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
2012-08-15王瑜
王 瑜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 541006)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
王 瑜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 541006)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开创了一种写史“范式”,影响且改变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与编写。夏志清从文学性、人性和道德情感的角度评判中国现代小说发展的研究模式,与大陆以“革命斗争”“思想启蒙”“改造国民灵魂”等关注视角迥然不同。对言词、字句和文字本身细腻的关注是文学史编写文学性的体现,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的基本立足点。就此而言,夏著的典范意义对当前文学史编写如何走出困境有启示作用。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国现代文学史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已有多年,在海内外产生了较大影响。如果仅仅从体例上看,《中国现代小说史》是一门专史,似乎无法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建立直接联系,但其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变革的推动作用却是巨大的,一定程度上改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研究空间与面貌,时至今日仍有较大的借鉴价值。
一、《中国现代小说史》评判视角探析
从1952年开始写作到1961年由耶鲁出版社出版,《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成书历时近10年之久,此书一出旋即引起了海峡两岸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的关注。时隔多年,王德威在《重读夏志清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一文指出,“《中国现代小说史》初版问世近四十年后的今天,此书仍与当代的批评议题息息相关。世纪末的学者治现代中国文学时,也许碰触许多夏当年无从预见的理论及材料,但很少有人能在另起炉灶前,不参照、辩难或反思夏著的观点。”[1]王德威评述夏志清开启了文学史写作的一种“范式”,具有典范意义,是经得起推敲的。大陆早于或与其同期出版的现代文学史著有多本,如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下)》、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等。其间,还有一批集体编写出的著作如复旦大学中文系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吉林大学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编写组编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等等。在众多的史著中,何以《中国现代小说史》会成为一种典范呢?
细读《中国现代小说史》,我们发现,它采用的评价视角和入史标准是显异于当时大陆出版的诸多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的。当大陆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在以“阶级论”或“新民主主义论”作为写史的标准时,夏志清的小说史则从文学性、人性和道德感情的角度评判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这无疑是与大陆评价“范式”并立的另一种“范式”。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共分3编19章。其中,独立成章的作家有10位。对照同时期出版于内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夏志清的这种划分方式在大陆文化语境中是不可能出现的。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师陀等作家是没有入史资格的。由于出身和文学取向不同,这些作家被长期疏离于文学史关注的视野外,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给予他们专章的待遇,在凸显这些作家的同时彰显了夏著本身的独特性。
在作家作品的评价标准上,尽管夏不认同大陆的文化政治,但并没有以斗争的视角或个人信仰的好恶为评价标准品评中国现代作家作品。大陆现代文学研究者曾认为夏志清对鲁迅、左翼文学运动重视不够,没能突出其历史地位和价值。现在看来,这些只是我们的一种主观臆测。就《中国现代小说史》单独成章的作家而言,抛开鲁迅不谈,茅盾、张天翼、吴组缃都是有名的左翼作家,夏并没有刻意地回避他们。2004年,季进拜访夏志清时,夏仍强调自己不是在以政治的有色眼镜书写《中国现代小说史》。“我评判的标准还是文学的标准,这是我比其他人深刻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故意把我定位成反共学者。你看茅盾、吴组缃都是共产党作家,我的评价都很高,萧红也是啊,你看我这么捧她。我评判作家作品的好坏还是看文学价值的。”[2]就《中国现代小说史》而言,它确实是在以作者用心的品评决定作家作品价值高低的。夏志清的评价标准不是大陆研究者熟知的“阶级论”,甚至与马克思社会学的批评方法也有一定的距离。这样,对夏的观点和论断的认知必然要经过一段时间。对于长期生活在条条框框中的学者而言,别样的声音总是有些刺耳。尽管《中国现代小说史》对鲁迅、巴金等作家作品的认同没有达到大陆研究者所期望的高度,但作者的观点也有其立论的基础。
