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绛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2012-08-15吴学峰
吴学峰
(无锡广播电视大学校长办公室,江苏 无锡 214011)
论杨绛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吴学峰
(无锡广播电视大学校长办公室,江苏 无锡 214011)
杨绛先生在她的小说中塑造了一批姿态各异、贴近人性的女性形象,这些形象在现当代文学史上闪耀着璀璨的光芒。究其原因是杨绛在创作中占据了清晰的观察角度,在作品里呈现了自己独特的智慧和思考。解读杨绛小说中不同类型的女性形象,可以更充分地了解杨绛对社会的理解和她小说的丰富内涵。
杨绛;小说;女性形象;类型
杨绛先生的小说以轻松自然、委婉含蓄的独特风格为世人称道。有学者认为,“杨绛作品里自成一体的叙述方式、意蕴深厚的思想内涵,已足以让她跻身于百年中国女性作家的最佳阵容。”[1]70杨绛先生是在“五四”精神滋养下成长起来的女性作家,她见证了中国一个世纪的发展变化。她的小说表现了不同时期的时代特点,塑造了一批姿态各异人物形象。其中的女性形象更为经典,在现当代文学史上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可大略分为四种类型加以解读。
1 浪漫多情型
“五四”新文化运动重要精神成果之一是“人的发现”和“女性的发现”[2]45。浪漫多情、追求婚恋自由的女性在这个思想启蒙的时代层出不穷,这类女性一般以女学生居多,杨绛在早期小说中就成功塑造了这类形象。
《璐璐,不用愁!》[3]3中的女主角璐璐是个浪漫多情的种子,她有汤宓、小王两个男友。为了不让两位男友吃醋,璐璐“还留心把他们分开:这个周末跟汤宓玩,下个周末跟小王玩”。璐璐要在两个人之间做出抉择,她“觉得自己好像更喜欢汤宓”,但汤宓脾气大,家境贫穷,将来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做官。小王是学政治的,父亲是大官,家里又有钱,脾气又好。璐璐觉得他是真心的,而且据算命的说,璐璐是官太太的命,但是小王最大的缺点是身材矮小。实际上,璐璐在汤宓和小王两者之间的选择就是在浪漫和现实之间选择。母亲提醒她,不要被有种男人迷昏了,将来一辈子受气。璐璐从浪漫的云端降落下来,选择了现实,觉得将来和小王过日子才舒服。在两头落空后,璐璐却拿到了美国大学来的免费学额的快信,自己的发展相对于浪漫的爱情显然更加现实,她快活得“心蹦蹦跳”,“满脸甜笑”。
璐璐是在“五四”狂热的呐喊风潮退去后,逐渐回归现实的知识女性代表。她们背后没有父母的严厉逼迫,也没有所谓封建礼教的约束,但在爱情和现实面前,她们最终走向现实。《小阳春》[3]37中的胡若蕖喜欢上了已婚老师俞斌,并与俞斌开展了一场“神圣的爱情”。俞斌考虑到家庭和身份,最终拒绝了胡若蕖。胡若蕖最后只能结束了浪漫的爱情旅程,“伏在桌上呜咽哭泣”。《“玉人”》[3]107中的田晓,年轻的时候“看重郝志杰有才学,尤其怜惜他一双大眼睛忧忧郁郁,像怀才不遇的诗人”。婚后的田晓知道丈夫还在想念着年轻时的幻想对象“玉人”时,内心非常委屈。后来她发现“玉人”即房东太太,是一个抽大烟的无赖女人,不再委屈,老老实实“做牛做马”,与丈夫一起留在了上海过安稳的日子。浪漫多情的女性最终走向了世俗,正印证了杨绛关于爱情“围城”的观点。
浪漫还有行为大胆、充满神秘的意味。在小说《ROMANSQUE》[3]13中,作者把篇名译述为“浪漫故事调儿”。小说中的梅有着多变的造型:她可以俗气而夸张,“耳朵上戴着三四圈细金丝大耳环。腕上也戴着四五只细丝金镯子”。她也可以清纯而可人,“穿着深裥藏青短裙子,白西装衬衫,短袜子,平跟鞋。她夹着两本书,雪白的皮肤,不搽一些脂粉,嘴唇也不涂红”,像一个“女学生”。梅有着多面的性格:在与叶彭年在一起“她两眼跳闪着顽皮的笑,皱起精致的小鼻梁,做个怪可爱的鬼脸”,有女孩子的活泼可爱;在居所与自己的养母吵架,制造了“满屋凌乱”的战绩,暴露出泼辣粗俗的一面。这给叶彭年的生活带来了刺激和波澜,让他觉得自己在经历一个浪漫的故事,并筹划与梅私奔,但梅突然失踪,这场具有传奇浪漫色彩的爱情无果而终。浪漫的爱情故事只是传奇,即使传奇存在最终也将归于现实和沉寂。
浪漫多情型的女性在恋爱生活里有了更多的选择,然而爱情神话毕竟是幻想的故事,最终她们还要降落凡间。杨绛通过塑造浪漫多情型的女性形象,完成了对“五四”爱情神话的拆解。
2 贤妻良母型
