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界革命:现代新诗语言追求的先声
2012-08-15胡峰
胡峰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齐鲁师范学院中文系,山东济南250013)
诗界革命:现代新诗语言追求的先声
胡峰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齐鲁师范学院中文系,山东济南250013)
诗界革命与现代新诗在语言追求上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同属于晚清语言变革运动的同一谱系,采用进化论及域外语言变迁史作为镜鉴,并且在变革文言与建构白话的方略上也有着共同的取向,即以口语、方言与外来语改造文言。因此,就语言变革而言,诗界革命足以被视为现代新诗的新声。
诗界革命;现代新诗;语言变革;进化论;白话诗
与小说、戏剧、散文相比,诗歌与语言的关系更为直接、更为突出,因此受语言的影响和制约也最大。诚如有人所说:“真正的诗歌史是语言的变化史,诗歌正是从这种不断变化的语言中产生的。”①[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修订版),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95页。这一观点也得到“文学革命”的发起人胡适的认同:“文学革命的运动,不论古今中外,大概都是从‘文的形式’一方面下手,大概都是先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②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胡适文集》(3),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3页。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胡适等人的早期白话诗尝试才被许多人认定为现代诗歌的源头。而实际上,这种对语言变革的需求与主张早在黄遵宪、梁启超、康有为、谭嗣同等诗界革命的主将那里就已被明确提出来,而且他们同时也开始了以白话作为语言形式的诗歌创作实验。他们的理论倡导与创作实践,与稍后胡适等人的白话新诗主张与尝试运动是一脉相承的,更重要的是对后者产生了不容低估的影响。
一、语言文字变革:一脉相承的话语谱系
早在1868年,年仅20岁的黄遵宪就已经敏感地发现古今文字之间的区别,而且对古代文人受困于语言文字的艰涩与分离状况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与忧虑:
少小诵《诗》、《书》,开卷动龃龉。古文与今言,旷若设疆圉。竟如置重译,象胥通蛮语。父师递流转,惯习忘其故。我生千载后,语音杂伧楚。今日六经在,笔削出邹鲁。欲读古人书,须识古语古。唐宋诸大儒,纷纷作笺注。每将后人心,探索到三五。性天古所无,器物目无睹。妄言足欺人,数典既忘祖。燕相说郢书,越人戴章甫。多岐道益亡,举烛乃笔误。
——《杂感·其一》
造字鬼夜哭,所以示悲悯。众生殉文字,蚩蚩一何愚。可怜古文人,日夕雕肝肾。俪语配华叶,单词画蚯蚓……
——《杂感·其三》
后来随着视野的不断拓展,特别是通过与外国语言的对比,黄遵宪更加强烈地意识到中国语言文字的分离状况:“泰西论者,谓五部洲中以中国文字为最古,学中国文字为最难,亦谓语言文字之不相合也。”③黄遵宪:《日本国志·学术志二》,《黄遵宪全集》(下),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420页。在他看来,正是这种语言文字的分离状况,导致了语言的落后与闭塞,这就为他此后提出并参与诗歌语言的变革实践打下了基础。语言文字的变革同样是诗界革命的其他骨干所关注的问题。梁启超在《变法通议》中指出:“古人文字与语言合,今人文字与语言离,其利病既缕言之矣。今人出话,皆用今语。而下笔必效古言,故妇孺农氓,靡不以读书为难事。……今宜专用俚语,广著群书,上之可以借阐圣教,下之可以杂述史事,近之可以激发国耻,远之可以旁及夷情,乃至宦途丑态,试场恶趣,鸦片顽癖,缠足虐刑,皆可穷极异形,振厉末俗,其为补益,岂有量耶。”①梁启超:《变法通议·论幼学》,《梁启超全集》(第一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9页。康有为甚至设想“制一地球万音室”,以实现“全地球语言文字皆当同,不得有异言异文”的理想愿景(《大同书》)。