夏认为鲁迅在大陆享有“被神化”的殊荣,但这种殊荣是“中共的制造品”。初闻此说可能会颇为诧异,但仔细推敲之后却也能品味出其间的道理。当回想起中国某个时期内只有鲁迅和为数不多的作品成为合法的阅读对象时,鲁迅实质上就成了一种“符号”,对他作品的合理认知当然也成为不可能。在此点上,夏志清对鲁迅的评价开启了国内研究鲁迅的另一个潮流,即反思鲁迅及其影响。关于这一点,袁良骏有深刻的体会:“多少年来,特别从50年代至70年代的近三十年中,大陆鲁迅研究越来越‘一律化’、‘模式化’,越来越‘千部一腔,千人一面’,顶礼膜拜往往代替了科学分析,鲁迅头上的灵光越来越灿烂。不仅鲁迅越来越完美无缺,连鲁迅的作品也篇篇都是无可挑剔的光辉样板了。这是一种愚昧。‘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帮’正是利用这种愚昧肆无忌惮地歪曲、篡改、神化、利用鲁迅,并将鲁迅研究引向了绝路。当大陆学者惊呼上当时,已是‘四人帮’粉碎后的1970年代末期了。而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夏志清先生就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神化鲁迅’的危险倾向,这一点先见之明,无论如何是难得的。”[3]袁良骏是研究鲁迅的专家,他的体悟和表述展现了鲁迅研究的波折变动。长期以来,鲁迅一直是现代文学研究绕不过去的文化符号。建国后我们从革命斗争的角度论述其为“反封建的一面镜子”;新时期以来,鲁迅及其作品的思想启蒙价值又被充分甚或是过分发掘。夏志清并没有流俗,从新批评派坚持的文本细读入手,结合鲁迅作品的语言、文学功底对之做了定位。姑且不论其定位是否准确,单是摆脱革命斗争与思想启蒙作用的评价方式就值得关注。袁良骏提及“大陆学者惊呼上当”现象的出现与《中国现代小说史》的传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以说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出版改变了国内鲁迅等研究的走向。2007年年末夏志清在接受采访时对自己品评鲁迅的观点仍持捍卫立场:“我只承认对《狂人日记》批评的凶了一点。我这个人看书比较自信,也很简单,作品的好或坏,我凭自己阅读的经验去判断,不会过多考虑其他。不像他们反复推敲,考虑这考虑那。”[4]夏志清这种自信是建立在他广泛阅读和以纯文学意识、道德情怀及宗教精神作为品评作品的标准上的。同时,也正是有了这种自信,“沉滞”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才吹进了一些清新的凉风,使我们得以摆脱盲从,回归理性。
二、《中国现代小说史》与文本细读的深化
夏志清自言,“一九五二年开始研究现代小说时,凭我十多年来的兴趣和训练,我只能算是个西洋文学研究者。二十世纪西洋小说大师——普庐斯德、托马斯曼、乔哀思、福克纳等——我都已每人读过一些,再读五四时期的小说,实在觉得它们大半写的太浅露了。那些小说家技巧幼稚且不说,他们看人看事也不够深入,没有对人心做深一层的发掘。这不仅是心理描写细致不细致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小说家在描绘一个人间现象时,没有提供比较深刻的、具有道德意味的了解。”[5]XLⅡ夏志清的夫子自道表明了他的文学史观,那就是文学性和道德意识以及它们背后起支撑作用的宗教精神。在此观点的审视下,夏志清对中国现代小说做了自己独特的解读。他第一次发掘出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等人的价值,认为张爱玲是现代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家,认为《金锁记》是现代中国最好的中篇小说。这些作家作品的凸显无不是在新的判断标准的衡量下出现的。
以沈从文为例,夏志清认为,“他的作品显露着一种坚强的信念,那就是,除非我们保持着一种对人生的虔诚态度和信念,否则中国人——或推而广之,全人类——都会逐渐变的野蛮起来。因此,沈从文的田园气息,在道德意识来讲,对现代人处境关注之情,是与华茨华斯、叶慈和福克纳等西方作家一样迫切的。”[5]162现在的读者可能已经熟悉了关于沈从文的这些评述。但当我们把夏的这段评述放在它当时出现的时代——20世纪五六十年代来考察,它的价值和意义就绝非一般了。新中国建立之后,沈从文丧失了继续写作的资格,被迫从事文物研究。1980年代以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中很难见到他的影子。夏志清直指其作品的核心——“对人生的虔诚态度和信念”,并在此基础上将沈从文的田园气息与华茨华斯、叶慈和福克纳等西方杰出的作家归入相近类别,无疑是独特治史视野的体现。“道德意识”层面“对现代人处境关注之情”一语直接将沈从文的创作提到了人类审美情感的普世性层面。沈从文这个被遗忘的作家之所以受到了今天文学史家的追捧,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评价是起过重要推动作用的。不仅如此,在当今大陆出版的一些文学史著中,不少关于沈从文的论述都没有超出《中国现代小说史》所确立的范畴。只有当我们在文学史著中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诸多熟悉的论述“套路”时,《中国现代小说史》的价值才不言自明地显现出来。如果说重新评价和发掘一些作家使《中国现代小说史》直接被大陆的著史者所模仿和借鉴的话,那么夏志清在写史中采用的比较手法则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诸多修史者无法模仿和套用的。以张爱玲和钱钟书的相关论述为例,随处使用的中外文学作品相互参照式的品评深化了《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气魄。