贤妻良母,是一个历史概念,20世纪初作为女学话语由日本传入。不同于封建社会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贤妻良母是有一定独立“人格”,有一定知识和能力,但又要善理家政,符合儒教价值规范的女性形象[4]125。
杨绛小说塑造了一批贤妻良母型的女子,她们或性情淑均,品貌端庄;或尊老爱幼,持家有方。《小阳春》里的蕙芬贤淑善良,默默地承担起全部家务,侍候丈夫和两个儿子。她勤劳节俭,当发现丈夫婚外情时,怒火中烧,离家出走在外面闲荡。她本想好好款待自己一下,结果还是舍不得花钱“只叫了一碗面”,连俞斌也不得不承认“蕙芬是好太太,头等的好太太。”《“玉人”》里的田晓聪明能干,是一个小学老师,“最善讲解四则题,难题经她讲解,就明白易晓。”会发明创造,能别出心裁制作一些生活用具和儿童玩具。平时她要精心侍奉中风的婆婆,照顾两个儿子,侍候丈夫。丈夫摔折了腿后,她从容对付,与房东太太斗智斗勇,使得全家平安渡过难关。《洗澡》[3]209中的宛英性情和婉,烹调技术也很高明。她精心照顾余老太太,并为她养老送终。宛英侍候丈夫,还养育三个子女,她曾为看到丈夫的移情别恋而流泪,患上了胃病,但最终看透了卑劣的丈夫,甚至希望他和情人出国,自己“只求粗茶淡饭,过个清静日子”。余楠虽有外遇却迟迟不愿离婚,原因就在于“因为他离开了宛英,生活上诸多不便,简直像吃奶娃娃离开了妈妈”。余楠出国失败,宛英虽心有积怨,但仍旧尽力帮助丈夫。
蕙芬、田晓和宛英竭力的维护着家庭的稳定,在家庭生活受到威胁挑战时,也会采取相应的对策。蕙芬对情敌胡若蕖闯入自己的家庭十分警觉,“单为了不让人家称心,她也绝不退让,得实行伊索寓言中占据马槽的恶狗”。她发现胡小姐写给丈夫的情书,把情书弄湿揉碎,生气离家出走。田晓看到丈夫怀念“玉人”诗后,变得很冷淡,“玉人”也成为她的棍子,需要时就敲打一下丈夫。受到丈夫多次伤害的宛英,对自己小气的丈夫的爱已经不存有幻想,但她发现姜敏成为自己女儿情敌时,立刻防备姜敏,委婉地下“逐客”令。然而在男权占主导的社会里,她们的呵护和抵挡是脆弱的,结果即使如她们所愿,也是依赖于男性的道德自制力或偶然的巧合。蕙芬夫妻的和好得益于丈夫的及时刹车,田晓夫妻过上安稳的日子来自于泼皮房东太太就是“玉人”的巧合;宛英和丈夫没有分离,以及女儿和陈善保最终没有结合都是时代大潮和丈夫性格相互作用的结果。
《ROMANSQUE》和《“大笑话”》[3]58中的陈倩和令仪是另一类贤妻良母。她们都品貌上佳,情趣高雅,衣着朴素,按理是男人心目中的女神。令仪是个品学兼优大学生,她的未婚夫叶彭年自愧是个俗物,不喜欢她那么淡雅,喜欢梅给他带来的浪漫和刺激。作者借令仪嘲讽了那种追求浪漫爱情而至幻灭的男性。陈倩丈夫去世,孩子也死了。一群争风吃醋的太太却以她为工具互相勾心斗角,故意捉弄单纯善良的她。对比陈倩与那些太太,小说嘲讽了那些庸俗无聊的太太及其知识分子丈夫。
3 工于心计型
《围城》中赵辛楣说:“我看女人全工于心计的。”[5]304工于心计的女性,也是杨绛擅长描写刻画的女性形象之一,这类形象主要集中在《“大笑话”》《洗澡》两篇小说中。
《“大笑话”》中温家园里的知识分子生活优裕。以朱丽、周逸群为首的一批知识分子太太,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朱丽是副社长蔡逵的夫人,美艳漂亮,轻蔑待人。法学家林子瑜的太太周逸群年轻时也算是“鲜妍美丽”,现在人“发胖了,像一朵开翻了的月季花”。两个人有个共同的情人赵守恒,赵守恒原钟情于周逸群,现移情于朱丽,两位太太因此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学社王世骏博士去世两年后,妻子陈倩来到温家园处理丈夫遗留物品。其实,陈倩是被周逸群诓骗到温家园的,周逸群想把陈倩介绍给赵守恒,并想借陈倩的美貌压制朱丽。在一个饭局上,赵守恒向陈倩大献殷勤,朱丽被陈倩的美丽压倒。周逸群感到“踌躇满志”,为了继续利用陈倩,居然截住陈倩回程的车票,擅自退掉。朱丽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方面她假装给赵守恒介绍“大学校花”周小姐,借此破坏赵守恒和陈情的第二次相聚;另一方面,她利用陈倩和林子瑜之间的感情,趁周逸群不在家,制造陷阱,让人误以为林子瑜和陈倩之间有奸情,逼走陈倩。结果,这个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大笑话”。朱丽和周逸群分别被人称为“发神经病”和“造谣专家”,她们的争斗是“猪屎拌牛屎”。
