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海洋文化的前世今生(一)
2012-08-15方牧
方 牧
(浙江海洋学院人文学院,浙江 舟山 316000)
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空间与时间是确立人类生存与认知范畴的两大坐标。在古代中国人的观念里,空间就是天地,属于人类生存的领域;而时间则是历史,用断代纪年的序列,反映人类认知与繁衍生息的过程。《书·泰誓上》:“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中国人敬天法地的传统正是从人们对于天生地育的认知开始的。天人之际所发生的一切,自然界与人的互动,便成为人类最初的文化记忆。
文化的地域性(民族性)是人类文化最鲜明的特征之一。法国哲学家泰纳称文化是“自然界的结构留在民族精神上的印记”。浙江地处中国大陆东部,由于地壳升降运动交替出现,西南部崛起绵延不断的峰峦,东北部沉积为与海连接的丘陵、平原与滩涂。据专家研究测定,早在距今4万年至11万年前,中国东部沿海地区曾发生过三次大海浸与海退,海浸时海平面比现在海平面高出5-7米,淹没了大片陆地;海退延续了数万年之久,海岸线一直退到东海外大陆架。可见麻姑曾经三次见桑田变沧海、沧海变桑田的传说并非子虚乌有。由于沧桑变迁,浙江境内江河纵横,水网交错,先民与水共居,与潮共舞。海浸时退居浙西南山峦,海退时则迁居海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过着两栖生活。距今五万年前,浙江的古人类“建德人”主要分布于今桐庐、安吉至太湖流域一带,与广西的“柳江人”和北京的“山顶洞人”年代十分接近,已经学会使用劳动工具,甚至学会利用独木舟捕鱼、捞虾。到了新石器时代,他们又学会了种植与制陶,开始定居,形成墟落。已经发掘并得到科学认证的有下列几处:
1.萧山跨湖桥文化,位于钱塘江南岸,距今约8000年~7000年;2.宁绍平原的河姆渡文化,距今约7000年~6500年;3.以嘉兴市马家浜遗址命名的马家浜文化,分布广及整个太湖流域,距今约7000年~5800年;4.浙江与江苏毗邻地带的崧泽文化,距今约5900年~5200年;5.浙北、浙东地区的良渚文化,距今约5000年左右。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命名这些著名的文化的词语都与水有关,如湖、河、渡、浜、泽、渚,可见水在古代浙江就像人体中流贯全身的血液。几乎所有的文化遗址都发现了大量的稻种,农耕种植已成为普遍的生产行为。石器、骨器、陶器、漆器、玉器等制作从简单与实用演变为精致与美化。航海工具则有独木舟、橹与筏,并开始利用风力与潮汐。
按照海洋文化的一般定义,海洋文化就是在特定的时空范畴内缘于海洋而生成的文化,包括人类的物质生产活动以及行为、习惯、语言、思维方式与心理定势。海洋文化的主体是涉海的人类,客体是海洋以及海洋上的一切。海洋文化的本质,就是人类与海洋的互动关系。浙江境内的古代文化遗存,既是一卷卷古代浙江人筚路蓝缕、胼手胝足的拓荒史、创业史,又是浙江海洋文化生成、发展、积淀最初的江河源。
由于浙江沿海地势卑下,洪水是最大的祸患。据古籍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山海经·北山经》记载了炎帝幼女女娃的事迹:“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东海。”浙江境内千百条纵横交叉的海塘,一条条向大海延伸,开辟出千百万顷良田,精卫填海的传说也许是先民筑塘围堰的最早记录。河姆渡出土文物中有不少飞鸟的图案,鸟生双翼能飞,可以说是最初舟船的参照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双凤朝阳”图案,两只左右对称、向上飞舞的神鸟,拱卫一轮红日,周边的线条可以看作是波涛或太阳的强列光芒。