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河歌与京族情歌生态美蕴比较
2012-08-15胡牧
胡 牧
(云南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
不可否认,对象导致了艺术的发生,确切地说,优美的大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生态艺术的生发。因此,无论是普通的诗歌,还是少数民族民歌,描写自然以及自然与人关系的诗句可谓不胜枚举,“抑亦江山之助乎”(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自然是人们灵感的“原产地”,少数民族民歌包含了无限的生态美感和生态特性,从而使“美”原生态地显现出来。但我们注意到,尽管各少数民族民歌都富含生态美蕴,但又是各有特质的。所以,阐释和挖掘少数民族民歌中的生态审美质素和内涵就成为我们用生态审美视角切入少数民族艺术研究的一个重要路向。
一
任何一类民歌的生发都跟一个地区的自然生态紧密相联,也跟一个民族的文化生态密切相关。任何一个少数民族的民间艺术都不是单质孤生的。在一个民族内部,不同类型的民族艺术多元共生了这个民族艺术的“审美场”和整体质。①关于这点,朱慧珍教授通过对处于相同文化审美场内苗侗两族审美文化的比较,提出了文化共生有关理论,这对于少数民族审美文化比较研究颇有启示。参见朱慧珍所著《民族文化审美论》(广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在这个审美场的影响下,产生出丰富多样的少数民族民歌艺术。
居住在我国大陆西南端的京族是个人口较少的海洋性民族,现在人口大约一万多。京族人口数量虽较小,但却在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创造了自己辉煌独特的民族文化和民族艺术。京族的民族文化和民族艺术特征构成了与内陆山地农耕民族侗族相比较的基质。与侗族一样,居住在海边的京族也喜欢唱歌。京族主要聚居于广西,其生计方式主要是海洋渔业,渔船渔网是他们生活中常见之物,也是民歌中常见的“意象”。笼统说来,京族情歌最大的特色就是主体与大海风物的审美表现紧密结合在一起。
侗族河歌与其他民歌一样也服从于抒情表意的需要,其句式有长有短,不讲究对仗押韵,内容大多是恋爱话语的自然表达和劝世诫言等。人们在演唱过程中实现了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的一种交流和对话,并在这种说唱絮语中呈现出了一种“口传性”的艺术形式和样态。由于河歌演唱的地点多在河边或者山上,因此具有“田野性”的自然特质,属于乡野气息浓厚的民间艺术形态。
二
正因为有了民族文化的差异、生态环境的差异等因素,侗族河歌①本文援引的河歌都来自吴平欢(三江侗族)提供给笔者的资料。吴平欢是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对河歌有所研究和关注,他的家乡广西三江县唐朝侗寨是河歌流传地之一。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语委办主办的《侗文专刊》刊有部分河歌,吴平欢提供的河歌资料部分源自《侗文专刊》。与京族情歌在其得以生发的环境和生态美蕴上才具有了相互比较的异质性。
我们考察任何一种民族艺术都离不开对自然环境的考察。主体在摄取审美意象时一般都是 “就地取材”。因此,当地的自然生态是民歌艺术得以生发的物质基础。侗京两族所处的自然生态并不一样。侗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隋唐文献中对西南地区(湘、黔、桂)的羁縻州属地多有“峒”或“溪峒”之称,说明侗族是夜郎国的常住居民之一;在生计方式上,侗族是以水稻耕种和林业为主的山地农耕民族。侗乡水资源丰富,遍布河流,都柳江、浔江等水系使侗人富有了水一样的灵气,这些河流也成为侗族河歌重点表现的对象,成为滋养河歌的源泉。长久以来,良好且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使侗族形成勤劳、善良、温和、乐观的民族性格,不少学者都认为侗族文化是充满和谐精神的文化。
