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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又开

2012-08-15李贤锋

创作评谭 2012年2期
关键词:曾祖母栀子栀子花

□李贤锋

曾祖母去世那年,菜园里一株老栀子树,没有开花。

曾祖母是正月尾走的。年过完了,人走得轻巧,无声无息,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家里人喊她起来吃早饭,喊了几声,没人应。60多岁的儿媳妇觉得蹊跷:平常这时候,老太太早起来了呀。都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此话应在我曾祖母身上不假。老了老了,老太太爱管闲事,每天清晨,天刚放亮,她就拄着根拐棍在屋场前后转悠开了,什么猪呀鸡呀孩子呀,嘴里自言自语,脚下颤颤巍巍,一刻也闲不住,虽儿孙满堂,却似乎没有一样是她老人家能放心得下的。

这样的老人,没有人想到她会突然就走。

这儿媳妇是我叔祖母,一身精明,平日,曾祖母的生活都由她一手照应。得到消息,她赶忙从灶房出来,围裙都没顾上摘下;她将曾祖母的房门推开一条细缝,轻轻叫了一声“妈”,仍是没人应;推门进屋,想看看老太太是不是又出去了,就见曾祖母躺在被褥下,被子铺盖得平展展的,人却一动不动。又连叫几声“妈”,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叔祖母心里一沉,一丝不祥预感让她快步上前;再近看曾祖母,就见她——脸上红扑扑的,像搽了层浅浅的胭脂,嘴角笑吟吟的,像睡着时做了一个好美的梦。叔祖母掀开被子,摸摸曾祖母的手,还有余温,再捏捏脉搏,却全然不见——人是不容置疑已经走了。

“你这有福的亲娘嘞!——”叔祖母像突然被人抽走主心骨,身子架呼啦啦软塌了。她伏在床沿上拍打,拖长声腔,哭将起来。

丧事照旧办得简朴而隆重。说照旧,是因为有老规矩可循。曾祖母高寿,去时年近90,这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农村,并不多见。和结婚、生孩子之类的红喜事比起来,高寿老人的离世,我们当地人叫它白喜事,也叫喜丧。喜和丧,这两个汉字连在一起用,别处恐怕不多,这是我地处穷乡僻壤的乡亲们的生死观。既是喜事,不管红或白,都要有喜物,尤其像曾祖母这样的高寿,能要来一件主人家办丧事时用的喜物,藏放家里,我们那些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亲都认为,那是可以避邪的。加上主人家也不难说话,因此,那几天,来我们家讨要曾祖母喜丧物件的乡亲特别多。所谓的喜物,并不值钱,但花样众多,大到孝衣孝服,小到缝制孝衣孝服的一二尺白布,甚至一条手巾,一只办丧宴用过的粗瓷蓝边大碗,或者汤匙,等等。当然,所有的这一切,有专人管理,都要经过我叔祖母的同意才能拿走。这源源不竭的人潮,也以另一种景象衬托出这场丧事的隆重。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世间常态。包括面临中考,特地从学校请假回家的我,好像所有的亲人中,也没有什么人真正地悲伤过。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寿老人,况且,日子还没出欢欢喜喜的正月,老人家又是在自家屋里走的,走的时候,不拖泥带水,既端庄,也安详。于是,一切按老规矩来。棺木停放在堂屋正中间,祭司念完漫长的祭文,喊一声“哭”,亲人们就一起哭。男人们大都围跪在棺木周围,鼻腔里哼哼着,女眷们则一起张开喉咙放声大哭,边哭,还边带着哭腔唱;哭得越响,声腔拖得越长,外人就越认为能体现出她的孝心。哭到后来,有些哭唱就明显带有表演性质了,来帮忙的乡亲众邻,这些在一旁悄悄观看的旁人,虽默不做声,却也都心里明白,有时,一个眼神就能传递出彼此间的期待和快活。

