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立波长篇小说对文学阐释空间的拓展
2012-08-15刘新敖
刘新敖
(湖南城市学院文学院,湖南益阳 413000)
周立波的长篇小说创作在文学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历来对周立波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现实主义艺术风格及其乡土特色,立足于小说本身的分析。本文以周立波的代表作《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为例,力求立足于宏观的文学活动过程,以阐释学为基本学理依据,探究周立波小说对文学阐释空间的拓展及其影响和价值。
一、文学阐释空间的提出
文学活动的完成离不开阐释行为,在这一过程中,阐释活动将作者、读者及文学形象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使对话随之产生。显而易见,文学阐释是主体和主体之间的对话和交流行为。意大利学者艾柯曾指出,整个文化都属于意指和交流,人性和社会仅仅是在交流及意指关系得到确定时才存在。文学阐释的指向性和主体之间的差异性原则,使阐释与交流、对话并行,但这不得不面对一个基本的理论前提,即文学活动能否为阐释提供一个充分有效的理论空间和活动场域,这正是文学阐释空间的问题。
文学阐释空间确立的基本前提是主体的确认。作为能动的、具有社会意义的文学活动者,阐释主体实践着一种主体与主体之间的间性关系。这是一个复杂的、多重主体之间的对话过程。正如巴赫金所说:“存在就意味着进行对话的交际。对话结束之时,也是一切终止之日。因此,实际上对话不可能,也不应该结束。”[1]从阐释学的角度来看,对话的主体体现于这样几个维度:文本的实际创作者、文本的阐释者、文本本身,以及作者所创造、蕴涵于文本中的隐在对话者,换句话说,文学阐释的过程是对作者、读者、文本及其他隐在要素之间的能动活动过程。利科尔曾深刻指出文本及其他看似静态的要素对于文学阐释的重要性:“关于‘自主性’,我理解为,是指文本对于作者的意图,作品的情境和最初的读者的能动性。在口头话语中的相关问题被我们称作对话或会话的那种交换与交流解决了。”[2]169
如果说作者、读者之间这种主体间性是显而易见的话,那么,它们与阐释中其他要素的相互关系则是隐在的。金元浦认为,文本在阐释中扮演重要角色,“文本获得了作为文学全过程中的重要的一极的‘准主体’地位。它以‘准主体’身份进入‘文本—读者’的‘我—你’对话之中”[3]。隐在的对话关系很容易被忽略。艾柯对这个问题非常重视,他认为,在文学阐释中存在着“经验作者”、“标准作者”、“标准读者”等主体意义概念。所谓“经验作者”,就是作品的实际创作者;“标准作者”是根据文本策略,在文本的阐释中产生的作者,而文本策略是将对作品意图的推测验之于文本的连贯性整体之中,是文学阐释的基本方法;“标准读者”则是根据文本策略,在文本的阐释中产生的读者,与当下语境中未进入阐释的读者相对应。艾柯以文本为基础,将在文学阐释中的主体与未进入阐释的主体作了区分:“文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是产生其‘标准作者’(the model reader)……既然文本的意图是产生一个标准读者以对其进行推测,那么标准读者的积极作用就在于能勾勒出一个标准的作者(empirical author),它最终与文本的意图相吻合”[4]。显然,艾柯眼中的文学阐释主体是二重性的:被创造出的文本和被理解阐释的文本、作品的实际创作者和根据文本策略得出的标准作者、现实语境中的读者和根据文本策略而产生的标准读者。
正是阐释活动中的二重性,使文学阐释空间的形成得以可能。文学阐释空间形成的根本原因在于主体与主体之间的间距。利科尔指出了这种间距对于交流和阐释的利害关系:“间距不是方法论的,因而不是某种多余的或寄生的东西的产物,它对于作为书写的文本的现象具有建设性。同时,它是解释的条件。”[2]143这种间距之所以对于作为书写的文本的现象具有建设性,在于它为文学阐释和交流提供了基本的场域。我们认为,这种文学阐释空间至少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文本的意义空间,二是文本所涉及的地域空间,三是文本所蕴涵的丰富的文化空间。
二、周立波长篇小说对文学阐释空间的拓展
以《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为代表作的周立波的长篇小说,虽然是响应当时阶级斗争的需要,是当时文艺政策下的产物,但周立波以具有乡土特色的语言为工具,对农村的变革和风土人情作了饱含诗意的描述,因此,多数研究者将周立波长篇小说的贡献局限于其乡土特色和现实主义成就之上,却忽略了一个更为宽广的、动态的研究领域:周立波长篇小说对文学阐释空间的拓展。周立波长篇小说对文学阐释空间的拓展主要体现在主体的确认、意义空间、地理空间及文化空间的拓展等方面。
