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所罗门之歌》中暴力主题探析
2012-08-15吴海芳
吴海芳
(常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213164)
一、黑人暴力的根源
《所罗门之歌》是美国著名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在20世纪民权运动时期发表的作品,讲述了麦肯·戴德一家从废奴运动以来至20世纪70年代横跨一百多年的历史。自问世以来,学人们从不同视角对作品进行了深入地分析与探讨,如黑人历史,神话原型,成长主题及叙事方式等等。细读托尼·莫里森的多部作品,读者可以发现,其中的人物关系始终处于紧张冲突的状态。换言之,暴力是其中一个或隐或现的主题。如《最蓝的眼睛》中佩科拉的父亲因为内心的狂怒与错位,强奸了亲生女儿;《宠儿》中塞丝因为不愿女儿重复自己奴隶的命运亲自将女儿锯死;《爵士乐》中乔不堪忍受情人移情别恋的事实而开枪结束了她的生命。在这些家庭暴力或社会暴力之下,隐藏着怎样的社会根源并体现作者怎样的创作意图?文章将以《所罗门之歌》这部作品为切入点,试图对小说中的暴力现象进行学理上的分析。
暴力是冲突的极端形式,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学者金伟在《美国民权运动与西方冲突理论》一文中提出了黑人冲突的几个原因。首先,经济资源的分配不均。美国黑人无论在蓄奴时期还是在废奴运动之后很长时间都遭受严重的种族歧视。黑人一般从事最繁重、最受轻视的职业。即使干的是同一工作,黑人平均工资只有白人的1/3或1/2。这种局面导致黑人在人格尊严与经济上遭受双重压迫。其次,教育资源的分配不公。美国社会倡导自由、民主、博爱,提倡人人平等,包括平等的接受教育。但民权运动之前,美国南方各州依然推行种族隔离政策。黑人只能到教育资源较差的学校就读甚至被剥夺受教育的机会。这种政策的结果是黑人受教育的程度低,这反过来又必然影响到他们在职场的竞争中处于劣势的地位。其三,法制不公。在政治上,黑人没有选举权。“三K党”及其他种族主义者可以任意设私刑逮捕、拷打和残害黑人。在南方的一些州,种族隔离制是合法的。最后,美国白人实行的是典型的文化霸权主义,通过“强制性同化”,使种族中心主义对其他文化的贬低被进一步合理化。[1]
二、黑人暴力的方式——家庭暴力与社会暴力的交织
黑人男性实施的家庭暴力是黑人小说中一个普遍的现象。家庭暴力是指在一起的家庭成员之间以压制对方或以发泄敌对情绪为目的的直接或间接的暴力行为。从内容来看,家庭暴力不仅包括家庭成员之间身体接触的暴力行为,还包括家庭成员之间实施的经常性的侵害他人或人格尊严的行为即精神暴力。
麦肯·戴德是小说主人公奶娃的父亲。作为一名房产主,他通过自己的精明经营,使他们一家跻身于美国中产阶层。但是,在家庭中,他以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地位,掌控着一家人的精神与行动。他严格杜绝两个女儿与外界的交往,使得她们到了40多岁还嫁不出去。他对她们的体面、才智和自尊心肆意践踏。他按自己的意图培养儿子,与妻子争夺儿子的感情以增加儿子对对方的反感,使儿子觉得自己是“存放别人的行动和痛恨的一只垃圾箱”。[2]123他的妻子露丝,结婚之后自20岁起就被丈夫冷落,过着无性无爱的生活。“由于丈夫的鄙薄,总是胆战心惊乃至呆若木鸡地开始一天的生活”。[2]14他的冷漠与专横,使得他们那所有12个房间的大房子“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监狱”。[2]14
麦肯·戴德成为家庭精神的施暴者是社会传统父权模式及个人在种族压迫与歧视下蜕变的合力导致的。女性主义者克里丝威登认为,“传统的两性既定关系和父权制的家庭是父权社会存在的基础。这种父权制从根本上把女性排除在政治、经济权力之外,妇女被剥夺了对资源的所有控制权,她们几乎一无所有,必须依附于男性才能生存和发展,于是,妇女成为从属于男性的第二性”。[3]随着社会的进步与发展,女性的地位虽有所改善,但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男人至上”的观念依旧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至于女性,也将之内化为自己人生中命定的不可不接受的一部分。因此,露丝和她的女儿们最初是逆来顺受,即使饱受精神的践踏也从未想过稍微地做出反抗。