谈到《金锁记》的结尾,夏志清写道:“这段描写文字经济,多用具体意象,在读者眼中可以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实在是小说艺术中杰作。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白痴》中挪斯塔霞死了,苍蝇在她身上飞,这景象够悲惨,对于人生够挖苦的了;但是《金锁记》里这段文字的力量不在杜斯妥也夫斯基之下。套过滚圆胳膊的翠玉镯子,现在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这正表示她的生命的浪费,她的天真之一去不可复返。不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自怜自惜的心总是有的;张爱玲充分利用七巧心理上的弱点,达到了令人难忘的效果。翠玉镯子一直推到腋下——读者读到这里,不免有毛发悚然之感;诗和小说里最紧张最伟大的一刹那,常常会使人引起这种恐怖之感。读者不免要想起约翰·邓恩有名的诗句:光亮的发镯绕在骨上(A bracelet of bright hair about the bone)。”[5]348-349一句“光亮的发镯绕在骨上”不仅道出了七巧凄凉的人生境况,也把世态人生的苍凉写了出来。同时,在生命流逝中的恐惧感也伴随阅读产生了。这样的分析把作品深层中对生命的感悟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使读者对自身当下似乎若有所思。同时,以《白痴》挪斯塔霞的死作对比,引入“苍蝇”意象,更见七巧生命的凄凉。单纯地凸显张爱玲的作品并不是困难的事,可在谈到张爱玲时不着痕迹、随手拈来诸多作家作品,如曼殊菲尔、泡特、韦尔蒂、麦克勒斯、乔叟、杜斯妥也夫斯基等做比,以此返观张爱玲的特色却是许多研究者无法达到的高度。这些西方作家作品、人物分析的引入在合理定位作品的同时也使夏的解读更具气魄,显得博大。事实上,不仅是张爱玲,夏志清这种写史手法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随处可见。
谈到《围城》,夏志清认为:“和牵涉众多人物而结构松散的《儒林外史》有别,《围城》是一篇称得上是‘浪荡汉’(pica-resque hero)的喜剧旅程录。善良但不实际的主人公从外国回来,在战争首年留在上海,长途跋涉跑入内地后再转回上海。途中他遇上了各式各样的傻瓜、骗徒及伪君子,但他不似汤姆·琼斯(Tom Jones)那样胜利地渡过灾难,作为美德战胜邪恶的证明。反之,他变成失望及失败的人。事实上他在书中很早就失去了苏菲亚·华斯顿(Sophia Western)式的好女子。后来他和另一个女子结合,而她只带给他更形孤立的感觉。”[5]380-381提起《围城》,读者更多想到的是《儒林外史》,可夏志清更胜一筹,他想到的是“流浪汉”小说。“浪荡汉”一语的出现使《围城》有了世界经典文学作品作参考。由于有了名著的参考,自身的品味和价值在比较中显现了出来,更利于不同读者对当时尚未被发掘作品的认知。时至今日,夏志清的这种评述在学界仍有新意。“流浪汉小说”多是描写下层或底层生活,通过主人公的游历表现社会的丑恶等。夏志清此处不仅道出了《围城》的讽刺更言及“浪荡汉的喜剧旅程录”,抓住了此书的精髓。“浪荡汉”多生于乱世,惟其生活于乱世才更可见出社会的光怪陆离与千奇百怪,才可更深入地透析时代,他们有玩世不恭的一面,但又没有走向社会的对立面而被吞噬。夏志清此处的概括颇吻合方鸿渐与《围城》。
夏志清早年学习英文,取得了英文专业的博士学位,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写作中对于诸多的外文作品他随手拈来,用的颇为自然和随意。此功力不是仓促间可以获得的。这种比较的好处是使中国现代小说有了参照,更可见出其优秀的地方和不足之处,较之单纯就中国现代小说论述中国现代小说要深刻得多。他的这种写作方式给中国现代小说研究者展示了一个大的比较空间,将中国现代小说纳入到世界文学的视域中去定位,摆脱了盲人摸象的尴尬。当我们在闭门造车式地考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时,早在20世纪60年代夏志清已经开始以世界经典文学作品参照考察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作品的价值了。从直观形态上看,夏志清的这种写史方法具有借鉴意义,更深一层的观察,其带来的现代文学国际地位提升的价值是不可忽视的。
三、《中国现代小说史》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的启示
李凤亮在采访夏志清时说:“80年代中期以来,内地文学研究界有一个比较大的学术讨论,就是‘重写文学史’,同时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就是您说的,现当代不要分的那么清楚,晚清也应该加进来。这是文学研究的一个潮流,但某种意义上,也是受包括您在内的海外学人的影响而提出来的。”[4]事实上,李凤亮访谈中提出的“海外学人的影响”更多地关乎到夏志清。正是在夏志清奠定的基础上,王德威、李欧梵等一批海外现代文学研究者才有更好的环境和路向探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夏志清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标志性人物,他不仅是发掘出了几个作家和一些作品,更重要的是他写史的评价方式直接改变了大陆社会历史学的研究方法,切入到了作家作品的文本内部,通过细读重新勾勒了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图景。这种研究方式上的变革及其对现代文学史写作的影响才是《中国现代小说史》至今仍被热议的原因所在。