(一)对主体的确认及在此层面上对文学阐释空间的拓展
就周立波作为创作主体而言,他经历的是一种放逐与回归的艰辛之路。这种放逐是一种对自由和革命的自觉追求,而这种回归既是这种革命精神的深化和体现,也是作者对乡土的深深眷念。他年少便飘入城市,求学、斗争,怀着对新文明的向往。因而,他离开家乡首先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意味着精神上的找寻和灵魂上的漂泊。他离开家乡后,又无法和家乡割断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城市很难给他漂泊的灵魂一个栖息之所,相反,让他体会到了革命斗争的残酷。这个时候,记忆里的故乡便成了可供栖息的精神家园,故乡也因此变得美丽起来。当这种怀念和回忆或者说精神上的还乡难以满足他灵魂深处对于故土的眷念,换句话说,当主体的分裂在周立波看来无法弥补的时候,他只有选择回到农村——东北或者湖南。但对于周立波而言,他再回到农村,已经带着一种精英知识分子的审美情调,从这个意义上说,回乡之后周立波小说又有一次精神上的离乡,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升华。在“离乡——回乡——离乡”之间,一个现实和想象的空间得以彰显。创作主体想象性空间的形成使阐释者的对话在多个维度上展开,这在他的《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中得以体现,如艾柯所说的“经验作者”与“标准作者”之间的对话关系。“经验作者”是经历着放逐与回归精神之旅的周立波,“标准作者”则是一个阐释者眼中多重的周立波,他也许是一个农民,也许是一个下乡体验生活的知识分子,也许是一个革命知识和社会主义建设理论的传播者等等。弥补二者差异的追求所形成的张力正是周立波小说的艺术魅力所在。
主体意义上的阐释空间的拓展同样体现于文本及文学形象与读者的相互建构之中。显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下现实语境的读者与周立波作品所在的语境相去甚远,即使从《暴风骤雨》到《山乡巨变》,这种语境的差异也是明显的。从当时的语境来看,无论是《山乡巨变》中郭全海、老孙头、老初、萧队长,还是《暴风骤雨》中的亭面胡、菊咬、邓秀梅、盛淑君,仅从主流意识形态解读的话,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政治斗争的产物。事实上,从《暴风骤雨》到《山乡巨变》,周立波笔下的人物形象日渐丰富,根本原因在于作品对于读者的建构能力逐步加强。如果说在《暴风骤雨》中读者的阐释能力与本文的建构能力更大程度上被置于主流意识形态之中的话,那么到《山乡巨变》中,读者与文本的间距得到较大程度的拓展。亭面胡即是一个典型,他不论是“落后”还是“进步”,都不是一种阶级意识的觉醒,而始终只是一个原滋原味的农民形象,亭面胡对读者而言更具想象空间。置于当下语境中,阐释者与文本的距离拉大,文本及文学形象对阐释者的建构能力也就有进一步拓展的空间,因而这样的文学作品也更具魅力。
(二)对文学作品中地域空间的拓展
这里的地域空间,从文本的角度出发,指的是周立波小说及其故事得以发生的地理位置;从阐释的角度出发,则是指它的空间距离的存在使阐释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地理空间概念类似于索雅(Soja)所提出的第三空间理论。索雅的第三空间理论是对客观性和物质性的第一空间和艺术、精神、强调主体性的第二空间理论的超越,是对两者的解构、重构和超越,具有无穷的开放性。这种第三空间的生产不免带有某种神秘性和不可知性,但对于从地域空间角度研究文学的阐释空间却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文学阐释需要意义实现的空间,文学文本所涉及的地域空间正如第三空间一样具有强烈的意义建构能力和开放性,能充分吸引阐释者的进入。此外,进入阐释空间的阐释者一方面被作者和文本影响,另一方面又在重构文本。
