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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子昂碑志文的革新之功

2012-08-15徐海容

关键词:陈子昂

徐海容

(东莞理工学院中文系,广东东莞523808)

□语言·文学·艺术研究

论陈子昂碑志文的革新之功

徐海容

(东莞理工学院中文系,广东东莞523808)

初唐文坛盛行徐陵、庾信体骈俪文风,陈子昂为此发起了文体改革,其在碑志文领域引入散体古文的写法,崇扬“风骨”,追求质实有力、清新刚健的文风,影响到后世韩愈等人碑志文的创作,陈子昂可谓中唐文体革新运动的先驱。

陈子昂;碑志文;文体改革;散体

碑志文是我国古代一种重要应用文体,其源远流长,正如刘勰《文心雕龙·诔碑》所云:“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1](P214)陈子昂是初唐诗文名家,但长期以来,学界多集中于其诗作的研究,对其散文、特别是碑志文,则少有提及。实际上,陈子昂的碑志文不仅量丰,而且质优,本文就此入手,研究初唐碑志文的流变及陈子昂的文体革新之功。

唐帝国建立后,统治者文礼兴邦,对前朝文人多以留任。正如谢无量《骈文指南》所云:“唐兴,文士半为陈隋之遗彦,沿徐庾之旧体。太宗本好轻艳之文,首用瀛洲学士,参与密勿,纶浩之言,咸用俪偶。尔后凤池专出纳之司,翰苑掌文章之柄,率以华缛典赡为高。”[2](P213)以虞世南、褚亮等为代表的前朝陈隋文人,留任帝唐,执掌文柄,形成当时的文学中心。而虞世南、褚亮在文学创作上和南朝文坛领袖徐陵、庾信等有着师承关系,《新唐书·虞世南传》说虞世南“文谙婉缛,慕仆射徐陵,陵白以类己,由是知名。”[3](P25)而褚亮“年十八,诣陈仆射徐陵,陵与商榷文章,深异之。陈后主闻而召见,使赋诗,江总及诸辞人在坐,莫不退善。”[4](P2578)徐陵、庾信行文素以骈俪知名,《北史》文苑传序云:“徐陵、庾信,其意浅二繁,其文匿而采,词尚轻险,情多哀思。”[5](P2782)钱基博《中国文学史》论述徐陵说:“为文瑰丽,世与庾信并称徐庾体。一时后进之士,竞相仿效,隐为一代文宗。而庾信后入周,以南人雄视北方,启隋唐之四六,所系者尤匪细焉。”[6](P180)唐初广纳贤才,对诸多前朝文士留任重用,自然形成以虞世南、褚亮等徐庾弟子及再传弟子主导文坛的局面,由此使得宫体骈俪文风盛行一时,成为这个时期诗文创作的主流。故“唐初文学,既承陈隋之遗风”,[7](P7)“唐初文章,不脱陈隋旧习”,[7](P29)其碑志文创作尤为如此,如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铭》、于志宁《宏义明公皇甫府君碑》、上官仪《虢国公张公墓志铭并序》等,莫不以骈俪为要,文风绮艳流丽,体现出鲜明的南朝徐庾体唯美风格。

提及唐代诗文变革,多自四杰开始。四杰在为唐文学繁荣到来所作的主要理论贡献,是在自己创作新追求的基础上,提出了在文学作品中表现浓郁感情与壮大声势的主张。[8](P47)但综合而言,追求新的审美情趣的四杰,尽管其一再声明反对骈俪绮艳文风,实际上都未能摆脱骈俪绮艳文风的影响,其在碑志文创作上更是如此,整体而言,四杰的碑志文,虽然不乏清新之笔,但时运所限,其碑志文仍不出徐庾骈俪之体,如王勃一生作有10篇碑志文,杨炯作有25篇碑志文,皆以骈俪体写就,追求颂美铭功,情思抑郁,文风靡丽。如王勃《梓州飞鸟县白鹤寺碑》、《归仁县主墓志》、《卫处士夫人贺据氏墓志》,骈四俪六,偶对精工,夸饰铺陈,藻饰雕琢、求工求丽,行文缺乏自然风韵,内容结构也不免程式化,整体上尚未摆脱骈俪绮艳浮靡之习。正如洪迈《容斋四笔》卷五所评:“王勃等四子之文,皆精切有本原。其用骈俪作记、序、碑、碣,盖一时体格如此。”[9](P688)真正对碑志文从理论和创作实践上发起变革的,是其后的陈子昂。