毕竟是一场喜丧。

有一个人例外。他跪在棺木正前方,很久了,膝下的黄裱纸已经浸湿一大片;他一直低着头,从他被凌乱的头发遮住的鼻尖上,可以看到眼泪和着鼻涕,牵着晶亮的丝线,正在不停地往下掉。在众声喧哗的丧礼现场,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哭声。只见两个同辈分的年轻人架住他的胳膊,在轻声劝慰他。这个不声不响、身体一直在颤抖的男人,是我父亲。那一年,他和我现在的年岁相当。

这是印象中,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泣,如此悲伤。

提起父亲,很多年里,在我没有特殊的思考力之前,我都有些羞于启齿。

年轻时,父亲脾气暴烈,性格刚强,为人重义气,又很好面子。用我母亲的话讲,他今朝有酒今朝醉,是一个不顾家、顾头不顾屁股的人。母亲后来时常唠叨,说那些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狐朋狗友,有时,哪怕家里快揭不开锅了,若此时恰恰有朋友来,他仍想方设法弄来酒菜款待人家。母亲不识字,就是识得几个大字她也想不通。家庭矛盾因此不可避免。我和我弟弟记忆中的童年,就是在父母的战争中度过的。每一次,母亲只顾嘴上骂得痛快,瘦弱的身体却总是吃亏,身上经常伤痕累累。弟弟那时还不甚懂事,我却每日如履薄冰,看得心惊胆战,内心充满无力的心疼、绝望和恐惧。如果不是有一个仁慈的、天使一般的曾祖母从中劝慰,并总是及时地阻断战事,我真不知道母亲还能不能活到现在。有时,战火蔓延,作为家中一个结实的男孩,我常常也因为一点小事,顺便成了父亲出气的下饭菜。许多回莫名的毒打,不得宁静的穷苦生活,弄得我在年少时就已多次产生自杀的念头。不少长辈后来反复告诫我说:你大大(父亲的方言叫法)打小顽皮,白念了十年长学(读了十年书),书没好好念,还经常同人打架,最喜欢与人斗狠,给你老太太(曾祖母的方言叫法)不知添了多少乱;成家立业之后,他又偷懒,又好喝酒,农业上的事全都压你妈一个人肩上了,你们长大了可千万别学他。

“成家立业之后”这下半句内容,一定是我母亲告诉他们的。母亲因为那张比五百只关在一起的鸭子还要吵闹的嘴,吃够了父亲的苦头,她只得靠不停的投诉来缓解心头之恨。而据我了解,这样的投诉,多半都带有夸张的成分。

长辈们只担心我会不会走父亲的老路,却不知体察一个少年内心的日日惊恐。

总之,那时候我眼中的父亲,简直成了众亲中的一个反面典型教材。

那么,真实的情况怎样呢?父亲生来就是一个顽劣的不良少年吗?

还得要说说我的曾祖母。曾祖母的一生,一共生养了两男三女。但曾祖父未及中年便撒手人寰。这是曾祖母的不幸。更令她悲痛的是,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在我父亲还未满六岁的时候,也病死了。埋葬了长子,曾祖母擦干泪水,力劝我祖母改嫁。半年之后,她留下我父亲跟着自己,亲手替这位大儿媳妇找了个好人,光明正大地将她嫁了出去。

年轻时就守寡的曾祖母,深知寡妇的日子有多难熬。

在那动荡而艰难的岁月,沉重的家庭担子全压在曾祖母一个弱女子肩上。她咬着牙,任劳任怨,经常靠米糠地瓜度日,一声不吭,守护着长孙和其他几个孩子,直到他们长大成人。对于失却了爹娘的、我的幼小又可怜的父亲,她在生存的重压下,并不能周全,劳作之余,除了溺爱,还是溺爱。我猜想,在父亲眼里,曾祖母一定不仅仅是他的祖母,更是他的亲娘。也有长辈后来对我分析,说你父亲从小要强的个性,与你那老太太过分的溺爱是分不开的。这话看似有几分道理。实际情况呢,长大后,通过对乡村情形的了解,我知道,事情并不那样简单。父亲好勇斗狠的个性,并不是天生的,也并非完全出自曾祖母的溺爱,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与他母亲,即我祖母的改嫁有关。