后来鸟又演变为鲲为鹏(既是鱼又是鸟),为船为龙(船又名木龙)。这种鸟图腾崇拜的风俗,为后世越人所传承。张华《博物志》记载:“南越巢居,北朔穴居,避寒暑也。”越人断发文身,在四周茫茫的水泽包围中,择高地巢居,就像是栖息树上的鸟,被称为“鸟人”、“羽人”。他们的衣着轻便如鸟羽,甚至头插羽毛,身披鸟羽以作装饰。鸟类生活迁徙不定,越人也经常漂泊、移居,远走海外。《山海经》所记述的四十个方国,其中记大人国云:“为人大,坐而削船”;记长臂国云:“捕鱼水中,两手各操一鱼”;记煊头国云:“其为人,人面有翼,鸟喙,方捕鱼”;记句艺国云:“东方句艺鸟身人面,乘两龙”……《大荒东经》记述一种叫“夔”的海洋生物:“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必风雨,其先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虽说荒诞不经,但也是对浙江史前史的一种文化解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孕育了一方的地域风情、生产劳作、生活习俗与文明礼仪,影响了一方人的气质秉赋与人格塑造与文化基因。古代浙江人与自然的互动显示出如下几个特征:
1.沧桑变迁。唐代诗人方干《题君山》诗云:“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原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这种沧海桑田的变迁,在浙江沿海尤其明显。今日的海岛曾经是连接大陆的平畴沃野,当年遍植桑麻的乡村成了如今鱼虾嬉戏之地。半个世纪前为修建新安江水库,淹了半个淳安县,成为人工千岛湖,便是沧桑变迁的速成型与袖珍版。
2.得天独厚。从自然条件说,浙江气候温和,草木葱茏,宜耕宜牧,宜猎宜渔。经过历代艰苦的开发之后,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山与海给浙江人民丰厚的馈赠,获得了舟楫之便,渔盐之利,菱塘与桑田之美,文物与商贸之盛。
3.钟灵毓秀。浙江的青山绿水有一种内在气质,浙北太湖浩渺,平原辽阔,金稻遍野,鱼虾满仓,诗境画卷,横放杰出;浙南则有雁荡雄奇,楠溪秀媚,瓯江明丽,天台耸峙,山水清音,余响缥缈;浙西洞壑幽深,丘陵绵延,奇气慷慨,文采风流,光照山川;浙东更是大海壮阔,岛屿罗列,人文荟萃,百舸争流,气象万千。浙江人的聪明灵秀、包容大气,既是山水钟灵毓秀之秉赋,也是人民勤劳与智慧所造就。一代代浙江人就像神话里治水的鲧、填木石的精卫、闹东海的龙与河姆渡飞天的鸟,创造着一个个不老的传说。
人类文化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历史性。从有文字开始,历史便成为有序的可以触摸的文化记忆。浙江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自大禹始,大禹治水是浙江海洋文化重彩浓墨的一页。相传帝尧之时,“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帝尧命鲧治水,鲧用堙堵之法,九年未能平息水患,被舜殛于羽山。舜又命鲧之子禹继续治水,禹改用开山凿河的方法,自西向东把洪水从高处引向低处。禹过家门而不入,殚精竭虑、栉风沐雨达十三年之久,终于治平水患。据《越绝书》记载:“禹始也,忧民救水,到大越,上茅山,大会计,爵有德,封有功,更名茅山曰会稽。”会计(会稽)乃是禹在治水过程中计算土石方、奖励有功的办法。