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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中期“险怪体”诗人“笔争造化”观念述评

2012-08-15

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博物诗人

戴 路

(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064)

北宋中期“险怪体”诗人“笔争造化”观念述评

戴 路

(四川大学,四川 成都 610064)

“笔争造化”是北宋中期“险怪体”诗人经常论及的诗学命题,它是对中唐诗人“文字觑天巧”和“笔补造化”观念的发展。论文围绕“险怪体”诗人的相关描述,首先归纳了“笔争造化”的条件:雄健的笔力、敏捷的诗思和奇幻的章法。接着列举了“笔争造化”的效果:“毫生”与“画杀”,最后从博物穷理的角度探讨了这一观念的渊源。

险怪体;笔争造化;博物穷理

在北宋诗歌革新的历程中,韩孟一派的奇险风格受到推崇,除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等诗坛主将外,诸如李觏、黄庶、郑獬、王令等人,在诗歌气格、意象、句法等方面崇尚奇峭险怪,以激烈的方式推动宋诗新变,形成了北宋中期的“险怪体”诗风。这些诗人在评价他人的诗作和画作时,往往赞叹对方“把笔争造化”、“弄笔欺造化”的高超技巧,折射出他们对诗歌巧夺天工这一独特功能的思考,也反映了他们通过作诗超越自然的追求。

诗歌与造化的关系,从《诗大序》“动天地,感鬼神”开始就一直受到关注。杜甫曾形容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强调诗人雄才健笔对天地万物的影响。而对诗与造化关系的集中描述出现在中唐。韩愈《答孟郊》诗中有“文字觑天巧”一语,李贺《高轩过》诗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钱钟书据此将诗歌划分为“师法造化,模写自然”与“润饰自然,功夺造化”两大门类,两者相辅相成。日本学者川合康三在《中唐诗与造物》一文中概括了韩愈、李贺、白居易等人有关“诗与造化争功”、“凌驾于造物之上”的观念和追求,并以韩愈的《双鸟诗》为例,突出了诗人“破坏世界秩序”的巨大能量。

韩愈的《双鸟诗》在宋代引起了广泛共鸣,欧阳修以此诗为范本创作了《感二子》,用“极搜抉”、“觑天巧”来形容苏舜钦与梅尧臣的诗艺。从庆历到嘉礻右间,欧阳修与苏舜钦、梅尧臣等人分别围绕虢石砚屏、汝瘿、滁州白兔等进行唱和,展开了想象力的竞技。在此期间,欧阳修写道:“欲将两耳目所及,而与造化争毫纤。”这种驰骋想象、与造化争功的想法“触摸到诗歌除了言志抒情之外的另一种功能或本质”。

与欧、梅、苏等“新变派”主将同时,“险怪体”诗人在探讨诗艺时也多次强调“与造化争功”的效果。例如,黄庶在评价李杜诗歌时说道:“诗昔甫白在,造化困刀尺”(《对花》),将李杜的如椽笔力置于造化之上。而他在与诗友杨真长对雪唱和时,也如此赞美对方精湛的诗艺:“诗家把笔争造化,对此自恨才悭偏”(《次韵和酬真长对雪之作》)。此后,黄庶到青州佐幕,对同僚的咏花之篇赞叹道:“乃知诗家有刀尺,裁剪自夺阴阳功”(《次韵和酬隐直忆花见寄之作》)。画笔与诗笔的功力同样神妙,于是他又有“知君弄笔欺造化,乞我几株松石看”(《求郭侍禁水墨树石》)的褒词。而郑獬也这样形容吴处厚的创作过程:“想其挥帚时,天匠无雕锼”(《答吴伯固》),突出了吴氏技压天功的才能。

(一)“笔争造化”的条件:健笔、捷思与奇章

诗歌能够超越自然,需要有足够的表现力,“像造物主创造出世上的一切那样,诗人也要在诗中表现出世上的所有事物。” 王令欣赏杜诗“镌物象三千首”(《读老杜诗集》),李觏称赞余畴若“哀乐万端成画缋,江山大半入炉锤”(《览余尧辅诗因成七言四韵》),都是因为对方将万物汇聚笔端的强大功力。这种笔法,或引物连类、铺排物象,或刻画入微、穷形尽相,增加了诗歌的密度与容量。此外,语词的力度、诗思的敏捷、章法的变幻,同样构成“笔争造化”的条件。对此,“险怪体”诗人有众多形象化的比喻与描述。