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农村,一个女人的改嫁,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不管她有多么光明正大,都会招来社会上的非议。事关一个女人的名节,这些非议由大人们口中传出,经过发酵,孩子们也很快就鹦鹉学舌了,并进一步地“发扬光大”。拿今天的话讲,这是当时的大环境使然。这种遗风,时至今日犹存。在乡村的同龄人中,当有人因为一点小事就用“有人生、无人管的孽畜”来咒骂、侮辱你的时候,你一定也会像我当年的父亲一样,血脉贲张到极点。敏感而自尊的父亲,他的拳头有多少次是因为捍卫亲生母亲和他自己的名誉而挥出,我不得而知;他为了不受欺负而结交了多少不良的朋友,我不得而知;他因此而受了多少委屈,我也不得而知。仅从我懂事后,祖母来看我们,他对祖母不冷不热的态度上,我就可以做些合理的推测。而这一切,曾祖母是深深知道的。没有人能解救她的孙儿。曾祖母除了溺爱,除了繁重的劳作回来,替受伤的孩子擦洗掉脸上的血污,她还能干什么呢?

长期这样地生活过来,父亲的个性难免不走向偏执极端,于是性情暴烈、刚强不羁,成了他独有的标签。情况也的确如此,在我记事的时候,父亲还曾多次因为一点小事与人大打出手。他出手狠毒、快捷,不顾自家性命,哪怕对方比他高大强壮许多,他也毫不畏惧,战斗也常常因为这一点而胜负立判。当一个儿子看见自己的父亲与别人打架,会是什么感觉?我只能这么说,这种感觉是非常非常糟糕的。情况也的确如此,父亲那刚强好斗的个性,曾祖母直到临去世之前都放心不下,她总是用不安的眼神叮嘱我父亲,要他学好,要他走正路。

在这人世间,曾祖母的话,曾是父亲唯一能吞进肚子里去的苦药良方。但是现在,曾祖母走了,老天爷带走了他的奶奶,他的娘亲,剩下一个孤儿父亲,他还有何人可依?我的担心并不多余,是基于一个儿子对父亲的长期观察和了解。在曾祖母丧事办完的当天,我就发现,父亲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似乎突然之间就长大了,变得我不认识了。当我决定我要重新打量这个父亲的时候,我的心里既有一丝惊喜,又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失落,或许还有惶恐和同情?

究竟都有些什么?……我说不清楚。

曾祖母的棺木在家里停放了三整天。第四日,出殡。风水先生说,日子不好,暂时不能入土,三年后方可安葬。于是,只好先将曾祖母的灵柩厝放在村东头的一块荒埂上,在棺木外面包裹上一层稻草披,再盖一间简陋的、比棺材稍大一圈的厝屋。这也是老规矩。

半上午的时候,丧礼结束,我随着家人从村东头回到了家。但是,独独不见父亲。我问母亲,母亲说,你大大是“孝子”,要等砖匠们砌好厝屋才能回来。中国传统文化里讲究孝道。父亲是曾祖母的“孝子”,这一点,我早就知道。在我们老家,做丧事的礼仪上,一般都是由家里男丁中的老大,即长子做“孝子”;长子不在了,就长孙,若无长孙,再考虑由老二或老三接替。女儿是万万不能做孝子的。

我有一层说不出来的忧戚,便守在屋场上朝村东头看,直看了两个钟头,目不转睛。到中午的时候,砖匠们干完了活,都回来吃酒席了,还是不见父亲踪影。我问其中一个师傅,他回答我说,你大大想在你老太太跟前坐一会儿,我们劝不动啊,没有一个人劝得动。

