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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论语》“学而”章与君子之道

2017-05-22周浩翔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论语君子

关键词: 穷理;尽性;知命;《论语》;君子

摘要: 《论语》以“学而”章开篇,首言学。孔子率先垂范,一生学而不厌,好学不已,教弟子博学约礼,多识前言往行,可知“学”之一事乃孔门家法。儒家之学作为成德之教,首重为学。孔门论学,乃“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学。“时习而悦”是君子成己之象,“有朋自远方来而乐”是君子成人之象,成己、成人皆所以穷理以尽性。“人不知而不愠”,乃所以为君子之道,而君子之道,贵在知命。

中图分类号: B222.2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 10012435(2017)01006406

Key words: explore fundamental principles; perceive human nature; grasp destiny;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a man of complete virtue

Abstract: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began with “Learning” chapter and started to discuss learning. Confucius had set an example and tirelessly desired to learn endlessly. He taught his students to learn more and to understand his words and deeds. Accordingly, “Learning” is the Confucian family tradition. As a moral education, Confucianism paid attention to learning. Confucianism believed that learning is to “explore fundamental principles and perceive human nature to grasp destiny.” To learn pleasantly is a symbol that is to develop him. It is delightful to have friends coming from distant quarters, which is a symbol that is to help others to develop. Developing himself and others is to explore fundamental principles and perceive human nature. “If others do not know me, I do not feel angry.”, which is a way of becoming a man of complete virtue, that is to grasp destiny.

第1期周浩翔 : 窮理尽性以至于命:《论语》“学而”章与君子之道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5卷《论语》以“学而”章开篇,又处处言“学”,盖有深意在焉。孔子率先垂范,一生学而不厌,好学不已,教弟子博学约礼,多识前言往行,可知“学”之一事乃孔门家法。儒家之学作为成德之教,首重为学。先秦儒家经典几乎无不言学,《论语》更是言之精而说之博。学与教相关,教学相长;“学”者,觉也,即《大学》所谓“明明德”;“学”者,效也,多识前言往行。学《诗》而能言,学《礼》足以立。学而习,又学而乐。《论语》言学凸显儒家为学之道与君子之道。

一、何为学——穷理与尽性之间

《论语》以“学而”开篇,言“学而时习之”,但何为学则并未明示。马一浮说:“学字下得甚重,其间大有事在。急需着眼,不可泛泛寻求,匆匆涉猎,以当平生。亦不可以强探力索,妄生穿凿为能事。学须是学圣人。”[1]8788朱子曰:“所谓学者,果何学也?盖始乎为士者,所以学而至乎圣人之事。伊川先生所谓‘儒者之学是也。……学而至于圣人,亦不过尽为人之道而已。”[2]3我们以为,孔门所论之“学”,始于博学,无所不依,终于约礼,依归于圣人之学、儒者之学,要言之,即“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易·说卦》)之学。《中庸》曰:“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尊德性即所谓尽性,道问学即所谓穷理。

先贤论此章,以为学有“虚”、“实”之分。毛奇龄《四书改错》:“学有虚字,有实字。如学《礼》、学《诗》、学射、御,此虚字也。若志于学、可与共学、念终始典于学,则实字矣。此开卷一学字,自实有所指而言。”[2]3毛氏且批评朱子训实作虚,失却诂字之法。其实,“学”在此既可以训为名词,作实字解,亦可训为动词,作虚字解。两解可并行不悖,导向的是孔门穷理(道问学)与尽性(尊德性)两种不同的修学路径。两种修学路径并无高下之分,而是相辅相成,有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不可或缺,皆为孔门成德之教。历史上有名的朱陆之辨,也正因源于两种不同的修学路径。

