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时期的政治语境与文学规范
2012-08-15伍英姿
伍英姿
(华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学院,广东广州 510631)
过渡时期的政治语境与文学规范
伍英姿
(华南师范大学国际文化学院,广东广州 510631)
建国初由新民主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过渡的政治语境制约着文艺界,也决定着文学规范的生成。建国初期建立一套无产阶级文学规范,成为当务之急,“新的人民的文艺”应运而生。根据党的统一战线的理论和政策,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具有两面性,文学规范中也为其留下了一定的空间。随着过渡时期的压缩,社会主义因素增长并逐步成为唯一的因素,这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作为最高的文学规范提供了契机,其被一步步确立为最高创作原则。
过渡时期;政治语境;文学规范
1949年新中国成立,中国当代文学一开始就被赋予了崇高的使命:建立社会主义文学。要建立社会主义文学,就必须建立纯净统一的社会主义文学规范。社会主义文学规范包括社会主义的文学体制、文学政策和创作方法等,社会主义性质是社会主义文学规范最基本、最核心的决定因素。当代文学“是什么”,决定了它“何所为”。中国当代文学特殊的生产机制、管理体制,为统一文学规范的形成、定型、实施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新中国所有作家、艺术家和文学理论工作者都必须共同遵守它,以之为一切文学实践活动的行动指南和原则。虽然说文学规范是自上而下制定、整齐划一地践行的,但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中国当代文学的文学规范有一个不断生成变化、最后定型的过程,而文学规范的每一次变化都伴随着国际国内形势的变动以及中央领导人对阶级斗争形势所做出的与之相应的判断。
建国初期,政权更迭,新旧交替,百废待兴,而四面受敌的国际环境也不容乐观。于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做出了建国初中国社会仍然处于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战略判断。无产阶级/资产阶级二元对立是过渡时期最基本的社会结构。但另一方面,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还占据着一席之地。经济上、政治上对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的存在仍赋予一定限度的合法性,重新整合社会思想文化是早日实现由新民主主义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转化的有力保障。因此,建国初期建立一套无产阶级文学规范,成为当务之急,“新的人民的文艺”应运而生。随着国民经济的恢复,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在对过渡时期到底要维持多长时间的认识上产生了分歧,原来设想的维持相当长一个时期的观点过时了,跑步进入社会主义遂成为当时的主调,过渡时期被大大压缩,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要求日益迫切,这也为确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为最高的文学规范提供了最佳契机,带有前缀“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被一步步确立为最高的创作原则。
一、建设“新的人民的文艺”
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会在北京召开,大会的重要成果之一是宣告了“新的人民的文艺”的诞生。周扬在大会上作了题为《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报告,指出了新中国的文艺性质是“新的人民的文艺”:“文艺座谈会以后,在解放区,文艺的面貌、文艺工作者的面貌,有了根本的改变。这是真正新的人民的文艺。”[1](P512)在会上,郭沫若作了《为建设新中国的人民文艺而奋斗的报告》,报告开篇即指出,要说明中国文艺运动的性质和今后全国文艺工作的任务,就必须清楚认识“五四”以来新文艺的性质,它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文化,这样的历史事实证明任何文艺工作者都应摆脱资产阶级的人生观、艺术观,接受无产阶级的领导。郭沫若对“五四”以来文艺运动进行重新阐释的用意十分明显,“为了用某种历史现象来证明事情早已如此,所以今天也该如此,不惜赋予历史现象今天的特征,”[2](P63)从而也就赋予了“新的人民的文艺”以历史的合理性。
从社会性质、阶级划分出发,确认文学性质并进而确立文学规范,这种思维路径一直存在于整个当代文学进程中。但在建国初期,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是无产阶级革命的同盟军,属于人民的范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从思想情感的性质上考量,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又属于无产阶级革命的对象。这种两面性致使过渡时期政治语境中文学规范尚未绝对化,还有一定的保留。
1952年,周扬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国文学前进的道路》一文中指出:“目前中国文学,就整个说来,还不完全是社会主义的文学,而是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指导之下社会主义和民主主义的文学。”这是因为“中国要变为社会主义的社会,还需要经过一个相当的过程”。“在中国还有资产阶级存在,这种情况反映到文学上,就是文学中资产阶级,特别是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广泛影响,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者对于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影响的强烈的斗争。”[3](P187~188)这就不难理解,建国初期,官方意识形态一方面承认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在政治、经济上的合法性,一方面又不断加大力度清除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文化的影响。