时光一点一点地流失,我心忧得吃不下午饭,继续守在屋场上朝东边眺望。父亲在小路那头,他已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此刻,他默默地守在曾祖母灵柩旁边,他会和曾祖母说些什么呢?那些拿到喜物的乡亲,一个一个从我面前走过,他们热热闹闹地,一路上尽留下欢喜的说笑声了。我浑然不觉,我看不见他们,父亲更看不见。我很想起身去找他,但又怕这样不合规矩。天快黑了,我的眼睛都望酸了。刚开春的土地还没到种庄稼的时节,那条并不遥远的小路,在开阔的、收割一空的田野上显得冷冷清清。仍不见父亲的身影。

暮色完全地笼罩下来。等候了整整大半天,焦虑和沮丧已压迫得我通身无力。我揉揉酸胀的眼睛,从一截树桩上爬起身,活动活动腿脚,屁股底下一片冰凉。这时候,那早已模糊一片的小路上冷不丁出现一个佝偻的身影。我仔细辨认,很快又失望起来——不,那不是父亲。父亲虽算不上身材高大,但从来都是腰板儿笔直,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再等一会儿吧;我暗暗给自己定下标准:再等一刻钟,若父亲还不回来,我就带上电筒去寻。那个衰老的身影越来越近,步态迟迟疑疑。我等不及了,奔向脚下的田野,单等那老头儿走到近前,再跟他打听打听。在焦急又漫长的等待中,那老头儿终于来到我面前——这不是父亲又是谁!父亲耷拉着脑袋,脚步有些踉跄,像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天太黑,我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只觉得他此刻是多么的孤单和可怜!幸亏天太黑,暮色掩盖了我的惊慌和难过。父亲显然也看见了我,他什么都没说。我小心地迈开脚步,生怕弄出一丁点动静;我们爷儿俩像是早有默契,在静寂寂的夜幕下,一前一后,朝着灯火闪烁的家的方向,缓步行进。

一个星期之后,周末的傍晚,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宾客们早已散去,屋场前后少了一个每日唠叨的身影,空旷冷清的感觉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母亲正在灶间做饭,灶洞的火光映红她憔悴的面庞。我问父亲去哪儿了,母亲说下地干活还没回来。母亲说,我上学这几天,父亲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三四天,这才刚刚好,就开沟吊地(种棉花的前期准备工作)去了,劝他别去,他不听。

母亲这样说,我感到十分新奇,空落落的心田朦胧之间升起炊烟一般悠悠的暖意。

其实,母亲心里清楚,父亲虽不是十分勤快的庄稼人,却也不懒。劳作之余,父亲最大的爱好是打渔。在本地,他有一个响当当的绰号,叫“鱼老鸹”,也就是鱼鹰。方圆几十里的范围,没有人不知道这只“鱼老鸹”,哪里的一片水,只要他打旁边走一遭,就知道水底下有没有鱼。这个本领似乎是天生的。为了打渔,耽误了农活也是常有的事。这也是引起母亲不满的一个原因。我亲眼见过父亲捕鱼的辛苦,还有耐心,为了捕到鱼,他可以在零下十度的寒江上,或者冷风中,停留和忙碌一整天。曾祖母在世时,极爱吃鱼,虽然牙齿早已脱落干净,但鲜美嫩滑的鱼肉和鱼汤还难不倒她,对她也不失为一种极佳的补品。我不知道父亲这个爱好是不是与此有关。为了捕鱼,家里添置了各种各样的渔具,什么渔网,渔叉,捞兜,最金贵的,是一只猪腰子形状的单人划盆,极精巧,我们叫它“腰盆”。每次小有收获,父亲总是亲自动手,刮鳞,烹煮,然后叫母亲先盛上一碗最好的鱼片汤端到老太太跟前。他烹饪鱼的技术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直至今日,南来北往,我吃过的鱼的种类数不胜数,但从没有哪一种味道能胜过他的手艺。到后来,家里只要有鱼需要烹煮,母亲就甘拜下风,自动让贤,乖乖站一旁给父亲打下手。在那些一年难得吃上几回肉的艰难年月,老家那一段长江,附近各式各样的水面湖泊,就成了我们全家改善伙食的丰富源泉和最大希望。

