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深处的歌吟——评喻新年诗集《我的斗室》
2012-08-15雷子龙
□雷子龙
在热爱文学的一代人的记忆里,上世纪80年代,是如何值得怀念的一段岁月啊。文学在那里充分地绽放着她的魅力、高贵和尊严,那是共和国文学发展史上的黄金岁月。历史的机缘铸就了那非凡的时空,思想的无羁升华了不朽的篇章。那是文学的狂欢。尤其是诗歌,更是如地火喷涌,狂飚突发,蔚为壮观,成就了一大批新锐诗人。那个时候,一个年轻人,一个大学生,如果竟然不知道诗,不想写诗,简直匪夷所思。即使在我们这位于赣西的宜春,一时间也风起云涌,此伏彼起,涌现出一批批青年歌者,如川梅、荒犁、三元、涂强、晨静、文宪、国亮……
喻新年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那时他不过20出头,然而看他笔底,却又似乎少年老成,他的诗句似乎也与同代上述歌者甚异其趣。川梅之忧郁,荒犁之机巧,三元之流美,在这里少有出现。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当初读过的印象仔细想来,似乎有点像嚼橄榄,初时淡淡,若放过也就放过了,然再嚼嚼,味儿出来了——那是需要用心去读,细细去品的,看似粗枝大叶的新年,却吐露出如此深沉而缜密的诗章。
去年,新年赠我他新近出版的一本诗集,名曰《我的斗室》。书中收集了他80年代所发表的那些诗篇。让我得以较系统地读到了他那一时期的大量作品。仔细读过之后,我觉得想说点什么了。我虽年长于新年,但诗心没有距离。我想通过言说这些诗来共同缅怀那难忘的岁月,逝去的青春——年华可以老去,诗心却青春永驻。
一
首先,我想说说他那些关于家园故土的诗。这也是最能打动我的篇章。
新年来自农村。祖祖辈辈生活在赣中山地一个小村子里。很长时间以来,我固执地认为,对于文学来说,童年生长在乡村是至关重要的。即以本人来说,童年生长在乡村油榨匠人之家,河边的油榨坊巨大的水轮,响彻天空的巨大的撞榨声,填满了我对人世最初的印象,成为我一生的诗情。
新年在小村里成长,后来上大学进城了,小村却是他全部诗情的底色和出发点。对于新年来说,那是一个梦、一个梦开始的地方,那是一场雪、一场雪融化的地方。
乡村生活是艰辛的,日子是困苦的。但在诗人的笔下,山村是如何的诗意盎然啊:“很深的谷底/冒出一片雪白的梨花。”“小路慢慢地向前流去/梨花悠悠地向上开着。”他写山村的路:“小村的路上有许多缺口/每个缺口总有块小桥/每块小桥都很宁静/亲切地看着所有路过它的目光。”他写山村的小溪:“山村的梦里从未有过大海/山村只有一条潺潺的小溪/每天山村累了/到小溪泡泡就很轻松。”
山村留给诗人的,除了如许诗情,也有伤痛。在他还未成年的时候,母亲便不在了,诗人写了一首诗来纪念母亲:“有一个黄昏/眼睛很潮很潮/那是家门的锁告诉我的/母亲永远留在了山岗。”尤其伤心的是,母亲走的时候,还留下了不到两岁的小妹,只好把小妹送到姑姑家寄养了。他写道:“落叶在细雨中纷飞/小村没有一点声音/那一天/我和哥哥第一次流泪/泪水把小妹的脸烫得通红。”如此,经历过母亲早丧、妹妹寄养的痛苦之后,诗人旋又经历了另一番人情浇薄、世态炎凉。那是新母给他带来的。小小年纪,他就知道:“新母远远笑着/那是笑给爸爸看的。”因为他遭遇过“一个下雪的黄昏/新母要我挑担新衣/送到很远的人家去缝扣眼/回到家里/厨房里飘出久违的鸡香/新母和她的女儿/吃得正欢”。我想,诗人或许应该感谢新母,让诗人较早地阅历了人生。
在关于家园故土的诗篇中,还有这样两首诗值得一提,一是《田火》。在收割后的田野中猛然升起了一堆大火,在炎炎烈日下,在男人“很响很亮”的吆喝耕牛声中,“火焰一下子窜得很高/蒸笼般的天地间/尽管是白天/仍然十分刺眼”。这首诗说些什么呢?乍看什么都没说,一堆野火如己。但诗人却把这一景象记录下来了。因为他觉得这景象“令人震动”。我认为这诗潜在地表达了诗人对外面未知世界的惊奇和向往。这燃烧在开阔的田野间的田火如此凶猛、刺眼。从这里泄露了一个诗人对平凡事物的敏感,这正是做一个诗人的潜质。