首先是诗作力量惊人,凌云健笔,缚虎刺鲸,可比“舂天矛”。黄庶读完崔公孺诗作后感叹“如手捕虎不敢停”(《次韵和象之夏夜作》),王令在与诗友切磋中“顾其才力非当对,犹以一发十牛”(《寄李常伯满粹翁》),希望友人“莫藏牙爪同痴虎,好召风雷起卧龙”(《寄洪与权》)。孙觉曾将描写宣州众乐亭的诗篇寄赠王令,王令这样评价道:“图传粉墨固未好,愿假壮笔一揽收。果逢来篇骋雄胜,君执造化穷雕锼”(《寄题宣州太平县众乐亭为孙莘老作》)。可见孙觉之“壮笔”波澜扌脾阖、穷雕极锼,具有驾驭万物的气势。郑獬也用“铁绳钮缚虬爪牙”、“尝自密锁金鸦叉”(《酬余补之见寄》)来形容诗友的笔力。因此,诸诗人都希望“神冶铸出舂天矛”(王令《寄李常伯满粹翁》),以摧天坼地之势与造化抗衡。

其次是诗句警策,诗思敏捷,可比“锐利斧”。王令对诗友多有这样的描述:“快句锐利磨矛刀”、“若急敌迫不可逃”(《答李公安》),“快斧加芟夷”、“旧秽忽

销”(《谢李常伯》),这都是形容他们作诗时灵感迸发、想象精妙、言语妥帖。与“快斧”相对的是“钝锥”。如郑獬所写,“我虽有言如钝锥,说之何入不能为”(《酬随子直十五兄》),谦称自己才短力微,诗技粗疏,无法驾驭事理与情思。类似的还有“乱绪”与“拙茧”,如王令所言“滞若乱绪强抽搔”、“自恨拙茧无长抽”(《答李公安》),慨叹自身才思枯竭,无法灵活应对、随物赋形。

最后是章法体大虑周,如排兵布阵,万象咸集,变幻莫测,可谓“荒唐阵”。王令形容满执中作诗如“万甲合一阵”、“偏裨走起颇,中间坐吴膑”;而其长篇巨制的展开,更是动静结合,顿挫扌 脾 阖,体现出诗人布局谋篇的精湛技艺:“方争奋先,忽睹斩乱”、“须臾声金收,万噪快一俊”(《寄满子权》)。郑獬在《戏酬正夫》中描述了汪辅之安排语词的功力,如主帅调兵遣将,“屡从大敌相摩治”、“左立风后右立牧,黄帝秉钺来指麾”;汪诗意脉跳跃、变化无端,“如何韬伏不自发,欲用古术先致师”。郑獬在《还汪正夫山阳小集》中又形容汪诗如天子舆卫仪仗,各种奇服珍玩纷至沓来,“画旆赤白盘龙螭,大角一百二十支。铙鼓嘲轰杂横吹,绣幡绛幢何纷披”。可见,诗人们对“荒唐辞”的操纵,对诗篇层次意绪的安排,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二)“笔争造化”的效果:“毫生”与“画杀”

以上各种比喻形象地传达出诗艺的特质,构成了与造化竞争的重要资本。竞争的结果是,天地的运行法则展露无遗,诗人与艺术家代替自然成为“第二造物主”。正如钱钟书所言:“手笔精能,可使所作虚幻人物通灵而活,亦可使所像真实人物失神而死。”诗人与艺术家的刻镂雕镌之功,除了能损伤山水人物的精神气魄外,更能揭露自然之隐秘,打破天地万物的浑融。

画家技艺精湛,拟像而成实物真人,谓之“毫生”。郑獬“只恐此雁亦飞去,潇潇万里谁能留”(《省中画屏芦雁》)为禽鸟之腾跃;黄庶“能求山高水深趣,常恐造化在笔端”(《和象之雪后望少室山白云》) 系山水之涌动;而李觏“古人骨朽不可追,今人相见如古时”(《题昱师房三笑图》),则为古人之复活。相反,诗人画家的妙笔能够攫取真人实物的精神,令其受损甚至丧生。黄庶友人对风景的描摹让山水生愁:“君诗工刻造化骨,吴越气象当先愁”(《送刘孟卿游天台雁荡二山》),这与杜甫“愁花鸟”、韩愈“咏伤松桂”、孟郊“吟损秋天”有异曲同工之妙。而王令“传闻三马同日死,死魄到纸气方就”(《赋黄任道韩马》)则突出了韩“画杀”骏马的神笔。