由穷理(道问学)一路而言,“学”可训为“读书”。黄式三《论语后案》:“学谓读书,王氏及程子说同。……此篇‘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虽曰未学,必谓之学,下篇学、思对言,学、问对言,好学、忠信对言,博学、约礼对言,文学、德行对言,学《易》、学《诗》,学《礼》,皆谓读书,而又斥‘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之佞。盖学者所以学圣人之道,而圣人往矣,道在方策也。”[2](P4) 陈澧在《东塾读书记》中说:“学者何,读书也。”并引朱子之说:“昔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而夫子恶之。然则仕本于学,而学必读书,固孔门之遗法也。”[3]7 可知,学必由乎读书确为孔门家法,征之《论语》,其例甚多。以孔子自己为例。孔子率先垂范,一生学而不厌,好学不已。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叛矣夫!”(《论语·雍也》,下引只注篇名)古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所学者多为《诗》《书》《礼》《乐》,而这就离不开读书。

此外,与训“学”为“读书”相关,有前辈训“学”为删修之事。刘逢禄《论语述何》:“学谓删定《六经》也。当春秋时,异端萌芽已见,夫子乃述尧舜三王之法,垂教万事。”[2]4此即《中庸》所云:“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继承尧舜文武之文质。”夫子又尝言“下学而上达”。黄式三在《论语后案》中认为“下学”为“删订赞修之事”。并引《汉书·儒林传》,说孔子以圣德遭季世,知言不用,于是序《书》、称《韶》乐、论《诗》、缀《周礼》、成《春秋》,晚而读《易》。[2]1021此即所谓“删订赞修之事”,亦夫子所自况“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然夫子“删订赞修之事”,亦不过希望后人于六经中穷理而已。

由尽性(尊德性)一路而言,“学”可训为“觉”。学者,觉悟其本性,以尽其天性。“学而时习之”,黄侃《论语义疏》:“学,觉也,悟也。”《说文》云:“斅,觉悟也。”《白虎通·辟雍篇》:“学之为言觉也,以觉悟所不知也。故学以治性,虑以变情。故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4]254《说苑·建本》云:“学者所以反情治性尽才者也。”此皆所以觉悟其本有之性以尽之之谓。有所见之谓觉。觉者,明也。《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新)民,在止于至善。”《大学》又引《书·康诰》“克明德”,《大甲》“顾諟天之明命”,《帝典》(《尧典》)“克明峻德”,谓皆自明也。觉即明明德,即打开自己光明的德性。学即觉其固有之明德,长养扩充其本有之德性,斯是之谓尽性。

“學”亦可训为“效”。朱子曰:“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5]47《易·大畜》《象》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多识即多效,效圣贤之言行,以畜己之德。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述而》)此所以孔子身教重于言教,循循善诱,不贵空说也。孟子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孟子·告子上》,下引只注篇名)孟子又尝引颜渊语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滕文公上》)学为学圣人,即效法圣人之言行,以成就自己之道德。学者,不但效圣贤之言行,以畜其德,亦可取法天地山川、鸟兽鱼纹之势,以通其变。《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道德经》曰: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皆“学”之大者,真善学也。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阳货》)此孔子教弟子取法天地、四时、百物之生生变化,日新其德,而无须托之空言也。

穷理(道问学)也好,尽性(尊德性)也好,皆是由未知而已知,由未能而已能,故皆离不开行。学必付诸行,而后乃可言真学。否则便成一种知解,与君子之成德了不相干。马一浮先生说:“《论语》言学诗,学礼,才举一学字,便见功夫,实有用力处。不指占毕诵数、记问训解而言。能言能立,便见学之效验。”[1](P87)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可见,学必达于行,由不能而能,由少能而多能,于身心得真实受用,方是真学。于此,阳明先生知行合一说最得孔门为学之旨。

二、时习而“说”——君子成己之德

穷理与尽性相辅相成,皆不可或缺,然终究是为了尽性,成就君子人格。如果说,“学”是功夫,那么“说”、“乐”就是效验。学而时习之,方能为“说”;有朋自远方来,方能为“乐”。学而说,君子以成己;学而乐,君子以成人。