《暴风骤雨》中的故事背景发生在东北农村,而《山乡巨变》中的故事则发生在湘楚腹地湖南益阳,分别写祖国东北和湘楚大地的风土人情和革命风云,对同一个作者来说这种地域的差异已是难能可贵,更为重要的是,它对于作品的阐释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如果说依赖于主体差异的阐释空间的建构更多的是关注文本的能动作用,局限于文学流程,那么,对这种地理位置的关注则使阐释者的视线得以延伸到更为广阔的地域环境。这样作者的心理结构与地域文化环境与作品审美风貌相契合,渗入到作品之中。周立波跨地域空间的小说创作对于文学阐释空间的拓展作用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小说多元审美风貌的形成。我们认为,《暴风骤雨》主要体现为一种阳刚的风格,而《山乡巨变》则主要体现为一种阴柔的风格。这种多元审美风格的意义在于它能使阐释者进入一个美学上的多元空间,阐释者体验着革命风暴和激情,也体验着民俗乡情和田园牧歌式的农村生活,阐释者交织在两者的想象和被想象当中。当这种想象空间化后,周立波小说的美学价值便动态化、能动化了。二是使阐释在文本按时间顺序解读的纵向结构和地域空间的横向结构中进行。随着地域空间的开拓,阐释被拓展至时空交错的纵横结构当中。阐释要求按时间顺序进行,体现于两个方面,即艺术作品与时间的间距和阐释体现于时间的线性过程。正如伽达默尔所说:“艺术从不只是逝去的东西,而是艺术知道通过其自身的意义展现去克服时间的间距,在这一点上,某种理解的杰出情形就双方面地在艺术事例中表现了出来。”[5]同时,阐释者自身也存在于时间顺序之中。加上周立波小说开拓的地域空间特征,当下阐释者对周立波小说的阐释既是一种与阐释行动的时间特性相融合的克服时间距离的努力,也是一种跨越空间的意义之旅。这也就不难理解周立波为坚持文艺政策而创作的长篇小说仍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的原因了。
(三)对文本所蕴涵的文化空间的拓展
文学文本作为一个巨大的意义空间,同时也是一个具有丰富文化阐释空间的场域。这种文化空间的实现主要通过文学文本的多重文化形态体现出来。多重文化形态使阐释中的张力空间不断生成:首先,在这种文化形态影响下,阐释主体的多样性和多重性凸现,因为正是不同文化背景的阐释者和文本的相互影响使意义不断延续,这也正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具有永恒魅力的原因所在;其次,在优秀文学作品的阐释之中,文本中所蕴涵的不同文化形态之间必然会有抵牾、冲突、合流,对于阐释者来说,艺术魅力正是来自于对某些文化形态的接受、批评乃至颠覆。
在对周立波小说的研究中,对其长篇小说中文化形态的关注早已有之,其中以陈思和提出的民间文化形态最具代表性。他认为民间文化形态既表达了处于社会变革时期的农民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也表达了包含民间文化艺术的审美特性,与外在的主流意识形态相比,它是隐在的。从阐释学的角度来看,周立波长篇小说中主流意识文化形态与民间文化形态表现更为突出。如果说其中存在着知识分子的精英文化形态的话,把它理解为阐释空间中阐释行为的结果更为合理。陈思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指出,周立波的长篇小说尤其是《山乡巨变》,从自然、明净、朴素的民间日常生活中开拓出一个与严峻急切的政治空间完全不同的艺术审美空间。这种艺术空间的生命力在阐释中的作用突出,它既体现着作者作为书写主体的追求和矛盾(这种主流意识形态的表达与根深蒂固的民间文化形态的表达之间的矛盾也是隐在的),也体现着阐释者的不同文化诉求,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文化空间建构了多重的主体。显然,阐释者的文化诉求来自于文化差异所建构的空间之中。在周立波的《山乡巨变》中,这种差异非常明显,一方面是土地改革的社会主旋律,另一方面是民间的生存、斗争、娱乐方式,周立波选择了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语言作为协调二者的有效工具,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选择。阐释者正是在这种清新、自然、醇美的语言的引导下进入意义和审美的空间,去把握二者隐在的抵牾或显在的合流,甚至更多。多重文化结构中多重主体与文化形态差异的相互作用使阐释的张力彰显无疑。以《山乡巨变》中的菊咬王菊生为例,菊咬工于心计、顽固不化,他贪图满叔的田地、房屋,便过继满叔,立继以后很快便掌握“大权”,他为了守住自己的土地,想方设法拖延入社时间,尽管如此,他仍是一个勤劳的农民。“‘菊咬’一夜没有睡得好。一听鸡叫,就爬起来,浑身软软的,要挪懒动,他想歇天气,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不等吃早饭,他拿一把开山刀,盘算进山砍树。”周立波从菊咬身上表达的主流意识文化形态是符合逻辑、自然的。同样,在菊咬身上体现的民间文化形态让他更具审美价值,用陈思和的话来说,这是共名时代一种表达的真实。菊咬这一形象的张力正来源于二者的糅合,是一种阐释的真实,无论在共名时代还是无名时代。这也正是文化阐释空间对于周立波小说的意义所在。
三、对文学阐释空间拓展的价值