在确立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方向性地位的同时,文艺界也开始清理文艺界的混乱状态。1951年,周扬在《坚决贯彻毛泽东文艺路线》中指出了建国以来文艺界存在的混乱情况:“毛泽东同志要我们投入到群众的‘火热的斗争’中去,而我们的有些文艺工作者却往往站在这个‘火热的斗争’之外。”文艺工作者脱离群众、脱离实际,“就必然受到各种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袭,而成为那些思想的俘虏”[3](P54~55)。因此,划清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界限,是当前文艺工作的根本问题。为确保中国当代文艺的无产阶级属性,区别无产阶级思想与一切非无产阶级思想的界限,建国以来,党的领导人、官方文艺理论家通过会议讲话、文件等形式颁布了一系列文艺政策,对文学领域进行意识形态和行政管理。这一时期出台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文艺为政治服务”等政策都紧紧围绕并体现着建设“新的人民的文艺”的主题。
我们看到,新中国文艺体制建设的出发点也在于此。新中国成立以后的文学体制“以国家把文学工作者全部包下来,把文学活动全面管起来为特征”,这样的文学体制“更具有全能国家的特点,文学全部纳入党和国家意识形态的轨道”[4](P1)。第一次文代会成立了“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以下简称“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以下简称“中国作协”),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下,实践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而这个时期创办的文学刊物,如中国文联的机关刊物《文艺报》和中国作协的机关刊物《人民文学》,它们有别于现代文学期刊的“同人”、“民间”性质。这些刊物不仅仅担负着文学传播的功能,更重要的是作为政治的传声筒,维护和贯彻与主流意识形态一致的文学规范,清除一切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文学因素。
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确立
1952年底、1953年初,过渡时期总路线正式提出,虽然中国共产党领导阶层内部还存在意见的分歧,但毛泽东对于“过渡”的实质的界定却十分明确: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因素消退,社会主义因素增长,并将逐步成为唯一的因素。虽然新民主主义社会秩序还将在较长的时间内存在,但这种“存在”不再是一个静态的过程,而是逐步被社会主义社会秩序所取代的过程。新的现实给文学提出了新的历史任务,社会性质的变迁决定了文学性质要随之发生转化:一方面,对于文学领域中的资产阶级思想要更加旗帜鲜明地进行批判,与资产阶级思想的斗争随之升级并日益绝对化;另一方面,建设社会主义性质文学的要求日益迫切,要不断增长文学中的社会主义因素,直至生成真正的社会主义文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作为最高的创作原则一步步被确立下来。
社会主义过渡时期总路线正式提出不久,《文艺报》发表社论,指出当前文学的总任务是“创造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和艺术,这样的创造一步也不能脱离国家前进的轨道和人民的实际斗争”[5]。1952年底,周扬给苏联文学杂志《旗帜》写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国文学前进的道路》一文,文中指出:“我们的国家正进入大规模经济建设的新的历史阶段。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的社会主义因素无疑地将日益增长。”[3](P187)这也就为文学上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提供了日益扩大的现实基础。不久,周扬以权威的身份高举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大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现在已成为全世界一切进步作家的旗帜,中国人民的文学正在这个旗帜之下前进。正如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是世界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组成部分一样,中国人民的文学也是世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组成部分。”[3](P182)
在1953年9月召开的第二次文代会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明确地规定为今后创作和批评的最高原则。文代会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文学体制化的特殊产物,是文学机制中的一个有力环节,成为当时一个阶段之内文学发展的风向标。大会上,周恩来作了关于我国过渡时期经济建设总路线的报告,强调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深入进行,随着社会主义因素在中国社会的不断增长,文学工作者“就是要以文学艺术的方法来促进人民生活中社会主义因素的发展,反对一切阻碍历史前进的力量,帮助社会主义基础的逐步增强和巩固,帮助社会主义改造事业的逐步完成”,“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我们文艺界创作和批评的最高准则,这是很好的。”周恩来的讲话使得确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成为这次大会的中心议题,而所谓的“议题”其实并不需要更多的证明和论述。
周扬在大会的报告中指出,我们的国家正在逐步地和广泛地进行着社会主义的改造,“这就使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文学艺术的发展有了更广大的现实基础,因而进一步学习和掌握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方法对于我们来说就具有更迫切和更重要的意义了”[3](P248)。邵荃麟为大会做了总结发言:“为了使文学能够更好地服务于过渡时期的总路线,首先就是要求我们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方法来创造出更好的、各式各样的、适合于人民各种不同文化水平的作品。”[6](P308~308)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的开始呼唤无产阶级力量的不断壮大和社会主义因素的增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最高创作原则被确立,也就显得更在情理之中了。