学必时习之,而后乃可言“说”。程颐曰:“习,重也,如学习温习,皆重复之义也。”[6]162 张岱说:“‘习之独见于《坎》《兑》。《坎》与泽皆水也,故曰:‘水哉!水哉!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君子于是取‘习焉。”[7]70《易·坎》《象》曰:“水洊至,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程颐曰:“坎为水,水流仍洊而至。两坎相习,水流仍洊之象也。水自涓滴至于寻丈,至于江海,洊习而不骤者也,其因势就下,信而有常。故君子观坎水之象,取其有常,则常久其德行。”[6]164学者时习其所学,有如水之恒常不断,不图骤进,日有所养,盈科后进,方有进益。孟子曰:“源泉混混,不捨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离娄下》)“混混”,通于“滚滚”,有不间断义。学而习,即取源泉混混不间断义。习其学,守其本,如水之有本有源,湍流不息。陆象山曰:“涓涓之流,积成江河。泉源方动,虽只有涓涓之微,去江河尚远,却有成江河之理。”[8]398学而时习,温故知新,日新其德。且能有恒,不间断,则可积少成多,渐至大成。

更引申之,习尚有诵习、习演诸义。“传不习乎?”即诵习之习。就“学”为读书而言,“习”皆可训为诵习。朱子曰:“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5]47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述而》)孔子一生自居学地,勤学不断,五十学《易》,韦编三绝,其精进之境如此。“习”还有习演之义。孔门教学皆注重实行,学必达乎行,故习演、习行之义非常重要。洒扫应对,视听言动,皆所夙习,能于其间居仁由义,循礼而行,可称善学。

无论习诵、习演,皆有取于“时”。时有时时之义。时习之,君子于其平日所学时时习演,拳拳服膺。即所谓念兹在兹,亦即孟子所谓“必有事焉”,乃“终日乾乾”(《易·乾》)之象。《公冶长》:“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子路闻学不离习行。君子修学成德,精进不已,必时时习演,而后方有所成。《礼记·学记》云:“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诗·小雅·隰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即时时修习而不辍之义。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达乎此,方是为学有成之境。时还有当机之义。焦循《论语补疏》:“当其可之谓时。说,解悦也。‘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时也。‘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时也。‘求也退,故进。由也兼人,故退,时也。学者以时而说,此大学之教所以时也。”[2]4孔子因材施教,根据弟子不同的特点施以不同的教法,这也就是所谓的对机施教,都是为了成就弟子。古时,学、教两字相通用。教学相长,教学相通,学者一面是学者,一面又是教者,是故以时而教,悦在其中。

学者能学而时习之,则悦自在其中。说者,悦也,亦通乐。由衷而喜,君子自得成己之象。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离娄下》)自得之,得之在己也。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尽心上》)学者于其所学,时时习演,深造以道,则无往而不自得,无往而不和悦也。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述而》)此夫子自得之乐。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大贤如颜回能当此自得之乐。这种孔颜之乐对后世儒者影响深远。周敦颐每让二程寻孔颜乐处,到底所乐何事?外在的荣华富贵、名闻利养不足以当此乐,唯有内在心性的自足、义理的充盈方足以当之。义理之悦心犹刍豢之悦口。学而穷其义理,并时时寻绎、玩味,体之于心、行之于身,则渐能使生活诗意化、艺术化、理性化,则自有不容已之乐存焉。

君子于其所学,时时习演,自得和悦,必有显发于外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学至于悦,则变化气质,成就君子人格。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尽心上》)君子之学,穷理以尽性,始于为学,达于成己。