其次,麦肯·戴德作为施暴者,同时也是美国种族歧视制度的受害者。12岁之前,他在父亲经营的农场“林肯的天堂”中帮父亲干活,是一个淳朴、有爱心的少年。但是,由于父亲被白人所害,农场被夺去,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有了颠覆性的改变。他开始视财富为人生的第一要义,认为“只有金钱的自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他还向儿子灌输这样的人生哲学:“占有财富,让你占有的东西再去占有其他东西。那时,你将占有自己,也占有别人”。[2]60但是财富上的成功并没有使他顺利融入白人的主流社会。虽然拥有房产,但“似乎这些房子之间结成联盟,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一个既无财产又无土地的流浪汉”。[2]30他用来炫耀财富的名车也被大家讽刺为“棺材”。他在黑人民族文化与白人主流文化的碰撞中失去了民族的根基,变成了一个无根的人。而由于他的冷漠、贪婪、毫无怜悯心使他遭到黑人社区的唾弃。因此,他在家庭中表现出的精神暴力其实是一种扭曲的社会关系在他心中的置换变形。
耶鲁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杰弗里·亚历山大曾指出:“当个人和群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文化创伤就发生了”。[4]文化创伤是一种强烈的、深刻的、难以磨灭的、对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未来发生重大影响的痛苦记忆。同时,文化创伤带有群体维度,是一种群体性的受伤害体验,它不只是涉及到个体的认同,而且涉及到群体认同。[5]托尼·莫里森用文字的方式记录、反思黑人的创伤记忆,间接地指出这种创伤导致的社会影响。
小说中以吉他为代表的年轻人当看到自废奴运动以来黑人受压迫、受奴役的处境并没有多大的改观时,便加入一个名为“七日”的组织,用以暴抗暴的方式来保持黑人和白人数量的平衡。他们行动的原则是:“当一个黑人孩子、一个黑人妇女或黑人男人被白人杀掉,而且他们 (白人)的法律和他们的法庭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个团体就随便挑一个类似的对象,如果有可能,就用类似的办法处决掉他或她”。[2]155他们实施暴力的原因源自他们听到的故事,他们亲眼所见的事实以及他们亲身经受的屈辱。黑人从非洲被运来美国途中的地狱般的经历,被卖做奴隶后牛马不如的生活,以及美国内战后依旧经受的种族歧视在一代代的黑人心中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创伤。因此,吉他的暴力行为,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已经在他的种族意识中酝酿了300余年”。[6]399吉他曾对奶娃说:“我干的事不是恨白人,而是爱我们。我的全部生活就是爱”。[2]160但是,学者汪民安在《历史与文化记忆》中指出,一个人对伤害的记忆,既可能防止伤害,同时也可能反过来进行伤害的轮回:记忆有时会产生怨恨。怨恨的效应是报复,是复仇的种子的逐渐萌芽。[7]因此,作者在肯定吉他反抗精神的同时,也指出了暴力方式给他带来的伤害:他注定不能去爱别人,无法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对整个黑人种族的爱看似伟大,其实本质上是畸形的。何况他们杀害的不是白人的凶手,而是无辜的白人。
通过对两种暴力形式的揭示,托尼·莫里森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黑人暴力的出路何在?
三、黑人暴力困境的突破
女权主义关于妇女解放的3个阶段包括:一、面对压迫的无能为力;二、觉醒和伸张自我;三、获得男女平等。在父权制社会中,女孩子往往把嫁个好丈夫作为自己人生的主要目标。而经济上的依附必然导致精神上的依赖。因此,很多女人的爱情“太过分了”,“像一只母野鸡一样盯着 (丈夫)”,是一种“神经质的爱情”。[2]305虽然托尼·莫里森曾公开表示自己不是女权主义者,但她的作品中还是流露出强烈的女性意识和女权主义思想。她通过吉他对加哈尔的劝告道出自己的爱情观:不要认为男人不爱自己时,自己就一文不值,就成了垃圾一堆;爱情不是占有,男女之间的爱情应该是云彩爱山岭的方式:“云彩并不把峰巅包藏起来。云彩让它傲然挺立,无拘无束,既不掩盖也不束缚它”。[2]241
因此,女性首先要有自尊自爱的独立人格,才能赢得男性的尊重与真爱。加哈尔试图通过美貌等外在的东西来挽住奶娃的心,一切都是徒劳,最终在抑郁中死去。女权主义者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道出了她对理想爱情的展望:未来有一天女人很有可能不再用她的弱点去爱,而是凭借自己的力量去爱;她不再逃避自我,而是发掘自我;她不再贬低自我,而是展现自我----到了那时候,爱情无论是对男女哪方面,都不再是致命的危险的源泉,而是成为生命之源[8]26。但是,对于美国社会中承受种族和性别双重歧视的黑人女性,她们的力量来自何处?“教育和社会习俗强加在女人身上的种种束缚限制着她对世界的掌握,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太过艰难”。