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合视角下的林纾前期翻译活动
2012-08-15卢晶晶
卢晶晶
(安徽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
一、引言
林纾是清末民初杰出翻译家,“林译小说”亦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林不谙外文,却以合译方式译介了163种国外作品,给中国文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影响。然而,对于林译,译界也充斥着指责,错译、漏译、改写、删写、文言译笔成为攻击其的靶子。笔者认为,对于历史上翻译家的研究不能仅从其译文上孤立评价,而应将其置于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与人文思想中全面考察。林近三十年的翻译生涯分两个时期,以1913年译完的《离恨天》为前后两期界标。本文拟以和合翻译学为视角考察林纾前期翻译活动,以期还原一个较为公正、合理的林纾形象及其翻译观。
二、和合学视角下的翻译研究
“和”、“合”两字见于甲骨文与金文,“和”指和谐、和善,“合”为结合、融合。和合,是自然、社会、文明中的诸多要素的相互冲突、融合,与在冲突、融合的动态过程中各要素和合为新结构、新生命、新事物的总和。[1][2]作为一种哲学思想,和合已渗透到众多学科研究领域,和合学视角下的翻译研究亦开始起步。张从益、[3]莫运国、[4][5]钱纪芳[6][7]都曾致力于和合翻译思想的探究。基于以上学者的研究,吴志杰更全面、深入、系统地探讨了和合翻译,[8][9][10]尝试建立“和合翻译学”理论体系。其研究摘取中国传统和合精神中的意、诚、心、神、适五个核心范畴分别对和合翻译本体观、伦理观、认识观、审美观、文化观作出系统阐述,形成了和合翻译学框架。本文将基于此研究框架分析林纾前期翻译活动。
(一)林译之“意”
和合翻译学以“意”阐述了和合翻译本体观,认为翻译过程中的意义是:“一个主观性与客观性,历史性与社会性相互生发,相互和合的过程”。[9]
纵观林纾前期翻译,不难看出,其每一次翻译过程都是林带着自身主体性、创造性与原文所蕴涵的客体性的一个和合,是林与原作者“视域融合”。狄更斯的TheOldCuriosityShop通过描写以耐儿(Nell)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小阶层的苦难生活来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矛盾。因长期熏陶在程朱理学与伦理孝道中,林译此书时主观创造性地突出了耐儿的“孝”,并以《孝女耐儿传》命名,既传达了原文的内容精髓,又巧妙地与中国忠孝文化融通。林常以“传”、“述”、“史”、“记”、“录”、“志异”等字眼命名译文,体现出林将西方小说融于中国传统文学视域的和合,而这种圆通型的和合在林纾的翻译中十分具代表性。
林译同时也体现出原文历史性与译者社会性的和合。UncleTom'sCabin《黑奴吁天录》于1851年出版,原作者在书中揭露了美国历史上奴隶制的残暴,推动了美国当时的废奴运动。林身处内忧外患的中国社会,译介此书时,把书中奴隶制这个美国特有的历史现象与其所处的社会和合起来,“其中累述黑奴惨状,非巧于叙悲,亦就其原书所著录者,触黄种之将亡,因而愈生其悲怀耳”,因此,“余与魏君同译是书,特为奴之势逼及吾种,不能不为大众一号”。[11]林翻译过程的意义便是由原文的历史性触及其社会特性和合而生之产物。
(二)林译之“诚”
和合翻译学以“诚”诠释了和合翻译伦理观。译者“诚于译事”,处理好翻译活动中与原作者、读者、赞助人等多个主体间和谐的关系。
译者对原作者与原作之“诚”,体现于对作者尊重,对原作信任。[9]在林纾前期译事中,其对作者与原著始终保持虚怀若谷的态度:“西人文体,何乃甚类我史迁也”。[12]他盛赞狄更斯下笔“如善弈之著子,偶然一下,不知后来咸得其用,所以成为国手也”。[13]译《撒克逊劫后英雄略》时,在序中夸其“伏线,接笋,变调,过脉处,以为大类吾古文家言”。林也谦虚学习西洋小说独有写作技巧,其在侦探小说《歇洛克奇案开场》序中惊叹:“文先言杀人者之败露,下卷始叙其由,令读者骇其前而必绎其后,而书中故为停顿蓄积,待结穴处始一一点清其发觉之故,令读者恍然,此顾虎头所谓传神阿堵也”。