三、“有朋自远方来”而乐——君子成人之德

如果说“时习而悦”是君子成己之象,那么“有朋自远方来而乐”则是君子成人之象。朋,可训为弟子,弟子远来就教,师友间相与讲习。宋翔凤《朴学斋札记》:“《史记?孔子世家》:‘定公五年,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弟子至自远方,卽‘有朋自远方来也。‘朋卽指弟子。故《白虎通·辟雍篇》云:‘师弟子之道有三:《论语》曰“朋友自远方来”,朋友之道也。”[2]5《白虎通·辟雍篇》:“《曲礼》曰:‘闻有来学,无往教也。《易》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4]255《中庸》:“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 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刘宝楠《论语正义》:“‘时习是成己,‘朋来是成物。但成物亦由成己,既以验己之功修,又以得教学相长之益,人才造就之多,所以乐也。孟子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乐,亦此意。”[2]6“时习”是穷理以尽己之性,“朋来”是相与讲习以成人之性。盡己之性以成己,尽人之性以成人。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推扩之,更可言参赞天地之化育而尽物之性。“朋来”有“见龙在田”之象,“德施普也”。“德施普”,乃“云行雨施,品物流行”(《易·乾》),即成物之义也。是故,君子之学,不但求自修自证,成己自得,必及于人、物,方为尽性,方是合外内之道。

朋,亦可训为同门,乃朋友之谓。朱子曰:“朋,同类也。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5]47《易·乾》《文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皇侃《论语义疏》引江熙云:“君子以朋友讲习,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远人且至,况其近者乎?道同齐味,欢然适愿,所以乐也。”[2]67与同道相与共学,相互熏修,近悦远来,乐而不已也。《易·兑》《象》曰:“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程颐就此说:“丽泽,二泽相附丽也。两泽相丽,交相浸润,互有滋益之象。故君子观其象,而以朋友讲习。朋友讲习,互相益也。先儒谓天下之可说,莫如朋友讲习。朋友讲习,固可说之大者,然当明相益之象。”[6]331《礼记·学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朋友讲习,充盈其所不知,增益其所不能,相与言欢,共同进益,何其乐也!《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学》曰:“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朋友间的相互砥砺、相互切磋,皆在证成其仁德。自修以成己,道学以成人,在成就己之德性的同时,成就人之德性。反之,在成就人之德性的同时,也在进一步成就己之德性。这无论是在师与弟子间的教学相长中,还是在朋友间的相与共学中,皆是如此。

另,朋友何以从“远方”来?宋羽皇曰:“‘远方,不是举远该近,亦不是为近者耳目习熟生厌。圣贤相证,岂资徒众?一士印心,便空宇宙。神龙不并泽,麟凤不共国,故曰‘远方耳。”[7]69正所谓知音难觅。“远方”意味着有志于学的同道中人不多。至少自己周围这样的人不多,故大都从“远方”来。能在熙熙攘攘的世间欣逢志同道合的友朋,不是一件很畅快的乐事吗?!《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在礼坏乐崩的时代背景下,能“有朋自远方来”,遇到有志于学的君子,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同时,“远方”在空间上限制了学者自修、道学的视域,学者学之不已,则试图突破这一局限,打破时间的限制,进一步尚有古人。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万章下》)在诗书中与古人迎面相遇,默契于心,不又是一种乐事吗?

“时习”而悦,“朋来”而乐。悦与乐相通而又有所不同。悦在己心,只与自己身心相关,无关乎他人、他物。悦是一种自得之悦,是内心的充盈向上,是自我感情的不能自已。乐则是感情的发散,代表了一种交互而悦的状态,是悦的进一步深化,程子所谓“乐由悦而后得,非乐不足以语君子”。[5]47马一浮在《泰和宜山会语》中也称:“悦、乐都是自心的受用。时习是功夫,朋来是效验。悦是自受用,乐是他受用,自他一体,善与人同。故悦意深微而乐意宽广,此即兼有《礼》、《乐》二教义也。”[9]29此由悦而乐,由自得而得人,进而“人不知而不愠”,由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矣。

