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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结构中的“墙”之意象:《抄写员巴特比》评析

2012-08-15左金梅吴欣欣

关键词:巴特叙述者意象

左金梅, 吴欣欣

(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青岛266100)

《抄写员巴特比:一个华尔街的故事》(Bartleby,the Scrivener:A Story of Wall Street,以下简称《巴特比》)是赫曼·麦尔维尔的首篇短篇小说。众多批评家对《巴特比》多有解读,包括存在主义、反抗政治以及其中蕴含的爱伦坡元素等角度,也有批评家对其中“墙”的意象做了阐述,却多将其解释为资本主义物质观等的局限性[1]。实际上,“墙”在这里的意义远非仅限于资本主义,它的内涵要更加广泛和普遍,揭示出了在物质至上的商品经济竞争浪潮残酷无情的冲击下,人性如何孤立、异化与死亡。

一、平行结构

从题目“华尔街”(Wall Street)一词中所隐含的“墙”(Wall),到华尔街高耸的大厦、狭小的空间所造就的近在咫尺的墙,到曼哈顿拘留所(the Tombs)的“将一切声音挡在其外”[2]143,见证了巴特比死亡的那面墙。“墙”这一意象贯穿故事始终,甚至连办公室里将叙述者与巴特比隔开的那一扇屏风也回响着这个意象。这扇屏风看似不起眼,却正如铜墙铁壁一般,将那两人阻隔开来,各自为政,沟通理解甚少。

“墙”这一意象深深内嵌于《巴特比》内含的“平行”结构之中。该篇小说的这一结构十分显著,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组平行就是社会中“想当然地认为”或者“假定”(assumptions)和巴特比个人意愿(preferences)。巴特比的种种沉默但是古怪或者疯狂的举动都是对社会假定的挑战和推翻,而这两者之间最直接和戏剧化的撞击就是当叙述者辞退巴特比,他不时假定巴特比会服从并离开,但巴特比的个人意愿并未被叙述者的假定所打动。当发现巴特比仍然在办公室时,叙述者甚至一度想假装对他视而不见,企图“合法执行”“假定原则”[2]137来击垮巴特比的意愿。然而叙述者在这之前已经意识到,巴特比“与其说是遵循假定,倒不如说是追随意愿”[2]136,因此并未将其付诸实践。此处的“合法执行”一词值得品味,叙述者以近似法律(quasi-legal)的口吻进行叙述,迫使巴特比服从于其法律、社会公认的言语框架之中,实际上也隐含着这种冲突。这种冲突集中体现了麦尔维尔向来关注的个体与权威之间的斗争[3]2307。在横流的物欲的淫威之下,每个人都被理所当然地认为应当去做什么事。叙述者本人从不逆潮流而动,有什么要求和任务他就完成,不质疑,不抱怨,而巴特比却恰好相反,只一句“我不愿意”就没了下文,不解释,不执行。这一点与马修·阿诺德的人文主义主张十分契合:“在持续增长的从众压力之下,坚持个人价值观。”[4]虽然巴特比的个人价值观究竟为何仍需商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始至终巴特比从未随波逐流。

这篇短篇小说中,人物刻画相互平行,其中“火鸡”(Turkey)和“钳子”(Nippers)这一组最为明显。这两个扁平人物[5]就如同漫画人物一般,平面感和模式感强烈,几乎每次出场都能预料他们的表现。乍一看来,寥寥几笔就给灰暗的故事添了一丝滑稽意味,但仔细品来,“火鸡”不恰恰是“钳子”的将来吗?“钳子”纵然雄心勃勃,却最终难逃“火鸡”的命运,变得顺从服帖,以醉酒来麻痹自己。如此,这篇短篇小说的悲剧气息愈发浓厚。

另一组相对不明显的平行人物便是叙述者与巴特比,两人看似迥然不同,但生活中面临着同样的要求:做别人告诉你该做的。叙述者和巴特比都因为“行政改革”[2]144失去了原有的工作。当物质发展的巨轮滚滚向前,两人同时沦为牺牲品。不仅如此,叙述者经过巴特比的困扰之后,有家不能回也不敢回,四处流浪的生活方式与巴特比的无家可归,以办公室、拘留所为家也相互平行。其实无家可归的不仅是巴特比和叙述者的肉身,他们心中的精神家园也已然失落,巴特比感觉到这种心灵的缺失,在拒绝之中不断试图寻找这个精神家园,但是路程漫长而又迷茫,最终只能以死亡作结,混沌含糊,算是没有出路的出路。