[8]275托尼·莫里森设计的出路通过科林西安的选择得到阐释:女性要走出家庭,实现经济独立,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爱情。20世纪60年代之前,可供黑人女性选择的社会职业是微乎其微的。即使如此,黑人女性还是必须迈出艰难的一步。唯有如此,才能为自己赢得经济与精神的独立。如果没有最后的改变,科林西安本来会像她母亲一样成为家庭暴力的牺牲者,终日对着无生命的红绒花在孤独中老去。但她凭借自己的教育背景,虽则从事的仅是侍女的工作,她还是依据工作融入了社会,并在工作中体会到责任感,收获了自信与爱情。从某种意义上说,科林西安的最终选择是对父权制的解构,也是对家庭暴力的解构。
无论是家庭暴力还是社会暴力,都反映了黑人男性在美国现代社会中对身份的焦虑而力求达到身份认同的努力。这体现出作者对黑人在社会中何去何从的出路的思索。在小说中,麦肯·戴德完全摒弃黑人传统,全盘接受白人社会主流价值观,不仅没有得到亲人的尊重与爱戴,无法得到黑人同胞的接纳,更难以得到白人的认同。这证明了“只谋求经济出路”的可悲性。其次是吉他用暴力方式解决问题,最终成为一个极端的职业杀手。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就曾十分清醒地指出:“黑人革命的目的在于实现种族平等而不是独立”。[9]这说明,黑人抗争的目的不应是以边缘地位取代中心,以少数族裔取代白人,而应该是实现国家各民族的平等与多元化的融合。
作者通过对主人公奶娃的塑造阐释了她对黑人男性的冀望:在文化归位中寻找平衡,实现超越。奶娃自小家境富裕,父母各自不同目的的宠爱,使他前半生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他的生活没有内容,没有目标”,[2]110看不到生命的意义。他从未伸手给谁帮过忙,也不知道责任为何物。从某种角度上说他是父亲的翻版,承认家庭中男人至上的信条。不体谅母亲的艰辛,而两个姐姐的付出,他视为理所当然。对于爱情,他持的是不负责任的态度。但是,奶娃前往南方寻宝的过程中,实现了脱胎换骨的改变。他终于置身于祖父与父亲曾经生活的土地,通过倾听黑人长辈们的谈论印证了祖父及父亲经营的“林肯的天堂”农场。他聆听着孩子们吟唱的黑人歌谣,参与黑人的打猎活动,这些经历给予他从未有过的新鲜感,与此同时,他“从个人走向家族、种族,并最终融入自己家族的过去与黑人种族的文化当中,获得了一种新的文化身份,他在寻找祖先遗留下来的财富的过程中,意外地获得了对于自己祖先文化之根的认识,并最终认同非洲文化传统”。[10]奶娃通过了解种族和家族的历史,实现了文化的归位,获得了心灵的自由。他因而从一个没有责任感,没有家庭意识的人,变成一个立足民族文化之根,敢于担当的年轻人。
任何伟大的作家都会将小说创作看作是一种有高度道德责任感的事情。从某种角度来说,作品反映了托尼·莫里森的政治诉求,体现出文学的政治维度,是美国六十年代风起云涌的民权运动的回应。然而,“文学的政治维度,并非是政治外加给文学的,而是文学与政治的张力关系的理论概括,是作家群体政治伦理诉求的达成”。[11]
杰斐逊曾在《美国独立宣言》中曾写下令美国人民激动不已的话语:“这是一个不言自明的真理:所有的人生来平等”。但废奴运动过后一百多年之后,美国民权运动之前,黑人依旧生活在种族压迫、种族歧视的泥沼之中。吉他和其他“七日”成员之所以采用杀害无辜的方式,是因为“根本没有给黑人保障的法律”,他们认为,当一个白人杀死一个黑人时,“如果有点正义或者类似正义的法庭之类的东西,也就用不着‘七日’了”。他们以暴抗暴的方式向美国白人发出这样的信息:他们的行为是美国社会及其歧视黑人的法律造成的。他们是人,应有做人的尊严,也有追求自由、生命和幸福的权力。黑人种族饱受煎熬,他们的耐性和受屈辱的限度不是无限的。如果社会拒绝给予他们应有的承认,他们无疑将诉诸暴力。[6]401如果没有其他方式能使他们获得尊严和身份,那么采用暴力是合法的。如果这种“有病”的社会不予以改变,那么任何白人都有可能成为无辜的受害者。正如任娜·玛利亚·瑞克在小说《爱情与烦恼》的扉页上鼓励美国黑人女作家艾丽斯·沃克的,“……人们往往寻找最容易的方式解决问题,其实,我们必须坚守困难,自然界中的一切都以自己的方式生长和自卫,不惜一切代价保持自我或者抵御外敌。”[12]
优秀的作品应该能唤起人们面对生活的勇气。所以托尼·莫里森曾说:我的写作源于希望的快乐,而非失望的悲伤。她通过自己的写作重新展示了非裔美国人的苦难记忆,并深刻思索黑人在现实中的生活困境与出路,对黑人形成自我意识及族群自豪感,更好地融入现代社会起着重要的作用。
[1]金 伟.美国民权运动与西方冲突理论[J].国外社会科学,2011(6):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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