四、“人不知而不愠”与君子知命

“人不知而不愠”,朱子引尹氏曰:“学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愠之有”。[5]47古之学者为己,为己者,自修自为自成之义,故人之知之与否,与己本不相干,故而不愠。今之学者为人,为人者,不务实修,徒在炫耀,唯恐人之不知己。夫子尝斥此种为人之学。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学而》)曰:“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里仁》)又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宪问》)此皆在斥学者不知进德修业,以资进益,而徒患人之不知己,以致有所愠怒也。能好学不已,自讼慎独,无求于外,可谓君子矣。

朱子曰:“愚谓及人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学之正、习之熟、说之深,而不已焉耳。”[5]47能达乎此,方是夫子所許以好学者。所以夫子只许颜回“不迁怒、不贰过”为好学。从《易》象而言,“人不知而不愠”者,乃君子“潜龙勿用”之象。如果说“时习”是“惕龙”,“朋来”是“见龙”,那么“人不知而不愠”就是“潜龙”。[7]69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世,不成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易·乾》《文言》)《中庸》曰:“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孔门师弟子中,唯夫子与颜子可以当之。夫子谓颜回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述而》)人之知之与否,用之与否,皆顺其自然,无有悔吝,无有愠怒,此君子知命之意。

《论语》记孔子与门弟子相与问答,始于君子,终于君子,是故全篇所以教人学为君子也。而君子之道,贵在知命。“时习”而悦,“朋来”而乐,尚不足以称君子,能“人不知而不愠”,乐天知命,则可以称君子矣。君子乃德称,《论语》言君子多以道德君子称之,而非位居爵位的身份君子。马一浮说:“‘君子素其位而行,富贵、贫贱、夷狄、患难皆谓之位。此位亦是以所处之时地言之,故知君子不是在位之称,而是成德之目。”[9]30且《论语》书中多以君子小人对举而言,以显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者。君子仁,小人不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里仁》);君子畏知命、知天命,小人则不知天命而不畏(《季氏》),等等。其中,知命一节,于君子关系甚大。“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既是夫子勉励诸弟子者,同时也是夫子自道。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宪问》)知命者,知天命之谓。以上夫子自道,乃“人不知而不愠”之绝好注脚。夫子五十知天命,故不患人之不知己,而能无所怨尤,且学而不已,上达天命,引天以为知己。阮元《揅经室集》:“‘人不知者,世之天子诸侯皆不知孔子,而道不行也。‘不愠者,不患无位也。学在孔子,位在天命。天命既无位,则世人必不知矣,此何愠之有乎?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者,此也。此章三节皆孔子一生事实,故弟子论撰之时,以此冠二十篇之首也。二十篇之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与此始终相应也。”[2]9道之行否,乃求之在外者,非人力所能及,故委之于天,委之于命。此所以夫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宪问》)孟子曰:“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万章上》)夫子不有天下,又遇道之不行,隐然有“乘桴浮于海”之志。但终不肯与鸟兽为伍,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退而修《诗》、《书》、《礼》、《乐》,五十以学《易》,据鲁旧史而作《春秋》,慨叹“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滕文公下》)凡此种种,皆夫子知命之意。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夫子以承传文武之道为己任,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朱子引马氏曰:“文王既没,故孔子自谓后死者。言天若欲丧此文,则必不使我得与于此文;今我既得与于此文,则是天未欲丧此文也。天既未欲丧此文,则匡人其柰我何?言必不能违天害己也。”[5]110在夫子,道虽已不行,然斯文未坠,天命如此,匡人亦无如之何。《论语》以“学而”开篇,以“尧曰”终篇,明示所以学尧舜汤文武之道也,要在学者能善学也。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子张》)此所以夫子可称善学,能集文武之道之大成,且能博文约礼,一以贯之,开创了对中华文明影响至深的儒家学派,也由此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调。《论语》“学而”开篇言“时习”,言“朋来”,言“人不知而不愠”,皆所以尽孔门所传往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学也,且呼应篇尾“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尧曰》),以尽君子学问精微广大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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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陵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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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为政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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