据说禹到会稽共三次,一次在治水期间,三十岁,娶越女涂山氏为妻;一次是治水胜利后在会稽大会诸侯,铸造九鼎,建立夏朝;一次在他建立夏王朝后第十年,《史记·夏本记》载:“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淮南子》:“禹葬会稽之山,农不易其亩。”至今绍兴仍有禹陵、禹庙、禹祠、禹穴、禹山、大禹峰等文化故迹。浙江土著为越人,后世乃以越人为禹之后裔。勾践的祖父无余建立越国,后为楚所灭,属楚。秦始皇置郡县,越地设会稽郡,汉代会稽属扬州,三国时属吴。及至唐代,因境内钱塘江与上游新安江流域曲折成“之”字,故谐音为“浙”,遂作为行政区域的代号,设浙江东道、浙江西道,其管辖范围为现今浙江全部以及江苏长江以南地区。宋代改道为路,设浙江东路与浙江西路。西路连接江苏,处太湖流域,包括嘉兴、湖州、杭州,称上三府;东路以钱塘江南岸为界,包括越州、处州、明州、台州、衢州、婺州、望州广大地区,称下八府。浙江正式成为一个稳定的省级行政建制,始于元明之间,其辖境与今日浙江省的政域大致相同。
浙江历史上至少有四次十分重大的时空交集,成为推动社会进步与经济繁荣与文化昌盛的历史节点:
一次在魏晋六朝,北方战乱不已,而南方相对安定。永嘉年间,西晋的东迁(317),大量北方士族南下,带来了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制度礼仪、衣冠文物,使江浙一带的经济迅速发展,南北文化也开始融会,建康(南京)、会稽(绍兴)与永嘉(温州)成为著名的江左三大都会。在思想、文化方面出现了文论巨著刘勰的《文心雕龙》;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书法,谢灵运、颜延之的山水诗,沈约的诗歌格律、曹不兴的佛像绘画等,都彪炳一代,在中国文化史上影响深远;干宝的《搜神记》与吴均的《续齐谐记》开中国古代小说的先河,为浙江海洋文化增添新的质素。
一次在隋唐五代,经过南北朝三百年的分裂,公元七世纪崛起的大唐帝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尤其是南北大运河的贯通,开辟了黄金水道,浙江充分发挥水乡近海的地域优势,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渔盐并举,富甲一方。浙江的手工业,从采矿、冶炼、烧窑、织绢、造船、煮盐、制茶、酿酒到雕版印刷,其行业规模与制作工艺都令人刮目相看,越窑的青瓷与湖州的丝绸更是驰名天下。唐代诗人喜爱游山玩水,走出了一条浙东唐诗之路。随着佛教的兴盛,浙江修建了上千座寺院精蓝,并创立天台宗,传播到新罗与日本,其文化影响更在佛教之外。
一次在南宋,由于南宋定都临安(杭州),浙江成为南方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天子脚下百余年的承平,造成两浙经济文化空前繁荣,无论是城市建筑、街巷市廛、商品物流、勾栏瓦肆、杂技百戏均为一时之冠。“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没有强大的经济与文化实力作后盾,决不可能支撑起这三吴都会的百年繁华。而两浙的人文昌盛,叶适的永嘉学派,陈亮的永康学派,吕祖谦的金华学派,各领风骚。诗词创作也是大家辈出,比起金人统治下百业凋零、文化岑寂的北方,又怎能不争夸江南好、浙江好呢!
另一次在近代,近代浙江从民初至今,一直领跑全国,接轨世界,尤其在水陆交通、商品经济、金融资本、对外贸易、科学技术、文学艺术以及教育、卫生、乡村建设等领域都光芒四射,蒸蒸日上。“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钱江潮是举世闻名的奇观,也是浙江形象的时空标志,从它形成之时起,就凭借独特的地域环境、区位优势,吞吐江海,叱咤风云,不仅与空间齐驱,而且与时间赛跑,从远古一直领跑至今。苏轼《八声甘洲》词云:“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他的《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更是天机的揭秘和人籁的绝唱。