笔者在田野调查中了解到,在生计方式上,侗族除了农耕外,还发展林业经济。侗族地区盛产杉木等重要木材,林木葱茏,生态环境良好。在侗乡随处可看到林木“凭证开采”的标语,这说明在侗乡采伐林木不是随心所欲的,是有一定规范和节度的,这从法律上保证了林木的合理开采,有利于侗乡自然生态的维持和保护。
在生态艺术的生发上,孕育河歌的是侗乡优美和谐的自然风景和文化传统及习俗,同时还有侗民乐于唱歌的审美化生存方式。河歌所显现的,正是审美主体“自主自足的审美自由”[1]。这与侗族青年男女自由交往、自由恋爱的习俗有关。河边或月堂是唱情歌,倾诉思念和衷肠的好地方。“行歌坐夜”是南部侗族方言区青年交友、谈恋爱的主要方式。“侗族河边情歌是当地侗族青年行歌坐夜的流行歌种。”[2]“行歌坐夜”是河歌得以传唱的载体。
前已述及,河歌的生态意蕴表现在生发地域的良好生态上,河歌通常是在风景优美的河边吟唱,显现人与水的自然和谐,于是河歌少不了对自然审美物象的观照,如河歌《十二月之歌》②记译:吴忠良;见《侗文专刊》2011年总第35期,第80页。这样唱道:“正月闲暇玩走寨,脚踩你家门槛成窝塘。二月石榴花开满山坡,姑娘言语似花香……”这几句歌词流动着诗的节律,以诗歌的形式叙述了一年中各个月份的民俗活动。“石榴花开”等句子展现了侗乡优美的自然风光,更主要的是,民歌借助于这些自然景物,准确表达出个体内心的真挚情感。任何情感的生发都需要一定的客观外物以触发之。我国南方少数民族多生活在山青水秀的自然环境中,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与大自然的良好生态使他们形成了崇尚自由的审美天性。他们在从事劳作或相会时喜欢唱山歌,这些山歌往往借助自然的优美意象表达自己心中真挚而复杂的爱恋,给人留下一种浑然天成、洗尽铅华的感受,从而让人感受到民歌“内在的朴素”。从地域分布来看,河歌主要集中在都柳江一带,尤其集中在贵州黎平县龙额乡和广西三江县独峒乡等地。这些地方遍布大小河流,水资源丰富,风景优美。河水的流淌本身就是一种音乐,自《诗经》《楚辞》始,人们就喜欢临水而歌,这种习惯似乎与生俱来,河流旁的桃源美境激发了人们丰富的情感和表达情感的愿望,石峰先生指出:“水边生活陶冶了人们的情操,人们歌唱生活,歌唱未来,形成了碧波绿水潺潺流淌的水韵歌声。”①石峰《侗族河边情歌特点及月堂对歌考察述评》,见黎平县政协编《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与文化遗产保护论文集》2008年第3期(总第15期),第190-201页。河边是青年男女约会的绝佳去处之一。自然,大部分河歌就具有了情歌性质和属性,而民歌的传唱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形成了侗族以歌为媒、倚歌择偶的文化传统。在侗族地区,人们以对话的形式你一句我一句即兴对歌,就像日常生活中人们说话、辩论一样平常,这种对歌在保留原生性情感的同时也保留下一种独特的文化传统。河歌在日常生活中激活了生命的“在场”状态,侗族民歌传统也得以形成和不断健全。
京族世居在京族三岛,海岛以大海为依托,风景旖旎,空气清新。在京族居住地区有一片生长在海水里的“红树林”,枝繁叶茂,不少鸟类和白鹭在此盘桓,而海中则鱼虾遍布,这充分说明京族居住的海域富饶瑰丽。在京族三岛,随处可见各种林木花草以及瓜果蔬菜,最为著名的便是缀满南国红豆的相思树。因此,无论是京族居住地域景色还是京族民歌,都表现出与内陆河流地域景色及其民歌不一样的审美气韵。京族人“凭海而歌”,其境界自然开阔辽远,其旋律自然悠扬婉转,彰显出人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整生美感。