正是这些“墙”将人圈禁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任这些“假定”和“理所当然”肆意妄为。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叙述者与巴特比之间的屏风也恰好赐予了巴特比一个“隐士居所”[2]128,让他来行使自己的意愿。这样,“墙”阻隔的功能便有了双重含义:是束缚,也是放纵,这一点亦与文章的平行结构不谋而合。

二、孤立、异化与死亡

“墙”的阻隔功能的一个必然的衍生物便是孤立。小说中,这种孤立在巴特比身上得到最为集中的体现,巴特比几乎每次出场都伴随着“孤独”一词,他几乎没有任何社交活动,最为戏剧化的是,他住在华尔街的那间办公室里,这里每天晚上、每逢周末空无一人,孤独空寂,工作日的时候匮乏人的思考,而充斥着精神的孤寂。巴特比生活在这里,正是被孤立在了现实和精神的双重孤寂之中,恰如那些无法投递出去的信,无人可说、无人能说。纵使巴特比愿意表达自己的思想,别人也不见得明白,而这种沟通失败正暗合麦尔维尔写作这篇小说时困惑的心态。早在创作《白鲸》的时候就曾写信给霍桑,表达自己困于经济与文学之间的两难境地:“我最想写的东西却不能写——它卖不了钱。然而,总起来说,我又无法以另外的方式写作”[3]2305。批评家里奥·马克思由此推论,《巴特比》是“墙的寓言,墙禁闭了冥想的艺术家,并就此禁闭了每个沉思者”[6]。延展开来讲,“墙”的意象代表了人的生存状态以及精神状况上的孤立。有趣的是,这种孤立正如巴特比的“隐士居所”一般,又可以转化为一种对外界成规的梭罗式的消极抵抗[7],对自己内在意愿的消极坚持。实际上,正如文章末尾叙述者的感慨“啊,巴特比!啊,人类!”[2]144所表明的,巴特比的处境远非个案,通过他,麦尔维尔对人孤独的生存方式作出了一种哲学思考——“孤独,在宇宙中完全孤独。大西洋中的一个失事船只”[2]135。而对这种孤立的生存方式的思索,在麦尔维尔的其它作品中也多有体现。

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孤立和压抑久了,人必然要寻找一个出口,但是巴特比却心灰意冷,将自己封锁起来,只是不断地拒绝做事,拒绝成规,最后甚至拒绝吃饭,拒绝存活。他的生活似乎只存在着否定,毫无肯定积极可言。正如我们之前在分析平行结构时所指出的,短篇小说的描述之中,巴特比异于常人,他勇于拒绝理所当然,而是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此,他便成了社会中的“异者”(Other),进而成了“姜汁饼干”(Ginger Nut)和叙述者口中的疯子。正如批评家J.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在《麦尔维尔《抄写员巴特比》的解构阅读》(“A Deconstructive Reading of Melville's Bartleby,the Scrivener”)一文中所言,“对待与任何通常的社会范畴都格格不入的人,社会一个有力的方法就是称那个人为疯子。”[8]1509但实际上真正异化的并非巴特比,而是以叙述者为代表的人性不健全的工作“机器”,他们只是盲目地工作,几乎不进行思考,如同机械一般。文中叙述者和巴特比等都是抄写员,他们的工作就是保证抄写得与原本一模一样,没有出入,俨然是类似如今复印机一样的工具,毫无任何的创造和发挥可言,俨然已经“把人物体化和对象化”[9]。借助柏拉图的洞穴的比喻[10]来讲,他们就如同那些一直被锁在物欲洞穴中的人,借着火光看见投射在洞穴壁上的影子便以为那是真实的自己、真实的生活,而不去思考那些影像从何而来。这种物化了的、工具化了的机械运动的人,整日被囿于现象世界之中、物质世界之中,而忽略了更为重要的理性世界和精神世界,他们“每天做着同样的工作,这种命运无疑是荒诞的。但更可悲的是,人们对这种状况还毫无知觉”[11],俨然已经彻底变成空洞的异化的人。