谭嗣同在《仁学》中同样把语言文字问题视为阻碍其“地球之政,合而为一”理想的障碍:“由语言文字,万有不齐,越国即不相通,愚贱尤难遍晓;更若中国之象形字,尤为之梗也。故尽改象形字为谐声,各用土语,互译其意,朝授而夕解,彼作而此述,则地球之学,可合而为一。”②谭嗣同:《仁学》,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52页。可见,诗界革命的主要成员积极参与了晚清语言文字变革运动。进一步讲,诗界革命的发生和发展就是在这一背景和资源的熏陶与浸染下展开的,诗人们把语言变革的理论倡导付诸创作实践,成就迥异于传统语言形态的新颖诗歌,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了。1898年,裘廷梁发表《论白话为维新之本》,第一次提出“白话”的概念,为晚清以来的语言文字变革确立了新的路向与目标。此后,经过陈荣衮等人的积极鼓吹,白话逐渐从众多的语言变革方略中脱颖而出,并逐渐取代拼音化、世界语等多重方案,最终成为现代文学乃至现代人的语言工具。
诗界革命的主将以及其他晚清语言运动的先驱对语言变革问题的理论宣扬与创作实践,为新文学运动的孕育及发生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与足够的催化剂。胡适、陈独秀等发起的文学运动之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即是对语言文字的关注。1917年1月,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出了文学变革的“八事”,其中前五项均与语言相关,即所谓“形式上之革命”:“不用典”,“不用陈套语”,“不讲对仗(文当废骈,诗当废律)”,“不避俗字俗语”,“须讲求文法之结构”。稍后,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同样对旧有的语言文字表示不满:“《国风》多里巷猥辞,《楚辞》盛用土语方物,非不斐然可观。承其流者,两汉赋家,颂声大作,雕琢阿谀,词多而意寡,此贵族之文古典之文始作俑也。魏、晋以下之五言,抒情写事,一变前代板滞堆砌之风,在当时可谓为文学一大革命,即文学一大进化;然希托高古,言简意晦,社会现象,非所取材,是犹贵族之风,未足以语通俗的国民文学也。”③陈独秀:《文学革命论》,《独秀文存》,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6页。陈独秀对贵族文学语言的雕琢与板滞的批评,与黄遵宪的态度有着惊人的相似。正是这两篇文章被视为中国新文学发生的重要标志。
其实,如果单从二者对语言问题的关注而言,这种变革意识则早已有之。1906年,《竞业旬报》创刊,这同样是一份主张“国语大同”、“文言一致”的报纸。而胡适由该报的投稿人到编者和记者再到主编的身份的逐步转变,足可证明他对白话文运动的认同与参与。1915年夏,留学美国的胡适更是积极参与了语言文字的讨论④胡适:《逼上梁山》,《胡适文集》(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51-454页。。可见,胡适是晚清以降语言文字变革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与实践者。
陈独秀曾于1904年创办《安徽俗话报》,他在《开办安徽俗话报的缘故》中指出:开启民智可以通过读报的方式来实现,“我开办这报,是有两个主义”:“第一是要把各处的事体,说给我们安徽人听听。免得大家躲在鼓里,外边事体一件都不知道……”“第二是要把各项浅近的学问,用通行的俗话演出来,好教我们安徽人无钱多读书的,看了这俗话报,也可以长点见识”⑤陈独秀:《开办安徽俗话报的缘故》,《安徽俗话报》,第1期,1904年3月。。正是这种办报宗旨和实践目标的确立,使得《安徽俗话报》成为当时有志于推广普及白话文的著名报刊之一。与此同时,其他新文学运动的先驱如钱玄同也积极参与了语言变革运动。他于1904年4月创办了《湖州白话报》,积极以“万口传诵,风行一时”的白话进行启蒙工作。因此,从关注语言文字变革的角度来看,以黄遵宪、梁启超等为代表的诗界革命主将与胡适、陈独秀等新文学运动的发难者之间就存在难以割舍的知识话语与精神谱系:“我们说五四白话和清末的白话属于同一个不曾断绝的传统,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领导1910年代白话运动的两个台柱子——胡适和陈独秀——都在1900年代的主要白话刊物上写过大量的文字,而且一些主张都成为1910年代启蒙运动中新思想的要素。”⑥李孝悌:《胡适与白话文运动的再评估——从清末的白话文谈起》,《清末的下层社会启蒙运动:1901-1911》,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78页。更有人断言:“晚清白话文运动,是五四运动白话文的前驱,有了这前驱的白话文运动,五四时期的白话文才有历史根据。”⑦谭彼岸:《晚清的白话文运动》,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3页。可见,诗界革命与现代新诗的发生都离不开自晚清以来的白话文运动的启发与滋养。