大自然本身就是产生诗和民歌的美场。“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诗人敏感于大自然生命的律动,大自然最使诗人受益,此“抑亦江山之助乎”(《文心雕龙·物色》)?从审美发生学的角度看,京族情歌的明朗风格与海岛的开阔景象达成的是一种“审美同构”,无数良辰美景所营构的审美生境催生了主体的美好情意,可谓是“情在景中,景在情中”。京族情歌的豪放风格与京族“神人以和”的审美意识已在京族民歌审美场和“唱哈”仪式中萌发和显现,标示着京族作为一个海洋性少数民族独特的审美风格。
从艺术发生学角度来看,艺术最初的发生总是跟人的生计方式紧密联系的。自古以来,京族主要靠海产品生存繁衍,他们打渔是有节度的,往往在大规模捕鱼后会休渔一段时间,妥善处理海产品旺季与淡季的关系。正因为京族有了这样的生态保护意识,才使得渔业能可持续发展下去,才会出现“银鱼金虾堆如山”②参见苏维光、过伟、韦坚平著《京族文学史》,广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的丰收场景。
除了自然生态等因素外,少数民族民歌的存续总是与这个民族特定的民俗节日等文化生态紧密相关。生态离不开对整体系统的关注,所以系统本身就是研究文化生态的出发点。即使在一个民族的民歌系统内,任何一个歌种都不是单质孤生的。有民谚说:“侗人文化三样宝:鼓楼、大歌和花桥。”这三样“宝”共同构成了侗族文化和艺术审美的整体质。就艺术化生存机制而言,侗族是一个酷爱唱歌的民族,侗族过去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的文化传统、生活习俗、条款规定等都是靠民歌得以部分地保存和传承下来。正所谓“汉人有字传书本,侗族无字传歌声;祖辈传唱到父辈,父辈传唱到儿孙”。侗歌种类多样,有玩山歌、琵琶歌、河歌等多种类型,都柳江一带多清丽缠绵的情歌,这与侗乡优美的自然环境和行歌坐夜的恋爱习俗有着直接关联。河歌是侗族青年男女在劳动之余,行歌坐夜、寻求伴侣和老年人在劝世训诫时演唱的一种歌调,其内容主要是表达思念之情和劝世哲理等。河歌的产生跟侗族其他类型的民歌是息息相关的。总之,侗族酷爱唱歌的传统、群体交往的习俗和行歌坐夜的民俗活动等是河歌产生的文化环境。
京族哈节是京族“请神听歌”、演唱民歌的一个重要时刻,在演唱时,由“哈妹”“哈哥”在“哈亭”内唱歌给神听,在娱神的同时娱人。每到哈节,京族都要祭拜镇海大王等神灵,传说镇海大王曾扮成乞丐,除掉兴风作浪的蜈蚣精,保佑人们岁岁平安,镇海大王所发挥的信仰“功能”跟侗族的萨岁女神类同。于是,这种海神体现着生态善、生态美和生态益的价值。跟侗族的祭萨一样,京族人也把镇海大王当作智慧与力量的象征,这实际上是将敬神仪式转换为对民族精神的固化和表达。这种信仰,维持着京族人的精神生态,体现了京族与万物(客体)平等共生的价值观念。除了哈节外,京族过去还有“开歌堂”的民俗活动,类似于侗族的“行歌坐夜”,这项活动也是在夜晚进行,一群男女对唱民歌,热闹而有趣。这种对歌的形式非常自由,随口唱出,内容偏重于对人相貌、品质以及做人道理等的描述和揭示,形式上不像侗族河歌那样讲究“对歌有序”,①田野访谈中,龙额乡资深河歌歌师石峰和姚廷政两位先生都向笔者讲到了河歌与“行歌坐夜”等习俗的重要关联,他们都把侗族河边情歌的整体结构和对歌顺序概括为:请开门歌组、敬老人歌组、嗄松争哆歌组(相约唱歌)、盘诘歌组、情在远方歌组、春月歌组、玩山歌组、赞慕歌组、夜深了歌组、相恋歌组、私奔歌组、天亮了歌组、送别歌组。参见石峰:《侗族河边情歌特点及月堂对歌考察评述》,见黎平县政协编:《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与文化遗产保护论文集》,2008年第3期。其情感基调也不像侗族河歌那样充满“楚骚”式的心酸与悲苦,②张泽忠教授最先指出侗族歌谣具有辛酸、悲苦意味,同时也具有侗人与现实和命运抗争的反叛精神。张泽忠教授结合历史总结了以往侗族歌谣的这种情调特征及其形成原因。笔者考察传统侗族河歌发现,不少河歌亦具有这种“骚味”特征。