译者对读者之“诚”,强调“对读者召唤与邀请,向读者托付理想”。[9]林译时刻召唤读者,呼吁国人奋发图强,抵抗列强。译《不如归》,林于书序中将理想托付国人:“纾年已老,报国无日,故日为叫旦之鸡,冀吾同胞警醒”。《英孝子火山报仇录》序中,林呼吁读者:“盖愿世士图雪国耻,一如孝子汤麦斯图报亲仇者,则吾中国人为有志矣!”林更是在《爱国二童子传》序中托付读者:“亦翼以诚告海内青年学生读之,以振动爱国之志气。吾但留一日之命,即一日泣血以告天下之学生请治实业以自振”。
对赞助人或出版商之“诚”,和合翻译学认为译者需“凸现对出版商或赞助人的责任”。[9]1897年夏,王昌寿邀林译小仲马的《茶花女遗事》,此书由素隐书屋托昌言报馆代印,素隐拟以巨资酬林,然林寄去刻本原版,却不受酬资,后将昌报所偿版价捐入公学,后《茶》一书由林朋友汪康年出资重刊。1903年,林好友魏瀚又将林介绍给商务印书馆的高梦旦,高约林专译小说付梓,与林建立了稳定的合作关系。林译笔优美,译著丰硕,商务印书馆专为其出版了《林译小说丛书》。由此可见,林与其译书赞助人及出版商之间保持着良好友谊,并对给其出资译书的朋友和出版商怀着忠诚负责的态度,不计报酬,勤恳于译事。
(三)林译之“心”
和合翻译学用“心”阐述了和合翻译认识观。和合认识论强调“心思维”、“用心体悟”,认识主体与认识对象融为一体,全身心投入到认识事件中。林纾前期翻译体现出了“心思维”本源性、体悟性、情感性的特征。林全身心投入译事,对每篇译作都写下序、跋、小引、例言及短评,真挚情感于生动文字间表露无遗。与魏易合译《黑奴吁天录》时,“两人且泣且译,且译且泣”,[14]正如邵祖恭评价:“当赏其(林纾)以译为文,有如己出,摄其意境神韵,风味宛在;而译者己身又往往化入著者之文境中,随之俯仰悲观”。[15](P301)同时,林对翻译用“心”亦切,其在《拊掌录》跋尾中说:“惜余不文,(译文)不能尽达其意,读者当谅吾力之不能逮也”,此话可见林对翻译尽善尽美的态度,又叹“凡诸译著,均恃耳而屏目,则真吾生之大不幸矣!”[16]林对自己翻译的不足痛“心”之情溢于纸上。林文学翻译之“心”,亦体现在其对文字处理上。林不审西文,其译文未拘于原文词语句法,超脱对原作词句的条分缕析,充分调动汉语功底,用心体悟、运筹帷幄,整体把握原文神韵气势,曲曲以赴、煞费匠心,将和合认识论的“心思维”发挥得淋漓尽致。
(四)林译之“神”
和合翻译学以“神”阐述了和合翻译审美观。“神”是译者对译作风格的审美把握,是内容与形式,主观与客观的和合体。[9]林译重视传达原作的“神”。林具极高审美修养,因长期听合作者口译,能区别出外国文学流派,对原作的美学价值,林也把握的较准。“他的译文在言情写景上,能委婉曲折,极尽其妙”。[17](P326)郑振铎读林译《孝女耐儿传》,“一口气读了原文,再去读译文,作者情调丝毫未易,连最难表达于译文的‘幽默’,在林译文中也能表达出,对原文中很巧妙的用字也能照样译出”。[18](P144)茅盾和郭沫若也认为林译《撒克逊劫后英雄略》颇能保有原文情调,把原书浪漫主义精神体现出来了。[19](P253)
“文学翻译中,译者若想再现‘神韵’,必是重新创造的结果”。[9]林译过程中,积极投入自己的创作个性,使原著更显张力。林“观其通,窥其微,颇得原著之‘文心’,更有甚者,再现出原著与译文共同之‘文心’”。[15](P567)钱钟书说:“宁读林译文,不乐意读哈葛德原文:哈原文呆蠢板滞,林译笔比哈轻快明爽”。[21](P276)
同时,要保持原之“神”,需译者摆脱字句层面的盲目翻译及至下而上的翻译途径,采取自上而下的路径,“以神写形”。王东风曾以“以意克形”、“以约去烦”来总结林纾文言译笔之妙,赞其分分合合的译法,突破句子单位的束缚,实现跨句整合。[22]且看《歇洛克奇案开场》一句:
The man whom you held in your hands is the man who holds the clues of this mystery and whom we are seeking.