陈子昂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卢藏用《陈氏别传》称其“尤善属文。雅有子云、相如之风骨”,[10](P2412)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喻,本乎比兴者也……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唐兴以来,称是选而不怍者,梓植陈拾遗”。[11](P203)传世陈文共110多篇,清人董诰编《全唐文》收录其20篇碑志文。

从年龄上讲,陈子昂小王勃、杨炯十余岁,属于初唐后期的作家,从时间上讲,其与盛唐社会的到来最为接近,也深切体会到了新旧时代转换中的种种变化。所以较之于四杰,陈子昂对盛唐社会的即将到来感受更为敏锐和直接,这就使得其改革文体有了深厚的社会文化基础。针对初唐文坛持续百年之久的浮艳骈俪风气,陈子昂在《修竹篇序》里,提出了诗文革新的主张:“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12](P895-896)这和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杨炯《王子安集序》中标榜的“骨气”、“刚健”、“雅”、“颂”、“风骚”之说一致,体现出对四杰文论思想的继承。与四杰不同的是,陈子昂崇尚“风雅”,也肯定汉魏的建安“风骨”,把二者统一起来,使革除文坛积弊与抒发人生意气归结到一起,完成了四杰没有完成的任务,从理论和实践上力倡诗文革新,最终推动了唐代文学思潮的演进。

陈子昂的文学思想,也体现在其碑志文创作中。其能跳脱骈体束缚,不事虚浮,不雕琢字句,写人记事质实准确,扎实有力,特别是敢于揭露时弊,论刺政治,行文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写实倾向明显;就形式而言,其以古体散文写作碑志文,行文以散句带动骈句,骈散相间,更显灵活自如,流畅生动,这和六朝以来“彩丽竞繁”的骈俪文风大不相同,比王勃、杨炯等人的碑志文也是一大进步,可谓对碑志文体的革新。陈子昂碑志文的革新之功主要表现在如下方面:

(一)写人记事引入史家笔法,直面时世,扩大了碑志文的题材内容

陈子昂的碑文,以史传笔法写人记事,其描写真实详尽,叙述客观公正,秉笔直录,内容质实,风格雄健,赞述精当,有着更多秦汉史传古文的风貌,气势充沛,骨气端翔,现实功用性强烈,可谓有“风雅”有“兴寄”。如《唐故朝议大夫梓州长史杨府君碑铭》写墓主杨越的政绩,从其倡明儒家礼制说起,以具体事实为证,写墓主为官的施行仁义,崇儒兴教,以礼佑国,亲民美政,颇具古君子之风,行文不说空话,不事虚浮妄赞,和初唐雕章缛句、追求颂美、粉饰太平的骈体碑志文形成鲜明对比。再如《唐故循州司马申国公高君墓志》记载墓主的军功:

“永隆二年,有盗攻南海,广州边鄙被其灾,皇帝哀洛越之人罹其凶害,以公名家之子,才足理戎,乃命专征,且令招慰。公奉天子威令,以喻越人,越人来苏,日有千计。公乃惟南蛮不讨之日久矣,国有大命,将布远方,欲巡御象林,观兵海裔。彼苍不吊,夭我良图,因追寇至广州。”[13](P1129)

写墓主针对边患,不辞劳苦,出师远征,力尽剿灭,最终平定了南粤匪盗的叛乱,保境安民,维护了国家的一统。其大义凛然、军功赫赫,尽显大国之臣的英姿神采。全文内容充实,人物形象饱满逼真。作者笔下的这些墓主,奋发有为,刚毅宏正,无疑是时代的呼唤,是社会的需要,是盛唐社会到来之前的必然产物。

陈子昂的碑志文不仅描写王道政治,还敢于直面现实,讽刺时弊,抨击社会黑暗,表现人民的苦难,其不回避问题,反对美饰太平、雕琢为文,这是在思想内容上比四杰更为进步的地方。

《临邛县令封君遗爱碑》写时弊“夫蜀都天府之国,金城铁冶,而俗以财雄;弋猎田池,而士多豪侈。此邦之政,旧难其人”《九陇县独孤丞遗爱碑》写官场的不公:“夫官不必贵,政惟其才,独孤丞上迫宰君,下杂群尉,文墨教令,不专在躬,然力行务仁推诚爱物,讴吟者不歌其宰,颂议者必归于丞,岂欺也哉?”针砭时政,为怀才不遇、饱受压抑的下等官吏鸣不平。《汉州雒县令张君吏人颂德碑》写当时吏治污浊,其真切犀利,苍凉愤慨,作者的一切爱憎,尽在不言中。

