剧奉献了他们宝贵的生命。而玛格丽特所背负的一切,都是因为浮士德,是为满足浮士德个人的性欲而付出的代价。浮士德为了自我一时的享乐,却牺牲了玛格丽特整整一生的思念和幸福。另一方面,从偏重客体方面来说,主客二分发展出另外一个极端,就是拜金主义。《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等文学作品都是反映拜金主义盛行之下的亲情和爱情的悲剧。在诗剧《浮士德》当中,浮士德建议皇帝发行纸币,缓解封建王朝的财政危机。对于金钱的盲目迷恋和终极追求容易造成全球范围内的超前消费,进而引发经济危机、金融风暴。过于追求物质,也导致了人在荒诞世界中异化为物质的奴隶。

同理,天人合一也有其自身的优缺点。与智性文化相对的,以天人合一观念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德性文化。在天人合一观念培育之下,中国古代诗歌情景交融,浑然天成,造就了中国文学史上乃至世界诗歌史上的朵朵奇葩。在集体本位精神的观照下,每一个时代都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爱国诗歌和爱国诗人。因为主客二分观念,西方诗歌注重的是情感上的真;因为天人合一观念,中国古典诗歌往往追求的是道德上的善,缺少个人情感的完全流露和内心独白,群体情感也往往压抑着个人情感,这是古典诗歌的一个缺憾。即使反映个人失意,也是因为奸邪当道、报国无门,是群体本位精神的失落而非自我意识的复苏。

以史为鉴,面向未来。西方传统文化以主客二分观念为核心,但并不意味着西方传统文化中没有天人合一观念。例如西方诗歌也需要“非个人化”,也寻求“客观对应物”以更好地表达主观感情,这与中国诗歌的情景交融不谋而合。中国传统文化以天人合一观念为核心,但也并不意味着它里面没有主客二分的印记。例如主张“天人相分”、“制天命而用之”的荀子学派就明显带着智性文化的因素。

“在当今这个理性排斥想象、意识压倒无意识、科学代替了神话的时代”,上帝死了,西方世界需要基督教文化,需要文学艺术,也需要天人合一观念来改变“这个时代的精神偏见,恢复这一时代的心理平衡,维护现代人的完整人性”。[10]而缺乏科学理智精神的中国文化结构也需要改变以往过于浓重的政治道德意志心理,培养科学理智心理。这是智性文化与德性文化的互补性,也是主客二分观念和天人合一观念的互补性。

[1]林可济.“天人合一”:东方基本思维模式的哲学表达——季羡林关于“天人合一”的《新解》与《再思考》[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6).

[2]陈娇,蔡玳燕.文化差异下的生命追求——浅析《浮士德》与《红楼梦》中的孤独感和个体独立性[J].考试周刊,2011(9).

[3]刘恒健.天人合一与主客二分比较探源——兼与张世英先生商榷[J].学术月刊,1993(8).

[4]宗白华.美学与意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5]蒋承勇.浮士德与欧洲“近代人”文化价值核心[J].外国文学评论,2007(2).

[6]王琦.善与恶的较量——孙悟空与浮士德形象比较[J].文教资料,2009(6).

[7]丰卫平.《浮士德》与《比目鱼》中契约之比较[J].外国语言文学,2005(2).

[8]陈本益.中外诗歌与诗学论集[C].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9]展辉,李献惠.“人化自然”命题现实意义再思考——兼论“主客二分”与“天人合一”的互补性[J].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4).

[10]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教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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