二、船行四海,港通天下
浙江境内河港纵横,岸线曲折,滩涂绵延,波涛拍天。生活在海边水乡泽国,船是最重要最实用的交通工具,也是赶潮猎海的生产资料。民谣云:“海岛没有路,出门便乘船。”那些轻巧的舣舟与舢舨就如同今日的摩托车、轿车泊在埠口渡头。鲁迅故乡绍兴有一种乌蓬船,也许可以称作出租车与公交,穿行在水乡河网间,每个村口设停靠站。还有一种叫脚划船的,独来独往,简直就是自行车了。在浙江人眼里,船是有灵性的,甚至是活的。按照鱼的游弋与鸟的飞翔设计,船头有鱼的眼睛,船尾有鱼的尾鳍,船中间的桅杆悬挂着帆,像大鸟张开翅膀。渔民造船要请船神,开船要供船菩萨,人与船成了生命共同体,当他们选择了乘风破浪,也就把生命托付给船了。船既是务实的,又是浪漫的,它不仅培养了人的勇敢冒险精神,也启迪了海阔天空的想象,激发异想天开的灵感。
浙江作为船文化的发祥地,七千年前跨湖桥文化遗址发掘的独木舟可以说是船的古老标本,从“刳木为舟、剡木为楫”到“编木(竹)为筏,扯风为帆,结绳为网”,越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受到大海的宠爱。越有渡过、攀越、超越之意。浙江先民古属东夷,因长期居住河边、海边,与水为伍,也就自称越人。据《越绝书》记载:越地“西则迎江,东则薄海,水属苍天,下不知所止。交错相过,波涛濬流,沉而复起,因复相还。浩浩之水,朝夕既有时,动作若惊骇,声音若雷霆。波涛援而起,船失不能救,未知命之所维”。越人“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往若飘风,去则难从”。他们不仅把船用于交通与捕鱼,还用于战事。吴越争霸在水网地带作战,据说夫差的士兵就有“衣水犀甲十有三万人”;勾践沼吴之后,驱兵沿海北上,在山东半岛琅琊建台,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虽说这些记载未免夸张,但也证实舟船在吴越已被广泛应用与不断改进的事实。
继春秋吴越之后,浙江的造船史、航海史可划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秦始皇开始为普及期,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在今浙江境内设会稽郡、彰郡。这个雄心勃勃的皇帝,不仅统治六合,还要淹有四海。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东巡会稽,先由长江东下到杭州,渡钱塘江到诸暨,登会稽山,祭大禹陵,遥望东海,勒碑刻石,并实施强制移民政策,使越人归化;同时密切注意“东海外越”的动向,把目光移向海外世界,遣徐福东渡求不死药的始发地即在浙江,故境内有好几处“秦望山”。浙江的造船与航海技术至汉代有很大的改进,声闻朝廷,旨令贡奉,皇家贵族的一种游船就叫做“越女舟”。汉代的船可以分为客船、货船与战船三类。客船体积较小,《淮南子》称之为“越舲”,普通百姓出门,也借舟船代步。货船用于载物,其运力数倍数十倍于马车牛车。战船有大小,大型的楼船一般高达三层数丈,望之若山;小型的战船叫走舸,动作灵活,速度奇快。三国时吴国就有赖于一支强大的水师,才守住长江防线。东晋末年孙恩、卢循海上起义,以舟山群岛为根据地,拥有战船千艘,水军十万人。战争与运输促进了造船技术的进步。汉武帝诏令会稽太守望朱买臣:“诏买臣到郡,治楼船,备粮食、水、战具,须诏书到,军与俱进。”三国时期,孙权遣将军卫温、诸葛直带兵万人浮海求夷洲及亶洲,夷州即今日台湾。孙吴在浙江境内设有官府经营的船屯。据《隋书》记载:隋文帝大业六年遣大将陈稜率万人通流求(台湾),道经浙江岱山,杀战马祭海神,今岱山岛东北部尚留存遗址,叫刑马石览,有陈大王庙。