具体论述参见张泽中(张泽忠)《论侗族歌谣的“骚味”特征》,《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而是显得明朗开阔。如有首京族情歌这样唱:“(女)哥想唱歌请过来,让妹看哥好身材,身材伶俐共你唱,倘若肮脏请走开。(男)任你看,任你相面又相才,看身就是本民族,没有歌才不敢来。”③参见苏维光、过伟、韦坚平著《京族文学史》,广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这首歌体现出“唱歌”以及“歌才”在京族青年交往中的重要作用。在交往中,歌声愉悦了人的心情,展示了才艺,增进了彼此的了解和感情。因此,对歌是一项生态性活动,它使得人的情感交流或者某项民俗活动本身达成生态化和审美化的耦合。此外,哈节和“开歌堂”等活动还给青年男女交友和相互了解提供了契机,在夜晚,哈节孳生了京族青年男女“踢沙”和“摘木叶”的恋爱方式。于此,民俗仪式与民俗活动同艺术活动彼此缠绕,形成京族审美文化的系统质和独特意蕴。可以说,只要恋爱的方式跟一些民俗集会联系在一起,就成为京族情歌得以存续的良好环境。
三
笔者在侗族地区和京族地区的田野调查表明,对歌习俗是民歌得以保护和传承的重要途径。对歌习俗作为民歌产生的生态机制,使其自身增强了“民族性”。恋爱中,京侗两族青年都喜欢在对歌时试探对方,增进了解,乃至最终靠歌声走到一起。对歌激发了双方的情感想象力和审美创造力,民歌的传播与传承于是也在对歌活动中完成。总体说来,对歌的生态美蕴大致体现为如下方面:
首先,融于群体交往等生态活动。
民歌总是与当地青年人的交往方式等活动紧密联系的,这几乎是所有少数民族民歌产生的共同机制之一。相比而言,京族情歌一般在海上劳动的时候唱得较多,河歌一般在月堂对歌或者河边对歌时吟唱。据笔者了解,侗族青年的交往和恋爱一般先是从集体交往开始,很多时候,河歌是男女双方对唱的,比如,夜晚在月堂,男女双方各出三人,即三男三女对唱,但其中有一对男女主唱,其余的人陪唱。侗族地区,如北侗地区,有“赶山”“玩山”的习俗;南侗地区,有青年男女集体交往“行歌坐夜”习俗,大家在交往过程中讲究恋爱规则和道德,这些规则和道德往往也在河歌中表现出来。京族的情歌除了在劳动之余歌唱以外,很多是在出海劳动的船上唱。京族人出海打渔,其实也可以算是一种集体活动。
其次,对大自然的审美观照。
大自然是民歌艺术得以生发的环境。当代哲学尤其是生态美学强调“主体间性”,唱民歌的过程是主客体互融、对话的过程。艺术审美化生存方式使他们获得了一种“美生趣味”。何谓“美生趣味”呢?“美生趣味指人生命全程全域地显示美、生成美、创造美、审视美的价值心理、价值态度与价值取向。”[3]这种“美生趣味”跟侗族“歌养心”的歌论形成了“互文性”。主体在京侗两族情歌中对大自然的审美观照是通过比喻、比兴等艺术手法和移情等审美机制来实现的。京侗两族情歌都善于用大自然的事物做比喻。无论是在鼓楼、河边,还是在哈亭、海边,都以美丽的大自然作为青年男女自由交往的背景。主体自然就在歌声中完成了对大自然的审美观照和审美同构,这使得民歌由主体自由提升到生态自由的层次,如京族情歌《风雨同舟歌》①参见苏维光、过伟、韦坚平著《京族文学史》,广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见妹长得逗人爱,话音未了笑声来,眼似天星眉似月,嘴似芙蓉花正开。”这种描写风格颇似于《红楼梦》。
再次,对爱情的自由追求。
民歌固然离不开民俗,但更离不开人的情感,尤其是爱情。京侗两族都善于用歌声表达自己真挚的情感,并借助民俗活动进行交往,自由追求爱情。“男女青年在劳动中相互了解建立爱情,自由恋爱。他们一般都是通过对山歌来倾吐感情,从见面认识、自我介绍、试探盘问到接受爱情,都是以歌代言。”[4]这点跟侗族民俗极为类似。如京族情歌《千里念》②参见苏维光、过伟、韦坚平著《京族文学史》,广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千里江山千里念,
表白相爱莫三心!