如果说诗人画家精妙入微的雕刻之功令真实物象神气衰飒,那么他们巨细无遗的强大表现力则将自然万物暴露于笔端,揭示天地的奥秘,所谓“觑天巧”、“窥造化”、“泄神私”,造成惊骇震怖的效果。李觏对皮陆唱和诗的评价是“意古直摩轩昊顶,言微都泄鬼神私”(《书松陵唱和》),肯定皮陆二人高古的格调与刻抉无遗的笔力。而他形容余畴若的诗是“意到幽深鬼未知”(《览余尧辅诗因成七言四韵》),强调其超越鬼斧神工的技艺。黄庶赠别向宗道时称其“乘兴弄笔窥造化,混沌窍凿可倒指”(《送元伯西归》)。向宗道兴酣落笔,文思敏捷,其迅疾的笔锋,胜过了忽二帝。这种超越,最终造就了“天雨粟、鬼夜哭”的震撼效果。李觏笔下的琴师抚奏天地之心,令鬼神侧目:“已解琴中意,更加弦上声。他人郑卫杂,此手鬼神惊”(《听周大师琴》)。郑獬诗友的杰作更是惊天动地:“奇文泣下鬼神血,高议凿开天地声”(《送东上人》);“纵吟一夜鬼神哭,开卷满天星斗寒”(《酬卢载》)。

(三)“笔争造化”的根源——博物穷理

如前所示,李觏、黄庶、王令、郑獬等人对诗人画家“把笔争造化”的情形进行了细致描述,体现出他们对这一诗学命题的爱好。而这种观念本身与文人士大夫格古博物、穷尽物理的精神密切相关。穆修曾指出:“古之贤杰之人,文究经纶,武洞权变,弛张谐物理,动静应机会,阳开阴合,与鬼神造化争其功用,无所施而不得者。”只有博识万物、穷究天理,才能超越自然。因此,在追溯“笔争造化”这一诗学观念的思想渊源时,有必要将其导向“博物穷理”一途。“所谓‘觑天巧’,和‘与造化争毫纤’一样,都是在探求天地自然的种种物理,用古人的话说,是‘探造化之秘’”。

造化包罗万象、变态百出,为读书穷理的士人君子提供了丰富的认识对象。从富含“鸟兽草木之名”的“诗三百”,到“海外山表,无所不至”的《山海经》;从“辩章同异”、“博览而不惑”的《尔雅》,到铺陈名物、包括宇宙的汉大赋;从广搜异闻殊俗的地志,到内容纷繁的农书、本草、图谱等,分映出古人对自然万物的认知与把握程度。北宋中期礼乐隆兴,文人士大夫博学多识、兼收并蓄的风尚日益浓烈,他们对草木医筮、典章名物、金石旧器、异物珍玩等进行了广泛探究。

例如,李觏曾根据《周礼》、《大戴礼记》、《吕氏春秋》等书的记载,绘制了《明堂定制图》,对明堂的方位和规制进行了辨正。除了庙堂礼器,日常生活用品也成为文人们“博物穷理”的对象。郑獬有《觥记注》,胪述了历代著名酒器,色泽奇特,造型独到,间杂异闻,如西域进贡的“贮水即如酒”的“青田壶”、“内藏风帆十副”的“龟同鹤顶杯”等。

“博物”旨在“穷理”。如果说上述人文器物因为“藏礼于器”的预设内涵而易于推究的话,那么诸如草木禽鱼等自然万象之“物理”,则需要人们在“博物”过程中推此即彼、引物连类、以求穷尽。黄庶作于庆历五年(1045)的《述药》一文,将《神农本草》中“三品”之药与古代三类大臣对应起来。他另有《妒芽》一文,由桃杏的嫁接推及世间之理:“天下犹之巨桃也,天犹之接工也。其实不美,则天亦接之。”

在博物穷理的过程中,人们遍览世间万象,领悟了自然的运行法则,拥有了贯通天地、经纬宇宙的巨大能量。这就是诗家“把笔争造化”的本源力量。人为天地之心,文为人类之灵,诗人和艺术家的巧夺天工,又可视作人类超越自然过程中最精彩的部分。

以上从北宋中期“险怪体”诗人的角度,对“笔争造化”这一诗学命题作了简要评述。李觏、黄庶、王令、郑獬等人传承和深化了中唐以来“笔补造化”、“文字觑天巧”的观念,也策应了同一时代欧阳修诸家“与造化争毫纤”的诗学探索,对诗歌的这一独特功能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这与他们崇奇尚险的创作实践相互促进,为“宋调”的嬗变注入了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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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 2012)2-018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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