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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泓秋水双钩月——略论《聊斋志异》中的金莲崇拜

2012-08-15黄静枫

关键词:金莲聊斋志异

黄静枫

成王败寇,失败者在胜利者眼中就如同缠成弓足,摇摇曳曳的女性弱不禁风。满族这个草原骑射民族原本并不裹足,历经腥风血雨统治中原后,晚明腐入骨髓的统治秩序在清人眼中是不远的殷鉴,对于政治的不屑势必造就清人对于异于自己民族习俗的不屑。崇德、顺治、康熙年间曾屡下缠足禁令,然而有明一代举国风靡的缠足习俗早已深入汉人心中,男权膨胀至巅峰所带来的畸形审美趣味对于这道禁令自然深恶痛绝,加之满人本就是异族入主中原,无视汉人一代之风俗势必激起汉人的民族情感,反倒为尚流布各地伺机反清的仁人志士们煽动复仇火焰提供了可乘之机。若是由抵触禁令“升级”为抵触统治又有何趣呢?汉人自去裹他的足干我何事,况且女性本就是男人的附属品,无关政治,于是缠足的禁令便没有像是否剃发那样成为生死的抉择。朝廷弛禁,汉人们欣喜若狂,剃发易服带来的心理阴影被与裹足禁令抗衡而获取的胜利一扫而空。“男降女不降”——男人们终究剃发而女人却可以继续缠足成为汉人们聊以自慰的良药。胜利带来的欢欣投注在这双金莲上,对于它的崇拜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于是,文人骚客在诗篇里满怀深情地赞美它;戏曲舞台上的旦角们惟妙惟肖地模仿它,小说笔记中随处可见对于它津津有味的描写。《聊斋志异》也不乏对金莲的描绘,即便是小说中数量有限的诗词,也还有一首专门歌颂金莲的词和三首吟咏绣鞋的诗。

有清一代,金莲几乎丝毫不逊色于容貌而成为女性美的标志之一,成为那时的美人不可或缺的一项硬性指标。现在,一个女人各项指标若有一项不达标,便不可视作美女;同样,若是脚大,即便容貌出众,亦不过是“半截观音”罢了。蒲松龄自然也把裙底的那双金莲视作美人身上不可或缺的因素,他在《聊斋志异》中描写美女时往往忽略不了而把它作为女性美的重要组成部分展现给读者,甚至还会借小说中的人物对其赞美一番。蒲留仙在描写丽人时惯用线条勾勒而非重彩渲染,只是几笔便可勾出人物。虽说只是寥寥几笔,但是若要描写下体,就少不了要勾勒那双金莲。顾盼生辉的丽人们必有一双穿着凤头鞋的“莲钩”。《寄生》中的寄生之所以认为张五可与神仙媲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 “松花色细褶绣裙”下“双钩微露”,这也让他知道,除了表妹闺秀外,世间尚有姝丽。《织成》中的柳生虽已记不清舟中侍儿的容貌,但对其裙下那双“人世无双”的莲钩却念念不忘。因为在柳生眼中,即便这个侍女“头面不美”,但这双绝世的纤足亦可以替她“羡补不足”。《娇娜》中的孔生为娇娜魂牵梦绕,自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可当他看见“莲钩蹴凤”的松娘后立刻大悦,以为与娇娜不相伯仲,请皇甫公子为其作伐。其实,女性美的标准本就是男人制定的,对女性而言,她们对金莲的欣然接受不过是男权极度膨胀下女性对于男人的屈服而带来的审美牺牲。既然这双纤足服从男性的审美,那么他们在臧否女性时对于越纤小的金莲自然也就越加赞赏。《绩女》中的费生为绩女的美貌神魂颠倒,倾家荡产只为一睹芳颜,当他看见绩女“绣履双翘,瘦不盈指”时,更是对这双金莲产生了狂热的爱慕之情,并为之题《南乡子》一调:

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

费生赏玩着这双莲钩,描写它的形状,幻想抚摸它时的感觉,甚至愿意身化蝴蝶飞向绩女的裙底去嗅它的香味。可以说,费生的狂热代表了当时士人对于金莲的痴迷。

在那个男权社会,既然小脚成为了女性美的重要标志,那么势必会影响女性的婚姻。一个女人没有一双金莲,非但与上层男士缔结姻缘几乎不可能,便是普通人家也要嫌弃她。金莲的尺寸成为衡量女性婚姻幸福的标尺。身体的残疾换来的纤纤双钩可以帮助她们嫁得很好。那些希望依靠婚姻途径获得幸福的女性们自然趋之如鹜,她们不惜用泪水换来自抬身价的金莲。同样,那些处于底层的男子们便无福消受拥有笋尖般小脚的佳人,和他们匹配的多是天足的妇人。《毛狐》中的农人马天荣娶进门的是“莲船盈尺”的大脚婆,虽然留仙先生为其找到根源——“非本身数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但用因果报应的思想指出娶到拥有三寸金莲的国色是前世修来,正说明金莲恰是那个时代婚姻幸福的重要砝码。