二、进化论的笼罩及域外资源的镜鉴:相似的理论支撑与论证依据
1895年前后,严复翻译完成了赫胥黎的《天演论》(原名为《进化论与伦理学》),这在当时引发了极大的影响。其实,早在《天演论》问世之前,黄遵宪等人就已经开始运用发展进化的理论作为其语言变革观念的论证支撑。《天演论》的面世,自然会赢得黄遵宪等人的极高评价:“《天演论》供养案头,今三年矣。……于古人书求其可以比拟者,略如王仲任之《论衡》,而精深博则远胜之。”①黄遵宪:《致严复函》,《黄遵宪全集》(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34页。而且,黄遵宪还推崇《易》辞“为天演之祖”②黄遵宪:《致梁启超函》,《黄遵宪全集》(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28页。。可见他不仅熟知进化论,而且还试图以此来推演中国文化问题。天演论中所包含的进化观念为甲午战争失利后亟需寻求社会变革的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武器,而等级层递的观念也成为此后影响中国思想界的重要理论之一。无论是诗界革命的倡导者与实践者,还是新文学运动的发起人与参与者,莫不以此作为理论依据与论证支撑来为语言文字革新以及诗歌变革运动阐理求证。
具体说来,一方面,黄遵宪、梁启超等从中国语言文字发展变迁的历史中寻求其进化演变的轨迹。黄遵宪说:“中国自虫鱼云鸟,屡变其体,而后为隶书,为草书。余乌知夫他日者不又变一字体,为愈趋于简,愈趋于便者乎?自凡将训纂逮夫《广韵》,《集韵》,增益之字,积世愈多,则文字出于后人创造者多矣。余又乌知夫他日者不有孳生之字为古所未见,今所未闻者乎?周秦以下,文体屡变,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谕批判,明白晓畅,务期达意,其文体绝为古人所无,若小说家言,更有直用方言笔之于书者,则语言文字几几乎复合矣。余又乌知夫他日者不更变一文体,为适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乎!欲令天下农工商贾、妇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求一简易之法哉?”③黄遵宪:《日本国志·学术志二》,《黄遵宪全集》(下),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420页。在他看来,语言以及文体的演进是按照逐渐趋于“简便”的方向递进的,目下与将来能够孳生更为便捷之文字,是这一进化规律的必然产物。不难看出,从历史的角度寻求语言文字变革的证据,为当下的立论服务,是黄遵宪语言观的一大特点。
无独有偶,这一理论支柱同样出现在胡适白话观的论证上。他指出:“我要大家知道白话文学不是这三四年来几个人凭空捏造出来的;我要大家知道白话文学是有历史的,是有很长有很光荣的历史的。我要人人都知道国语文学乃是一千几百年历史进化的产儿。”④胡适:《白话文学史·小引》,《胡适文集》(4),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页。接下来,他便梳理了从一千八百年前开始用白话做书到当下白话文学出现的背景,这同样是为自己的白话文学观寻求历史的支撑。另外,胡适甚至把“旧/新”这种时间概念与“死/活”、“劣/优”等价值判断勾连起来,把文言视为死文字,只有“白话”才是当下可用的“活文字”。例如他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说:“‘死文言决不能产出活文学。’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⑤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文集》(3),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3页。可见,由进化论而衍生出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深深地影响了胡适。