碑志文自东汉蔡邕起,就形成了固定的写作体例,即内容上以颂美为主,于人于事则扬善隐恶。《礼记·祭统》云:“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14](P1606)碑志文体在发展过程中,借鉴了铭文的写法,正如刘勰《文心雕龙·诔碑》所论:“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碑实铭器,铭实碑文”,[1](P214)指出碑文和铭文的文体渊源。传统碑文本着为尊者讳的惯例,对墓主往往扬善隐恶,以颂美颂德为主。而陈子昂突破传统,在碑志文创作中,写人记事不虚美、不隐恶、不忌讳,直接描写当时官场的腐败,展现苛政的危害,揭露唐代社会的黑暗腐朽,微言大义,以可贵的史家“实录”笔法写作碑文,秉笔直书、不事虚掩,文笔犀利,借以表现自我对于时局的不满,表现人民的苦难,使得碑志文从颂美转向记事,扩大其题材内容,行文广阔深厚,充实有力,现实针对性强烈。所以较之于其他作家,陈子昂的碑文更多体现出刘勰所云“资乎史才”的特点。

(二)行文气势充沛,豪壮刚健,洋溢着昂扬进取的时代精神

《陈氏别传》说陈子昂“工为文”,“其立言措意,在王霸大略而已”。[10](P2413)陈子昂《与韦五虚己书》也说自己“欲揭闻见,抗衡当代之士。”[15](P2162)正基于此,陈子昂的碑志文写人记事不落俗套,其酌古论今,辨析事理,以强烈的儒家风骨兴寄精神评价人物,陟罚臧否,明辨是非,字里行间寄托着自我的政治理想和人生信念。文风铺张凌厉、宏丽壮伟,豪爽俊快、明朗洒脱,酣畅淋漓。如《梓州射洪县武东山故居士陈君碑》、《唐故朝议大夫梓州长史杨府君碑铭》、《汉州雒县令张君吏人颂德碑》等,篇幅都很长,借写墓主的德行仁政而议论抒情,抒发一己之怀,充满着昂扬奋发之气。

《临邛县令封君遗爱碑》写墓主在担任临邛县令时的政绩,从其治理陋风弊政写起,通过连续的排比反问句,记叙墓主一系列的惠民作为,赞扬其施政有方、恩泽黎民的功绩。其描写议论,铺张类比,文气刚健充沛,情感激越浩荡。特别是其中以孔孟“民本”“仁政”思想衡量人物,品评墓主,更体现着陈子昂对孔孟儒学的推崇和对清官政治的赞赏。《汉州雒县令张君吏人颂德碑》篇幅甚长,从“公亲循宁慰,赡理其业。于是小大悦赍,远近承风,四封诸通,一朝景附。夫负妻戴子,荷蓑提笠,首尾郊郭者,凡七千馀家,熙乎若鸿雁之得春也”开始,厉叙张知古为政之劳苦,褒扬其爱民之治。事皆征实,语无浮泛,气势磅礴,议论精严。可谓初唐时期碑文冠冕之作,同时姚崇、宋璟、崔融等作皆不逮也。[16](P6)通过描写墓主的一系列政绩,赞扬墓主忠贞爱民、不畏艰险、刚健有为的精神。其他如《《梓州长史杨府君碑铭》、《司马申国公高君墓志》、《监丞李府君墓志铭》等,亦此类。

李俊认为王勃提出了天人之际的政治理念,而陈子昂则用元气和元化理论从更高处把历史与现实、天道与政治兴衰等问题予以彻底归纳。算是盛世精神的主动探索者和承担者,所以陈子昂的个人奋斗精神比王勃等更为强烈,更加具有以道自任的使命感和焦虑。[17](P157)罗宗强先生也说陈子昂“建功立业的愿望比四杰表现得要强烈的多”。[8](P304)纵观初唐作家,唯陈子昂的碑志文倍显明快光朗、浩博大气之美。其记人写事,言志抒情,在颂扬墓主政绩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自我强烈的用世济世之心,寄托着其奋发有为、力图实现王道政治的宏愿,表现着其对帝唐朝政执者的关心。

如《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志铭》写其父陈元敬的告诫:

“尝宴坐谓其嗣子子昂曰:‘吾幽观大运,贤圣生有萌芽,时发乃茂,不可以智力图也。气同万里而合,不同造膝而悖,古之合者,百无一焉。呜呼!昔尧与舜合,舜与禹合,天下得之四百馀年;汤与伊尹合,天下归之五百年;文王与太公合,天下顺之四百年。幽、厉板荡,天纪乱也,贤圣不相逢;老聃、仲尼,沦溺溷世,不能自昌:故有国者享年不永,弥四百馀年。战国如糜,至于赤龙。赤龙之兴四百年,天纪复乱,夷胡奔突,贤圣沦亡,至于今四百年矣,天意其将周复乎?于戏!吾老矣,汝其志之。’”[18](P1304)