对于金莲的狂热崇拜已经不只是纯粹的审美,它与性联系在一起。金莲这一女性区别于男性的重要特征几乎无法摆脱与性的纠缠。男性对于女性的性冲动往往便是由这双莲钩引起。金莲已经由原本的运动器官变成女性的性征甚至被认为是重要程度仅次于生殖器官的性器官之一。抚摸挑起男人性欲的这双金莲便成了男女房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男人们醉心于抚摸金莲带来的性快感。如此,我们便可以解读《聊斋志异》中的许多情节:《绩女》中的费生之所以疾呼“一嗅余香死亦甜”就在于这双金莲让他产生了性冲动,而“入握应知软似绵”便是性冲动后的性幻想了。当《织成》中的织成走进躺在地上的柳生时,柳生之所以会“隐以齿啮其袜”就是因为织成“细瘦如指”的金莲勾起了他的性欲望。《连琐》中的杨于畏与连琐缠绵之际,在“以手探胸”后不免又要“视其裙下双钩”而“把玩之”。

既是私密部位,便要深藏不露以防被除丈夫之外的异性窥见。倘或女性向自己性伴侣之外的男人“微露双翘”,便是在勾引男人;而男性与自己性伴侣之外的女人调情也是从“隐摄莲钩”这一意味着性接触的行为开始的。这样,我们便不会诧异《青凤》中的狂生耿去病为何会情不自禁地拍案说出“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的狂语,就是因为他对青凤的丽质不能自已而“隐摄莲钩”后,青凤只是下意识地连忙敛足却并不生气。这一挑逗行为获得了成功,青凤的“默许”正表明当事人的态度——“郎有情妾有意”,所以耿生心花怒放,脱口而出。同样是调情,《翩翩》中的罗子浮便没有耿去病那么幸运了。罗子浮“俯地假拾果,阴捻翘凤”的行为换来的却是“自顾所服,悉成秋叶”的惩罚。也许我们要讶异:花城娘子既然对于罗子浮的轻薄之举并非“默许”却为何仍“他顾而笑,若不知者”?凡世之人若是对于挑逗之举无法接受定是要立刻回避甚至厉声斥责的,总不至于谈笑自如。为何花城娘子却一反常态以至让罗子浮误以为她有意勾搭而“恍然神夺”呢?毕竟仙女不同于凡人,因为她根本无需亲自出面捍卫金莲的私密性,罗子浮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得到的是袍裤自动变成秋叶的惩罚。人世间何处去寻这自动的惩罚呢?比比皆是的是那些非但未受惩罚还自鸣得意的轻薄之徒。也许只有山林洞府中的仙人才可以言笑晏晏间让轻薄浪荡之人颜面扫地,留仙先生笔下的鬼狐花妖所承载的最大使命也即在此。《聊斋志异》中的这两则故事正反映出男女传情往往是“始于足下”的。至于调戏妇女的暴徒自然不会放过对挑起他们欲望的金莲的猥亵。虽然作为只可示于丈夫的私密部位被旁人亵渎尚没有失去贞操的后果严重,但是因小脚被摸也会被贞烈的女性视作是对贞节的玷污。所以《伍秋月》中伍秋月面对两鬼役“撮颐捉履”的猥亵失声痛哭,以至一鬼役搂着她的脖子厚颜无耻地说道:“既为罪犯,尚守贞耶?”

既然金莲成为了仅次于生殖器官的性器官,那么用来装裹金莲的袜履也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袜履如同贴身的汗巾、抹胸被视作女性的亵物而被深深地藏在裙底。这些亵物只有亲自制作绝无遣人代劳之理。所以《邵九娘》中的林氏虽“不习女红”,但为自己绣制弓鞋还是可以胜任的。作为亵物的绣鞋既然是私人物品自然也是不可随意换穿的,恐怕也只有《封三娘》中具有同性恋倾向的封三娘和范十一娘才会 “衣服履舄,辄互易着”。绣鞋因其与金莲的密切关系也成为比凤钗、手帕、扇坠等物件更有分量的信物而被女子用来表明心迹。向男子赠送绣鞋不啻于向男子托付终身。绣鞋不光作为信物被传递,其背后还承载了另一层深意:拥有了女性的绣鞋便意味着与其有过了性接触,因而男人也对此极其热衷,甚至窃取女性的绣鞋来要挟对方,迫其就范。所以当《阿宝》中的阿宝自矢如果孙子楚能从鹦鹉变回人,她便委身时身化鹦鹉的孙子楚便“骤下,衔履飞去”。因为他得到了这样的信誓物就如同死死地抓住了阿宝的“软肋”。当然,阿宝也知道绣鞋交给男人的后果,终究“以履故,矢不他”。无怪但明伦在点评此段文字时会调侃道:“与人则痴,与鸟则不痴。”这样“劫香盟于袜底”的故事也发生在《胭脂》中。宿介骗奸胭脂不成,便“捉足解绣履而出”,妄图以绣鞋作为信物胁迫其下次就范。在被宿介抢去绣鞋后,胭脂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向冒充鄂秀才的宿介大呼道:“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