第二阶段隋唐五代至元明为鼎盛期。继南北大运河开通之后,唐代又开凿、疏浚了浙东运河,由宁波入海,“南船北马”的格局由此形成。只要见过北方草原嘶风追云的马群,就可想见南方江河湖海接地泊天的船帆。仅吴越国一隅,就在湖州、杭州、越州、台州、婺州、括州等地设有造船基地。据沈括《梦溪笔谈》记载,每艘“长二十丈余,上为宫室层楼,设御榻以备游幸”。南宋时专设市舶司,管理水上船舶航行业务。及至元代,全国市舶司增加到七个,浙江就据有其四,杭州、澉浦、明州、温州大大小小的港口,穿梭多条国内国际航线。浙江与日本、韩国的往来自春秋吴越时期已经开始,利用夏冬两季的季风与海流,往返于日本列岛与韩国济州岛等地。据说中国的稻作文化就是从浙江沿海乘季风传过去的。唐朝正式开辟了由浙江明州至朝鲜半岛与日本列岛的航路,一批批的日本遣唐使、留学生与新罗商人、学人纷至沓来,大都走明州这条航线,最著名的有日本僧人慧锷请观音与鉴真东渡。日本人阿倍仲麻吕(晁衡)开元五年(717)到长安求学,学成留在唐朝作官,与王维、李白等友善,互有赠诗。天宝十二年(753)晁衡从明州返回日本,讹传渡海溺死,李白《哭晁卿衡》云:“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沉归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浙江有多处新罗坊,为新罗商人聚居地;今宁波尚存“高丽会馆”遗址,普陀山新罗礁也是韩国商人过往的遗存。据韩国《高丽史》记载:大约二百年间,宋商从海上去高丽达129次,约5000多人,明州是主要口岸之一。《宋史·高丽传》记载:北宋元丰元年(1078),遣左谏议大夫安焘、起居舍人陈睦造两舟于明州招宝山下,一曰“凌虚安济致远神舟”,一曰“灵飞顺济神舟”。两舟“由定海绝洋而东,既至(高丽),国人欢呼出迎,国王王徽具袍笏玉带拜受,优待焘、睦,馆之别宫,标曰‘顺天馆’,言尊顺中国如天云”。明代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可谓中国航海史也是造船史的空前壮举。明成祖永乐三年至宣德八年(1405-1433),遣三宝太监郑和率领规模庞大的船队,从明州、泉州出发,经过南海诸岛,跨越亚非两洲,到达几十个国家和地区。第一次郑和的船队计有大小船只62艘,船员与将士27000余人,最大的宝船长44丈,宽18丈,可容载1000余人,是当时航行海上的最大船只,具有最先进的航海设备和技术。船队每到一处都与当代政府与商人互赠礼物,交换商品。中国的瓷器、茶叶、铁器、丝绸、农具成了当地百姓眼中的宝物,所以称郑和船队为“宝船”。郑和下西洋不仅是一次国际商贸之旅,也是文化睦邻之旅,和平与友谊之旅,把中国海洋文化的种子遍撒在许多亚非国家。
第三阶段从清末民初至今为转型期。由于明清两代实行“海禁”,闭关锁国,引发了1840年的鸦片战争,浙江是鸦片战争主战场。受英国人的船坚炮利的刺激,中国开始了洋务运动,左宗棠曾在杭州仿造小轮船。民国初年,以上海为中心形成浙江人占多数的民间“江浙财团”,“宁波帮”也由此崛起。浙江的造船与航海业迅速转型并突飞猛进,一是打造铁轮,二是面向海外,利用港口优势占领国际贸易市场。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中国改革开放更把这一势头推向高潮。“弄潮儿在潮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浙江站在潮头的前沿,大力发展海洋经济和海洋文化,描绘建设海洋强省的宏图。2011年《浙江海洋经济示范区规划》上报国务院批准,并宣布成立“浙江舟山群岛新区”,把原先的长三角“海洋综合开发试验区”提高到国家级水平,形成东南沿海一方以开发海洋为标志的新地标。