显然,周立波长篇小说对于文学阐释空间的拓展是全方位的,比如周立波语言策略的运用、个人心理空间的探索等等,上文所述只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几个方面。尽管如此,我们仍能从中窥探出周立波对文学阐释空间拓展的价值所在。
首先,从横向来看,这种阐释空间的拓展保证了对小说审美意义和价值追求的动态把握,保持了小说的活力。阐释空间的形成及拓展,使各文学要素处于交互作用的关系之中,交流、对话及相互建构随之产生,因为处于共同的空间之中,交流与阐释总会围绕在空间中心点而展开,并有往外拓展的需求和能力,使阐释围绕如同伽达默尔所说的同心圆而拓展。而对这一同心圆的扩大总离不开其向心力的约束。对《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阐释空间的拓展,是在主体的确认基础上、在跨地域的空间结构中,对其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的动态把握,所有阐释都围绕这一同心圆进行,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拓展。这一动态过程从根本上保持了小说旺盛的生命力,这正是为什么时至今日在语境和地域空间及文化差异中,人们始终能保持理解和审美的共通性的原因,也正是老孙头、老初、盛淑君、菊咬、亭面胡等人物形象始终能鲜活地活在人们心头的原因。
其次,从纵向来看,阐释空间的拓展保证了小说意义和价值的延续性。阐释与理解在任何时候都不是静止的,一方面它是横向的动态阐释,另一方面它必须保证意义在时间的维度上得到延续。“理解在任何时候都不是独立的、抽象的,而是包含着一种旨在对过去和现在进行沟通的具体运用。这样,理解就成了过去和现在,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一座桥梁。”[6]我们认为,阐释空间的形成正是这种旨在对过去和现在进行沟通的具体运用,是阐释延续的桥梁。如果静态地来看作为政策产物的《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那么它们在当下的语境中毫无价值。但周立波对于阐释空间的拓展保证了过去和现在的沟通成为可能,保证了任何时候的阐释都能与文本、与传统的相互接近,相互渗透,相互作用,进而能够阐发小说、传承价值、享受美感。
再次,纵横交错的阐释空间的形成使艺术合力和张力的形成得以可能。因差异性而形成的阐释空间使小说的艺术魅力彰显无疑,“理解也正是开始于阐释学上的差异,但全是差异而没有任何共同基础,却会使阐释变得完全不可能”[7]。差异使阐释空间的张力形成,共同基础则使其合力形成,一张一弛之间文学魅力凸现。周立波小说的这种张力与合力并不是来自于其曲折的情节,而是来源于阐释空间的拓展,多重主体的形成,宽广的地域空间使多重的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得到更大程度的延伸,小说的张力由此形成。同时,由于伽达默尔所说的同心圆的存在,小说的合力保证了对小说阐释的有效性。
不难看出,周立波小说对阐释空间的拓展具有重要价值。有必要强调的是,与其把周立波小说阐释空间的拓展理解为一种写作策略,不如把它理解为阐释策略更为合理。这种阐释策略蕴涵巨大的审美价值空间,为以此为突破口窥探周立波长篇小说的艺术价值,为当下的文学研究和创作提供了可供借鉴的思路。当然,对阐释空间的具体运作方式,本文并未详细探讨,还有待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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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法)保罗·利科尔.解释学与人文科学[M].陶远华,袁耀东,等,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
[3]金元浦.范式与阐释[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47.
[4](意)艾柯,等.诠释与过度诠释[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77.
[5](德)H·G·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M].王才勇,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243-244.
[6]曹卫东.交往理性与诗学话语[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20.
[7]张隆溪.道与逻各斯[M].陶远华,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