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裂缝的木头

□李 婺

与木头打交道的人，应该是温暖而谦和的，特别是纹理清晰、闪着光华的软木，轻轻用指甲划过便会留下痕迹。奥利弗是个木工，他有一颗软木做成的心。男孩弗朗西斯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当他结束五年监禁之后，来到技校，在电工学徒与木工学徒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两个人相遇了。而这一切对弗朗西斯而言是不知情的，他觉得这位师傅能精确目测任何点到点的距离，能教会自己谋生的手段，于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想让这位被他杀死了儿子的父亲(奥利弗)做自己的师傅。

奥利弗会愿意么？面对这位杀死自己爱子，导致家庭破碎的男孩，他陷入了无尽的矛盾之中。他恨这个孩子，同时也惧怕他。从看到他来技校的介绍信始他就按耐不住心里翻腾的恨。手拎摄像机的镜头一直在快速地穿插，在楼梯间、在街道中，带有强烈的现场感。这位父亲深受仇恨的煎熬，同时，他那么地思念自己死去的孩子，他偷了弗朗西斯的钥匙，偷偷溜进他的房间，坐在他的桌前又躺在他的床上，这一刻，这个与自己儿子有过紧密联系的男孩已化为自己的孩子。静静地躺在弗朗西斯的床上，观众几能感觉到父亲冷漠外表下强掩的丧子之痛正化为泪水汩汩而出。

奥利弗是位木工，他与木头打交道，他目测距离误差率达到一厘米以内，那么，他也能清醒地认识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两人倚靠着车吃热狗时，小弗问：“我的脚尖到你的左脚是多远？”当精确的数字说出时，我深深感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你永远不知道，走近一个人的路到底多长。

影片《他人之子》中有两个“焦点”让我无语，因为它们在片中隐而不藏。一是奥利弗的褚色牛皮护腰带，三个扣袢，结实的卯钉结构，他终日戴着它，只在做仰卧起坐时才解开一会儿。这条护腰带让主角显得很硬，让人感觉冷，它束缚住奥利弗如同丧子之痛的裹卷，它又给奥利弗带来坚强，好吧，儿子死了、妻子再嫁，除了坚强地从伤痛中站起来，这个中年男人还能怎么办？第二个“焦点”就是奥利弗倒车时的眼神。片长1小时39分钟，镜头很少对准过奥利弗的眼睛，更不用说观影人要如何努力才能捉住他镜片下飘忽的眼神，整部片子都在给人后脑勺，主角完全是依靠动作、神情、气质在表演。记住，我说的是很少，不是没有。奥利弗在倒车时，他的眼睛直视镜头，那么地有方向感和目的性，我不太敢看这几秒钟的眼神，太穿透了，将这位父亲的痛苦、冷漠、坚忍以及内心的仇恨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种眼神只有木工奥利弗才有，他的妻子玛格丽可能永远看不懂。她不常出现，出现的时候必然是在推动剧情的发展，似乎是贯穿全剧的一条暗线。玛格丽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奥利弗的家里，她告诉他自己嫁人了并怀了孕。“为什么是星期三？”为什么自己的前妻告知她怀了别人的孩子的这天正好与小弗出现在技校是同一天？主角执着于这一点，让我猜想，奥利弗的儿子就是在一个星期三被小弗掐死的。妻子带来的消息，令奥利弗下定决心，接近小弗，让他做自己的学徒，以探究儿子的真正死因。第二次，他去妻子的店里，对她说起小弗的出现，玛格丽痛苦却带有逃避的态度与男主角的坚强与忍受在此时出现了巨大的反差。不难想象，在丧子之初，这位女人备受精神折磨，然而她是懦弱的，她逃离了悲伤之地，选择遗忘来平复内心的伤痛，并很快开始了第二段婚姻。第三次，玛格丽起了疑心，跟踪奥利弗，发现他车上带着小弗，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当场质问或是打骂小弗，却被奥利弗拦腰抱住，痛苦让她虚脱过去。她问自己的前夫，“你想怎么办？”是啊，奥利弗能怎么办？面对一位与自己的儿子神似的孩子。妻子的质疑让他起了带小弗去远郊木材场的意图，“我该怎么办”，这是奥利弗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片中有两个激动人心的“回放”。