人品良好数不尽。
有人问我:
“一日思念多少遍?
是否他还相爱?”
不贪财,
不贪钱,
只贪他心胸无边。
“不贪财,不贪钱,只贪他心胸无边”,这无疑是正确的恋爱观,京侗族都强调恋爱的基本道德,即恋爱双方不要三心二意,对待恋情要专一。
对爱情的自由追求是爱情得以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然而,在侗族地区,尽管行歌坐夜等习俗为青年男女之间的自由交往提供了机会,但在过去,侗族青年男女也时有“私奔”之举,于是产生了河歌《私奔歌》。歌中唱道:“如你爱我不管有吃是挨饿,别人也是不论穷富同样一年又一春。”③口述:公粱泉(梁春植);记译:奶文;参见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语委办主办的《侗文专刊》,2006年总第29期。这首河歌反映出相爱双方坚定的立场,实际上,在侗族地区,人们往往会以一种同情态度来看待青年男女的这种行为。在京族情歌中则少见这种决绝反抗的“私奔歌”,京族人把对爱情的自由追求融入到情歌的意境中和“踢沙”等习俗中。与大部分河歌表现“单思”的苦恼忧伤不同,海歌(也算京族情歌的一种)一般显现的是“相思”的美好,“两情相悦,以歌代言,是京族婚恋习俗中常见的表达方式”[5]。在京侗两族情歌里,不管是呈现爱情的美好,还是体认爱情的苦涩,主体的情感都是有节度的,这种审美情感的节制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歌唱主体精神的平衡与和谐。
四
少数民族民歌和谐内涵的生成,是自主、自足、自然的。中国的民族艺术受传统“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再加上主体对大自然的依赖,从而使得人与自然呈现出动态和谐的关系。于是,“侗族崇尚和谐共生的生态意识,指向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关系”[6]。侗族河歌和京族情歌都大体呈现出如下和谐范式:
1.物我和谐
物我和谐是指自我与“我”之外的“他者”的和谐,主要指两方面的和谐:一是指人与自然的和谐,侗族素有尊重自然的传统,他们世代居住在依山傍水的地方,对于天地造化有一种自然的亲近。他们认为 “树林是主,细脖子阳人是客”,他们把“树”尊奉为“主人”,其实就是把大自然尊奉为主人。自然在侗家人眼里别有一番诗意,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在风景优美的河边等地对唱河歌,才能保持和谐而美好的心境和人性,并“超越异化,在更高的层次上复归人性”[7],唱出像河歌这样感人的肺腑之声。此外,物我和谐还指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在田野调查中,河歌歌师姚廷政先生对笔者说:“由于龙额一带的侗族人民喜爱唱河歌,并在近几年举办了‘河歌艺术节’,这对于我们乡和周边毗邻乡镇、村寨密切往来提供了契机,所以,河歌对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往来,沟通感情,加深友谊功不可没!”难怪姚廷政和姚明通两位侗族歌师都发出这样的论断:“‘河歌’能让人与人之间、村寨与村寨之间唱出沟通,唱出感情,唱出友谊,唱出和谐。”他们这个论断是正确的。与西方哲学强调人与自然二元对立不同,中国哲学向来重视人与自然的统一和同一,不仅如此,在侗族地区,人们还强调人与人之间的真诚相助,强调“群体”,比如修建鼓楼,全寨的人都要来相助,若哪家要修建房屋,寨子里的人总是热心来帮忙。此外,无论是平时还是过节,侗族都喜欢彼此来往,随时欢迎客人进屋来作客。民风淳朴如是,和谐诗意当氤氲其间,即使在侗族古歌和故事传说中也见不到侗族与其他民族争斗的记载。他们吃苦耐劳、注重和谐团结的精神与其温和乐观的性格及尚和心理相共生。总之,这是一种很好的人际生态关系,表现了一种和谐文化与和谐氛围。反过来,侗民族温和谦让的民族性格也是营造这种和谐氛围的重要因素,两者是双向对生的。