情感浓郁,意蕴深厚,借其父之口,肯定武则天的雄才大略,暗含大丈夫相时而动,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积极有为思想。陈贻焮在《陈子昂的人品与政治倾向》一文中,于此有详细解释,不赘。[19](P56-62)

(三)语言句式上突破骈辞丽藻,散化明显,文笔生动流畅,清新优美

就文体形式而言,陈子昂的碑志文记人叙事不事典故,不尚浮靡,避免了传统碑文骈四俪六、繁文缛节、堆砌辞藻的弊病,特别是写作中骈句和散句交错运用,甚至更多采用散句行文,更显质朴清新、明白晓畅,在语言形式上呈现出散体化的倾向,比之传统骈俪碑志文也是一大革新。兹比较如下:

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铭》:

“天潢琉润,圆折浮夜光之采;若木分晖,秾华照朝阳之色。故能聪颖外发,闲明内映。训范生知,尚观箴于女史;言容成则,犹习礼于公宫。至如怡色就养,佩帉晨省,敬爱兼极,左右无方。加以学殚绨素,艺兼鞶紩,令问芳猷,仪形闺阃。”[20](P174)

王勃《梓州飞鸟县白鹤寺碑》:

“三十二相,临玉座以相辉;八十四仪,拥金山而圆立。层甍四合,烁奔电于丹楹;复殿三休,络浮烟于翠幌。因高积磴,疑迁倒景之台;架险连荣,似立迎风之观。雕檐竞注,萦雾道以龙回;绣桷争飞,傃云衢而凤矫。”[21](P1121)

再看陈子昂《堂弟孜墓志铭》:

“君幼孤,天资雄植,英秀独迈,性严简而尚倜傥之奇,爱廉贞而不拘介独之操。始通诗礼,略观史传,即怀轨物之标,希旷代之业。故言不宿诺,行不苟从,率身克己,服道崇德,闺门穆穆如也,乡党恂恂如也。至乃雄以济义,勇以存仁,贞以立事,毅以守节,独断于心,每若由己,实为时辈所高,而莫敢与伦也。”[18](P1302)

《馆陶郭公姬薛氏墓志铭》:

“姬人幼有玉色,发于穠华,若彩云朝外,微月宵映也,故家人美之。少号仙子,闻嬴台有孔雀、凤凰之事,瑶情悦之。年十五,大将军薨,遂翦发出家,将金仙之道,而见宝手菩萨。静心六年,青莲不至,乃谣曰:‘化云心兮思淑真,洞寂灭兮不见人。瑶草芳兮思葐蒀,将柰何兮青春?’遂返初服,而归我郭公。郭公豪荡而好奇者敢,杂佩以迎之,宝瑟以友之,其相得如青鸟翡翠之婉娈矣。”[18](P1303)

两相比较,陈子昂的碑文摒弃骈俪之弊,用语灵活自如,文笔清新流畅,优美生动,写人记事更见精准传神,通篇以平实的叙述为主,简洁练达,浅切流畅,描写真实具体,不虚美,不谀墓,写墓主体貌则粗笔白描,写墓主行事则细笔勾勒,综合以排比、比喻、反衬、对比的手法,从不同角度表现人物才华个性、品德功绩,语言形式上突破传统骈文四六句的束缚,以散句为主,错杂结合、灵活运用、当行便行、当止便止。文势也随着感情的变化而起伏,辞句疏朗协调,抑扬顿挫、铿锵畅朗,如此不仅具有音节的美感,也使得塑造墓主形象栩栩如生,高步瀛《唐宋文举要》赞其“俊伟倜傥,韩公先导”,[22](P839)此种效果显然骈俪文难以达到。