大陆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是国家政治语境需求与决定的体现。尽管20世纪80年代“重写文学史”的讨论开展得如火如荼,但对钱钟书、张爱玲、师陀等现代作家作品则较少提及更缺乏深入的关注。如果说王瑶等老一辈文学史家以《新民主主义论》为指导思想,以斗争为主要贯穿线索书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历程,“文革”结束后的“拨乱反正”则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从政治挂帅的泥淖中拉了出来,走向了以思想启蒙价值高低来评判文学性大小的误区中。不论是鲁迅还是巴金,甚或是其他作家,文学史对他们的关注更多地集中于思想领域,就连老舍也被誉为反映了“北京市民乃至整个民族的‘国民性弱点’”。以此为视角,一大批文学作品由于没有写出我们希望看到的“批判……”或“揭露……”等方面的内容而被排斥在文学史关注的视野之外。学界反复提及的所谓“资产阶级文学”“闲适文学”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这说明大陆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在价值取向上的片面和偏颇。
我们注意到,从建国后“阶级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领域的盛行到“文革”结束后转向以“启蒙”“现代性”为治史指导思想,其都没有回归、落实到文学内部。“阶级论”关注的是文学作品政治作用的高低,“启蒙”和“现代性”更多注意到文学艺术形态在思想领域的作用。二者都没能真正从审美的角度探讨中国现代文学价值与品格的高低。在此情形下,夏志清以审美情感和道德情怀书写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是“别具一格”的。夏志清自言:“身为文学史家,我的首要工作是‘优美作品之发现和评审’(the discovery and appraisal of excellence——语见《小说史》初版原序),这个宗旨我至今还抱定不放。”由于所处体制环境的不同,《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独特性及其特殊的价值和影响还将存在下去,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中的重要资鉴。
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中期倡导的重写文学史开创了近30年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科的健康发展之路,那么时至今日,此学科又到了变革与突破的紧要关头。不论是文化语境、治史理念还是学科发展都发生了大的变化。近年来,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出现了一些有益的探索,朱德发“现代国家文学史观”的提出、陈思和“先锋与常态”论、范伯群的“两翼”论、杨义“重绘文学地图”的大文学史观的倡导、丁帆等“民国文学史”的构想等都是当前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领域较具冲击与突破的理念。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与变革离不开一些基本支撑点。“现代”“文学”和“史”几个概念是紧密相连的。“现代”一语可以是时间上的所指,也可以指现代性,更可以是知识权力话语结构的体现。但不论其何种意义上的指涉,“现代”“史”都离不开“文学”二字的规约。
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态,“文学”二字有自己独特的内涵。它不仅是审美的意识形态,更是人文情感的体现。由此,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编写的探究不能忽略个体情感层面的关注。长期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一直为“外在”评价标准左右。“进化论”是来自生物学领域的用语,将之引介到文学领域,漠视了“进化”现象中“退化”与“变异”等现象,导致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唯新是好、唯旧必糟,将现代中国时期复杂的文学现象简单化了。“阶级论”是马克思阶级斗争学说的理论话语,以之指导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又过多地看重了作家的阶级出身和社会背景。作家的阶级出身往往直接决定了作品价值的高低。从这个意义上看,其评价标准同样是机械呆滞经不起推敲的。“现代性”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在社会和文学艺术领域分别有不同的表现,在不同国家甚或不同地区表现形态也不一致。判断文学作品是否表现了“现代”,有没有“现代”气息以至于有没有“现代性”同样是一个非文学的命题。对照现代中国出现的诸种文学形态,何以“新文学”具有“现代性”而通俗文学等形态没有“现代性”呢?即便是贴上“现代性”标签的作品,我们也很难看出其价值上的优越性。以“现代性”认可一部分作品排斥另一部分作品漠视了人们审美情感需求的多样性。就此而言,夏志清在仔细品读的基础上以与人相关的维度为考核中心关联起道德情感等评价体系的写史方法值得我们借鉴。