进化论能够成为晚清以来知识分子武装自己头脑的重要思想武器,有着历史的必然性与客观的合理性,也可以说,新文化运动的胜利与这种进化观念的支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把它全盘搬用到文化、文学乃至语言文字的变迁中并奉为唯一合法的标准,这种做法却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偏差之处。特别是后者取代前者是历史的必然,后来者一定胜于前者的等级进化观念更是偏颇明显。而把文言与白话对立起来,将二者视为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两极,以及试图以拼音代替汉字的做法,既是二元对立思维的偏颇表现,同时也不符合语言发生、发展的自身规律与特点。现代汉语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摒绝文言的成分再造新语,而是不断地从文言中汲取资源为我所用。就此而言,发生在20世纪末质疑新诗运动而重新肯定汉字及汉语审美特性的思潮⑥这里主要是指以郑敏的《世纪末的回顾:汉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和石虎的《论字思维》(《文论报》1996年2月1日)所引发的讨论。也值得人们去重新审视语言、文学及文化中的进化论观念所存在的误区及负面影响。
另一方面,除了以中国历史上语言文字的变迁过程作为立论根据之外,黄遵宪与胡适还分别以外国语言的运动作为参照。1877年11月,黄遵宪随从中国首任驻日本公使何如璋赴日,并任使馆参赞官。与日本语言文字特别是通过日本这一中介与西方文明的亲密接触,使他能够把中国语言文字放置在世界文化的背景下予以观照:“余闻罗马古时,仅用腊丁语,各国以语言殊异,病其难用。自法国易以法音,英国易以英音,而英法诸国文学始盛。耶稣教之盛,亦在举《旧约》《新约》就各国文辞普译其书,故行之弥广。盖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其势然也。”①黄遵宪:《日本国志·学术志二》,《黄遵宪全集》(下),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420页。与先进国家的语言相比,中国语言文字分离的状况所带来的弊端更加醒目,因此寻求一种更为便捷易懂的语言文字便成为黄遵宪及诗界革命的同志乃至晚清声势浩大的语言文字变革运动的目标。而夏曾佑、谭嗣同、梁启超等进行“新学诗”尝试的活动,同样是从语言上的变革开始的,即梁启超所谓的“挦扯新名词以表自异”。
尽管与黄遵宪、梁启超等先贤们相比,胡适留学的目的地是美国而非日本,二者在政治背景、文化思潮等方面所提供的参照与资源并不一致,但在为语言文字的变革寻求证据的思路上,双方是不谋而合、相互补充的。远在美国的胡适同样以欧美国家的语言的发展变迁为例,证明语言变革的必要性与可行性。他在给任叔永(鸿隽)的信中说:“且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亚,即当时唱京调高腔者乎?莎氏之诸剧,在当日并不为文人所贵重,但如吾国之《水浒》,《三国》,《西游》,仅受妇孺之欢迎,受‘家喻户晓’之福,而不能列为第一流文学。至后世英文成为‘文学的言语’之时,人始知尊莎氏,而莎氏之骨朽久矣。与莎氏并世之倍根著‘论集’(essay),有拉丁文,英文两种本子。书既出世,倍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当赖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则但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之传诵耳,不足轻重也。此可见当时之英文的文学,其地位皆与今日之高腔不相上下。英文之‘白诗’(blank verse),幸有莎氏诸人为之,故能产出第一流文学耳。”②胡适:《与任叔永书》,《胡适文集》(3),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1页。可见胡适同样采纳了国外语言的变迁史实作为自己的立论根据。