船行四海,港通天下。浙江人凭借舟楫之便,在一片泽国水国地带开辟出锦绣山川,成为著名的鱼米之乡、蚕桑丝绸之乡、茶叶花果之乡、百工手艺之乡和造船航海之乡,并形成历史悠久的船文化、渔文化、鱼文化,丝绸文化、茶文化、商贸文化、旅游文化、军旅文化、航海文化以及龙文化、观音信仰文化……这些文化都应属于海洋文化系列,对海外也产生重大影响。从日本列岛到朝鲜半岛,从印度友邦到马六甲海峡,其语言文字、建筑风格、劳作方式以及生活习俗,几乎处处可以发现中国文化的流风余韵,而中国通往那里的重要门户之一,便是浙江。
三、历块过都,龙文虎脊
“陆地从这里消失,海洋从这里开始。”浙江的海洋文化源远流长,这一点恰恰被后世忽视。有人以为跻身于京洛文化或齐鲁文化,那才是中国文化的正宗。如同唐代一些人轻薄为文,看不惯六朝文体,嗤笑庾信,讥哂初唐四杰那样。杜甫《戏为六绝句》诗云:“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意谓初唐四杰的诗文皆龙文虎脊,如同色彩斑斓的骏马奔驰田野,穿行城邑。而浙江的海洋文化也如同四杰的诗文,超迈前人,历块见都,每个时空区间都呈现出瑰丽多姿的画面与音域宽广的华采乐段:
(一)虚无缥缈之乡。李白诗云:“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白居易诗云:“忽闻海外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李白所说的瀛洲,乃实指浙江的舟山群岛;白居易所说的仙山,也虚拟东海上的某一个岛,因此后来有杨贵妃东渡到日本的传说。浙江是中国岛屿数量最多的一个省,东海又与太平洋连接,沿海岛群绵延,星罗棋布,波澜壮阔;岛上则是云烟缭绕,洞壑幽深,景色奇丽。因人迹罕至,多仙灵传说。传说是一种口碑文化,尤其是海外逸闻,更能助人谈兴。浙江的神灵崇拜,如龙王崇拜、风崇拜、潮崇拜、船崇拜、鱼崇拜、仙人崇拜等大都来自海岛,并生发出许多与海有关的民间故事,如龙王系列故事,观音系列故事,虾兵蟹将故事,鱼类故事,气象故事,八仙过海故事,哪叱闹海故事,坍东京涨崇明故事,最著名的是白娘娘与许仙水漫金山故事,显示了反抗强暴、追求自由的牺牲精神与浪漫主义。金庸武侠的第一部《射雕英雄传》开篇,即把地点定格在舟山的桃花岛,接着又在多部小说中写了灵蛇岛等十几个岛屿,风潮激荡的自然环境展开剑气纵横的侠义故事,为浙江的海洋文化更增添了几分奇丽色彩。人类已经有几百万年历史,有文字纪录的历史才不过五千年。传说的年代远比历史悠久得多,海洋是渊源之一。
(二)海洋文物之邦。浙江文化昌隆,遗产丰富,素有“文物之邦”美誉,其中特别显目的是海洋文物,有馆藏珍品秘笈,也有地物保护遗址。馆藏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浙江的名优特产,从产地、制作到运输,大抵与海有关。如杭嘉湖的丝绸精品,西湖龙井的茶道茶艺,宁波的越窑青瓷,绍兴的酿酒工艺,沿海各地历代的船模等。特别是南宋建都临安时宫廷的许多珍藏,其中历代两浙名人字画,灿若星斗,价值连城。元代画家浙江人黄公望的《富春山水图》半卷在浙江,半卷在台湾,2011年在台北合璧展出,成为轰动一时的大新闻,也是海洋文化的一段佳话。馆藏的另一部分来自东南亚、东北亚以及世界各地的贡品、赠品,大都为稀世奇珍,争奇斗巧,满目琳琅。浙江很早就传入佛教,境内多丛林名刹,寺院林立,佛教藏品也是一绝,如印度的贝叶经,缅甸的玉佛,泰国的镂金宝塔以及斯里兰卡、柬埔寨、尼泊尔的各种佛珠与宗教礼器等,浙江文物馆藏之富,可见一斑。
