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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艰难的独立史——从《伤逝》、《倾城之恋》到《试婚》

2012-08-15许俊莹

泰山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伤逝子君蒙牛

许俊莹

(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泰安 271021)

俗世的爱情、婚姻,很多被捆绑上了感情以外的因素,男人的爱情、婚姻是这样,女人的爱情、婚姻更是如此。故而,有人把结婚比作女人的第二次投胎。马克思认为,从男女之间的婚恋关系可以判断出一个人的文明程度。事实上,从男女之间的婚恋关系更可以判断出一个女性的文明程度、独立程度、解放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把1925年鲁迅发表的《伤逝》,1943年张爱玲发表的《倾城之恋》,与2010年安宁发表的《试婚》串起来的话,这三部小说真可以看做一部女人争取独立的辛酸史。

一、隔着肚皮的官司与男女两性的坦诚对话

有哲人说,人是被单个地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或许,为了寻找温暖,在人世的相当长时间里,俗世中的男男女女的一个中心任务便是寻找“另一半”。

在女性没有经济来源,或者经济尚不独立的时代,女性寻找爱情、婚姻便也同时承担起了寻找面包、房子的重任。有句俗话不是说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然而,面包、房子的所在往往不一定是情感的所在。于是,便有了取舍的艰难。另外,面包、房子这些俗物,哪怕在一个世俗的人眼里,也不是一个可以与爱情一样,能拿到桌面上说,能拿到阳光下晾晒的东西。于是,世间的男男女女的爱情,很多便有了隔着肚皮的官司。像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爱情,表面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内里却像一场智力竞赛。即使是自由恋爱的知识青年,《伤逝》中的涓生与子君,他们的恋爱、婚姻也往往是各怀心事,欲言又止。

80后作家安宁、照日格图的《试婚》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不是说《试婚》中的爱情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而是说,《试婚》中的主人公把诸如金钱、房子等比较“世俗”的东西都晾晒了出来,这对将要步入婚姻殿堂的男、女直面惨淡的人生而毫不躲避——哪怕这人生是如此的琐屑,充满了铜臭气、油烟气和盆子里脏衣服的汗臭气。

《试婚》中的爱情之所以可以坦坦荡荡,除了这一对儿的性格因素而外,更重要的是,《试婚》中的宝贝与白流苏、子君在身份、地位等方面有所不同。更直接一点说,是因为《试婚》中的男、女主角从精神到物质都是独立的,而且,这两个独立的人,即使要迈入婚姻,也都清醒地要求保持各自“独立”的“人”的权利。

《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是不独立的。作为一个破落家庭的女儿,流苏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回到了娘家。娘家兄嫂花光了流苏的积蓄,开始对流苏恶语相向。不堪寄人篱下的流苏只好寻找另一场婚姻——就此而言,范柳原实则成了流苏逃离娘家的工具。寄生于娘家是寄人篱下,与范柳原结合呢?换了的是饭票的主人,不换的是流苏寄人篱下的地位。“吃了别人的嘴短”,哪怕是在爱情中也是一样,流苏不独立的地位,决定了她的爱情不可能坦坦荡荡。

《伤逝》中的子君受“五四”运动追求个性解放、个人自由风气的影响,追求自由恋爱,但是,由于当时的社会并没有给女性提供充分的就业机会,所以,子君在经济上也是不独立的。虽然子君勇敢地喊出了独立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1](P112)但是,实际上,子君的命运始终是被操纵在她的饭票持有人手里的——先是她所属的封建家庭,继而是供她衣食住行的涓生,后来,涓生失了业,子君只好把她的命运又交给了她原来所在的封建家庭。

《试婚》中的宝贝生活于21世纪,她接受了高等教育,宝贝甚至比男友蒙牛拥有更高的学历。另外,长期的自由创作也使得她在尚没有博士毕业的时候,已经拥有了经济上的自主权。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上独立自主的宝贝,自然可以给自己的爱情、婚姻松绑,自然可以在寻找爱情、婚姻的道路上轻装上阵。由于不担心“吃了人的嘴短”,宝贝当然可以与男友像两个同性朋友一样敞开心扉谈论金钱等“敏感”话题。