此人即凶手,吾今即欲捕其人,其人为杀人者。(林译)
英语重形合,长句居多,原文只有一个长句,含3个定语从句。林未盲目追随英文句法结构,而是译为3个短句,颠倒原文后两个定语从句的顺序,并用汉语常用的主谓结构及顶真句式译出,发挥汉语优势,克原文形式,得原文意韵。
“依义旨而传,而能如风格以出”,[23]林译并未生硬套用英语用字句法,而是重新组合,依汉语习惯流利自然译述,同时又力求表现原作风格与神韵。
(五)林译之“适”
和合翻译学以“适”表达和合翻译文化观,提出“适译”,提倡适量、适宜、适度的吸收型翻译”。[9]林译是吸收型翻译,是中国文学主动吸收、借鉴西方文化因子。自林译后,乃知西方有文学,使在中国被鄙夷的小说登上了大雅之堂,而林引进的孝义、侦探、政治、冒险、神怪、爱情等小说题材也补充、壮大了中国文学系统。
适量,指“在通过翻译进行的对外文化活动中做到适量吸收,以我为主,捍卫民族文化主权与完整,保证本土文化稳定”。[9]一直被人诟病的林纾文言译笔正是其出于和合翻译学“适量”之苦心所在。林曾说:“吾中国百不如人,独文字一门,差足自立”。[24]林将文言文视为民族文化之根基,适量吸收西方文化的同时,固守语言文字这一基本文化标志,捍卫民族文化,保证其稳定与延续。
适宜,指“翻译要引进有利于目的语文化发展与创新的文化因子,避免引进易导致目的语文化产生极大混乱或破坏的内容”。[9]林译小说引进了西洋文学中积极新颖的部分,包括国人前所未见的题材与写作方法。《红礁画桨录》中,林引进了“女学”,其对《茶花女》、《迦茵小传》等爱情小说的译介,更使国人看到自由、浪漫与美。同时,林译虽以归化为主,但亦会引进“爱情”、“幸福”、“密司”、“安琪儿”等异质用语,给当时社会带来新鲜血液,滋养、完善了目的语文化,促其发展壮大。然而,“存其文不至踵其事”,[25]林对西方文化中不适应中国文化或具破坏性的内容也极力避免。译《黑奴吁天录》时便通过删除刻意弱化了其中的基督教价值观,对译文中男女身体接触的章节,因其与译入语文化格格不入,林也进行了改译或删除。
适度,是适量与适宜有机结合,“引进适量异质因子,激发本土文化创新发展,让本土文化生态系统避免自我文化身份丧失”。[9]林纾完全秉承了和合翻译学中适度原则。“以彼新理,助我行文”,使“旧者既精,新者复熟”,最终将“中、西二文熔为一片”。[26]林译介西洋文学并非为抛弃传统文学,而是希望通过引进异质文化更好发扬本土文化,使中西文化和合融通。
三、结语
林译在译界一直颇受争议,但和合翻译学这一理论视角给林译研究带来新的启迪与思考。林译小说是一种完美的和合,既弥漫着本土文化的隽永,又散发出异域文化的清香。同时,作为一种新兴的翻译理论,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和合翻译学也能给中国译界带来新的方法论启示,其与当代西方译论和合互生,融通互补,方能推进译论和谐发展。
[1]张立文.和合哲学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2]张立文.中华和合人文精神的现代价值[J].社会科学研究,1997,(5).
[3]张从益.和合学途径的翻译研究[J].外语学刊,2009,(3).
[4]莫运国.翻译和合说的哲学思考[J].上海翻译,2010,(1).
[5]莫运国.和合学视角下的翻译研究[J].南昌大学学报,2010,(2).
[6]钱纪芳.和合翻译思想初探[J].上海翻译,2010,(3).
[7]钱纪芳.试论和合翻译思想的文化底蕴[J].南昌大学学报,2010,(6).
[8]吴志杰.中国传统译论专题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9]吴志杰.和合翻译研究刍议[J].中国翻译,2011,(4).
[10]吴志杰.中国传统译论研究新方向:和合翻译学[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11,(4).
[11]〔美〕斯托夫人.黑奴吁天录(序)[M].林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01.
[12]〔英〕哈葛德.斐洲烟水愁城录(序)[M].林纾,曾宗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05.
[13]〔英〕狄更斯.块肉余生述(序)[M].林纾,魏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08.
[14]灵石.读《黑奴吁天录》[A].阿英.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剧研究卷[C].北京:中华书局,1960.
[15]陈敬之.林纾[A].薛绥之,张俊才.林纾研究资料[C].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16]〔英〕司各德.撒克逊动后英雄略(序)[M].林纾,魏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05.
[17]任访秋.林纾论[A].薛绥之,张俊才.林纾研究资料[C].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18]郑振铎.林琴南先生[A].薛绥之,张俊才.林纾研究资料[C].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19]孔立.风行一时的林译小说[A].薛绥之,张俊才.林纾研究资料[C].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20]奚永吉.莎士比亚比较美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
[21]钱钟书.林纾的翻译[A].薛绥之,张俊才.林纾研究资料[C].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22]王东风.林纾译《李迫大梦》片段欣赏[J].中国翻译,2011,(2).
[23]钱钟书.管锥篇(第三册)[M].北京:三联书店,2007.
[24]〔英〕欧文.拊掌录(序)[M].林纾,魏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07.
[25]〔英〕司各德.剑底鸳鸯(序)[M].林纾,魏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06.
[26]〔英〕赫格尔德.洪罕女郎传·跋语[M].林纾,魏易,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