另有一首小诗,也可以充分说明这一点。这首题为《作品8号》也即无题的诗只有五行:“生一个儿子/我曾不止一次祝愿自己/而当我听到女儿的第一声啼哭/我的想法就崩溃了/女儿哭得比任何人都凶。”这首小诗写得温暖有趣,透露出诗人骨子里的父性温情和善良。
二
80年代初期,诗人住在小县城东门口,一幢破旧的楼房位于一所中学大操场的边缘,那些写诗的、不写诗的朋友们,大都是在那一时期结识的。
“广场的夜晚”这样一个情境多次出现在诗人的笔底。这首诗干脆就以“广场”为题:“在我的生活里/最能感动我的/就是门前的广场/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只要打开灯/就有朋友从广场上走来/广场也有残酷的日子/那时正下雪/我的兄弟要去很远的地方谋生/广场第一个就为难他们。”
新年的诗句除了以情悦人外,还有以理胜人的更深邃的一面。某些诗句,可说是形同格言警句。它如吉光片羽,折射出诗人诗情的另一面。
还有一批小诗,写得非常隽永清新,值得一读。例如《蛙声》:“在你的鼓噪下/暴风雨一夜就爬上了岸。”《礁石》:“无论什么船都可以让过/就是位置不能退却。”这些言简意赅的小诗充分显示了诗人才华的另一面,那就是迅速抓住事物的核心,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出来。
在书中不多的这些情诗中,一首题为《晚风》:“黄昏真美/让我们去河堤坐坐/听着流水说从前的日子/我们相见虽晚/却并未耽误季节。”诗句非常朴素,但却温暖。
三
文学的功能是什么?传统的说法是文以载道。曹丕还认为,文章者,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赋于了文学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此抬举文学,实际上有害于文学。我们曾经有过长期的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历史,但事实证明,文学走进了死胡同。只有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兴起的思想解放运动之后,即所谓新时期以来,文学才得到了真正的发展,还原了文学的本原。于是一批批文学新秀狂飚突起,一批批佳篇杰作惊世骇俗,形成当时所谓的文学热。这是一次在长期禁锢后的强力反弹,蔚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奇观。
新年也是从那时开始走入了歌者的行列。他后来虽然渐渐远离了文学,但在他的心里,一定也是难以放下这件事的。他在近年将这些写于20年前的诗收集起来加以出版,实际上说明了这一点。他终究未能忘怀文学。
从新年的这个诗集中我们也可以知道,文学就是文学,它不是什么载道工具,不是什么经国大业。它是什么呢?理论家可以口若悬河,譬如说诗是对本真存在的模写呀,是生命流韵的发泄呀,是语言的陌生化,是痛苦和绝望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这些说法自然也有道理,但要我来说,毋宁将诗歌概括为它是精神的漂泊、生命的体验。它的价值既非载道,也非经国,而在于审美,它给人们提供一个审美的世界。
惟有美,才是诗歌的核心价值。当诗歌触摸到我们的心灵时,生命的意义在瞬间打开,于是我们的生命在瞬间获得了永恒。新年的诗作中,偏于叙事和哲思的居多。也许是这个原因,它的语言风格便更多地表现为简洁、质朴、深邃。这样的诗是不太适合于花前月下来读的。但是,毫无疑问,这些诗与那些凄迷的、流丽的、婉约的、唯美的诗具有同样的价值。
曾经有过不少写诗的朋友,能从那时一直写到现在的,不多了。我觉得这很自然,并无多少遗憾。但曾经有过的那些经历却能让他们一直保有歌者的姿态。不管后来他们作何营生,官居何职,于此可见文学的力量,经过诗歌洗礼的,留下一生的烙印,它会将正直、善良赋予你终生。