二、先独立生活,后自由恋爱

早在1923年,鲁迅就发出了娜拉走后怎样的疑问。在《伤逝》中鲁迅更是通过伤心欲绝的涓生的忏悔,悼念了一位勇敢追求自由爱情,却最终走向毁灭的知识女性。

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女性的独立、解放注定了是一个漫长而艰苦的历程。《伤逝》中的子君摆脱了封建家庭的束缚,但由于旧的社会制度没有能给女性以充分的就业机会,缺少面包、房子的爱情,终于由于无所“附丽”而夭折了。

《倾城之恋》中的知识女性白流苏摆脱了不幸的婚姻,然而,由于无法实现经济的独立,她只能给新的爱情、婚姻附上了经济的重担。可以想见,爱情这只小鸟一旦绑上了面包、房子这些重物,其翅膀必然是沉重的,依靠这双沉重翅膀奋力前行的小鸟,必然是难以高飞的。

子君虽然勇敢地喊出了自己的独立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然而,由于缺少挣面包、房子的能力(当然,当时的社会没有为知识女性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她的这句石破惊天的宣言也就仅仅只能停留在口头上。

流苏的境况稍微好些,可是,不可否认的是,“流苏的失意得意,始终是下贱难堪的”[2](P221)。流苏的爱情终是在面包、房子压力下的“选择”,这种选择与其说是选择,毋宁说是无可选择——如果她不愿仰人鼻息,寄生于父母兄嫂篱下的话。

与流苏一样,宝贝也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但是,与流苏不一样的是,宝贝拥有较高的文凭和自己的事业。她不仅完全解决了自己的吃饭、穿衣问题,她甚至在自己读博期间就已经为家里分担重任,担起了弟弟的学费。从这个意义说,宝贝才真正有实力喊出子君那句勇敢的宣言:“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

子君的爱情夭折了,流苏的爱情终是在爱情与金钱的妥协中求得的,终究有些苍凉的味道。宝贝的爱情呢?才华横溢的宝贝用自己的稿费养活自己和家人。无须为生存担心的宝贝对自己的爱情要求的很少——只要两人心心相印就好。同时,与子君、流苏相比,宝贝对爱情似乎又要求的很多——宝贝甚至要求蒙牛给她一间自己的屋子,用以盛放女性的秘密,而这些秘密,甚至爱情的心房也不能够盛放。宝贝,也只有宝贝,对爱情才敢提出这么高的要求。

子君、流苏的世界显然非常狭小。“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3](P119)流苏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在和范柳原的斗智斗勇中求得一份婚姻。与子君、流苏相比,宝贝的任务则要多得多——她要读书、写文章、养活父母、供养弟弟。但是,也正因为宝贝要像男人一样承担很多的社会责任,所以,她面对的才是和男人一样的世界,她才能真正和男性平等地、深入地探讨爱情婚姻中,所遭遇到的种种冲突与摩擦,诸如金钱、隐私、父母、朋友、蓝颜红颜、文化碰撞,等等。

“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4](P115)与社会脱节的子君、流苏自然无法给她们各自的爱情保鲜。涓生最终向子君承认:“我已经不爱你了!”[5](P123)“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指流苏)闹着玩了。他把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6](P9)

失去独立生存能力的“女人”,注定了不是一个独立的“人”,注定了无法得到爱的果实。

三、女性独立,任重而道远

前面我们说到,宝贝曾向蒙牛要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借以存放自己的私密——这屋子其实已经不只是物质意义上的房间,它更带有了形而上的意义,带有了女性精神独立的意味。那么,宝贝要的是不是太多了?不,其实宝贝所要的这些,男人们早就得到了。想来白居易贬官之后去听伤感的琵琶曲的时候,该是没有携带女眷的吧?