在确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的绝对统治地位的同时,对旧现实主义的清理也势在必行。在周扬等文艺界领导看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旧现实主义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它们是不同阶级的意识形态,由于文学艺术创作方法取决于不同的世界观,从属于不同的阶级,就会超越优劣的区分而转变为敌我和对错的区分。在中国左翼文学的发展历程中已经形成了两种现实主义理论体系。一种现实主义体系贴近苏联官方立场,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基本精神;一种则着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传统。前者以周扬为代表,表现为一种从“人民性”、“阶级性”出发的现实主义体系;后者以胡风为代表,表现为从“人”的主体性出发的现实主义体系。两种体系之间的矛盾早在40年代就已经凸现出来,以周扬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体系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评斗争也一直在进行着。至社会主义改造全面铺开,新民主主义秩序向社会主义秩序转变的趋向也日渐明朗,文艺界需要确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权威地位,也就需要指出旧现实主义的资产阶级思想实质并加以彻底清理。“扫清了胡风的伪装‘现实主义’的理论在文学青年中的欺骗”,可以纠正“文艺界对资产阶级思想的各式各样的投降主义的倾向”[7]。以林默涵、何其芳为代表的文艺界领导人敏锐地认识到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成为文艺界最高创作原则的情势,旗帜鲜明地指出胡风文艺思想的反马克思主义的实质,批判的矛头直指胡风混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资产阶级现实主义,从而实现了确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地位与否定旧现实主义的双重目的。何其芳在《现实主义的路,还是反现实主义的路》一文中将胡风的理论与资产阶级文艺思想联系起来:“胡风同志所提倡的‘现实主义’是不是和资产阶级现实主义有关系呢?我觉得是有些关系的。胡风同志在资产阶级现实主义和无产阶级现实主义之间看不清楚它们的原则区别,对于资产阶级现实主义的作家极少说到他们的限制和弱点,而且以他们作为理想的目标,认为今天的革命作家还可以走,也应该走他们曾经走过的道路。”[8]在文艺的社会主义因素不断增长和社会主义性质更加明确之时,胡风文艺思想开始一步步丧失其存在的空间。
1955年,郭沫若在《反社会主义的胡风纲领》中更进一步地指出:“从胡风的思想实际和他所采取的行动实际看来,他所散播的思想毒素是不亚于胡适的。他所提出的纲领是有一般意义的思想和行动的纲领。反对学习马克思主义,反对和人民群众结合,实际上就是反对全中国知识分子走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这是违反全国人民意志的事。”[9]不难理解,在由新民主主义革命向社会主义革命转换的进程中,一切非社会主义的东西都将无处逃逸。在社会已经快步向社会主义前进的洪流中,胡风的理论自然会被指认为“反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甚至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
在对旧现实主义一步步的清理中,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统治地位越来越牢固,中国当代文学也一步步地迈进社会主义文学的殿堂。随着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结束,社会主义因素成为中国社会生活的决定性因素,当代文学性质也开始发生变化,“社会主义文学”的提法开始频繁出现,文学性质也逐步完成了从人民的文艺向社会主义文艺的转变,小资产阶级思想的一切痕迹将从文学创作中被驱逐出去。只有这样,才能建立起真正的社会主义性质的文学。
[1]周扬.周扬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2]支克坚.周扬论[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3]周扬.周扬文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4]刑小群.丁玲与文学研究所[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
[5]文艺报编辑部.国家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和文学艺术的创造任务(社论)[J].文艺报,1953(23).
[6]邵荃麟.邵荃麟评论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周扬.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任务——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理事会会议(扩大)上的报告[J].文艺报,1956(5).
[8]何其芳.现实主义的路,还是反现实主义的路[J].文艺报,1953(3).
[9]郭沫若.反社会主义的胡风纲领[N].人民日报,1955-04-11(1).
责任编辑 叶利荣E-mail:yeliro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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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395(2012)08-0008-03
2012-05-2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1YJC751060);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十二五”规划课题(11B06)
伍英姿(1976—),女,湖南长沙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