整整一个春季,父亲都陷落在沉默之中。

送别了曾祖母,他仿佛成了一个丢魂的人,再没有往日的刚强和豪壮,母亲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也许是忙于应付即将来临的中考,那段日子,我没见父亲笑过,更没见他发过火。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母亲爱唠叨的习惯不改当初,每当这时,父亲便叼着根烟袋杆坐到一旁,烟锅里,豆大的火星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父亲也如同那沉默的火种,一声不吭。母亲一个人说话,说着说着,时间长了,有时猛然觉醒,觉得无聊,觉得无趣,或者着急,就撺掇父亲,说某某某,今天在哪里打了多少鱼回来,你也去看看噻!某某某,那狗日的不会放渔网,却会放炮,一包炸药丢下去,鱼孙子都炸漂起来了。诸如此类,都是和打渔有关。父亲也不回话。家里的渔具渐渐积满灰尘。如果不是有母亲唠叨唠叨,时常弄出点动静,我真不知道这空落落的家园还有什么生气。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日子一截一截地往前过。惊蛰春风,又熬过忧伤阴雨的清明。柳枝绿了,野花儿开了,气温一天天回升,父亲却似乎还沉浸在望不到尽头的悲痛里,一直缓不过来。这不是个事儿。母亲分明是看到了这一点。冷不丁安静得有些过头的日子叫她很不适应。为了整出点动静,有一回,她悄悄到代销店赊回来一瓶老烧酒,又烧了几个好菜。她想要父亲喝几盅。但是,父亲并不领情。他已经很长时间不沾酒了,每日除了下地干活,就是闷声抽烟,发呆。这种情况下,我猜想,母亲一定会在某个时候想念父亲的那些狐朋狗友,希望他们当中有那么一两个人,能在此时不请自来,到家里做做客。

三月桃花四月杏。桃花谢了,长出青葱浓郁的叶子,毛茸茸的果桃隐约颤动在枝头;接着,是杏花,杏花也谢了,满地覆盖着白皑皑的最后一层花泥。转眼就到了小满,庄稼汉们开始赤脚下田,这回,轮到栀子花登场了。

栀子花,这可是曾祖母生前最喜欢的花儿。

栀子花开的季节,正值初夏。往年这个时节,曾祖母每天都会在银白的鬓角那里别上一两朵刚摘的栀子花;不光如此,她还要在自己的卧室弄一碗清水,养上一碗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反正栀子花有的是,菜园里就有一株老栀子树,每年都要开出满树的大花,家里女人戴不完,就做人情送给前后左右的乡亲。五月的乡间,空气清冽。栀子花开了,老太太更爱到处转悠,那郁郁葱葱的乡野,也就时不时地多出一缕幽幽的清香。

但是这一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菜园里那株老栀子树竟然没开花。不光花没开,连一片青叶子都没长出来。母亲开玩笑说,老太太走了,它大概是不想开花了吧。父亲也亲自去菜园里看了好多回,确实一片叶子都没有长出来,还是头年冬天那光秃秃的样子,一树的枯枝桠。

一天早晨,隔壁人家一位大婶,给家里送来一抱栀子花。母亲戴上一朵,剩下的,拿一只大碗用清水养着,端到曾祖母的瓷像前供奉。母亲说,老太太你喜欢栀子花,喏,也给你戴上。父亲在一旁吧哒吧哒吸烟,没吱声。

后来,母亲告诉我,说父亲没过几天就下了河,打回来一提篮鱼虾,还特意叫她挑了两条大鱼,给隔壁那家人送去。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有些惊奇。那积满灰尘的渔具,慢慢地,又一样一样鲜亮起来。父亲确实是有些日子没有碰过这些宝贝了。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都说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夏天的时候,我考上外地一所学校,户口也在一夜之间由农业转成了非农业。一个世代务农的人家,终于有一个子弟,有了一个可以看得见的、铁打的前途——尽管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多么暗淡、多么微弱的前途,但在当时,尤其是农村,人们并不这么想。毫无疑问,当年那个结实的、挺能挨打的孩子,为自己,为父亲,也为家庭赢得了一分光荣。我不知道父亲能从丧亲的悲痛中缓过劲来,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曾祖母走后,父亲对于我,确确实实是变陌生了,再不是从前那个脾气暴躁的人。