地物保护遗址除著名的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等早期海洋文物渊薮外,还可以看到总长度超过万里长城的重重迭迭的海塘以及碶闸、镇物,如海宁盐官镇的大铁牛与占鳌塔。沿海迤逦而行,景观目不暇接,有平湖的“乍浦八景”;嘉兴的南湖红船与水乡古镇;杭州的宋城与西湖;绍兴的大禹古迹与西施故里;宁波镇海口的城塘与碑亭,徐霞客游记也由此开篇……台州则以雄山险隘著称,天台山有多处佛寺道观,创宗立派,气势恢弘,扬名海外。温岭的石塘镇最早迎来新千年的第一缕阳光。临海的桃渚军事古城,始建于明洪武二十年(1387),是著名的抗倭卫所,墙高二丈余,周长一公里,倚山傍海,固若金汤,有“江南八达岭”之誉。而浙商踪迹遍天下,浙货风行通四海,一些著名港口城市都有市舶司、洋务衙门以及会馆商行遗址,依稀可见当年海外贸易的兴盛与市场经济的雏型。浙江又一向为东南屏藩,兵家必争之地。民族英雄文天祥坚持抗元,不屈不挠,当年从海上南归过台州时有诗云:“海上仙子国,邂逅寄孤蓬。万象图画里,千崖玉界中。”另一首名作《过伶仃洋》也写于这一海域。温州江心屿今存文丞相祠堂,有诗凭吊云:“只身北使撑危局,九死南归当大任。正苦绝联无对句,拼将热血作铭箴。千寻双塔出师表,百折中流入海心。丞相祠堂歌正气,江风潮雨满衣襟。”另一个民族英雄浙江人张苍水也与大海结缘。他26岁扈从明鲁王入海坚持抗清19年,被称为“怒海雄狮”、“海上苏武”,统兵四入长江、三下闽海、两难海难,曾于台州、象山、舟山等地多处练兵结寨,最后在孤岛被俘,死葬杭州南屏山麓,有《奇零草》、《采薇吟》、《冰槎集》、《北征录》等传世,大半写于海上。1840年中英鸦片战争,浙江定海、镇海、乍浦多处发生激烈战斗,尤其以定海三总后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最为著名,三人同日殉国,可歌可泣。今定海存“三忠祠”、鸦片战争纪念馆和纪念公园。浙江历史多名人故居,多古建筑,多观光点,沿海尤多龙王庙,祭祀四海龙王。舟山桃花岛有桃花女龙庙,有人填词咏其事云:
风落花冠,尘蒙草帔,柳眉桃面生春。深潭空谷,何事竟沉沦?时作村姑老妪,无人识、雨爪云鳞。神龛冷,香残烛暗,帘月掩黄昏。
痴情,思往事,传书柳毅,煮海张生。对碧波千里,眉黛深颦。今夜珠明月泪,最难忘、昨日温存。天涯雨,朝来暮去,零落为君倾!
相传岱山岛脚下即东海龙宫,潮来时千军万马淹没几公里长的沙滩(后沙洋),是龙宫的演武场。几年前,岱山举办中国海洋文化节,即在此处构筑高大的海坛,与北京的天坛、地坛鼎足而三,海坛顶部十米高的标杆叫定海神针,就是向东海龙宫借的。
(三)海上丝绸之路。浙江海外贸易盛于唐宋,明州(宁波)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之一,通达日本、韩国及周边东南国港口,大宗浙江瓷器、丝绸、茶叶、漆器、酒与手工业产品输往各国,输入的则有马匹、药材、木材、砂金、香料、佛像等。当时往来船只以中国的“商舶”、“海舶”为主。日韩等国的史志记载,中国文化源源不断地通过商贸交往流向日本与韩国,日本把他们所修造的船只称“关东大佛造营料唐船”、“造天龙寺宋船”等。元代的海外贸易也十分活跃,可以到达非洲海岸。据《马可波罗行记》:杭州“城中有大市十所,沿街小市无数……有四五万人挈其消费之百货来此贸易”,宁波是当时世界级大港口之一,吸引了不少“番舶”、“夷船”。明代虽实行“海禁”,日本等国的朝贡贸易也以宁波港为通道,每逢贡期,如同过节,船舶络绎不绝。近年发现许多海底沉船,陆续被捞上来。韩国木浦建有沉船博物馆,展出众多来自中国的沉物,瓷器多达万件,式样大小不等,百分之八十以上为越窑产品。木浦与宁波隔海相望,风正潮顺,帆船两天即可到达,可见往来之便。鸦片战争打开清朝封闭大门,宁波又被列为通商口岸。随着上海与香港的繁荣,浙江的海运业风生水起,许多浙商到沪港以及海外发展,带去了大量的资金与航海人才,宁波、舟山的水手遍及世界各个港口,涌现出一批新老“船王”,成了海上丝绸之路的领跑者。沧海遗珠,学界似乎淡忘了五百年前发生在浙江六横岛双屿港的往事。六横岛是舟山群岛的第三大岛,面积一百多平方公里。明初实行海禁,舟山成为弃地。