恰如鲁迅先生所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巴特比没有爆发,默默死去,其死亡与整篇小说色调一致,灰暗无力,难以捉摸而又耐人寻味。短篇小说之中,“墙”的禁闭令人窒息,它的冰冷无情、无处不在都令人无力抗拒,最后只能在“墙”的重重包围下苟延残喘。在这篇小说里,无论是华尔街的办公室,还是拘留所,或是“死信办公室”(Dead Letter Office)都与死亡有着密切的关联。从解构的角度来讲,巴特比以一个临界的姿态解构了生死,他生前是生中之死,死后与之前平行的幽灵合为一体。J.希利斯·米勒在同一篇论文中指出,“巴特比的尸体并非巴特比的在场,而是他永恒的不在场。……‘死亡’这一名号,对这个鬼魂版的生活伴侣并不适合……‘死亡’也并非它的通用名称。‘死亡’是一种误用,它所表达的东西永远无法被适宜地表达出来。”[8]1510米勒承认,巴特比这一人物“无法确认身份”[8]1510,但随着讨论的进行,他还是将其定义为“中立的中间人,以辩证对立来纠缠所有的思考者和生者”[8]1511。巴特比对生死二元对立之解构,使得叙述者焦虑不已,迫使叙述者直面自身一直麻木存在的生命,给予了叙述者的整个生存理念以刺激。由于巴特比的缘故,叙述者对生活的感知敏锐度增强,这一点从他前后对环境的描述便可看出。文章一开始描写华尔街办公室的景象的时候,属于报道式的一板一眼,几乎没有感情色彩,而后来对巴特比所在的拘留所的描写则十分值得品味,“石造建筑的埃及特性阴沉灰暗,重重压在我的心头。但有块柔软的被禁锢的草皮在脚下生长。看起来,在永恒金字塔的心间,通过某种奇异的魔法,透过裂缝,鸟儿落下的草籽,已然发芽生长”[2]143。在这诗意的描述背后,隐藏着模糊不清和模棱两可,根据不同的主导意象可以产生截然不同的理解:其一,“草籽”主导,它暗喻希望和生命的坚忍不拔,表明即使在恶劣的环境之下,生存和美丽的可能仍然存在;其二,“被禁锢的草皮”主导,这样正在生长的草无论多么繁茂,始终是被禁锢的生命,被拘留所(“陵墓”)的埃及特性逼得无处可逃。究竟麦尔维尔想要表达的是哪一种,我们无从确认。但这种模糊不清也恰恰是小说的魅力之一,是麦尔维尔的一大特色:“通常,麦尔维尔迫使他的读者们从不止一个角度去考虑他的人物和事件”[12]。

在此,撇开麦尔维尔试图表达的意图不谈,《巴特比》通过平行结构,将“墙”这一意象巧妙运用,揭示出人在物质与人性的夹缝之间的生存状态:在物质、金钱至上的观念充斥于世的时候,人性被压抑,渐趋泯灭;人被孤立、被异化,最终只有死亡这一条路可走。小说寓意丰富又深刻,既悲凉又诗意,既细致又雄浑,确为经典之作。麦尔维尔在此表现了高度的超前性,大胆发问:“如果一个困在商品经济激烈竞争中的人最后只说一句,‘我不愿意’,将会怎样呢?”这个疑问直到今天仍然悬而未决,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和探究。

[1]陈榕.“异者”与意识形态之墙——评赫曼·麦尔维尔的《抄写员巴特比:一个华尔街的故事》[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2(5):76-80.

[2]Melville Herman.Bartleby,the Scrivener:A Story of Wall Street[C]//Wilfred Stone,Nancy Huddleston Packer,Robert Hoopes.The Short Story.Boston:McGraw-Hill,1983.

[3]Baym Nina.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ture:1820-1865[M].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07.

[4]Abrams M H.The Mirror and the Lamp[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3:334.

[5]Forster E M.小说面面观[M].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

[6]Marx Leo.Melville's Parable of the Walls[J].Swanee Review,1953(61):602-27.

[7]Jung Yon-jea.The Poe-esque Elements in Melville's“Bartleby,the Scrivener”[J].外国文学研究,2009,(4):63-72.

[8]Miller J Hillis.A Deconstructive Reading of Melville's“Bartleby,the Scrivene”[C]//Ann Charters.The Story and its Writer.Boston New York:Bedford/St.Martins,1999.

[9]吴格非.荒谬境遇中的生命抗争——麦尔维尔小说《誊写员巴特比》的存在主义解读[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4,(2):81-86.

[10]罗素.西方哲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168.

[11]Camus Albert.The Myth of Sisyphus[C]//Walter Kaufman.Existentialism.Cleveland:The World Publishing Company,1976:313.

[12] 朱宾忠.Selected Canons of British and American Short Stories[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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