说到底,宝贝所要的不过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独立的“女人”所本该拥有,却一直没有被提上议事日程的合理要求而已。这个合理要求在流苏那里没有被提出来,在子君那里没有被提出来,但是,又有谁能说,流苏、子君她们不需要这样“一间自己的屋子”,存放个人的秘密呢?

然而,独立的“人”,和独立的“女人”,这两个目标似乎是相悖的。子君摆脱了封建家庭,却未能自食其力,最终,涓生失业成了压倒他们爱情的最后一根稻草。流苏也曾动过做一个独立的“人”的念头,她也曾想出去找个事做,然而,“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7](P74)没有了淑女身份,她和范柳原的婚事就得告吹。值得庆幸的是,女博士宝贝实现了经济独立,她与蒙牛的结合不仅不会加重蒙牛的负担,甚而至于可以减轻蒙牛的经济压力。可是,不管是宝贝还是蒙牛,却也在承受着方方面面的沉重压力。这种压力与其说是来自于周围的亲朋好友,毋宁说是来自于中国人的传统思想,来自于某种强大的集体无意识,比如说婚姻中的“男强女弱”、“男大女小”、贞操观念,等等。

传统思想无影无形,然而,它又的的确确存在着,而且如影相随地追逐着宝贝与蒙牛这对情侣。宝贝最初的刻意隐瞒博士学历、隐瞒婚史,蒙牛的朋友们对蒙牛谈了个女博士的戏谑,人们对“姐弟恋”的惊诧莫名,整个社会对女博士的歧视(反映到《试婚》中,就是聪明活泼的黄蓉对应着女本科生,而卫道士,没有人情味的灭绝师太的恶名则硬生生地安到了女博士的身上)……所有这些都无一例外地宣布着女性独立的艰难——女性独立需要的不仅是女性自身的提高素质,练好本领,它更要与形形色色的,虽不显山露水,然而却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们思想深处的传统意识做斗争。而这样的意识就曾扼杀过子君的爱情,扼杀过流苏的独立思想。

子君不是没有知识,也不是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否则她就不会喊出那句振聋发聩的宣言,否则她也不会执拗地要在涓生租房时卖掉自己的首饰,以充当他们新家的一点“股份”。

流苏显而易见也是有一定的独立意识的。如果说流苏没有独立意识,在那个年代,她怎么会选择离婚?如果说流苏没有独立意识,她怎么会把自己当赌注,跋涉千山万水去香港追逐爱情?

可是,子君、流苏的独立意识毕竟没有合适的社会土壤,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自己独立的经济地位,子君、流苏的独立注定是不彻底的。

与子君、流苏相比,如果说宝贝还算独立的话,那么,宝贝的独立地位也正遭受着这个社会陈旧思想的压制。从宝贝对自己博士身份的遮掩中,我们似乎隐约地听到了波伏娃的论断:“女人只要还想要做一个女人,她那独立的地位就会引起自卑的情绪”[8](P273)。当宝贝争辩着说自己并没有因为写小说而懈怠家务时,当蒙牛期望宝贝像所有的女人一样“买菜,拖地,读书”时,波伏娃的话似乎又萦绕于读者耳际,“她将时间和精力放在仪表和家务上不光是出于尊重别人,还期望借以保持女性气质,同时也使自己得到满足。”[9](P267)

这里,我们追究着这个社会的责任,不是要把女性独立、解放的责任推给社会,推给他人,我们只是要强调一点:女性的独立、解放离不开社会这个大环境。“只有在十分完整的文明和社会阶级中,女人才会体现出不屈不挠的精神。”[10](P232)“只有她们得到和他们相同的处境,才会获得解放”[11](P276),没有有社会的支持,子君、流苏、宝贝们要么失去爱情,要么只能让爱情在传统思想与现代思想的逼仄夹缝中艰难地存活。