(四)表现手法灵活多样,情感浓郁博大、刚健有力

与前辈作家相比,陈子昂扩大了碑志文的题材领域和表现力,丰富了碑志文的思想内容,特别是在体例上一改传统碑文以叙写墓主家世祖勋起始的俗套,因情因事而行文设体,表现手法也更为多样,这就增强了碑志文的文学性,使得碑志文由应用性行政公文向着抒情性文学散文的方向发展。这方面最突出的是《率府録事孙君墓志铭》,全文抒写下层官吏的不幸,其行文自由,突破了一般墓志首先铺叙墓志籍贯家世的体例,起始直接一句“呜呼!君讳虔礼字过庭,有唐之不遇人也。”通过感叹墓主孙过庭困顿偃蹇的一生,奠定了全文的感情基调,凄凉沉重,痛彻心扉。接着描写墓主的人品才学、操行命运,行文构思精妙,剪裁得当,文字简洁而情感浓郁,叙述议论,铺排反诘,就墓主的不幸命运进行思考,就生命的存在价值进行追问。其思虑深沉,感慨苍凉而雄厚,由墓主一人之不幸推及普天之下所有寒士之不幸,探寻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系,情感浓郁博大,具有较强的思维延伸空间。再如《昭夷子赵氏碑》,针对墓志赵贞固耿直不阿的性格特点,一变传统碑文记生平赞德行的常规,直接以议论抒情行文,为墓主的遭遇鸣不平,为天下寒士疾呼,饱含着作者对封建社会压抑人才的愤懑之情。卢藏用《陈伯玉文集序》评其“《昭夷之碣》,则议论之当也。”[10](P2402)

王勃、杨炯的碑志文也多感叹人生、多不平之鸣。但相比而言,王杨只是感悟人生、体认生活哲理,对人生的命运思考中有一种怀才不遇、郁郁寡欢、无可奈何的哀叹,有着一种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恐惧心境。陈子昂于此感悟体认中虽也不免哀怨,但更有一种不甘沉沦、不甘寂寞的乐观和豪壮之气,其慷慨悲歌,苍茫辽阔,有一种呼唤美好时代到来的张力,蕴含着壮大的声魄和力量,充满着时代赋予他的强大的自信心,其生命之叹、思虑之情不失望、不消沉、不伤感,不愁苦,反而更为壮大浓郁、洒脱轻盈、乐观明朗,和四杰明显不同。

初唐后期,魏征、四杰、陈子昂等,都敏锐地感觉到了唐帝国建立后,中国社会走向强盛时代的气势如虹、锐不可挡,面对这种历史的必然潮流,文人们纷纷从文风上予以变革,以使其能与政治生活相适应,使得文学为政治服务,为伟大时代的到来作准备。四杰和陈子昂等,都在努力开拓碑志文的题材领域,深化其思想内容,丰富其表现手法,使其摆脱徐庾体狭窄逼仄、浮艳浅薄的弊病,朝着刚健博大、质实强劲的方向发展。但无论从文论思想还是创作实践上看,陈子昂的贡献最大,所以古今对于陈子昂的文体革新,多有评价。如卢藏用在《陈伯玉文集序》云:“道丧五百年而得陈君……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10](P2403)刘克庄也说:“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唱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23](P325)明代张颐《陈伯玉文集序》评论陈子昂:“首唱平淡清雅之音,袭骚雅之风,力排雕镂凡近之气,其学博,其才高,其音冲和,其辞旨幽远,超轶前古,尽扫六朝弊习”,[23](P329)可谓确评。

陈子昂以散体笔法写作碑志文,开启了碑志文散化的征程,标志着唐代古文的崛起。中国散体古文最早可追述至秦汉的诸子散文、历史散文。其后伴随着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文章以追求形式技巧的唯美为宗,骈俪兴起,而古文衰落。唐代南北文学合流,政治清明,文章不仅追求形式技巧,更注重内容的现实应用性,如此使得古文重新兴起。唐代古文的发展,有两种倾向:在文学体裁方面,反对四六骈文,追求散体语句的写作,以夺取文学阵地;在思想内容方面,则以儒学反对佛老,以夺取思想阵地,弘扬儒家的刚健有为、积极用世之思想。陈子昂所生活的时代,恰是唐代由初唐走向强盛的前奏。从贞观之治、武周革命到开元盛世,君王们崇儒兴学,奋发进取,国家蒸蒸日上,日益富强。时代呼唤着士人积极投身政治,也呼唤着质实致用、清新刚健的文风。陈子昂顺应了这一历史潮流,以散体古文写作碑志文,推动碑志文体的革新,特别是借碑志文而弘扬儒学、振兴士风政治,为盛世的到来作先锋之呐喊,可谓中唐韩愈、柳宗元等发起文体革新运动的先驱,其贡献大矣。唐人梁肃《补阙李君前集序》云:“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24](P5261)李舟《独孤常州集序》云:“广汉陈子昂独溯颓波以趣清源,自兹作者,稍稍而出。”[25](P4520)韩愈在《荐士》诗中也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迨至宋代,陈子昂的贡献被进一步发现,如姚铉《唐文粹·卷首》云:“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陈子昂起于庸蜀,始振风雅。”[23](P320)欧阳修、宋祁《新唐书·陈子昂传》所论:“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26](P4078)都给予陈子昂极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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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容(1976-),男,文学博士,东莞理工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化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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