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有着太多的负累。由于中国现代文学在发展中承担了太多的外在使命,导致文学史的书写也不能忽略这些外在的“负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毛泽东就有“两支军队”的论述。从功利和目的论的角度出发,将文学艺术作为战斗的一个领域看待,有一定的道理,但文学的功用远不局限于此。同样,新文化运动也不仅仅是一场话语革命,在语言变革的同时加上了“思想变革”的内核。这样,才在胡适的“刍议”之后有了陈独秀、《新青年》等关于“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等问题的热烈讨论。事实上,在这些“热点”话题面前,对于文学本身的关注倒在其次了。如此,“文革”结束后,中国现代文学史关注的目光从政治斗争移向“思想启蒙”“改造国民灵魂”等层面便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在这些转向与关注的背后,中国现代文学史所应具有的一些内核与本质的东西却被忽略与漠视了。
中国现代文学史是一门人文学科,是以语文为基础的人文学科。当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漠视了人文学科应该承担的人文性与人文精神,对言词、字句的优美以及文字本身的细腻等丧失了关注的热情。而这些恰恰是一个作家成为伟大的作家,得以确立自己独特风格的基础。如果作家作品本身的“独特风味”没有得到文学史家应有的重视,那么,不论赋予其多少革命史或思想史的价值,都不是文学史应有的切中肯綮的评价。就此而言,这一方面是当前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反思应走出的误区,同时也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仍具有独特意义的体现。
[1]王德威.重读夏志清教授<中国现代小说史>[J].当代作家评论,2005(4):17-27.
[2]季进.对优美作品的发现与批评,永远是我的首要工作——夏志清先生访谈录[J].当代作家评论,2005(4):28-36.
[3]袁良骏.重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J].粤海风,2007(3):56-60.
[4]李凤亮.要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看法——夏志清教授访谈录[J].花城,2008(6):193-206.
[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
(责任编校:白丽娟)
Xia Zhiqing’s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Novel and the Histor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WANG Yu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4,China)
Xia Zhiqing’s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Novel originates a“paradigm”in historiogra-phy,which influences and transforms the research and writing of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Different from the main focuses in mainland China,such as“revolutionary struggle”,“en-lightenment”and“rebuild of national soul”,Xia Zhiqing evaluates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Chinese novels through their literariness,humanity and moral feelings.Paying close attention to words,sentences and texts is the direct embodiment of literariness in literary historiography,and also the fundamental foothold for the historiograph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For that mat-ter,Xia’s modal can be edifying for the puzzled literary historiography at the present time.
Xia Zhiqing;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Novel;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206.6
A
1672-349X(2012)04-0017-05
2012-03-16
博士科研启动项目(JS2010015)
王瑜(1979-),男,安徽阜阳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文学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