如果说《“大笑话”》表现的是在情感上争风吃醋的女性,那么《洗澡》则刻画了一些在工作中勾心斗角的庸俗女性。施妮娜曾在苏联呆过,与社长夫人是密友,所以有特别的背景和地位。施妮娜是学问极差,基本文学常识都搞混,笑话频出,如马拉梅的小说《恶之花儿》、巴尔扎克的戏剧《人间喜剧》、巴尔扎克的《红与黑》。她有政治敏锐性,善打棍子,扣帽子。她不按规则借书,却强词夺理:“究竟是图书为研究服务,还是研究为图书服务呀?”她觊觎姚謇先生的私人藏书室,振振有词:“既然借公家的房子藏书,为什么不向群众开放呢?”认为姚宓一家“剥削了劳动人民的血汗,还受照顾!”她为了对付许彦成一组,让姜敏把书藏起来,并让方芳对外说“没有书”。她嫉妒姚宓的成绩,用心险恶,组织人力写文章,搞“批判”,力图“搞臭”姚宓。在施妮娜身上看不到女性应有的贤良淑德,只有巧言令色,党同伐异,她是在时代风潮中异化的女性形象。
姜敏是上海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是一个“当面奉承,背后挖苦,上面拍马,下面挤人”的女性。她趋炎附势,紧跟施妮娜、余楠,帮助他们偷藏资料。她认为自己掌握了研究的纲领性的调子,故意去学俄语,可以让许彦成他们无法分析研究。她在爱情、事业和相貌上都非常嫉妒姚宓,捕风捉影,制造姚宓绯闻,大显身手炮制“汝南文”批判姚宓。她居然“自信自己能支配妮娜”,其实她不过是妮娜探听对手虚实,对付姚宓、许彦成的棋子罢了。姜敏在人生战场上左冲右突,机关算尽,将青春的热情和充沛的活力都耗费在了勾心斗角的方面。
作者对这类女性的塑造,表达了“对知识社会和女性群落中人的深刻体察”,“暗示人生处境的险诈和人性的悲哀”[6]93。
4 沉静智慧型
胡河清说:“大凡东方的大觉者,虽然对历史过程经常保持着严格的距离,但是他们不参与者的特定地位,又使他们易于对现实社会产生深刻的洞察力。”[7]p81在时代大潮中保持着独立的精神和冷静的思考便是东方传统中的智者,杨绛的笔下也有这样的智慧女性。
《洗澡》中的姚宓娴静美丽,是前国学研究社社长姚謇的独生女儿。她聪明能干,独立自强。新中国成立前夕,姚宓父亲猝然离世,母亲遭打击而中风瘫痪,姚宓“把住房作抵押,筹了一笔款子,把母亲送入德国医院抢救,同时为父亲办了丧事”;还延请名医,购买昂贵药物,终于使母亲基本恢复了健康。她识破了他所作的非分之想,抛弃了出国留学的锦绣前程,做了图书馆职员。那时姚宓还不足20岁,没有非凡的智慧和超强的能力是很难做到这些的。年轻的姚宓过早经历了苦难,领略了人生世相,学会了韬光养晦。姚宓是文学研究社里长得最“标致”的女子,然而,她平时却穿着灰布制服。杜丽琳无意间发现姚宓的灰布制服下面是五彩织锦的缎袄和红绸里子半掩着极好的灰背,觉察到“她那套灰布制服下面掩盖的东西太多了”;许彦成也认清“她凭借朴素沉静,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其实是女孩子谨谨慎慎地学做大人,怕人注意,怕人触犯,怕识破她只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姚宓掩盖着自己美丽纯真的少女光彩,在险诈的人世间小心地护着自己免受伤害。这种“隐身衣哲学,是人生的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唯有如此,才可以摆脱羁束,到处阅历,才能保有对生活的审慎的态度,才可以专心精神的自足,实现精神世界的和谐平稳”[8]51。有丰富精神世界的姚宓,对任何事都沉着冷静、应付得当。对嬉皮赖脸的朱千里冷若冰霜,保持距离;对施妮娜的无知取闹,她不硬不软;对付居心叵测的姜敏,她以静制动,总是化被动为主动。她和许彦成“彼此间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但发乎情而止乎礼,如她对杜丽琳所说:“杜先生,我只有一句话,请你相信我。我绝不走到你们中间来,也绝不破坏你们家庭。”姚宓凭借着自身的智慧和独特的资质在特殊时代保全了自我。
姚太太是姚宓的母亲,学养深厚,热爱艺术。她喜欢玩“福尔摩斯”,足不出户,与文学研究社保持着一定距离,但是她对社里的人际关系了如指掌。姚宓知道自己要从图书馆调去搞研究工作非常高兴,姚太太先泼冷水,等姚宓只想做图书馆小职员时,姚太太说:“由不得你,小职员也不好当——我看傅今是个爱揽权的人,他的夹袋里准有人。”后来,果不出她所料,余楠当了图书资料室主任,可见其心思何等精细。她决意要把姚謇的藏书捐献给一个公共图书馆,后来在全国院系调整中,姚宓就被调到了这个图书馆,让姚宓得以继续“隐身”下去,显示出她的深谋远虑。姚母在情感上默许了彦成与女儿的精神恋爱,但在“三反”前夕这个关键点,她给杜丽琳指点了许、姚会面的书房:“半开着一扇窗的那里。”指出了地点,也委婉告诉杜丽琳,窗户是开着的,许彦成和姚宓也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姚太太用自己的智慧理智地阻止了他们的恋爱。“在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中,她犹如一位深谙奇门五行变化之术的谋略家,引导女儿小心翼翼地避过了伤、杜、景、死、惊五凶门,终于获得了隐身书海中的机缘,从而找出了一条生路”[7]82。