这一年冬天,我寒假回来过年,发现所有的人,亲友近邻,甚至包括父亲,都对我客气起来。有我在场的时候,父亲说话总是很小心,似乎真当我是一位远方来的过客。这让我很不习惯。只有母亲没有一点变化,对我还是那么大大咧咧。有一天,不知怎么的,母亲突然提到那株老栀子树,说它死了,没用了,要把它砍倒当柴火烧。父亲反对,声音也不大:家里难道就缺这点柴火?它一棵小树,站在那里,又不碍谁的事。下午,他不声不响去了河滩上的杨树林,小半天工夫就弄回来一大板车干树枝。这要是在从前,他反对的,若母亲要坚持,准又是一场战争。现在,竟连争吵都没有了。虽然以后的日子,两口子争争吵吵还是有一些,但再没有听说父亲动手打过母亲。大概是父亲终于明白:曾祖母在世的时候,曾祖母就是天,是一堵挡风的墙;现在,这个天不在了,他再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他就是全家人的天。

只要有父亲在,家里就不会缺柴火烧。只要有柴火烧,母亲就再不去惦记那棵枯死的树。倒是父亲,有事没事常到菜园里转悠,围着栀子树左瞧瞧,右看看,偶尔还会给树根松松土,拔掉杂草。也许,他心里并不相信,这株开了好多年花的老栀子树,竟会这么莫名其妙地死掉。

他对这株老死的栀子树的细心,我一点一滴看在眼里。其实,他原本就是一个敏感心细的人,对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从来都有自己独特的反应和评判,只是,他刚强的外表时常让外人难以觉察到这一切。许多年之后,他来到我生活的那座城市过年。有一天,我们带孩子在小区的游乐场玩耍。他像个老顽童,为了逗孙儿开心,他奇招迭出,爬到一座卡通屋的平台上,大声叫孩子的名字,叫他注意看,说爷爷是个“超人”你信不信。孩子当然不信。不信?那你看爷爷是怎么从天上飞下来的。那平台有近两米之高,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站在上面,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势。孩子好奇地盯着他,我也一时愕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很快,他做足了样子,从那平台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沙地上。孩子开心地大笑,他也得意得合不拢嘴。天呐!这就是小时候对我毫不留情毒打,在我内心埋下太多恐惧的父亲吗?年轻时,他火气旺,全家生计又极困顿,他心里郁闷,有时,把气撒在不听话的孩子身上也是难免的……童年往事渐渐如沉入江底的最后一只锚链,不见了踪影。他从空中飞身跃下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完全地原谅了他。

世间的人和事,就是这么奇妙,有时,你没有办法都做出合理的解释。

那年正月,过完曾祖母一周年忌日,百花萌动,万物复苏,春天又来了。那株差不多就要被人遗忘的老栀子树,竟在不声不响中长出几片瘦瘦的嫩叶芽儿;随着日子延伸,气温回暖,叶芽儿越长越多。等我暑假回家,立在我面前的这株老栀子树,完全恢复了几年前青葱翠绿的模样。母亲说,真是怪事,还以为它死了,不成想今年又开了花,开出的花一点也不比往年少。父亲在一旁眯缝着眼睛吸烟,声音轻柔地接住话茬:我早就讲过,它不会死,你不相信,自己家的东西,我还不清楚么!

只是可惜,这株老不死的栀子树,在它枯木逢春、开出满树繁花的时节,恰逢我不在家。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虽然闻不到那弥漫乡间、沁人心脾的熟悉气息,但是,它朴实无华的身姿,历经多少个寒冬也不曾断绝的缕缕幽香,又几时从我的心上消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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