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游》的“至人”“神人”“圣人”辨析
2012-08-15吕俊峰
吕俊峰
(新疆兵团二中,新疆乌鲁木齐830002)
庄子在《逍遥游》一文中向我们阐释了他所渴望的人生最高境界——“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那么,人世间的哪些人达到了如此之高的“逍遥游”境界呢?庄子的回答是:“至人”“神人”“圣人”。庄子并没有明确指出这三类人有无层次上的区别,因此自他之后,人们对此问题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说法之一:“至人”“神人”“圣人”境界不同,即“三名三人”。《全日制高校通用教材·大学语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对此句的注释是:“至人无己:修养最高的人忘掉自我。神人无功:修养较高的人无意追求功业。圣人无名:有学问道德的人无意追求名声。”《古代散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的注释为:“无己,无我。也就是忘掉一切外物,连自己的形骸也忘掉。庄子认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才算是逍遥游。无功,不追求功。(如列子之流,虽不为功利所累,但是还没有达到‘无己’,所以也说不上逍遥游。)无名,不追求名。(如宋荣子之流,虽不为名所累,但他还是为功利所累,不能忘天下,所以也说不上逍遥游。)庄子认为‘至人’比‘神人’‘圣人’为高。”《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上册》在注释《逍遥游》时也说:“‘至人无己’三句:旧说此三句是平列的,疑非是。第一句,‘至人’是庄子理想中修养最高的人,能达到任天顺物、忘其自我(所谓“无己”)的境界。第二句,‘神人’,是庄子理想中修养仅次于‘至人’一等的人。……第三句,‘圣人’,本是儒家理想中修养最高的人,而庄子却置于‘至人’‘神人’之下,作为第三等。”[1]明代罗勉道云:“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测之谓神,至者神之极。三等亦自有浅深。”[2]
说法之二:“至人”“神人”“圣人”属同一境界,即“一人三名”。此说法的依据最早见于唐代的成玄英:“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故就体语至,就用语神,就名语圣,其实一也。”[3]宋代的林希逸也持这种观点,他在《庄子·刻意》篇这样作注:“真人,至人也,前日圣人之德,此又曰真人,便如《内》所谓至人无已,神人无名,皆只是圣人字,却唤许多名字,非曰真人,至人又高于圣人也。”[4]
说法之三:“至人”“神人”“圣人”运用了邻句互文的修辞方法,他们属于同一大类。如同《木兰诗》中“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东市”“西市”“南市”“北市”组成互文,意思是跑遍了许多集市,才买齐了出征所需之物,而不是在某一个集市上只买某一样东西一样。“至人”“神人”“圣人”可以看作为同一类人,而“无己”“无功”“无名”共同对它们起修饰限定作用。即是说只要做到“无己”“无功”“无名”,便可称作“至人”、“神人”或“圣人”。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无己”“无功”“无名”就是庄子心目中最为理想的人格特征。
还有一种“和稀泥”的说法,即“不置可否说”。新修订的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五》(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课这样解释:“至人:庄子认为修养最高的人。下文‘神人’‘圣人’义相近。”这里“义相近”等于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相近”理解为递进抑或并列均可,如此,教科书的编者也就不担任何学术责任了。
以上种种不同的看法,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都似乎忽视了庄子立论的时代背景,因此得出的结论也都不能完全符合庄子的本意。我们知道,庄子思想的最大时代背景,就是所谓的“百家争鸣”。先秦诸子,生逢社会大动荡、大变革、大转型的历史时期,他们为了确立自家学说的权威性,在思想领域内便展开了激烈争论,并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儒家代表人物孟子说:“我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膝文公下》);荀子也说:“君子必辩”(《非相》);道家代表人物庄子更是一个辩论大师,他与惠施有关“鱼之乐”的辩论更是成为千古流传的经典佳话。
作为儒家文化的基本著作《十三经》之一的《左传》提出:“太上有立徳,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德”主要针对道德操守而言,“立功”乃指事功业绩,而“立言”指的就是把真知灼见形诸语言文字,传于后世。当然,无论“立德”、“立功”或者“立言”,其实都旨在追求某种“身后之名”、“不朽之名”,同时也正是儒家的古圣先贤们意欲超越个体生命而追求永生不朽、超越物质欲求而追求精神满足的独特形式。随后,庄子针锋相对地提出了道家对此问题的不同见解——“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从而否定了儒家所谓的人生“三不朽”。
庄子反对当时社会上实行的仁义礼乐等社会道德与政治制度。他认为,人之所以不自由,一方面是由于受到外界物质条件的束缚,另一方面是由于受到自身形骸与观念的束缚,也就是由“有待”和“有己”造成的。“有待”就是有依赖和依靠,要凭借外力;“有己”就是有私心和看重自己。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就是要让真正的自我从功名利禄、是非善恶乃至从自己的形骸和观念的限制中解脱出来,达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界,以获得精神上的绝对自由。
道家认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它的理想人格应该是通晓大道、自由自在、不受羁绊,即达到“天人合一”状态的“至人”。因为“至人无己”,与万物合一,同时也只有至人才做到了“无已,无功,无名”。庄子在《齐物论》里说:“至人神矣。”可以看出,“神人”虽不及“至人”,但区别也不会太大,“神人”由于“无为而无不为”,虽说功在万世,却又无功可见,所以也算达到了“逍遥游”。庄子在《则阳篇》指出:“客大人(笔者注:《秋水篇》说:“大人无己。”可见,在庄子看来大人就是至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不难看出,“圣人”不如“至人”。那“圣人”比“神人”呢?前面说了,“神人无功”。但是圣人对于“功”,还不能完全抛却。《外物篇》说:“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这个“駴”,同“骇”,有惊动,惊扰的意思,意思就是圣人还以天下为念,这个就是“功”的概念。可见“圣人”虽可“无名”,但不能做到完全“无功”。所以说“圣人”不如“神人”,但由于“圣人”是常守“无名之朴”的,虽说歌颂载道,而又不可名状,所以说在此“无名”状态下的圣人也勉强达到了“逍遥游”。
我们知道,“圣人”这个词语最初出于儒家对“止于至善”的人格追求,所以圣人的原意,是专门指向儒家的。在《孔子家语·五仪》中,孔子对“圣人”一词的真实内涵做出了详尽的解释:“所谓圣者,德合于天地,变通无方,穷万事之终始,协庶品之自然,敷其大道而遂成情性;明并日月,化行若神,下民不知其德,睹者不识其邻。此谓圣人也。”从中可以看出,作为儒家理想人格的“圣人”,在本质上与道家的理想人格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庄子在《逍遥游》中把它与道家的“至人”“神人”列在一起,同时又有意识地排在最后一位了。这说明在百家争鸣在春秋时期,不同的学术流派之间不只是相互攻击,还有相互的借鉴和融合。
[1]北京大学中国文学史教研室.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M].北京:中华书局,1962.385.
[2][明]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卷一[M].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29-30.
[3][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上[M].北京:中华书局,1998.9.
[4][宋]林希逸著,周启成校注.庄子讙斋口义 [M].北京:中华书局,199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