一个场景是奥利弗教学徒们扛木条，小弗因为身材瘦弱，站在楼梯上几乎要摔下来，奥利弗赶忙攀上去接住他，保护他；第二个场景是去木材场的路上奥利弗在不停地追问小弗为什么要杀人时，弗只好说，当时要偷车上的音响，可是没想到车内有人，那个人不停地狂叫，他因为害怕掐死了他（奥利弗的儿子）。奥利弗震怒，他大吼：“你为什么要掐死他？不管是因为什么，他最终还是死了！！”这是所谓的铺垫么？这是艺术手法么？如果真有这个功效，那么导演是成功的，这两个场景在影片的最后十分钟居然神奇的 “回放”了，而它的效果已不是渲染气氛那么简单了，身份的转换、心理的换位，让这部影片（应该是男人与男孩）在最后的十分钟达到了精神升华。

回放一：在木材场空旷的仓库里，奥利弗叫小弗站在堆积的木材边，自己爬上去将所需要运走的木条放下来，让小弗扛上车。这时候，我想这位孔武的男人是不是要制造一场“意外事故”，将木条抛下来，以报杀子之仇？整部片子，奥利弗都与小弗保持着三尺距离，并拒绝与他对视和握手。只在这个片段中，他主动走近了男孩，他的衣襟贴着男孩的袖子，长镜头的移动方式，让这一瞬间变得很可怕。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消失，是好是坏？

回放二：当奥利弗对小弗说“你杀死的是我的儿子”时，小弗拼命逃跑，他并没有听到奥利弗又说了一句“别怕”，他们在木材之间追逐，男孩失望地叫出：“我付了了五年的代价了”！最后，奥利弗在树林里将小弗扑倒了，他忘了自己的理智与克制，复仇占据了他的头脑，小弗在他的身下挣扎着，小弗的反抗激起奥利弗的无限怒气，他不由自主地死死掐住了小弗的喉咙，越收越紧。小弗快窒息了，这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奥利弗的儿子在小弗的手下渐渐失去呼吸的样子，而同时，我又明白了小弗痛下杀手的原因，“他一直在叫，我很害怕，我掐住了他……很害怕”。关键时刻，释放了仇恨能量的奥利弗突然清醒了，小弗翻白的眼睛缓缓落下，他缓缓舒了一口气。如果，导演是位悬念大师，那么所有的悬念都在原谅中落定。

宽宥，是人类的良知。

人，各有各的痛苦。当法律已经惩戒之后，最终是什么让人自省并跨过情感的樊篱？弗朗西斯没有见过父亲，母亲的男友不喜欢他，误杀奥利弗的儿子被处以五年监禁，这次的经历导致他睡不着觉，依靠药物入眠，避见亲人。在与奥利弗的接触中，他对奥利弗产生了亲近感：“你可以做我的监护人么？”当两个人并坐在一张桌子上，以相同的节奏喝各自的茶饮时，他轻轻地问奥利弗。奥利弗怔住了。是的，就是这个男孩，轻松地辨识出各种木材时、谨慎地用奥利弗给他的折尺量距离时、吃与奥利弗同样口味的苹果派，当他俩玩起了桌上足球时，我想，奥利弗心中的儿子已经慢慢活过来了，他的儿子也曾在换衣间吹出动人的唇哨吧。他是愿意的。

“堑在大木材之间的小木块有什么用？”小弗问。

“为了通风，让木材干燥。”奥利弗说。

“要不然做出来的门会……”

“会有裂缝。”小弗说。

是的，在影片的结尾处，不再仇恨的奥利弗独自将木材装车，此时的他复归宁静。镜头中，浑身泥泞的小弗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两个人平静对视后合力抬起木条，用绿色的防雨布把它们包裹好。

天空未知晴雨，干燥的木头才不会有裂缝。我满怀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