在梁启超看来,这种中西结合的学养与背景对思想运动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不仅是语言文字变革背景的拓展与证据的补充,而且还会影响着运动的成败得失:“晚清西洋思想之运动,最大不幸者一事焉,盖西洋留学生殆全体未尝参加于此运动。运动之原动力及其中坚,乃在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坐此为能力所限,而稗贩、破碎、笼统、肤浅、错误诸弊,皆不能免。故运动垂二十年,卒不能得一健实之基础,旋起旋落,为社会所轻。”③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全集》(第十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105页。梁启超把思想运动的失败归因于留学生的缺席,尽管这一看法略显偏颇,但反过来看,与此同时兴起的语言文字变革运动(特别是其中的白话取代文言)以及稍后的新文化运动获得成功,中国早期留学生的功劳的确不容抹杀。由此可见,如果说中国现代新诗乃至新文学的发生离不开外来资源的参照与营养,那么这种“睁眼看世界”的意识与大胆借鉴乃至“拿来”的策略在诗界革命的先驱者那里已经体现出来。
三、口语、方言与外来语:变革文言与建构白话的相同方略
无论是黄遵宪、梁启超等诗界革命的干将还是胡适等早期白话诗人,都从现有的语言文字中发现“言文分离”的弊端,而且以语言进化论的内在观念从中外语言演变的事实中寻求变革的证据,同时也在不停地寻求语言变革的路向与实现“言文一致”的具体方略。尽管二者时隔数年,但其解决问题的途径与方略却都集中在相同的几个方面:
(一)以口语取代书面语。早在1868年黄遵宪对言文分离的客观现状提出批评时就表明了自己的努力方向:“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其中既有对自我意识的肯定与张扬,同时也包含着以口说之语取代书写文字的努力方向。他在《日本国志》中,借“外史氏”之名阐述言文分离给学习者造成的诸多障碍:“文字者,语言之所从出也。虽然,语言有随地而异者焉,有随时而异者焉,而文字不能因时而增益,画地而施行;言有万变,而文止一种,则语言与文字离矣。居今之日,读古人书,徒以父兄师长递相授受,童而习焉,不知其艰。苟迹其异同之故,其与异国之人进象胥舌人而后通其言辞者,相去能几何哉?”而解决之道则在于:“直用方言以笔之于书”④黄遵宪:《日本国志·学术志二》,《黄遵宪全集》(下),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419-1420页。,即“说”与“写”的统一。梁启超同样把言文分离的状态视为普通大众接受知识的阻力:“古人文字与语言合,今人文字与语言离,其利病既缕言之矣。今人出话,皆用今语。而下笔必效古言,故妇孺农氓,靡不以读书为难事。”①梁启超:《变法通议·论幼学》,《梁启超全集》(第一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9页。不仅如此,“我手写我口”或者说“言文一致”的理想也是当时以及此后众多文化先驱语言文字变革所孜孜追寻的终极目标。
口语这一概念同样被胡适整合进“白话”的范畴之内,这从他对“白话”的界定中即可看出:“一是戏台上说白的‘白’,就是说得出,听得懂的话;二是清白的‘白’,就是不加粉饰的话;三是明白的‘白’,就是明白晓畅的话。”②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中国最近三十年文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9页。这三层界定中的前两个方面,都与“口说”直接相关。而这种依靠“口说”与“耳听”的方式产生并存在的语言形式就是“口语”。可见,胡适的“白话”观念,其实就是晚清以来言文一致理想的延续与拓展。故此,陈子展指出:黄遵宪主张“‘我手写我口’,不避流俗语,为后来胡(适)、陈(独秀)、钱(玄同)、周(作人)一班人提倡白话文学的先导,……”③胡适:《白话文学史》,《胡适文集》(4),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7页。单从双方对口语的倚重上就可以见出该论断的历史合理性。