我们现在重新审视《凤仙》中的一个情节:

(凤仙)既而曰:“婢子无耻,玷人床寝,而以妾换裤耶!必小报之!”……又数日,怀绣履一双来,珠嵌金绣,工巧殊绝,且嘱刘暴扬之。刘出夸示亲宾,求观者皆以资酒为贽,由此奇货居之。女夜来,作别语。怪问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携家远去,隔绝我好。”

我们只要把绣鞋当作女性的亵物便不难解释为何凤仙报复八仙的方式是把她的绣履偷给别的男人并嘱咐刘赤水将其公之于众。同样,我们只要想想八仙被偷去私人物品并遭男人们围观后该有怎样的感受,也就不难解释为何她得知凤仙盗履之事后会大发雷霆竟以搬家的极端手段来阻止妹妹与刘赤水相好。后来刘赤水高中,一家团聚,八仙追问绣鞋的下落,我们也不难解释为何当凤仙调侃“履则犹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后,八仙会“以履击背”,道:“挞汝寄于刘郎。”

男人们除了对于纤纤莲钩青睐有加外,“珠嵌金绣”的绣花弓鞋也被他们当作赏玩的对象。因为当他们把玩时不仅可以欣赏绣鞋的精巧,更重要的是面对这一双巧夺天工的绣鞋他们可以无限遐想——隐藏在它之下的那双金莲该有多么的摄魂夺魄!所以他们不惜“以资酒为贽”只求一观。同样,那些“作意弄媚巧”的女性也会在绣鞋上做足文章来吸引眼球。《辛十四娘》中的辛十四娘“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意正于此。这个生活细节让辛十四娘的形象顿时生动起来。不过留仙先生是借冯生故去的舅祖母之口说出,随笔点缀正是蒲松龄塑造人物时所用的 “颊上添毫”的史家笔法。文人骚客们对于绣鞋的艳羡往往诉诸诗篇。同样在《凤仙》中,我们只要细读八仙、水仙、凤仙三姊妹的三首饶有情趣的咏履诗,当时士人吟咏绣鞋的风气便可见一斑了。男人们把玩绣履进而遐想可以唤起性冲动的金莲,于是绣履也与性融为了一体。我们承认,《莲香》中桑生展玩鬼女李氏留下的绣履李氏便飘然而至的奇幻情节是留仙先生“偶见鹘突,知复非人”创作手法,但这双绣履却也深深地打上了性的烙印。审玩绣履李氏便“飘然忽至”,可见李氏已与绣鞋融为一体,而李氏所来的目的便是与桑生“款昵”,这样绣鞋与性的一体性便得到了生动的表现。

未婚男女之间若是出现把玩和收藏绣鞋的情况,我们会目之以定情,若是出现在非夫妻关系的男女之间,我们视之为偷情。可是,出现在夫妻间便觉得多少有点“画蛇添足”了。《凤仙》中的刘赤水因留恋闺情而荒废学业,就连凤仙被荆棘刺破的绣鞋也要收藏,到底少了几分丈夫气概。凤仙冁然出语揶揄尚“不能为床头人吐气”的丈夫道:“君亦大无赖矣!几见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怀藏者?……”

正是对于绣履的酷嗜,一些与之相关的行乐风气也在社会上逐渐盛行起来。其中当属弓鞋行酒的风气最具代表,其肇始于宋,入清后在绣鞋内放置一小杯酒作鞋杯行酒之戏更是流布在社会的各阶层。《狐梦》中狐女盗取二娘“履子”幻化成小莲杯给毕怡庵饮酒的情节,正是深受这一风气影响而创作出的。

有清一代,士人对于金莲的崇拜几近巅峰。这一风俗深深地影响到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创作。当我们用明清社会中盛行的金莲情结去重新解读小说中关于金莲的描写便会觉得豁然开朗,同时也会为我们曾经未能深刻理解聊斋先生而赧颜。区区不才惟愿蒲留仙“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的愤慨之语终不会一语成谶。

[1]张友鹤.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吴存存.明清社会性爱风气[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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