当然,几种类型并不能将杨绛在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概括完全,这反而更证明了杨绛小说内涵的丰富性和高超的创作技巧。杨绛的小说创作集中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前一个时期,“阶级解放、抗日救亡”成为“压到一切的主流话语”[2]401;后一个时期,“寻根文学”占据主流,“先锋小说”方兴未艾。无论是内容还是风格,杨绛的创作总是处于边缘化的地位,正是这种边缘化的创作,却给了她清晰的观察角度,赋予作品以智慧。正如奥斯丁在《诺桑觉寺》里的话说“小说家在作品里展现了最高的智慧;他用最恰当的语言,向世人表达他对人类最彻底的了解。”[9]345杨绛用充满智慧的语言,塑造了不同的女性形象,给读者创造了广阔的思考空间。
[1] 徐岱.大智慧与小文本:论杨绛的小说艺术[J].文艺理论研究,2002(1):70.
[2] 常彬.中国女性文学话语流变1898—1949[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3] 杨绛.杨绛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4] 须藤瑞代(日).中国女权概念的变迁——清末民初的人权和社会性别[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5] 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6] 施永秀.论杨绛小说《洗澡》中的女性形象[J].江西社会科学,2003(2):93.
[7] 胡河清.灵地的缅想[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
[8] 王萍.丁玲与杨绛的创作比较论[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1(3):51.
[9] 杨绛.杨绛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A Study On the Women Figures in Yang Jiang’s Novels
WU Xuefeng
(President Office,Wuxi Radio and TV University,Wuxi 214011,China)
Yang Jiang creates a batch of humanized women figures of different types in her novels.These figures shine with bright light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The reason for it is that Yang Jiang observes these figures with a clear point of view and presents her own unique intelligence and thought in her works.By reading the different women figures in Yang Jiang’s novels,her understanding towards the society and the abundant connotation of her novels can be fully comprehended.
Yang Jiang;novels;women figures;types
I 207.4
A
1671-7880(2012)01-0081-04
2011-10-30
吴学峰(1976— ),男,江苏泗阳人,高级教师,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