(二)以方言与俚俗语唤醒文言。由于长期的言文分离,书写的文字逐渐脱离了鲜活丰富的方言口语,特别是诗歌创作排斥了其中不登大雅之堂的“俚俗之语”,导致书面语在雕琢粉饰、诘屈聱牙的雅化风格居高不下,从而远离了大众的阅读水平而日渐衰落。为改变这一现状,黄遵宪率先把方言及其中的俚俗之语整合进诗歌这一“高尚的楼台里”。他倡导流俗语入诗:“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而且对民间歌谣中的方言俚语极为推崇:“十五国风,妙绝古今,正以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反不能尔。以人籁易为,天籁难学也。”④黄遵宪:《山歌题记》,《黄遵宪全集》(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75页。这一语言变革的思路不仅得到梁启超等同时代人的赞同与参与,而且引起胡适的高度关注并将其引为知己:“我常想黄遵宪当那么早的时代何以能有那种大胆的‘我手写我口’的主张?我读了他的《山歌》的自序,又读了他五十岁时的《己亥杂诗》中叙述嘉应州民间风俗的诗和诗注,我便推想他少年时代必定受了他本乡的平民文学的影响,……我们可以说,他早年受了本乡山歌的感化力,故能赏识民间白话文学的好处;因为他能赏识民间的白话文学,故他能说‘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⑤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集》(4),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54-355页。而且,胡适的早期白话理论中也不乏对方言、俚俗之语的重视与整合。他认为:方言的文学越多,国语的文学越有取材的资料,越有浓富的内容和活泼的生命。国语的文学造成之后,有了标准,不但不怕方言的文学与他争长,并且还要倚靠各地方言供给他的新材料、新血脉⑥胡适:《答黄觉僧君〈折衷的文学革新论〉》,《胡适文集》(3),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7页。。胡适还极为推崇“粤讴”,他在《国语运动与文学》中就指出吴语(苏白)与粤语对国语“很有帮助的益处”。可见,胡适从黄遵宪那里受到启发,并把黄遵宪的理论为我所用,转化为论述自己白话文学观的重要事实论据。这正是二者之间血脉关联的有力证据与具体表征。
(三)以外来语丰富汉语语汇。晚清以来,被列强的炮火强行打开的不仅仅是中国的国门,更有知识分子眼界的开阔与思想的拓展。当他们面对被动或者主动接受的新鲜事物时,如何把这些新鲜事物重新命名并以恰切的语言表述出来就成为无法回避的问题。且不论文化传统上的迥异之处,仅是那些器物、制度、风俗等层面的名称就足以让人感受到命名的困窘与局限。在输入这些名物的同时,无论再精明的翻译者,也必然会借鉴、采纳名物输出国的语言特点,从而对汉语词汇、语法、结构、表达方式等层面形成冲击。这既是晚清语言文字运动的背景与动力之源,同时也为其提供了一种变革的参照与资源。从外来语言中汲取营养以补充完善、培植本土的语言,自然成为晚清以来乃至现今语言发展仍然倚重的方略之一。
黄遵宪曾建议严复从文字和文体(表达)两方面解决翻译时所带来的字不敷用的窘迫之状:当面临前所未有的新名词时,通过“造新字”、“假借”、“附会”、“謰语”、“还音”、“两合”等方式来弥补现有词汇的不足,“一切新撰之字、初定之名,于初见时,能包综其义,作为界说,系于小注,则人人共喻矣”。而在与新名词相关的文体层面,则主要借助通过变革既有文体模式的路径来实现,主要包括:“一曰跳行,一曰括弧,一曰最数(一、二、三、四是也),一曰加注,一曰倒装语,一曰自问自答,一曰附表附图。此皆公之所已知已能也。……本朝之文书,元明以后之演义,皆旧体所无也,而人人遵用之而乐观之。文字一道,至于人人遵用之乐观之,足矣”①黄遵宪:《致严复函》,《黄遵宪全集》(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35-436页。。可见,黄遵宪对于外来事物以及与之相应的词汇、文章体式所带来的影响是积极应对的,而且其解决方法也契合了中国语言(包括文体)由传统模式向现代的转型方向。
随着外来文化的逐渐引进,外来词语如洪水一般持续地冲击着中国文字的大堤,而且越来越猛烈。逐渐地,并非铁板一块的文字传统中逐渐渗入外来词汇,语法结构也随之慢慢改变,外来语成为建构中国现代民族语言的重要支柱之一。这在新文化运动之际几乎成为革命主将的共识:在论及建构具有创造精神的白话文时,傅斯年就把目光投向了西洋文:“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词法,句法,章法,词枝,(Figure of Speech)……一切修词学上的方法,造成一种超于现在的国语,欧化的国语,因而成就一种欧化国语的文学”。他坦承理想的白话文(即“逻辑”的、哲学的与美术的)“竟可说是——欧化的白话文”②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影印本),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23-225页。。可见,无论是诗界革命的先驱,还是新文学运动的倡导者,都发现并倚重外来的新名词对传统僵化的文言的更新作用,从而为提升文学的表情达意能力搭建坚固的平台并提供适用的工具。