流苏想找工作,却怕“失了淑女身份”而作罢。流苏“怕”的是什么呢?——“毫无疑问,她们获得的经济独立只能成为受压迫阶级的一分子”[12](P265)保持“淑女身份”,即使没有工作,她还得以维持上层社会身份,而若找了一份“低三下四的职业”,她可就等于自绝于上层社会,甘愿滑向底层劳苦百姓了。只要看一看现在的女大学生找工作所遭到的歧视,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近一个世纪前子君、流苏的不能独立。女人终究是“造成”的。社会领域存在的剥削、压迫以及等级观念,是流苏停步不前的重要原因。

其实,子君、流苏尚不能算作底层社会的女子,在她们所属的阶层,子君、流苏尚可读书识字,为进一步就业铺平道路——尽管进一步的就业仍然障碍重重。可以想见,与家境尚算殷实的子君、流苏相比,那些出身贫寒的女子在那样的时代,要想掌握自己的命运,更是何其艰难!

到了《试婚》,社会发展了,进步了,穷人家的女儿也能读书了。农民家庭走出的宝贝,尽管慨叹富家子弟“只需要闲庭散步般地边走边玩,便能轻松抵达繁花似锦的彼岸”而自己“则在江心与一个个扑面而来的波浪奋战”,虽然“也曾经悲伤,为自己付出如此多的努力,却始终赶不上渡轮的步伐”,可是,“我还是吸一口气,低头继续迎战一个又一个凶猛打过来的巨浪。”[13](P133)社会的不公平依然存在。可是,宝贝不同于子君、流苏之处在于,她已无需依靠别人的呵护,就能轻松地在社会上立足了,不仅如此,她甚至像男子一样,承担起了护佑父母家人的责任——就此而言,我们必须承认,与子君、流苏相比,宝贝独立了,自主了,我们的社会进步了。

可是,请注意,宝贝的独立、自主仅仅是“与子君、流苏相比”,宝贝的独立、自主与要成为一个完全独立、自主的“人”这个终极目标相比,还有着不小的距离。宝贝承担了和男性同样的社会责任,可以坦诚对话,谈论婚姻、爱情中的种种问题。可是,承担了同样责任的宝贝,却并没有能因为承担了责任而在爱情方面得到社会的认可,她事业上的成功仿佛成了她爱情生活中的瑕疵。她与蒙牛初相识时向蒙牛隐瞒博士身份,后来,她和蒙牛一块儿合力隐瞒女博士的身份,都清楚地说明了:“从男人那里争取到经济解放的女人,在道德、社会和心理上还没有获得和男人相同的地位。”[14](P266)不论宝贝将自己武装得多么强大,也不论她的勇敢走出多远,我们似乎总能看到传统意识在她前进路上设置的障碍:她的头上永远有天花板压着她,她的四周永远有墙壁挡着她——女性的独立不仅受制于自身素质,更与社会进步程度密切相关。

女性若没有工作,出走之后,“要么堕落,要么回来”,女性要找工作,却必须在女性性征与工作冲突中寻找平衡。做成功“女人”的目标与做成功“人”的目标不是统一的,而是相互掣肘的。女性努力发展自己,提升自己,本就要克服知识的贫乏,能力的欠缺,可是,费尽周折提升自己的同时,竟然面临着爱情减分的危险。

女性,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或许,“只有她们得到和他们相同的处境,才会获得解放。”[15]276

马克思认为,从男女之间的婚恋关系可以判断出一个人的文明程度。事实上,从男女之间的婚恋关系既可以判断出一个女性的文明程度、独立程度、解放程度,也可以判断出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从子君、白流苏、宝贝的恋爱、婚姻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出女性独立的艰难历程。

[1][3][4][5]鲁迅.伤逝[A].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张爱玲.罗兰观感[A].流言[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

[6][7]张爱玲.倾城之恋[A].张爱玲精选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4.

[8][9][10][11][12][14][15]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4.

[13]安宁,照日格图.试婚[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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