京族情歌体现了人与自然的依生、共生关系。依生与共生都是彰显“生态”意蕴的两种生态范式。在物我和谐向度的表现上,京族情歌往往通过海上的自然风物来加以表现,融情于景,饱含丰富的生态意识和美学意味。这里,大海作为自然环境的象征与京族处于和谐共生的状态,显示出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天合于人,人合于天,突破了二元对立的局限,为人与环境的依生、共生、对生奠定了生态基础。在京族民歌里,我们读不到《老人与海》表现的那种人征服大自然的“强力意志”,我们感受到的却是人与大自然和谐共在的生态美韵。在京族情歌里,我们感觉到绵绵情意通过优美的海上意象隐约传来。人与大海等对象物互为主客体,改善了二元对立的紧张关系,由“对生”向“天人整生”的和谐格局发展,从而产生了审美境界。可以说,京族情歌蕴含着中国“天人合一”的古典美学思想。“天人”关系即自然与人的关系,“合一”即共生整生的关系。“天人合一”的境界实际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境界。道家主张师法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解,天、地、神、人都统一于自然,“分而不割”。
2.自我和谐
人与自我的和谐侧重于自我精神的内在和谐,这里涉及到人的精神生态问题。自我的和谐不是天生的,主要是由人与环境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所决定。同时,侗人自我精神的内在和谐也跟他们“歌养心”的歌论有关。少数民族艺术是少数民族自由天性的艺术表达。他们“在追求自由的生命境界的同时,不仅实现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和自由化,而且使自由和审美作为一种生态方式保持并延续下来”[8]。
人与自我的内在精神达成和谐,就能收获一种恬淡感、愉悦感和满足感,才有闲情雅致从事艺术等文艺活动。人们在唱民歌时是伴随着一定交往活动的,主体在演唱时的快乐是原生态的,自然而然。歌唱活动,作为开启诗意生活的载体,本身对于人精神生态的建构合规律、合目的。“侗家爱唱歌,侗乡是歌海。”唱歌在侗民族的日常生活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人的审美化生存主要借助于娱人的艺术活动来展开,大自然本身就具有生态美的潜质。侗族河歌的产生,是侗族同胞对美丽侗乡的美学观照和深情歌赞。正因为有了侗乡福地良好的自然生态和侗族人良好的精神世界,才使得河歌显现出来的生态审美价值具有较高的品位。河歌蕴涵的生态美感,是优美大自然与主体心灵的对生与契合。由此,生态美感在河歌中有了一个“自生发”的机制,河歌本身经由演唱者的审美创造生发了生态美感,并彰显了侗族自然风物和侗族文化的美学特质。这样的生态美感不单单来源于河歌,它是与整个侗民族艺术创造和营造的审美场紧密关联的。
同样,京族也通过唱歌乐生手段来达成精神的自我和谐。京族“天天都在歌里过”,在对歌唱艺术的喜爱上,京侗两族是不分伯仲的。京侗两族酷爱唱歌,既有文化习惯的影响,又有主体艺术灵感突来的喜悦。在“歌满人生”中,人的精气神得到极大提振,这在京族情歌中体现得很充分。民歌的审美功能如此之大,难怪侗胞常说“饭养身子歌养心”(《老人歌》),这句话体现了民歌传唱的生态价值,它是真、善、美等诸价值的统合和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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