语言是建构文学世界的最基本的材料,无论是诗歌的外在形式还是内部构成,都是由语言这一种基础材料搭建而成的,因而诗歌是所有文学类型中对语言的变化最为敏感的样式。具体说来,诗歌的声律节奏其实就是语言的音响要素的排列组合,诗歌的意象也必然以语言作为存在形态,诗歌的文体形态更是直观地表现为语言节奏韵律、诗句的长短、诗行的多少等排列的秩序与规则。诗界革命的先驱们从语言的变革入手,一方面与当时刚刚兴起的语言革新运动有着密切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抓住了诗歌本体的关键点,由此能够顺利地进入诗歌的整个本体世界纵横驰骋。因此,就诗歌本体的变革而言,改革语言的确能达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夏曾佑、梁启超、谭嗣同等率先尝试的“新学诗”着眼于新名词的引介与搬用,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诗歌由此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面貌与形态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即使梁启超等人放弃了这类诗歌的创作,而且在诗歌革命的目标与路径上进行了更新与调整,但以语言的变化来牵引整个诗歌结构体系的更新这一思路仍被保留下来。当然,诗界革命的实践者并不再仅仅局限于新名词的搬弄与运演,而是把口语、方言、俚俗语等多种形态的语言材料吸纳进诗歌“高尚的楼台”里面,从而使传统诗歌牢固的结构基础发生了松动与震荡,诗歌本体的转型与外在形态的新变也就成为势所必然的了。进而言之,胡适等发起现代新诗运动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又何尝不是抓住了牵引诗歌整个本体世界的“牛鼻”——语言,才得以建构起现代新诗的整体发展体系的呢?而且,口语、方言与新名词正是建构现代民族语言特别是白话的重要支柱。可以说,诗界革命在突破诗歌传统语言模式与建构诗歌新的语言体系所选中的这三个突破口与方向,正好对应了现代诗歌白话语言的核心组成。
当然,强调语言是诗歌本体的基础,但并不是诗歌本体结构的唯语言论。因为语言毕竟不是文学唯一的要素与表现形式,它还包括思想情感、声韵节奏、意象世界、表现手法、文体类型、风格流派等等诸多其他的要件。如果仅仅抓住语言这一要素而不及其余,则可能会导致文学变革中的失误与偏颇。梁启超等尝试“挦扯新名词以表自异”的“新学诗”运动中途夭折,此后轰轰烈烈的诗界革命也因其固守“旧风格”而遭人诟病,这可以说是语言变革与风格、文体规范的变革并不同步的原因所导致的(但就整体而言,诗界革命中的黄遵宪以及梁启超在诗歌文体类型上的积极调整与探索,有效弥补了诗歌单纯寻求语言变革的一元化弊端,而成为诗歌变革的有效补充与积极拓展)。而在胡适等早期白话诗人那里,对语言的过多关注同样遮蔽了其对诗歌审美特性的重视。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在创作实践中,立足于白话取代文言而忽视了“诗”之艺术特性的建设与凸显,也使得胡适成为新诗建设中饱受非议的开风气之人。就此而言,诗界革命中某些方面的失误与不足也成为现代新诗运动中的遗存与突破口。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历史事实是,现代新诗毕竟发生在语言文字变革的后期,特别是白话的主流地位被逐渐确认之后。因此,与诗界革命的先驱们相比,胡适之后的现代诗人对诗歌审美特性与文体的探索有了更好的基础与资源,站在前辈的肩膀上自然会有更宽阔的视野与丰厚的收获。但我们在欣赏这种收获的时候,却不应忘记晚清诗界革命的诗人们筚路蓝缕时的艰辛与困苦。
胡峰,复旦大学中文系在站博士后,齐鲁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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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2)03-009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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