失去衣食靠山的渔民、盐民、船民、商人及部分囚犯铤而走险,聚集六横岛开发双屿港,从事海上走私贸易。至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明朝政府遣浙江巡抚朱纨派兵剿灭毁港,建港已数十年之久,由于葡萄牙人平托《远游记》的误导,把双屿港看作葡萄牙先于澳门的殖民地,“海上冒险家的乐园”,“十六世纪中国的上海”。其实,双屿港是在国际大航海的背景下崛起的,由于明朝政府闭关锁国,中国民间第一代海商组建了以武装为盾牌的远洋船队与贸易团体,在六横岛这片弃地开埠立业,引资招商。明王世贞《弇州史料》云:“舶客许栋、王直等,于双屿诸港,拥万众,地方绅士,利其互市,阴与之通。”现代商品经济要求自由与流通,许栋、王直他们是“海商”、“海王”,把“开禁通市”书写在双屿港飘扬的旗帜上,显示了巨大的胆略勇气与远见卓识。后来王直流亡日本,历史上称之为“倭寇”,这不仅是王直个人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剧。“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当五百年后的今日,中国已加入“WTO”,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满世界的商品都标志“China中国制造”,当上海—宁波—舟山已联袂建成东方大港,浮天连云的集装箱巨轮从浙江海面出入,我们怎能不为浙江先民为开辟海上丝绸之路作出的贡献而感到自豪呢!
(四)海派文艺之萃。鲁迅先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曾谈论过“京派”与“海派”,以为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又接着说“北人与南人”,以为北人厚重,南人机灵,南人北相者是机灵而又厚重。浙江地处南方,面向大海,自然是“海派”。即以文学艺术而论,就显示机灵而又厚重的特色。且不说魏晋小品与笔记小说就有一些浙江文人佳作,浙江唐诗之路据说有三百多位诗人走过,宋元的小说话本与明代的白话小说《三言》、《二拍》的作者凌濛初是浙江吴兴人,都属海派。元明之际的南戏起源于温州,成就了一代之文学戏曲传奇。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也与浙江山海有些关涉。《三国演义》第29回写孙策射猎丹徒山中,那个“寓居东方,往来吴会”的仙人于吉来自浙江。《水浒传》后四十回化很大篇写平方腊故事,方腊乃浙江睦州人,今境内尚存方腊洞等遗址。《西游记》多次写到孙悟空到南海普陀请观音,书中莲花洋与普陀山的景物描写十分逼真。最近有学者考证《红楼梦》与普陀山的渊源很深,发生在康熙、雍正朝的故事背景,与康熙、雍正给普陀山赐帑金、赐御书、修禅林正相吻合。太虚幻境的设计或是红楼一梦的翻版,从“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虚假奢华到“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宝玉出家,从一僧一道指点迷津到最后归结小说题旨,都可与普陀山的文物衔接。晚清《镜花缘》写唐敖、林之洋、多九公游历海外,见识三十多个国家的奇人异事、奇风异俗,后入小蓬莱修道不还。蓬莱之名有两处,一在山东登州,二在浙江岱山,这部极具海洋风情与特色的文学作品体现了一种新的审美趣味。中国三十年的现代文学属于海派,浙江籍作家几乎占领半壁江山,已形成共识。浙人赵翼有言:“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浙江人杰地灵,人才辈出,说荟萃海派文艺之萃,并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